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不用在网吧值夜班,谢晔这才体会到大学生活应有的松弛感。一方面是自考班的排课显少,一周加起来一共两个整天,十六节课时。等于他有五天时间完全是自己的。谢晔觉得奇怪,之前他睡得很少,白天四处晃荡,也没感到自己拥有大把的时光。现在基本也是一两点才睡,只比原来早一点儿,既然不用在网吧开门的同时醒来,没有课的上午,他会一直睡到中午。就这么尽情地怠惰,还是有种时间用不完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黄昏到午夜都成了自己的。
唐家恒作为忙碌的大三学生,每天到家通常是在天黑以后。谢晔一般在小店里吃碗面或者盖浇饭作为晚饭,然后回家继续白天的活动——用电脑看唐家恒的动画片VCD。此前他唯一看过的日本动画片是《圣斗士星矢》,所以当唐家恒把《新世纪福音战士》拿出来重温的时候,在旁边的谢晔受到的精神冲击可以等同于原始人初次品尝烤过的食物。后来他陆续看了很多不那么阴暗的剧集,诸如《灌篮高手》《头文字D》,还有不同年代的高达。动画片的好处是长,可以一直陪伴他到不得不睡的时间,而明天仍有看似无穷的后续等着。唐家恒的碟包占了一排书架,想必花费不菲。谢晔坐享其成,把自己变成了一只动画片蛀虫,此外就是上课和偶尔温书,他甚至放弃了以往的外出漫游。他对自己说,看原声动画片也是学日语的一种途径嘛。
这天过了十一点,唐家恒才从外面回来。难得没看见谢晔坐在电脑跟前,而是半躺在沙发上听广播。
“在听什么?”唐家恒问。
“一个电话谈心节目。”
唐家恒示意他把脚挪开些,坐了沙发的一头。“是游雅对吧?”
谢晔诧异道:“你也知道她?”
“这档节目好像我初三那会儿就有了。那时候班里有同学特别迷她,中考之前一个月的晚上还偷偷在被子里听收音机。”
“她到底几岁啊?”
“和我爸妈差不多吧。”唐家恒漫不经心地说。
谢晔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游雅的女中音给他“姐姐”的感觉,他一直以为电波那头的女人不会超过三十岁。在十九岁的男孩看来,三十多岁的女人就和自己不是一国了。而父母一辈的人,四五十岁,是人生前方已经没有太多悬念的年纪,无非等退休,等小孩毕业工作结婚生子,等着慢慢变老。
难怪游雅在节目中经常表现出“超越年龄的睿智”,她有实际人生经验打底。谢晔作为不明真相的听众,这才收起自己泛滥的崇拜。他有点窘,起身去拿了书架上的伏特加,给自己和唐家恒各倒了一指高。他住进来没几天,俩人喝完了一瓶金酒,这瓶是谢晔上周买的。唐家恒和他说不用付房租,注意整洁就行。谢晔不好意思白住,便买了酒。眼看着一瓶只剩下不到半瓶了。
游雅结束了和上一位听众的沟通,广告切入。两人并排在沙发上喝了会酒。节目回来了,新的电话进来。这次是个声音清婉的女人,自称姓刘,是单亲妈妈,带着个念初中的女儿。
“我今天打电话是因为……”刘女士说,“我有个男性朋友,他一直对我很好。不,准确地说,他不是我朋友,是我丈夫生前的好朋友。不过我直到丈夫去世后才认识他。”
她停下来,像是不知该怎么措辞。游雅说:“我可以先问个问题吗?刘女士,既然这位是您丈夫的好友,为什么您在您先生在世的时候没见过他呢?”
“他们一起在外地工作。我丈夫当时常年不在家。”
“了解了。后来呢?”
“我丈夫是十多年前去世的,我一个人带着孩子过了几年。我经常收到那个人寄来的汇款单,我都没用,只是取出来存在一起。我想等他什么时候如果来见我,我就把存折砸到他脸上,告诉他,我用不着他虚假的好意。”
游雅不说话。女人继续说:“因为我一直以为,我丈夫的死,和他有关。那天他们如果没有一起……”她的声音渐低渐无,过了片刻才说,“对不起。”
“您后来当然实际见到他了。”
“是的。他拒绝收回那笔钱。我们最初见面的情形不太愉快……后来慢慢地,我才能够把他看作一个普通朋友。这些年来,他为我和我女儿做了很多。我能感觉到,他是发自内心对我们好。”
游雅先等了一会儿才说:“那您今天打这个电话,是因为?”
