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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马》第一部分 1998年_上海 03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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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帘外的天光透进来的时候,唐家恒打了个哈欠说:“不行,我得睡会儿。你精神真好。”

“平时都两点多睡,我习惯了。”谢晔也在唐家恒趴到床上的同时挪到了沙发上,双人沙发不够长,他只好蜷起腿。入睡前他有过短暂的恐惧,怕自己会梦见唐家恒的记忆。大概是吸收了太多酒精的缘故,他很快睡着了,一个梦也没做,直到陌生的闹铃声把他吵醒。

醒来后腰酸背痛,和网吧的简易床相比,沙发过于柔软了。呼吸仍带着酒味,倒没有其他不适。唐家恒按掉闹钟,在床上发出不甘心的哼声,直到谢晔去上完厕所回来,他还躺在原地。最后他终于爬起来去洗漱,又拿了面包和牛奶,示意谢晔一起吃。

看到谢晔喝牛奶的表情,唐家恒笑了。“不喜欢牛奶?”

“我第一次喝鲜牛奶。”谢晔解释,弥渡没有奶制品工厂,乳扇和乳饼都从邻县运来,喝不到鲜奶。来上海之后,他在小超市的冷藏架上看到过,也没想起来尝试。

冰凉的牛奶在口腔里泛起奇异的感受,像在昭示这一天会有新的际遇。

“我想去看看苏怀殊,你觉得合适吗?”谢晔问唐家恒。后者揶揄道:“你其实是想看她的外孙女吧?”见谢晔脸上挂不住,他才正经起来,说当然可以,苏老师人很和气的,也好客,喜欢和年轻人聊天。他今天要去杂志社实习,走不开,正好让谢晔把影集拿去给林峰翻拍完,再送回去。谢晔这才知道,唐家恒念的是新闻系,今年大三。唐家恒把苏怀殊的地址和林峰的号码写给谢晔,说是大哥大。谢晔说,记者这么有钱啊。唐家恒说,工作需要嘛。他又写了自己的拷机号,“你的拷机号也给我一个。”

“我没有拷机。要找我就打网吧的电话,晚上七点以后我都在。我不在的时候,让人留个话就行。”

“高级。”唐家恒说。听不出是夸人还是讽刺。

当天下午有专业课,谢晔不想翘掉。找完林峰再去找苏怀殊,一个上午大概够了。和唐家恒在楼下分开的时候,他把琢磨一早上的话说出口:“昨晚告诉你的事,你听完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唐家恒说:“我当然很震惊!苏老师居然认识你家长辈。从云南到上海,这么兜了个圈子再让你通过我碰上,简直可以拍电影了。”

谢晔踌躇地说:“我是指别的……甲马纸,还有,我看见的那些……”

唐家恒给他一个玩世不恭的笑,“我也能看见一些东西。别忘了,我说了你有桃花运,然后你就遇见了她。以后再聊这个,我快迟到了!”他匆匆离去,留下谢晔在大楼底下对着晨光里陌生的街道发呆。

和林峰打过电话,估摸着没时间回去补觉,谢晔索性坐公交车到福州路。离约定的十点还早,他不舍得进麦当劳,在书店门口等开门。书店是杀时间的最佳场所,在里面混了四十分钟,他出来问了路,顺着名叫汉口路的窄马路走到报社,在门卫那里签了访客单。电梯出来就看到叼着烟等他的林峰,谢晔不由得想起唐家恒。两人的相似之处不在于抽烟,而是那种漫不经心又洞悉一切的眼神。唐家恒多半能成为一名出色的记者。想到这里,日语系自考生的前途让谢晔有轻微的犹疑,觉得自己来上海不能说是一个好主意。

林峰的办公桌乱得放不下一本影集,他们在会议室打开来看。林峰不仅仔细地看了唐家恒昨晚给谢晔看的那一页,还翻看了其他。谢晔也跟着看了。前面有苏怀殊小时候和她家人的照片,很难想象一家人能把照片留存这么久。后面有苏怀殊的结婚照,她丈夫是个微胖斯文的男人,穿着中山装。然后是苏怀殊抱着她的女儿。谢晔心想,也就是“月月”的妈妈吧。女儿从孩童长成少女。女儿在火车站,胸前戴着绒花。女儿蹲在半人高的草丛里。女儿和几个女伴站在树下,衬衫系在裤子里。和苏怀殊及其女伴们的合影相比,这些年轻女孩有种粗犷的味道。女儿和一个年轻男人的合影,角落印着日期。她穿着一条收腰的连衣裙,胸部看起来格外丰满,比其他照片显得漂亮。就与苏怀殊的相像度而言,谢晔短暂谋面的女孩比她母亲更像她的外婆。三个女人都有那双如裁似剪的浓眉,苏怀殊女儿的脸型更方一些,轮廓坚硬。

