谢晔在大学图书馆第一次读到《了不起的盖茨比》时,被开篇的句子搅得心神不宁。第一人称叙述者回忆父亲的话:“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
尽管具体的说法不同,不过这番话正是爸在他离家前讲过的。爸说得比较隐晦,意思是,这世上的人没有甲马纸傍身,而你有。爸当然不至于像超级英雄电影那样煽情地说:力量越大,责任越大——谢晔觉得,差不多有点那个意思。
事实上,谢晔在暑热未消的九月末的中午走进上海交通大学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多少“优越条件”。擦肩而过的年轻男女们向他投来的目光,从诧异到讪笑都有。谢晔即将满十九岁,还不懂得修饰自己。他的头发太短,个子太高,牛仔裤短了一截,吊在脚踝,身后半人高的蛇皮袋在一九九八年也显得乡气极了。
总的来说,谢晔看起来更像一个进城务工人员。
他对自己的形象毫无自知,只顾着好奇地打量学校从民国时代遗留的红砖墙老楼,两侧种了梧桐的甬道,还有偶尔三五成群经过的穿迷彩服的男生女生。军训已进入尾声,他这时候才出现在学校,不可能是新生。
如果有人能以不带偏见的眼光多看一眼这个男孩,会从他的脸上看出几分书卷气。这一来他又有点像个新生了。
不带偏见的眼光只属于少数人,谢晔进校没走多远,就被人追上了。追他的是门卫。
“哎,我喊了半天,你怎么没反应!你是找人还是做什么?”追得气喘的老头冲他嚷。
谢晔有点惶恐,无意识地摸一下被蛇皮袋的带子勒疼的肩膀,脱口而出:“我,我来找我妈。”他的普通话带云南口音,在门卫听来纯属乡下人,更觉得这小子透着可疑。门卫为自己的敏锐得意,校门进出这么多人,也不会一一出示证件,学校的安全可就靠自己一双老眼呢。
几分钟后,谢晔蹲在门卫室里,蛇皮袋搁在旁边地上,不大的空间变得愈发逼仄。对方让他说清楚来找谁,声称需要核实,不然不得进门。他在裤兜里掏了半天,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这是拷机号。我要找的人姓邝,就在学校里。”
门卫斜睨着他,“你不是说来找你妈?”
谢晔挠头道:“先找邝叔叔,后找我妈。”
门卫看他说得确凿,本想挥挥手让人进去算了。这时候保卫科的二把手张培生正好过来,问怎么回事。门卫把情况一讲,张培生伸出手,谢晔便乖乖地把拷机号递了过去。张培生不当值,没穿制服,却隐然有种权威感。他看过谢晔的纸条,皱眉道:“你是老邝那个朋友的小孩?不是说昨天到吗?他昨天去火车站接你,等了一个多钟头,还说你不会不来了吧。”
谢晔像见了救星,一下子站起来。门卫室顿时显得不够用了,张培生仰头看一眼谢晔,心里嘀咕,这得有一米九?
看着傻乎乎的谢晔瞬间机灵了一把,开口说:“一米八七。”
“啊?”张培生愣了一下,“你邝叔叔不在,跟我走。”又对门卫顺口解释道,网吧的老邝。谢晔把大包甩到肩上就要出门,因为错误估计了包的宽度,被门卡住了,只好又卸下包侧了侧。张培生被他堵在屋里,看得好气又好笑,嘴里说,你别急啊,我先打个电话。
张培生用门卫室的电话和某人说了些什么。讲的是上海话,谢晔听不懂。来这里的火车上,谢晔没少听上海话,到现在仍然只能辨认几个词。他和上海话的邂逅是突如其来的,在昆明上车的时候,周围传来的口音混合着昆明话、其他方言和普通话,然而当火车驶出昆明站,不到十分钟,乘客们仿佛事先商量好一般,纷纷开始说起上海话——坐卧铺车的大多是到云南旅游和工作的上海人。谢晔在大理州弥渡县待到十九岁,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周遭充满隔阂的语言让他的陌生感更加剧烈,仿佛到了另一个国度。
路途不顺,原本两天三夜的火车,在贵阳那边遇到一段塌方而绕路,足足走了三天四夜。最后一天,车上的盒饭只有几片卷心菜叶作为点缀,热水也开始限量供应。列车员的脸色变得难看,乘客们纷纷抱怨,烦躁的气氛贯穿了列车的各节车厢。
谢晔对食物和水的匮乏没什么不满,让他难受的是高密度的人群。他靠在卧铺上捧着早已看得烂熟的《书剑恩仇录》打发时间,只在困极了的时候短暂地打个盹,一路上很少合眼。
所以当谢晔跟在保卫科副科长张培生的身后,再一次走进校园,伴随着有人带路的安心感,熬了几天的睡意蔓延开来。他打了一串哈欠,意识短暂地飘离,又返回。
一声巨响划破了意识。那是炮声。听声音是五连从另一条战壕打的高射炮。嘴唇干涩难受,刚才水壶被流弹划破了,没注意的时候漏了一路。壕沟里充斥着男人们没洗澡的味儿,混了放枪造成的硝烟味和土石的气味,扎进鼻孔。旁边的人推了下他,泛着鼻音说:“想什么呢,想老婆了?”