“我有点混乱。”
“能否说得详细点。”
“丈夫走的时候女儿太小,现在对我女儿来说,他就像是自己的爸爸一样。他也不止一次向我表达过,愿意和我还有女儿,组成一个家庭。可我非常矛盾。”
“您对他的感情是朋友,还是更多一些?”
“我说了,我有点混乱!”女人的语气突然变得激烈,“我有时候觉得他很好,有时候又觉得,如果不是他,说不定我的家庭还是完整的!”
“所以您现在仍旧认为,是他导致了您的丈夫……”
“我没有证据。但如果不是因为负疚感,他为什么迟迟不出现?又为什么在出现之后对我那么容忍?我当时真的对他很坏,把他当仇人一样。”
游雅说:“抱歉我再打断一下,从您见到他到现在,有多久了?”
“快十年了。”
“我说一下我个人的观点,负疚感可以让人对另一个人付出,但真的足以支持十年吗?尤其当另一个人在十年后的今天仍然拒绝原谅。”
“我并没有拒绝原谅……”
“您的内心是拒绝的,”游雅用中立的语气说,“可能是,您不想因为情感上的动摇忘记过去。也可能仅仅是——您的这位朋友,他和您的日常交往,不管他是出于负疚还是感情,这十年的时光,仍然不足以掩盖您更久远的家庭记忆。”
电话那头的声音经过电波,变成一种奇怪的气音。谢晔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女人在哭。
“我总觉得如果接受了他,就对不起我丈夫……”
音乐声响起,游雅说:“我想和刘女士私下聊几分钟,下面请大家听首歌。黎明的《情深说话未曾讲》。”
粤语的轻吟浅唱中,谢晔问:“你猜游雅会和这人说什么?”
唐家恒懒洋洋地回答:“她说什么不重要。”
“什么意思?”
“我觉得,每个打电话给游雅的人,看起来是对生活没了方向,其实在打电话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出了决定。这个姓刘的女人,不说百分之百吧,十有八九会和她声称让她变成寡妇的那个人结婚。她说感觉对不起丈夫,那是因为她主意已经拿定了。她对那个‘朋友’,就算没有感情,人家有钱,不是吗?她总得为了孩子想想。”
谢晔在同一个晚上第二次震惊。“你怎么知道那人有钱?”
“哎,你连这都听不出来?否则她干吗要收下汇款然后把存折砸人脸上?邮局汇款单,只要你不去邮局取,过期就会自动退回去的。肯定是因为数目不小,她做不到拒收。她之所以表现得那么煎熬,也可能是不想让自己好像是为了钱和人在一起。听声音也知道吧,她应该受过良好的教育,估计是收入一般的知识分子,老师之类的工作。”
谢晔有种智商被藐视的郁闷。“我起初听着还有过一点怀疑,心想不会是张叔叔的那位吧?感觉整个经过有点像。”
“张培生?你想多了,他班长家是个男孩。”
“哦……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上学期我去给人补过课。那小子学习太差,张培生看不上学校做兼职家教的,找了林峰,让他帮忙物色一个能同时补作文、数学和英语的。林峰把我喊过去,教了两趟我就不干了。猪脑子,塞都塞不进去。”说着他忽然笑了笑,“看动画片倒是一把好手。比我的碟还多。我看他墙上贴着卡通人物,和他聊几句,他就来劲了,还说以后不想念高中和大学,想去学做动画。我感觉啊,张培生连那孩子都搞不定,人家跟他也不亲。小孩子都是很势利的,你知道吗,他一定是感觉到,张培生在他妈妈跟前没戏。”
“就没有可能是出于逆反?”谢晔莫名地有些同情老张,接着想到一件事,“你和林峰认识很久了?”
“差不多三年吧,其实,我先认识的人是乔曼。”
“啊?”