林峰漫不经心地说:“联大时候的照片只有这几张啊。”

谢晔表示想看唐家恒的采访资料,林峰说,小唐的笔记草得很,你要不要直接听录音?说着看他一眼,“怎么,你对西南联大感兴趣?”

“昨晚听你说了一些,觉得很有意思。”谢晔说。他还拿不准要不要告诉林峰,小爷爷就是照片上的男人。反正除了个子高,自己和小爷爷并无相似之处,外人看不出什么。

林峰说他还没醒透,走开去冲咖啡,留下谢晔戴上耳塞,一边回放采访机里的录音,一边继续看影集最后几页。苏怀殊的女儿胖了些,抱着一个婴儿,想必是“月月”。接着是那孩子长大一些,穿海军衫,肥肥的,像个男孩,抱着一只猫。七八岁,这时候瘦了,仍是男孩式的短发。小姑娘照相不爱笑。谢晔注意到,苏怀殊的照片在那张母女合照之后就没有新的,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她一直停留在年轻时代。

磁带开头的沙沙声过后,唐家恒的声音在耳畔说:“上次聊的时候,您说到跑警报。”

一个柔和的上了年纪的女声说:“吃点糖炒栗子,这是月月买的。跑警报是吧?那时候,为了不被日本人飞机的轰炸干扰,我们的课都从大清早开始。有时候正上着课,眼尖的同学喊:‘五华山挂红球了!’大家就知道敌人的飞机出动了。昆明城的最高点是五华山,五华山上有座铁塔,敌人的飞机一起飞,铁塔上挂出一个红灯笼,叫预行警报;飞机近了,挂两个灯,叫空袭警报,这时就能听到汽笛声,一短一长;如果飞机离市区不远了,就撤了灯,警报呜呜直响,这叫紧急警报。警报解除的时候拉长笛。起先只要看到挂一个红灯,大家就会赶紧找个防空洞,或者跑到郊外去。后来跑警报也跑油了,上课的时候遇到挂一个红灯,先生和学生都没事人似的,继续讲课听课。等空袭警报响起来,才开始疏散。出了新校舍北边的后门,过一条铁道,就是山郊野外。警报跑多了,变成了一种日常活动。有同学带书去看,还有人谈恋爱。”

“您每次做什么?跑警报的时候。”

她隔了一会儿才说:“和大家差不多。不过有几次,我趁跑警报回宿舍洗头。”

唐家恒笑了一声,苏怀殊的声音淡淡的:“哎,那时候锅炉房的水没人用。洗头再方便没有的!”

“不危险吗?”

“其实危险的,我才进学校那年,女生宿舍就被炸过一次。还有校工被炸死的。我当时年轻呀,总觉得生死有命。现在想想,是年轻气盛。”

影集的最后一张照片,仍然是一脸别扭的苏怀殊的外孙女。大概有十三四岁了,轮廓和谢晔见过的女孩有八分相似。这本影集里唯一的彩照,因而有种鲜明的现实感。谢晔莫名生出偷窥般的歉疚,合上影集。

林峰带了速溶咖啡和一堆资料回来,两个人并排坐着喝。谢晔在听录音不说话,林峰一脸没睡好的戾气,翻看资料。有人进来拿走了影集,苏怀殊和唐家恒的闲聊仍在继续。他们聊了昆明的吃食,当时的电影,女学生如何在艰苦的条件下维持有限的风度。没有谈论照片上的人,这一点唐家恒昨晚说过。他头一回拜访苏怀殊的时候,她提到那两个参军的男生,情绪有些不好,昨天怕让老太太伤心,基本在闲话日常。

录音听完后不久,影集被送了回来。林峰把影集放回牛皮纸信封,递给谢晔。“那就劳烦你帮我跑一趟,这个是人家的重要东西。地址你有吧?”林峰送他到电梯口,在等电梯的过程中,林峰说:“你妈叫什么?”