谢晔被那句话惊醒了。他没想到自己走路都能睡着,太大意了。他的视线前方是那个被门卫喊作“张科长”的男人的后背,洗过多次的POLO衫领子呈波浪状,浅蓝色褪得泛灰。
谢晔想,这人当过兵。谢晔不像爸和大姑那样对“梦见”收放自如,经常有这种不请自来的记忆撞入脑海,所以他不喜欢在有外人的地方入睡。
三婆在她不糊涂的时候说过,如果单单是“梦见”,谢晔是谢家这几代最有天赋的人。但对谢晔本人来说,天赋伴随着麻烦,他的整个青少年期,都是学习和这种莫名天赋相处的过程。谢晔不觉得身为甲马纸家族的传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硬要说起来,他没考上大学,也和家里这档子事脱不开干系。
堂哥谢文应继承了大伯的普通,一点“梦见”的能力也没有。堂哥在林业局工作,和大伯退休前一样,一周里有半周在西山查看植树造林的情况。三婆、大姑和爸,或多或少都能窥见别人的记忆。对他们来说,“梦见”和谢家代代相传的甲马纸一样,是融在骨血里的本领。一年到头,总有人到位于县城东门外村里的谢家,为这样那样的理由寻求甲马纸。三婆和大姑都终身未嫁,谢家到了谢晔这一代,只有他和堂哥两个。要不是谢晔从小彰显了他的谢家人特质,大伯家也许只能冒着超生和高龄生育的风险再生一个。谢晔没妈,他爸没媳妇,想再生也无从生起。三婆不止一次念叨,传了多少代的玩意儿,可不能断在他们手里。对此大伯像是有不同意见,当面从没提过。
张培生领着谢晔在校园里拐了几个弯,经过图书馆和教学楼,来到一排平房跟前。看着勉强算个商业区,理发店、小超市和西北风味餐馆挨在一起。张培生走到平房尽头的网吧,推开玻璃门,扬声道:“糨糊!”