“你还说她怪呢。上次没告诉你,我以前是她的‘病人’。”唐家恒像是不想就此多说,起身进了浴室。广播里,游雅又接进一个电话。不知怎的,她之前说的一句话在谢晔的脑海中留下了轻微的回响。
这十年的时光,仍然不足以掩盖更久远的家庭记忆。
记忆这东西,真是麻烦啊。谢晔想着,把杯子举到嘴边,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空了。
到了周五,唐家恒难得在下午四点多就到家了。谢晔没有开电脑,在用屋里的收录CD三用机听磁带学日语。
“我还以为你已经放弃学业了,整天看动画片。”唐家恒坐到沙发上说。
谢晔按停磁带,连人带电脑椅转过身。“颓废够了,决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还打算少喝点酒。”
“哟,是什么让你浪子回头的?”
谢晔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特别的契机。也许是因为前天游雅节目里的那个电话。他把这话一说,唐家恒就笑了。
“就那个你最初以为是张培生恋爱对象的?这什么和什么嘛。单亲妈妈的第二春和你停止颓废有个鬼关系。”
“就是觉得人不能沉浸在回忆里。总得向前看。”
唐家恒眯起眼,“谁的回忆?”
他平时看起来吊儿郎当的,谢晔最喜欢他的一点,是他从不刨根问底。你说多少他听多少,仿佛缺乏对人的好奇心。谢晔以为,唐家恒近乎淡漠的性格,是因为他那双特殊的眼睛。但此刻他如此敏捷地反问,让谢晔感到就像被针扎了一下。
唐家恒见谢晔不开口,便说:“把你从苏州弄回来那天夜里,你一直在做噩梦。然后这些天你也隔三差五地被噩梦惊醒。你不肯谈在苏州发生了什么,倒是和我说了你第一次用甲马纸,发现一场未遂的对你家的报复。你当时说,甲马纸除了救人,也能害人。”
他停了停又说:“安玥给我打过电话。”
“她说了什么?”
“她问你最近怎么样,看起来很担心你。她说你去苏州,和你小爷爷有关。所以我就想,你最近这个样子,一定是因为那个照片上的男人做过什么喽?”
“其实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很复杂,一下子说不清。”
“你试着说说看嘛。”唐家恒从包里摸烟,谢晔自觉地去开窗。冷空气窜进来,他站在窗前,听见身后打火机轻响了一声。
他就那么背对着唐家恒说:“我喜欢安玥。”
“早就看出来了。”
“我小爷爷和苏老师,以前是男女朋友。”
“这个也早就猜到了。否则照片不会留到现在嘛。”
谢晔转过身,唐家恒舒舒服服地把脚翘到茶几上,看他一眼。“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说是你爷爷的弟弟,甚至不是你爷爷,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无法告诉唐家恒,自己经历了谢德的一部分人生,他的日常、恋爱与死亡。最后他只是说:“小爷爷的死,和苏老师多少有点关系。当然也可以说那是命运——有个像你一样有预知能力的人,曾经对小爷爷说过他会死。苏老师后来一直认为,是她害死了我小爷爷。还不止这些,若干年后,她因为和我小爷爷的关系,被送去劳教。”
唐家恒收回了腿,坐直一些,“劳教?”
“我不是特别清楚那中间的事。因为——是别人的记忆。总之她被批斗,后来又被送去苏北农场。”谢晔想,苏怀殊的遭遇源自盛瑶的告密,苏老师和吴老师后来是不是知道了?否则无法解释她们和她的不来往。
唐家恒又把腿架回去,“哦,你说的是六七十年代吧?当老师的,当时有那种遭遇也很普遍。一些人折磨另一些人,总得有个理由,如果不是你小爷爷,也会有其他理由。”
也许真像他说的那样。从盛瑶的记忆中,谢晔还知道,吴若芸被送进了提篮桥监狱。肖毅如果能活到那个时候,可能也难逃厄运。
谢晔正在思索,唐家恒掐掉烟说:“我明晚和林峰吃饭,你也来吧。你别整天关在家里琢磨这个琢磨那个,还是得多出去见见人。”
看来唐家恒对“浮舟”附近的日本小酒馆比较中意,第二天他带谢晔去的又是那里。谢晔这回才看到移门上有块巴掌大的木牌,上面以红字蚀刻着店名:“吉兆”。他想,也许是店名踩中了唐家恒的点吧。
订的位子是四个人的,谢晔以为来的人会是林峰和乔曼。没想到坐了一会儿,就看见安玥进来了。
她穿着驼色的大衣,白色围巾,卸掉外套围巾,里面是件低领贴身的黑毛衣。她在谢晔对面坐下,先要了生啤,然后看着他笑道:“约你出来好难哦。”
唐家恒在旁边说:“要怎么谢我?”