谢晔茫然地看林峰,后者扶一下眼镜,“我是想,我可以帮你找一下。要是你有她的名字,以前居住的大致范围。做我这行的,人头熟。可以找相关部门问问。”

“谢谢。”电梯来了,谢晔见里面没人,赶紧按住下行按钮,不让门关上。“可是,我不知道我妈叫什么。”

“那你打算怎么找啊?”林峰的诧异和唐家恒昨晚一模一样。

“我在等啊。”他的回答也和昨晚一样,说着走进电梯,“等家里人憋不住了告诉我线索。如果他们不说,我只能一直等下去。”

从林峰的报社去苏怀殊的家,要乘一部往北走的公交车。路线也是唐家恒事先讲清楚的,此人十分靠谱。关于要不要先打电话,唐家恒说他本来就约好今天还影集,苏老师整天在家,直接去就行。

公交车很空,从靠窗的位子看出去,街边的建筑有种年代感。这一带据说有很多房子是从三十年代留存至今的。刚到上海那天,谢晔去看了黄浦江,除了江对岸让他印象深刻的东方明珠,也在江这边看到很多老房子。弥渡最老的房子是谢晔他们中学的男生宿舍,从前是庙,后来驻扎过军队,解放后充任学校的教室,随着时代变迁学生增多,最后变成了学生宿舍。两层楼的宿舍在夏天也充斥着老房子特有的凉意,一楼地面铺的是青石板。高年级男生吓唬新生,说那些石板曾经是墓碑。谢晔那一届有个男生胆小,因此做了整整一周的噩梦,他妈妈到谢家要了张“逢凶化吉”的甲马纸,让他拿去宿舍烧掉。男生从此不再发噩梦,对谢晔的态度也变得微妙。谢晔觉得好笑,那纯粹是心理作用。谢家往外卖的甲马纸,无非是印了画的纸,和他们为人办事时用的是两回事。

谢晔不住校。一方面是从家到学校骑车只要十来分钟,而且他也不想在聚集了一堆人的屋顶下睡觉。

路途漫长,他试图回想大伯提到小爷爷的零碎片段。曾爷爷在鹤庆开了家茶馆,谢晔只知道他热爱女人,不仅娶了两个老婆,还和附近一个寡妇有了儿子,那个儿子就是小爷爷。谢晔没见过面的爷爷是曾爷爷的第一任妻子生的,三婆的母亲则是另一个妻子。谢晔没搞懂的是,这两位曾祖母究竟是同时并存,还是曾爷爷在一个去世后娶了另一个。云南人把曾祖母喊作太太,她们对谢晔来说是“大太太”“二太太”。据说二太太过门的时候只有十六岁,那年小爷爷都十岁了。

尽管是私生子,小爷爷也在谢家长大。这和曾爷爷不在意他人眼光的性格有关。曾爷爷擅书画,抽鸦片,风流韵事不断。本来他很有可能在鸦片床上把家业败光——这是大伯的原话。有一天他受人之托,出门施展甲马纸,事情办得顺利,主人家招待了好酒好菜,他喝完酒回来,失足跌落河中,淹死了。

那时大太太和二太太已经去世,生下小爷爷的寡妇也死了几年了,有人说谢家的甲马纸煞气太重,会让女眷折寿。爷爷当时在昆明念高中,他回老家办了丧事,遣散了茶馆的伙计和家里的仆人,变卖家产,打算带着一双弟妹返回昆明。和他上路的是比他小十来岁的妹妹,也就是谢晔的三婆。小爷爷留下一封信,跟着马帮走了。

爷爷的一生按部就班,大伯在这方面和他很像。他们都在政府工作,都不被“梦见”困扰,也不像曾爷爷那样在女人堆里打混。奶奶是弥渡本地人,比爷爷早走一年,爷爷去世时爸还没结婚,谢晔没见过家里的两位老人。听堂哥说,奶奶做的腌菜和三婆做的风味不同。若再追问有什么不同,堂哥说,一个酸在喉咙,一个酸在舌头。大妈同样是弥渡土生土长,是大伯的初中同学,在镇上的小学担任数学老师,她退休比大伯早,又被返聘,现在还在教书。