对着门是个柜台,一个男孩从电脑后面露出脑袋,拉下耳机说:“哎哟张师傅,侬只喉咙噶响。能不要喊我糨糊吗?”他喊人用上海话,后半段拗作普通话,谢晔总算听懂了。
张培生说:“喏,这是我刚才说的人,我给领过来了。你舅舅那边你负责通知啊。”
男孩扫了一眼谢晔,漫不经心地说:“知道了,来了就干活呗。”
就这样,谢晔在三天四夜缺觉的火车旅程之后,没能得到躺倒的权利,被男孩支使着坐到他刚才的位置上,开始管网吧。
一小时五块钱,进来要押身份证。饮料在冷柜里,价目表在柜台上。厕所要到对面教学楼,上厕所的时候把收银台钥匙带身上。男孩噼里啪啦地交代完,看看谢晔的蛇皮袋,让他收到柜台后面,不要放在门口挡道。等谢晔艰难地把行李塞进角落,直起腰一看,店里只剩两个在上网的学生和自己。他数了数,不算自己面前的,有十八台电脑。门上的营业时间是早上九点到凌晨两点。这样一家店,一天至少有三五百的收入吧。好多钱啊。谢晔心里涌出单纯的感慨,又开始犯愁,难道自己营业时间都得守在这里?也太久了吧。
邝诚注意到拷机上外甥的留言,已是下午一点多。他往大学网吧打了电话,没人接。邝诚惦记着网吧的情况,和柜台负责装机的小伙简单交代两句,便离开位于徐家汇的电脑城,往交大去。两个十字路口,骑助动车不过五六分钟。邝诚在这短暂的路程回想了一下谢家父子,奇怪的是,随着老谢带着愁容的眼神一起浮现的,不是谢家小男孩的长相,而是另一张他以为随着时间早已淡却的面容。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
邝诚狠狠掐灭回忆,在车流中前进。但无法阻止记忆的碎片从它们葬身的沟壑里浮出来,像坟头夜间的鬼火。那些记忆本身不带鬼气,被高原的阳光晒得白亮,刺人的眼。
他走进网吧,看见一个年轻人趴在柜台的电脑键盘边上睡着了,露着泛青的后脑勺。邝诚绕进柜台,敲了那个脑袋一记:“在火车上没睡够啊你!”
年轻人抬起脸,邝诚一愣。让他惊讶的不是谢家父子在遗传上的相似,单眼皮和大块头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而是这孩子白得不像个云南人。邝诚有点忘记他小时候白不白了。
都说老谢离婚的老婆是个上海知青,看来他儿子继承了母亲的肤色。
被敲了头的谢晔含糊地说:“身份证。”
邝诚问:“还记得我吗?”对方一脸懵懂,他只好继续道:“我是你邝叔叔。”
他领谢晔去看了网吧后面的小隔间,嘴里说条件差,将就一下吧,在上海能有个管住宿的工作也不容易。洗澡可以去学校浴室,生活区就在北面。还没讲完,一转头发现谢晔人没了,接着见他扛了个大包回来,咣当一下包落地,谢晔拉开拉链,从里面翻找什么。邝诚很想教训他,大人说话要先听完懂吗,不要随便离场。但谢晔不是他外甥,想想忍了。
谢晔终于将一个塑料袋递过来,“干鸡枞,我爸让我带给你的。”邝诚知道是好东西,想说自己不做饭,还是接了。“网吧的工作,思达和你讲过吗?”他看看谢晔的表情,补充说,“我外甥,你来的时候他在吧。”
“说过的。对了,我有个问题,”谢晔说,“我的工作时间是九点到第二天早上两点吗?”
邝诚又想敲他,考虑到身高差,再忍了。“你以为我是黑心老板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上白班的人今天请假,我本来让思达顶一下,死小子看你来就跑了,我回头收拾他。你要念交大的自考对吧?”
谢晔点头,邝诚往外走,边走边说:“你做晚班,七点到两点,才七个小时。睡一觉起来去上课,不耽误。白班要十个小时呢。过两天再给你接风啊,等人头齐了。”