“本来今天就说好我请客呀。或者下回我再单独请你一顿?”
“单独就不用了。”
安玥解释般对谢晔说:“我找林老师有点事,托唐家恒组个局。他今天才告诉我,你也来。”
整个白天他们都待在家里,谢晔温书,唐家恒在电脑跟前不知道忙些什么。也没听见打电话,这消息传得真是隐秘。他忍不住看唐家恒一眼,那边立即意识到了,扬眉说:“你从来不用学校BBS的吗?”
“自考生没有ID。”
“哦对。”
先后点的啤酒一起上来了,三个人干杯。店里因为暖空调和吧台那边烧烤的炭火,室温略高,冰啤酒喝下去十分惬意。谢晔不敢和安玥对视,稍微垂了眼,视线不觉落在她袒露的锁骨上。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真不怕冷。接着他发现,自己并没有预想的不适应。在见过年轻的苏怀殊,以及今时今日的苏怀殊之后,安玥对他来说仍然是安玥。
安玥十分乖觉地没问苏州的事,他们便扯了一些别的。谢晔这才知道,张培生不是唯一的倒霉鬼,学校里又有人在深夜被敲了头,这次是个住校的男生,地点则是靠近宿舍楼的僻静角落。校园网上关于事件的推测层出不穷,现在女生夜里都不敢单独走。谢晔对安玥说,那你也要小心啊。安玥说她这学期没有晚上的课,又说,她觉得作案的人不一定是学校里的。
“我念高中那会儿街上有过‘敲头案’,而且离我们住的虹口好近的,当时学校里每天大家见面第一句话都是谈论凶手。”
唐家恒说:“我也记得。那是抢劫杀人案。好像是用斧头敲脑袋吧?受害人又多,传来传去好像有一帮人在四处敲头,其实犯人就一个。为了抢钱敲了十几个人,其中死了好像是两个?”他剥着毛豆,边吃边说。谢晔感到自己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安玥说:“上次BBS这么热闹,还是杀猫凶手那会儿。那个人也一直没有被找到。”
谢晔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龚修文,连同他留下的不快过往。那是龚修文的过往,不是他的。理论上知道是一回事,但“梦见”往往比自身的记忆更清晰和强烈。
“你脸色不大好。”安玥看着他说,“是不是最近身体不好?”
他说没事,只是这里太热。唐家恒朝着门口挥了挥手,原来是林峰来了。
林峰在安玥旁边坐下来就说:“能吸烟吗?”唐家恒说:“和你吃饭,我会找禁烟的店吗?”林峰又问安玥“你介意吗”,而眼神表现出,不管答案如何,他就是要来上一根。安玥点头,唐家恒把桌子一角的烟灰缸推过去,顺便介绍道,这是中文系的师妹安玥,上次采访认识的,苏老师的外孙女。
“知道,就是谢晔帮忙送相册那家。”林峰瞧一眼谢晔,“你最近和家里联系过吗?”
谢晔立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自己找妈的事有没有进展。他十分不好意思地说没有。感觉林峰这个外人比自己更热心。主要是自从遇到苏怀殊和安玥,他的好奇心都集中在小爷爷身上。之前他还振振有词地对林峰说过什么来着?对了,他说,如果了解了小爷爷,就能对自己家知道得更多一些。
现在他反倒是更加迷茫了,对谢家,对甲马纸,对自己。
林峰迅速抽完一支烟,显得平和多了,开始点吃的喝的。唐家恒问他是不是从“浮舟”走过来的,又说,看你这样子,至少憋一下午没抽烟了吧。
“乔曼怎么不来?”谢晔问。
“她有事。”林峰回答。因为已经和他见过几次,谢晔知道他说话的习惯。最开始特别简短,显得爱搭不理,但之后会给出详细的解释。就像报道体。小标题,正文。果然,林峰在吃下一块炸鸡脆骨后说,“最近的病人是个自闭症的男孩,试了几次都不太理想。乔曼说要离开上海透透气,这周末只有我在看店。”
“乔曼到底怎么给人治病?”谢晔又问。
“怎么治……这三言两语可说不清。”林峰看向安玥,“先说你的事吧。你是不是也要找乔曼帮谁治病?”