而爷爷出走的弟弟,大伯口中的“二叔”,在若干年后飘然出现在昆明,用走马帮的积蓄开了家茶馆。小爷爷到昆明落脚没多久,爷爷就因为参与滇越铁路的工作去了外地,那是爷爷安稳的一生中漂泊最多的时光,要到几年后,他才在弥渡常驻。从他离家的时候起,三婆便跟着小爷爷待在昆明,直到小爷爷死于日军的轰炸。

是的,小爷爷是被炸死的。那时候在昆明,每年有人死于日军飞机的轰炸。因此谢晔在听到苏怀殊讲跑警报的时候,心头微震。苏怀殊的语气听不出死亡的阴影,也可能她和小爷爷没有那么熟,不至于为他的离世伤感。那为什么她又留存着和他的合影?

照片上那个年轻的小爷爷让谢晔有八分好奇和两分惋惜。小爷爷是谢家能用最多种甲马纸的人,有不少人到他的茶馆寻求帮助。人们寻求甲马纸,就如同病人求医,为的是精神上的安慰,不管有用没用,安慰或多或少总是有的。

可惜没法和三婆求证小爷爷的故事。一年里有两百多天,三婆不认为自己是个老人,她喊谢晔“二哥”,把他认作早逝的小爷爷。在他很小的时候,她倒是没有搞错过,只是一直固执地把大伯认作“大哥”。是在哪一年发生的变化呢?他大概还不到六岁,似乎是在他第一次“梦见”之前或之后的某个时候,三婆对他的称谓就变了。那时他吓得不轻,爸不断安慰他说,没事的,三婆糊涂了,把你当成你小爷爷了。更奇怪的是,三婆保留着对人的年龄的辨析,当谢晔上了高中,有时候她会在他放学回家时说,二哥,你终于回来了,你一走就是好久。对三婆来说,十七八岁的谢晔是那个跟着马帮走掉的哥哥。据说爸也曾经当过“二哥”,直到他二十六岁,正是小爷爷去世的年纪。三婆后来就只叫爸的名字“谢敛”。根据这一态势,谢晔和堂哥暗自推测过,等大伯到了爷爷去世的六十一岁,也许将不再是三婆的“大哥”,有望恢复本名。

无论清醒或糊涂,三婆常说,谢家是一代不如一代喽。甲马纸的板子坏了可以再刻。甲马纸的魂没了就没了。

到如今,有一些甲马纸徒具形态,不再受谢家人的驱使。谢晔不知道这和印制甲马纸的三婆的失智有没有关系。也可能是他自己能力有限的缘故。譬如“军牙六毒”“非虎”,这些看起来就张牙舞爪的攻击型甲马纸,在他手里都无法再用,变成单纯的年画般的玩意儿。

去苏怀殊家的路上,要经过一条河。谢晔家所在的东村紧挨着县城弥城镇,村外也有条河,名叫毗雄河,河水浑浊,泛着沿途带落的山土的红色,穿城而过,在城北转个弯,汇入清澈的毗雌河。两河交汇后,以更加浩大的声势曲折向南,换了个名字叫作红河。

而眼下这条河的水面泛着诡异的七色油光,让人兴不起探询它名字的劲头。谢晔匆匆走过河边的路,又拐了两个弯,进了小区大门,按门牌号找过去,在二○三室门口按响门铃。

他等了一会儿,门开了,一只黄猫窜到脚边,谢晔轻微地吃了一惊。门内的人“咦”了一声,他抬起头,眼前是那张他在记忆中描摹过却无从刻画、又在她家的相册中不断用她外祖母的青年时代和她的童年稚影拼凑过的脸庞。是她。浓眉下的眼睛审视地看着他。

“我们没叫外卖。”女孩说。她又恢复了齐肩的长直发,一如他在“梦见”中遇到她的时候。谢晔这才意识到,上次在旧礼堂看到的辫子是假发。

“……我来送影集。”

屋里有个耳熟的女声说:“月月,是小唐吗?”