谢晔觉得邝叔叔和他的外甥很像,两人都风风火火,说完就跑。他不知道外号“糨糊”的胡思达是交大计算机系的一年级生,忙着去上课兼泡妞。而邝诚走得快,是因为不想和他一起堵在那么小的房间里。邝诚对谢家的门道有所了解,怕自己一个不注意,记忆就被人看了去,虽然老谢说他从不随便乱看,但谁能保证这个小年轻和老谢一样靠谱呢。
网吧两点关门的时候,除了刚离开的顾客和看店的谢晔,整个校园都睡了。张培生值夜班,大概是闲得没事,兜过来和谢晔讲几句话。其实也没什么好讲。两个人背后是亮着灯的网吧,此刻这里是校园最亮的地方。张培生叼着烟,谢晔含着牙刷。张培生说,你来了一周了,有没有遇见喜欢的姑娘啊?谢晔摇头,牙膏沫漏出来一点,他赶忙把嘴巴闭紧。张培生喷出一口烟,又说,那有没有小姑娘喜欢你啊?谢晔吐掉牙膏,闷声说,张叔叔你不要调侃我。
张培生还真不是调侃他。在食堂听到女生议论新来的网吧男孩很帅,才有此一问。谢晔也不知道,张培生在这个时间过来,是检查网吧有没有准时关门。学校规定十一点半熄灯,网吧开在校内,营业太晚会影响学生的作息。邝老板有门道,硬是让这间网吧熬到两点,校领导发过话,保卫科要监督网吧的打烊时间,不能超规。其他保安值夜班,熄灯后简单巡个夜,便回值班室睡觉,只有张培生一丝不苟,两点钟过来查岗。
好在他作为领导,一个月只有两个晚上的夜班,谢晔才不至于抓狂。因为他将会发现,再过两周会遭遇同样的问话,下个月也一样。
谢晔刷完牙,和张培生打个招呼,转身进网吧用链条锁锁门,关灯,再用一支小手电照着,回到他那间除了单人床就只有张一米长书桌的员工宿舍。说是房间,也就是用木板在网吧尽头隔出来的几个平方,当然没有窗。刚进入十月,天气尚未转凉,屋里闷得很。邝诚交代过,歇业后不能开空调,谢晔遵守得很严格,正如两点打烊的规定。他赤着上身躺在竹席上,敞着门,等外间残余的空调冷气流过来。邝诚也提示过,白天开着门,晚上睡觉也不会有多热。谢晔确实没有任何值钱的行李,但他仍固执地在白天锁了门出去上课,自考的课程不密集,其他时候他会在图书馆,或是去校外转悠。
邝诚问过,为什么没在约定的日子到上海,害他白跑一趟火车站。谢晔解释了火车的事,邝诚问,那怎么中午才到,你迷路了?谢晔说,我去看黄浦江了。
邝诚说,年轻人啊。至于年轻人怎么了,他没讲。
到上海快两周了,谢晔不经常看见给他提供容身之处和一份工作的邝老板,来得勤的是邝诚的外甥胡思达。胡思达俨然是网吧的半个主人,隔三差五过来找台空闲机器上网,走的时候从收银机里摸几张纸钞带走。谢晔第一次遇到他拿钱的时候很为难,胡思达说,我舅舅的钱就是我的钱,你怕什么。谢晔说,至少告诉我数目,不然晚上不好做账。胡思达从鼻孔里笑了一声,走了。
谢晔只好准备一个本子,每到他值班,就把营业额一笔笔记上。和白班交接的时候,收银机里的钱款是核对过的,加上所得便是总和。这样即便胡思达雁过拔毛,也有个数。
他刚来的时候连钞票的真假也不识,收过假的百元钞。打秋风的胡思达一摸就知道不对,当即把两张一百元排在一起,教谢晔辨认真假。教完了,顺手把两张一起收进裤兜里。谢晔皱眉道,你要拿去用?换一张,我从工资里赔吧。胡思达说,你拿工资赔?就你那一个月五百块?看谢晔还想说什么,他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嘘”的表情。
第二天,胡思达送了谢晔一只带紫外灯的钥匙扣。
“出门在外,第一要紧的是多看。凡事看多了自有门道。”这个比谢晔小一岁的男孩用老成的口吻说。
这学期一周只有两个半天和一个全天的课,谢晔有大把时间泡在图书馆和四处漫游。同学大多是和他同届的高考落榜生,夹杂着一两个上了几年班重返校园的。外地过来住校的五六个,其他都是本地走读。可能因为是日语系,男女比例呈现明显的一边倒,一个班三十多个人,只有三个男生。另两个男生是走读,上完课就走了,很少在校园停留。谢晔在几天后放弃了和他们混熟的打算,他又不擅长和女生打交道,独来独往成了一种趋势。班里没有人去过他工作的网吧。谢晔猜测,也许他们都有电脑。