安玥愣了一下才说:“我想帮朋友借‘浮舟’的场地。”
林峰问她借场地做什么,她说是办一本书的新书推广。作者叫作吴天,不算有名,书是影评集。不过嘉宾倒是很多人知道的,是电台的主持人。
“她主持一档夜间谈话节目,叫‘游雅时间’。等确定下来,节目里会做预告,也算是帮书吧做点宣传。”
谢晔不觉“啊”了一声。唐家恒笑道:“热心听众在这里呢。看他激动的。你认识主持人?”
安玥朝他看过来,“外婆没和你说?游雅就是我干妈。”
要不是之前唐家恒对游雅年龄的透底,谢晔这时该是双倍的惊讶了。他忍不住对苏怀殊的淡定有轻微的牙痒,一般人至少会加一句“主持人和我家很熟”吧,可她不,记得当时她只是说“这节目不错,我经常听”。
林峰说:“电台主持人应该也认识很多人吧?怎么想到让你帮忙找地方啊。”
安玥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其实,这个活动是我弄的。吴天早年的另一本书我很喜欢,后来进了交大,才发现他是师兄。他去年就毕业了,有时候也来话剧社帮我们排戏。这次他的新书,出版社印量不大,也没什么宣传,我想尽可能帮他做点什么,才找了我干妈。她看过书也喜欢,说可以做一个小活动。正好和唐家恒聊到‘浮舟’,我以前去过几次,觉得环境很舒服,所以就冒昧地来问您,是不是可以借用。主要这是私人而不是出版社的活动,也没什么经费。”
谢晔隐隐地有种危机感,不都说防火防盗防师兄吗。唐家恒在旁边撞了一下他的膝盖。
林峰说他觉得没问题,不过想先看看书。安玥立即从包里拿出一本,又瞟一眼谢晔,“我觉得你不一定喜欢,所以没给你带。”
这一刻她的神气,和苏怀殊某些时候一模一样,谢晔不觉呆了呆。
后来四个人聊了些乱七八糟的,不知怎么又说到了西南联大。谢晔想起一个问题,是他早就想问林峰的。
“你为什么要写一本关于西南联大的书?我是说,我知道这样一本书很有意义,但有没有什么个人的契机呢?”
林峰用他更像警察而不是记者的灼人视线看了谢晔片刻。“你这是采访呢?”
“同问同问。”唐家恒嚷道。
“喝这个像水一样,没法酝酿情绪。”林峰话音刚落,唐家恒就叫来服务员。
“麻烦拿我存的那瓶。再来四个杯子,一桶冰。”
酒上来了,原来是开过的威士忌,瓶身上有蜂巢般的花纹。谢晔熟练地倒酒和加冰块,然后发现安玥在盯着他看。
“听说你最近喝了不少。在他家。”安玥幽幽地来了一句,他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在心里把唐家恒踩了几脚。
“我想写一本关于西南联大的书,确实有个人的原因。”林峰喝了几口威士忌开口说道。
“你可能知道,我和邝诚同岁,六二年的。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小时候都不觉得念书有用,那时候的学校也就是个样子,没怎么正经上课。我从小羡慕各种英雄人物,可惜我生得太晚,错过了轰轰烈烈的年代。我能做的最多不过和几个朋友无所事事地混在大街上,斜眼看人,说怪话,和附近学校的男生们干架。
“我家所在的小区,住的是同一间厂的职工,那里的大人全和我爸妈一个样,整天操心粮票、布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我眼里,大人们都是些废人。人活着不是为了吃饭。如果在战争年代,他们这样的人一个个都不顶用。
“说起来,我当时明明顶了个糨糊脑袋,还以为自己特别聪明和厉害。直到后来有一个人让我意识到自己有多空虚。那人是个老头。不,那时候他其实还不算老,只是在我眼里显得老。他姓郑,过去住在我家楼上,曾经是厂里的技术员,在运动的头几年被打断过一条腿,接回去了,走路有点瘸。后来他不再是技术员,变成了厂里看大门的。他的住处也从职工楼换到了小区的自行车棚。我记得他家从前有个老伴,后来不再见到了。至少从他搬到车棚就没再见过。
“从学校回家,总要经过那个搭在院子一角的车棚。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回去,我看见郑老头坐在院子一角晒太阳。冬天他经常那样,坐个藤椅,腿上搭着毯子。我本来走得飞快,因为我有点恶心,想吐。中午在学校吃了‘忆苦饭’,劣质的陈米饭拌着石子和糠,吃的时候我还嫌饭太假,从前的游击队肯定连这样的一餐也难得吃上。等吃完了,嗓子和胃都像被猫的爪子抓过,说不出的难受。
“我看见郑老头,心头一闪念,就走到他跟前,弯下腰开始吐。吐出来的东西有不少溅在了老头的衣服上,他腿脚不好,年纪又大,完全来不及闪避。我‘哇哇’吐完了,终于觉得神清气爽,擦擦嘴巴就准备走人。可能别人会把我的举动归结为小孩子调皮捣蛋,现在回想这件事的经过,我自己看得很清楚——那是明明白白的恶意。一定要打破什么,玷污什么,让别人受罪。就是这样的恶意。”
林峰停下来,喝酒。三个人都不吭声,各自想着他所说的恶意。
过了一会儿,安玥说:“你是指,人性本恶?”