“不是他,换了个人。”她示意谢晔进门换鞋,黄猫仍好奇地在他裤脚边蹭来蹭去。她说:“周伯通,进来。”猫乖乖折返。

进了客厅,先映入眼帘的是到天花板的书架,角落里的钢琴上盘踞着一只黑白双色的大猫,有一只眼睛是瞎的。一位老妇人从客厅右侧出现,端着汤锅。谢晔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得不巧,这会儿正好是人家吃午饭的时间。影集里没有苏怀殊步入中年的照片,而今她一下子老了半个世纪,站在他面前。谢晔并不感到陌生,觉得她就该是这个样子——头发染黑烫过,打着卷垂在耳际,有皱纹的白皙面孔,眉毛疏淡了些,仍是好看的剑眉的形状。按读大学的时间推算,她年纪比三婆大,看着却年轻多了。岁月对城里人比较仁慈。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神,“苏老师好,我替唐家恒送影集过来,他今天去杂志社实习。”

苏怀殊把汤锅在靠墙的餐桌放下,笑眉笑眼地说:“你是唐家恒的同学?”

“是朋友。”他从背包里拿出影集,苏怀殊收了,让他坐下吃饭。谢晔不懂得客气,高兴地应下来,没注意到旁边的女孩扫了他一眼。就这样,他和小爷爷的故交还有她的外孙女,坐在了一张饭桌上。

他还是第一次吃上海人的家常饭菜,红烧的一条不知道什么鱼,炒空心菜,番茄蛋汤。网吧里曾有个四川男生抱怨说,食堂的菜都是甜的,谢晔觉得没那么夸张,当然食堂的红烧肉圆确实有点甜。苏怀殊做的这条鱼不仅不甜,还放了一些油爆过的干辣椒,他忍不住吃了两碗饭。给他盛第二碗饭的是安玥。他现在知道了,那不是唐家恒以为的“月亮的月”。他随口说安这个姓不太常见,安玥立即说,我跟我外公姓。他感到一丝异样,一般人都说自己的姓随爸爸或妈妈,很少有这么说的。

安玥念的是中文系,和她外婆一样。谢晔想从西南联大提起小爷爷,但他没有唐家恒那种挑起话题的能力,整顿饭基本是苏怀殊作为长辈问些家常,他回答。听说他从云南来上海念自考,苏怀殊顿感亲切,说我在云南昆明住了五年呢。又问他是不是有亲戚朋友在这边,他答,现在工作的网吧的老板是父亲的朋友。安玥说,哦就是西北餐馆隔壁的网吧?那你不上课的时候整天在里面上网吗?

“当然不是。我值夜班,值班的时候看看书,偶尔才上网。白天没有课就四处走走,偶尔送个外卖,或者帮人送东西。”他看到她被逗得有了笑意,借着势头问:“你是不是捡到一只小猫?”

安玥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捡了猫?”

“唐家恒告诉我的。”他果断撒谎。总不能说是自己看到的吧。

“怕大猫打它,关在阳台呢。待会带你看。”她的语气变得熟络起来。也可能是他的错觉。

小猫全身雪白,仅尾巴尖有一抹黑。名字是“小宝”。安玥说,韦小宝。考虑到另外两只大猫分别叫作“周伯通”和“任我行”,这个命名不算突兀。谢晔默默地想,它长大以后难道也要找一堆老婆吗?

苏怀殊在洗碗,他和安玥在阳台。去阳台要穿过一个房间,床头柜上有兰花,靠近阳台玻璃门的位置摆着书桌和椅子。从整体色调看,应该是苏怀殊的房间。不知道安玥是不是也住在这里。

两个人除了逗小猫就无事可做,谢晔决定曲线救国。“你外婆和你讲过她在联大的事吗?”

“说过一些,不太多。所以昨天唐家恒采访的时候我也旁听了,还挺有意思的。他前面一次来,我正好有课。”蹲在地上的两个人视线齐平,她探询地看过来,“你对联大感兴趣?”