他的日子过得单纯又安静,一半像学生,一半像打工仔。打破这份安静的,是有一天,那个最早拦过他的门卫在他出校门的时候说,小谢,有你的包裹。
包裹是云南家里寄来的,白布缝的口袋,针脚细密,想必出自大姑的手,写地址的字一看就是爸的。爸忘了写班级名,于是被搁在门卫室。布袋鼓着一个个球形突起,拿在手上有种奇异的重量。谢晔抱着邮包折回网吧,和白班的小丁打了声招呼,进到自己的房间里,用一把美工刀拆开缝线。从邮包里滚出来的是新鲜的核桃。核桃表面的沟壑和闻起来有点苦的气味,让他想起三婆。
上海人欣赏不了新鲜核桃,嫌吃起来麻烦。小丁和胡思达在剥第一个的时候就放弃了。胡思达叫道,表面这层皮多难剥,吃点东西代价也太大了。你们云南人好闲。谢晔反驳道,你上次吃那个小核桃,里面肉就一丁点,麻烦多了。上海人才闲。
谢晔纳闷的是只有邮包没有信。他刚到上海的时候给爸打过电话。家里没有装电话,爸认为没必要。打电话变成了一场接力,谢晔打到镇上的大伯家,报个平安,大伯走到爸的米线店去传话。第二天,他接到堂哥从办公室打来的电话,说家里都好,问他需要什么吗。谢晔说这边什么都有,不用挂心。
接着堂哥犹犹豫豫地说,谢晔啊,我有句话,你听过就算了。
谢晔沉默地听着。堂哥在遥远电话的那头说,《孽债》你也看过的呀,特意找过去,不见得好。
堂哥比谢晔大十五岁,说是哥哥,感觉更像是长辈。说出这番话,想必有他的道理。谢晔想,我要来上海找我妈,爸没有劝,大姑没有劝,三婆老了糊涂了不会劝,为什么偏偏是大伯和堂哥劝我别找呢。九月里,大伯专程找他谈过一次,也是同样的意思。大伯说,你大姑,你大伯母,不都把你当自家孩子吗,你现在这么大了,还需要一个妈?
有关自己的生母,谢晔只知道两点。第一,她是上海到云南的知青,后来和爸离婚,回了上海。第二,她在上海生下他没几天,大姑就赶赴上海,把谢晔带回了家。家里奇异地没有留存妈妈的任何照片,爸从不提她,谢晔知道的这点信息,还是大姑看不得他羡慕别人有妈,带着气恨讲的。
大姑说,你是我用一只裹背背回来,用米汤水喂大的。你生下来六斤不到,现在长得比班里同学都高。说着她就红了眼圈。
谢晔高考失利,家里建议他复读一年。他想了好几天,在晚饭时说,我要去上海。我可以读个自考班,不想再等一年了。他以为爸或大姑会试图阻止自己,但他们只是望着他,什么也没说。
网吧的客人基本都是学生,除了两点打烊的时候不想走恳求延时的个别情况,总的来说很好打交道。
客人变得缠人的另一种情况,是关于电话。上着网拷机响,就得找电话。旁边隔了一间西北馆子有家小卖部,那里有公用电话。再走几步到校园路上,也有磁卡式公用电话。上网的人懒得走远,总有人试图用柜台里的电话,想白用的,愿意付钱的,说好话的,递烟的,什么样的都有。
谢晔怕开了头不好收拾,一律回绝。他看起来有种草食动物的温和无害,却也有牛一样的固执。熟客们试过几次后知道没戏,有人抱怨说,小丁就给我们用电话,回个电话而已,又不是煲电话粥,再说话费也是你们老板出。谢晔回答,你有这个功夫讲半天,都出门打完回来了。
收到邮包之后几天的一个傍晚,他去对面教学楼上厕所回来,看见一个男生攀在柜台上打电话。那是个瘦弱的背影,耸着背去够电话的缘故,裤脚高高地吊起来,露着一截脚踝。谢晔走过去敲了敲柜台,男生没理会,仍在讲电话。他拿电话的手背上贴着两条创可贴,像放错位置的中队长标志。谢晔身高手长,一弯腰就够到了电话机,直接按断了。男生恨恨地转过脸,发现自己必须仰头才能和对方对视,他脸上的不快冻结住了。
映入谢晔眼帘的是一张像鱼一样的面孔。会有这种印象,是因为此人的两只眼睛分得比一般人开,大眼睛,又是单眼皮。鱼脸男孩抬起下巴瞪着谢晔,“你什么意思!”