林峰摆摆手,“我不相信人有一个固定的‘性’。我只是想说,人得提防着自己。我们内心的黑暗,有时候比我们能想象的更多。”
“后来呢?”谢晔问。
“郑老头当然非常吃惊啊。他看看我,又低头看他脚边的那一滩东西。他既没有发怒,也没有装得若无其事。本来,这两种反应都在我的预料之中。一个人处在他的地位,更有可能是后一种。让我意外的是,他研究了一会儿我的呕吐物,重新抬起头,笑着对我说:‘米饭,沙子,糠。从前我们念书的时候,管这叫八宝饭,比你这个内容还要丰富些。’
“我突然觉得很愤怒,顿时忘了不能和这个人交谈的无形规矩。‘什么八宝饭,这是忆苦饭!’我冲他嚷。老头温和地解释道:‘天天吃,就不是忆苦了。因为真的苦,只好苦中作乐,给它取个好听的名字。那时候我们在昆明念书,什么都没有,只有太阳光是免费又慷慨的。那太阳可比这里好多喽。’
“刚才那种想要折磨他的欲望被好奇心抵消了。我忘了自己的目的,和他交谈起来。昆明听起来是个多么遥远的地方。我问他怎么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读书,那里不都是少数民族吗,怎么也有学校?他和我说了一些他们学校的事,听起来非常有意思。他们教室的房顶是铁皮的,昆明的夏天是雨季,大雨打在铁皮上,就像敲鼓,老师只能停下讲课,等雨停。又譬如他当时的衬衫根本不是衬衫,只是领子和袖子,外面套件西服,看起来就像里面穿了衬衫一样。总之是穷极了,但他在回忆的时候显得神往,我想那不仅是出于对年轻时候的怀念,而是因为,在昆明的那段日子,对他来说是闪闪发光的。我莫名其妙地就羡慕起他来。我一直想要拥有的,不就是那个吗?闪亮的,能让自己为之骄傲的记忆。”
听到“记忆”,谢晔的心头有什么动了一下。他帮林峰和唐家恒加了酒,安玥悄悄把她的杯子推过来,他才发现她喝得和那两人一样快。
林峰晃着杯子,等酒凉下来。安玥问,是不是那之后你就经常和郑老先生交谈了?他摇头说,怎么可能。
“如果我更小一些,或者更年长一些,经过那次聊天,大概会想办法亲近他吧。不过十来岁的男孩子是最讨厌的年纪,心气高,觉得整个世界都该迁就自己。所以虽然我对他有了不一样的好奇,每次经过的时候也会和他打个招呼,但我们的关系并没有更近一步。
“后来升上初中,我有了一个新朋友,叫许鑫,三个金字。许鑫长得文弱,爱看书。而且他有很多在当时被禁的书,外国小说,古典小说,什么都有。他的书不外借,要看得去他家。他家在那种石库门弄堂里,一栋两层半的楼,挤了好几户人家。他和爸妈还有弟弟住在其中一间。我去许鑫家看了几回书,想办法套话,问他的书都是从哪里来的。有的书上盖着看不懂的私人印章,也有的盖了图书馆的章,肯定是原先有主的。他被我磨不过,最后答应带我去他弄书的地方看看,条件是不能告诉别人,还有让我给他买一周的冰棍。
“许鑫带我去的地方一点也不神秘,就是个废品回收站。被抄家的物资,有用的都会被分掉,只有那些被判断为‘毫无价值’的,才会最后流转到那里。除了书,还有唱片。许鑫说,早几年他来的时候,有个瘸腿的老头也来,那人只要越剧的唱片。他还说,那人对书的品味很好,从书堆里选出一些推荐给他。我听到是个瘸子,心想不会是郑老头吧,就问看废品站的那对夫妻,结果还真是他。他们称呼他郑老师,还说,郑老师自从老伴过世,就没来过了。