“不完全是,我想了解的是你外婆。”他说完才意识到这句话有多奇怪,赶紧站起身,不让她看自己忽然变烫的脸。

安玥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说:“我外婆是万人迷。好多学生也喜欢她,毕业后经常回来看她呢。”

他们走回客厅的时候,他在苏怀殊房间的书桌上看到一方镜框。之前经过时没注意。黑色镜框里镶嵌的不是照片,而是一张甲马纸。纸张明显比他平日用的粗劣,旧成了暗黄色,上面的墨色褪成了淡灰。不过并不难辨认出那是什么。

虚空过往。

然而,那张甲马纸和他知道的“虚空过往”有些不同。像在沉睡,或是“死了”。他试图去感应它,却一无反应。安玥对他说了句什么,他专注于那张甲马纸,没听清。她见他兀自出神,在客厅坐下时又说了一遍。

“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这次不是送外卖或者东西,想请你接送一个人。”

没等安玥说要请他接送谁,客厅的电话响了。安玥去接电话的当口,谢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刚才看见的甲马纸像一道来自过去的闪电,照亮了他的视野。既然拥有这张甲马纸,苏怀殊和小爷爷之间,一定不是普通朋友般简单。

那边安玥接电话的声音传来,有点尖:“这周不过去了,我还有事。”过了一会儿又说:“外婆在洗碗。”接着像是老大不高兴地说:“我本来要洗的啊,外婆让我陪客人。我说了我照顾外婆,当然会做到。我才不像你,说话从来不算数。”

苏怀殊从厨房出来了,“玥玥,是你妈?”

安玥把电话给她,苏怀殊讲电话的声音比外孙女温和多了。

谢晔瞥一眼回到沙发上的安玥。她在他旁边,把腿缩到沙发上,抱着膝盖。她的侧脸显出几分压抑的怒气,谢晔问她:“你没事吧?”

她摇头。他又问:“刚才说的接送人是指?”他感觉身旁的刺猬稍微收起了硬刺,她压着嗓音回答:“这周六,外婆有个好久没见的朋友要聚一下,是她以前的女同学。那位的腿不太好,需要有人帮她把轮椅放车上,然后在她们散步的时候推一下轮椅。本来应该我陪的,可是我们那个话剧,星期六晚上要首演,下午就开始彩排。我想着她们难得见一次,还是不要改期比较好。”

他想了片刻,“你外婆的朋友需要背吗?”

“她可以走几步的,只是比较慢。”

“不用背人就OK。”谢晔说。他主要是想起上次背张培生的意外,怕自己的脑回路又遇到什么怪事,背到一半控制不住把人家老太太给扔了,那可难以收场。安玥当然不知道个中缘故,有点怪异地看了他一眼。苏怀殊和她女儿的电话还在继续,好像在谈论什么看病的事。谢晔便问安玥,她外婆是不是身体不好。安玥说,有只眼睛出了点问题,最近在打一个很贵的针,一次要两千多。谢晔吃了一惊。他想起去年三婆得了肾炎,在爸的朋友白医生那里开的中药,几副药用掉几百块。三婆一直觉得那些药太贵了,念叨了很久。

只听安玥说:“打针也只是维持不再恶化,外婆现在基本只有一侧的视力。她最近都不敢看书了,怕用眼过度,让那只好的眼睛负担太重。”

谢晔福至心灵地说:“我可以来念书给你外婆听。”

安玥把腿往旁边一侧,半个身子拧过来看着他,他被看得有点紧张,她却忽然笑了。

“你还真是很空啊。”她的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就在他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她扬声说:“外婆!”

苏怀殊把电话听筒移开一些,看向他们。安玥说:“谢晔说他要来念书给你听呢!”

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谢晔感到了某种情绪,在老人的脸上涟漪般散开。纯粹是出于直觉,他在下一秒暗自探寻她的情绪源头。他几乎不曾在谁的身上尝试过主动触碰对方的记忆,对他来说,别人的意识是他避之不及的外界侵扰。也许是之前看到的“虚空过往”让他对她有了极大的好奇。也许是因为她是安玥的外婆。

他的意识在与她的意识表层接触的瞬间退缩。那就像是你以为自己即将迈入一条被年深日久的淤泥拖得缓慢的河流,却发现河水不是冰冷而是滚烫,冒着泡如同沸腾的岩浆。

谢晔清楚地感应到,“念书”这个词在苏怀殊的内心激起了某种回忆,他不确定那回忆是否和小爷爷有关,但他发现,在她云淡风轻的外表下,隐藏着类似创痛的情绪。那种痛并不随着时间而淡化,而是像地底的岩浆一般,从遥远的过去涌出,带着无法冷却的炙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