谢晔温和地说:“店里电话不外借,要打请到旁边小卖部。”
对方把手中的话筒用力砸在柜台上,蹬蹬蹬出了门。几分钟后又回来,在经过柜台时飘来一句:“我要多上一会儿网,打电话的时间不能算钱吧。”
一个声音说:“当然要算。你在电脑跟前睡着了也照算。”接话的是胡思达,男生像是有点怵他,没再回嘴。谢晔低声问他们是否认识,胡思达撇撇嘴,“我们隔壁班的。待会按时间收他的钱。谁理他。”又说,“上次好像就是这家伙看黄色网站,搞得电脑中毒重装。”
谢晔听了没太在意,来这里上网的男生,除了打游戏的,就是在网上各种乱看,或者网聊泡妞。胡思达也拿来过所谓的小电影光盘,让他在下班后看。那几张碟被谢晔扔在抽屉里,后来不见了,大概是小丁拿了去。
九点过后,网吧的人多了起来。之前擅自借用电话的男生还没走,缩在角落的位子。谢晔看了面前电脑上的记录,那台电脑是下午三点开始用的,已经六个多小时。他打了个哈欠,意识到昨晚没睡好。前天到昨天一直在下雨,小屋潮气重,谢晔躺在床上不时有种错觉,仿佛置身于沾满露水的草地上。他小时候经常半夜从床上溜走,到附近东山的半山坡躺下,感觉到身下的土石草木,看着有星星或黑压压的天,心就踏实了。在山上,他远离村子,远离那些扰人的梦境。爸说那是别人的记忆,还说等他长大这种情况就会好些——小孩子就像没对好的天线,会收到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谢晔问,那为什么我从来没看到过自家人的记忆?爸说,你以后就会看到的。
谢晔长到十九岁,一次也没“梦见”过谢家人的记忆。有时候他觉得爸那句话是敷衍,就好像其他大人哄小孩子,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回想着和爸的对话,谢晔一手支在电脑桌上托着腮,不自觉地调整姿势,闭上了眼。
中午的阵雨没留痕迹,水泥地被太阳晒干了,不远处蹲着一只猫。
猫是母猫,白底上几抹黑黄相间的圆斑。它背靠冬青树丛,耸着肩,全身的毛炸起来,秃尾巴膨胀成短棍,黄眼睛凶光闪烁。
他所在的地方是图书馆背后的空地,再过去一点是理化楼。猫待着的地上有烟头和空的啤酒罐,这里少有人来,学校的保洁工也不大上心。
他用口哨吹着《火柴天堂》,双手插在口袋里。右手心里有把已经被握得温热的刀。刀是好刀,弹簧扣,一掌长的锋刃有漂亮的弧度,血槽幽深。他不着急,口哨悠扬地盘旋上升。他心想,你跑啊,有种你就跑啊。他喜欢追逐的游戏。
猫没有跑,反而发出“嘶嘶”的威胁声。
他轻笑一声,右手离袋,随着金属的轻响,刀刃跳了出来。猫抖了一下。这一次它畏惧起来,准备逃走,但已经太迟了,他扑了过去。左手按住猫的后颈,那是它最软弱的所在,右手往下使劲。
手滑了一下,右手背传来刺痛。臭猫。他恨恨地推开它的爪子,让刀回到原来的轨迹。猫发出尖利的叫声。刀刃吃进皮肉,感觉到阻力。他更加用力地划下去。太爽了。
他踢了猫一脚,或者说,踢了刚才为止还是猫的那个东西一脚。猫的眼睛翻着,嘴巴微张,从喉管到肚子豁着个口子,血流在水泥地上。
臭猫。他本该早点发现的,它已经下了崽。还以为今天能有不一样的乐子呢。
谢晔抖了一下,睁开眼睛。他转动脖子,忍住胃部的不适。日光灯下的电脑屏幕告诉他,这里是日常,是此时此刻。
他认识那只猫。杀死它的感触还在手上。谢晔看到过它拖着臃肿的腹部在校园里走,他在食堂吃鱼的时候会剩一点喂它。猫不怕生,也决不近人。猫尾巴是秃的,只有半截,多半是人干的。在梦里,它死的时候,曾经鼓囊囊的肚子瘪得像只空口袋。应该存在于那里的猫仔,不管有几只,已离开了猫妈的身体。谢晔想,小猫就在那里。在猫妈不肯逃走的现场。不知道它们最终有没有逃过杀猫凶手的恶意。