“从此每当我遇到他,点头走过的时候,我都想问他,以前他是为了老伴才去废品站拿唱片吗。要知道,以他的处境,那样做是有风险的。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保住的留声机,又是怎么以不被人发现的音量听越剧。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毫无理由的傲气,让我没法开口。
“我升上高中那年,有一个巨大的变化,那就是高考恢复了。在那之前,大家都不把学习当回事。可有了高考就不一样了。许鑫这种原本爱读书的人就不用说了,连那些原来整天混日子的人,也完全换了一副样子,开始捧着书本用功。可我吧,喜欢看小说,就是不爱学习,尤其数理化。到了高二,父母一看我的成绩还是那么差,就把我塞到郑老师那里去了。对,当时人们对他的称谓已经统一成了‘郑老师’。虽然他还在看自行车,但他平时给附近的高中生补课,以至于那个自行车棚已经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私塾。他也不收钱,只要平时家里有什么好吃的,给他端一份就行。我妈带着我和一盆红烧蹄髈去自行车棚的那天,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将因此改变,心里还有点莫名的抵触。我心想,就算他以前是大学生,这都多少年了,书本上的知识,他能记得多少?
“去了以后我才发现,我真是小看了郑老师。他比我们学校的老师教得好多了,而且数理化和英语,他都能辅导。我偏科严重,理科没补上去多少,英语全靠他打的基础,后来高考也是英语拉的分,不然肯定没戏。跟着他上课的一年多,每次总有别的学生在,我反而没机会和他聊私事,直到我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带了三张越剧唱片去找他。唱片是我从许鑫那个老地方弄来的,那时候已经没有抄家了,好的书和唱片,在黑市上也不便宜。不过那对夫妻听说我是要送郑老师的,二话没说就找了三张送给我。我还记得有一张是徐王的《红楼梦》。
“郑老师看到唱片,显得很高兴,我也是这才知道,他没有留声机。我问他,那他以前去找唱片,难道不是为了听吗。他说,他们从前有唱机,后来被砸了。他收集唱片,只是想给老伴肖老师一个念想。他还说,你太小了,大概对肖老师没印象,她以前多爱看戏。那时候白熊冰砖八角钱,只要票价不超过一块,我们每隔两个礼拜就会看一场戏。她在学校也被批斗,不能给学生上课,每天上班就是打扫厕所,可只要有戏看,她就还是高高兴兴的,就像我们刚认识那会儿。他给我看了一条绿裙子,说是她年轻时候穿过的。说起来那条裙子也有三十多年了,还没有脆掉,保存得很好。细腰身,大下摆,很时髦。我完全没法把裙子和我模糊印象里那个瘦小的老太太联系在一起。他说,肖老师在联大时期有很多人追。其中有当地富裕的男孩子,日常生活和外国人一样,骑马,打猎,钓鱼,打球。他自己是个穷学生,追到她,有一半是越剧的功劳。昆明看不到越剧,联大有个票友社,两个人就是在票戏的过程中认识的。
“肖老师过世的原因是身体不好。她没有活着目睹老伴后来受的那些年的罪,郑老师觉得也不坏。那天郑老师和我说了很多从前的事,距离我第一次听他讲到联大,六年的时间过去了,我也从一个无知少年长成了青年,虽然谈不上有多少长进,但至少对世界不再心怀不满,也更能关注别人。听他讲的过程中,我意识到一件事:我们总以为老人就是老人,其实每个人都年轻过。而年轻时代留下的,会在人的生命中留很久。”
林峰说得口干,灌了好几口酒。谢晔这才插话:“所以你想写关于西南联大的书?”