而那个杀猫的人,应该离他不远。不然他不至于“梦见”那么让人不快的记忆。
这时他听见了《火柴天堂》的口哨声。
网吧里算不上安静,各种声音隔着耳机漏出来,形成嗡嗡的背景。口哨声也不算响亮,是那种心情好时独自吹的口哨,略微漏风。
谢晔起身往店里看去,那么点地方,一眼就能看到打电话那小子,他戴着耳机吹着口哨,在飞速打字。
直到谢晔来到身后他都没有察觉,手指打出调情的句子。谢晔没有偷看的意思,关键是他用的QQ字体和色号太扎眼,窜入眼帘。这小子在和人网炮。网吧里最常见的场景之一。他正在愉快地吹着《火柴天堂》最后那段回旋往复的旋律,和他杀猫之前一样。
怒气就那么毫无预兆地蹿起来,涌过谢晔被梦境泡得发烫的脑回路。他用力一推那人的背,对方差点没扎到屏幕上去。那人回头一看,也火了。“又是你!”
“小猫呢?”谢晔盯着他问。
前一刻还带着恶意的脸忽然僵住了,渐渐松弛下来,最后转换成一个薄而残忍的笑。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我知道是你干的,”谢晔一字字说,“小猫呢?!”
周围上网的人纷纷被惊动了,有的人转过半个身子,有的干脆离开位子走过来。谢晔揪住那小子的领口,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拎了起来。对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这时谢晔反而不知该怎么继续了,他不可能动手打一个比自己矮小这么多的人,何况看起来毫无脉络。他松开手,那人跌回电脑椅,脸上的笑已消散,分得很开的两只眼睛微微眯起来,使他的脸不那么像鱼了,却像某种两栖类。
“两次。”那人嘀咕道。谢晔听懂了,意思是你今天惹了我两次。
“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清楚。”谢晔扔下这句话,回到柜台,从标有电脑编号的格子里拿出那台机器的身份证。龚修文。上海人。
叫作龚修文的男孩半个小时后才结账。也许他在被谢晔质问之后又恢复了虚拟暧昧的兴致。结账的时候谢晔一直盯着他看,小子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走出去的时候谢晔松了口气,有那么一会儿,真以为他会拔出刀。
晚上十一点不到,隔壁的西北馆子有一桌人在吃烤串喝啤酒,他们的说笑声衬得校园一片岑寂。谢晔让一名熟客帮忙看一下,自己出了店门往图书馆走。借着操场的聚光灯,他看见环形四百米跑道上仍有一两个人在夜跑。还有几对大概是谈恋爱的,也在绕圈散步。再往前,照明暗淡得多,图书馆大楼黑黝黝地耸立在前方。
刚才的梦像难以消化的食物,谢晔的胃这会儿还有些难受。他在懵懂的少年期目睹过别人的性,也在原本兴高采烈的日子被他人的痛苦回忆折磨过,但要说闯入他眼前的记忆中最让人不快的,龚修文杀猫那一段绝对能排上。他忍不住加快脚步,绕到图书馆背后。空地这边没有路灯,黑得像云南的夜。只有抬头看天空时那种红里泛灰的颜色,才提醒他置身上海的事实。
谢晔从裤兜里拿出一张折成几折的薄纸,展开后用火机点燃一角。火光迅速照亮了纸上的图案,粗陋的木刻版画,歪斜的几个人形,边上写着字。火舌吞没了人形,接着是文字。谢晔把纸扔在地上,看着火苗舔过最后的边角,打个旋儿消失。纸燃烧的气味拂过鼻端。他闭上眼,努力以感官捕捉刚刚燃尽的甲马纸。
山林草木之神。
谢晔不信神。甲马纸上依附的也不是神,而是制作甲马纸的人的精神。他带来的甲马纸是三婆做的,三婆虽然日子过得颠三倒四,做甲马纸却不含糊。她在大姑的协助下给家里存的雕版上色,转印到纸上,嘴里喃喃说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陈年旧事。甚至那些旧事多半也不是发生在她身上的。爸说,三婆早已分不清过去和现在,他人和自己,被记忆连通的整个世界在她面前平铺成一张网,所有人和事交织在其中。
用甲马纸“请神”,可以看作是一种凝聚意识的仪式。谢家有“梦见”之力的人,都可用甲马纸,每个人能用的范畴有大有小。谢晔不像爸那么操控自如,他在高考过后的暑假才真正下决心练习甲马纸,其中比较熟的就是“山林草木之神”。尽管不知道草木是否有意识和记忆,不过他用这张时看到的基本是环境的记忆,也就是甲马纸燃烧之地发生过的事。
光的粒子在闭着的眼睑内跳动。那是火光的视觉残留。等到最后一点残像暗淡下来,新的光从幽暗中浮现。
时间大约是午后。
没看见龚修文和被杀的猫。毕竟甲马纸又不是时间旅行,没法确定回溯的究竟是哪一个时刻。
一男一女在空地上徘徊,女的说:“有什么好看的啊?脏死了。”男的张望了一番,被女的扯走了。
一个穿连帽衫的年轻男人站在前方,戴着墨镜背着双肩包,耳塞线从背带旁垂下。那人环顾四周,取下单只耳塞,像是有什么外界的声响唤起了他的注意。接着,他走到空地边的灌木丛旁蹲下,手伸进灌木丛。
谢晔紧闭双眼,在脑海中盯着那人的举动。没等他看到结果,年轻男人不见了,这回是个女孩,跪在刚才那个男人蹲的位置,低声说:“喵。”
灌木丛窸窣作响,一个小小的白色脑袋探出来。女孩小心地伸出手,摸了摸小猫的头,然后熟练地拎着猫的颈子,把它拖出来,抱在怀里。之前挡住女孩脸庞的齐肩发滑到脸庞的一边,就像电影的特写镜头一样,她的脸呈现出来。用“山林草木之神”看到的通常是有点模糊的形象,谢晔还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和切近地借由甲马纸注视一个人。让他莫名有种偷窥般的心悸。
“你这是在给猫烧纸吗?”一个男人的声音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响起。谢晔惊得睁开眼,女孩的形象瞬间消散。他面前唯有黑乎乎的空地,一米开外有个红点,是烟头的火光。
谢晔从裤兜里摸出迷你电筒,朝对方照了照。那人条件反射地用手挡脸。电筒光滑过蓝色连帽衫,瘦削的身形十分眼熟。谢晔想,不会吧?是刚才看到的那个戴墨镜的?念头转过,他脱口而出:“你在这里找过猫,是吗?”
“你看见了?我下午听见小猫叫,找不到它,想趁着晚上过来看看,就碰见你在烧纸。刚才那个,是给死掉的老猫烧纸吗?”对方用饶有兴致的口吻说。
“不是。”谢晔硬邦邦地答,又问:“你怎么知道死了猫?”
“全校都知道啊。今天学校BBS上的热门话题:变态杀猫人。猫被开膛破肚,死得那叫一个惨。发现死猫的女生估计连早饭都吐了。”对方说着上前一步,“你没看BBS?那你怎么知道死了猫?难道说,你就是那个变态?”谢晔手中的电筒被抢了过去,一道光毫不留情地照在脸上。他眯起眼。
那人自顾笑了一声,“哦。”手电光移开,电筒又被塞回谢晔手里。此人身手敏捷得惊人。谢晔被他近乎戏弄了一下,心头不爽,闷声问:“你哦什么?”
“我会看相。我看出你不是凶手,还有,你脸上有桃花相,就在这一两天。”烟头明灭了一下,那人转身走了。留下谢晔站在原地,闻着淡淡的香烟味,觉得今天真是莫名其妙。先是遇到一个讨厌的家伙,又碰到这么个神叨叨的。烧了一张甲马纸,没半点用,还被人当成烧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