他注意到,林峰的眼神少见地虚弱了片刻。
“郑老师算是原因之一吧。现在距离我考上大学,都过去十八年了。”他苦笑了一下,“郑老师也已经过世快十年了。他后来终于在退休前平反,却不肯搬回楼上。他说腿不好,不想走楼梯。最后厂领导给他换了一楼的房子。他最后那几年得了老年痴呆,好多次出门就找不回家,还好那附近的人都认识他。看着一个曾经思维那么明晰、在任何时候都保持乐观的人变成那样,是非常难受的,他临终前脑袋彻底糊涂了,但他固执地要别人把绿裙子挂在他能看见的位置。他耳朵背得厉害,听广播里的越剧,声音大得连三楼的人都抱怨。”
林峰停顿片刻后说:“前几年我自己也有很多事,没工夫弄。后来我终于下定决心为这本书做准备,是因为工作换了条线,比以前空一些,而且我意识到,时间不多了。”他注意到谢晔看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皱眉道,“别想岔了,当然不是说我自己的时间。”
安玥说:“你是指,老人们的时间。”
那天回去的路上,唐家恒对谢晔说:“其实你比林峰更适合写这本书。”
“啊?”
“你可以用你家的那个,直接体验一把。毕竟不是每个联大老人都能把值得写的事讲清楚。”
“你饶了我吧。”谢晔说。
他隐隐有另一番触动。也许,记忆这东西不全是麻烦。有些事值得被记住,被讲述,被传播。而另一些事,当事人自己也想忘记,最好能随风吹散,一点碎屑也不要留下。
第二天,谢晔中午起床后打了安玥的拷机。唐家恒已经出门了。他洗漱完毕,吃了点面包,又拖了地,这才等来回电。
安玥在电话那头说:“哪位打我拷机?”
“是我。”
“正想找你呢。这是唐家恒家电话?我有本书给你,下周学校见?”
“你今天有空的话,今天见吧。”
她迟疑了一下,说下午有课,而且今天答应和妈妈吃饭,晚饭后才有空。谢晔略为诧异,问她上英语课不是周六吗?安玥说,是我给别人上课,接了个家教的活儿,教老外中文。谢晔随口说,你和唐家恒都很充实啊。
“你想给初高中生补课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家教中心登记。不过教人很考验耐心的。”
“你是觉得我没有耐心?”
“不是,”她沉吟片刻,谢晔几乎可以看见她咬下嘴唇的模样。最后她说:“我觉得你可以做到更有价值的事,你和你家的甲马纸。”
“你饶了我吧。”
“也是哦。像上次那样晕过去,可就不好玩了。”她的语气听不出是在揶揄,还是一本正经。
他们约在衡山路地铁站1号口见面,谢晔估摸着时间,傍晚下楼吃了碗炒饭,晃悠过去。天已经黑了,只是上海的天即便黑下来也笼罩着一层灯光反射的红色,加上沿街酒吧的霓虹招牌,道路两旁树影幢幢的法国梧桐,汇集成仿佛是电影画面的朦胧夜景。谢晔想起老家入夜后寂静空旷的街道,整个县城只有电影院附近的夜摊带着活力。烤饵块,烤玉米,烤土豆,各式麻辣水煮小菜。摊子周围聚集着看电影出来的家人和情侣,还有早恋的初中生们,他们唯一可约会的地点就是影院门口。谢晔念初中那会儿,又一处约会热门地点是县城商场。那里新装了从一楼到二楼的自动扶梯,县城和附近村子的人们纷纷去体验,遇到街子天,各乡来赶集的人也去乘扶梯。以至于商场不得不派了人守在扶梯底下,规定一个人只能一次。为了执行这个规定,他们在人乘上扶梯之前,往手上盖个章。那个印泥呈蓝紫色,有点像猪肉检疫章,极难洗掉,彻底杜绝了不死心的回头客。
谢晔此时还不知道,上海的夜场有那种盖在手背上的荧光印章,用途和扶梯印章相反,证明章的持有人买过票,可以再度进场。他在几年后第一次见到,才意识到小镇商场的精明,不输给大城市的店家。
当然了,在谢晔走向地铁口赴约的一九九八年,即便是弥渡的人们也已经对自动扶梯习以为常了。但他忍不住想,爸如果看到这个上海,像欧洲电影一景的旧租界街道,也许会心怀敬畏。他从频繁的漫游知道,上海有破破烂烂的弄堂,从晾晒的衣物就能看出里面的人口密度;也有像吴老师家的老房子,苏老师家那种面貌均一的普通小区,还有唐家恒的高级公寓,他自己住过的网吧隔间。所有这些都是上海。
而他不知道妈妈日常所在的,又是上海的哪一类空间。也许会像乔曼说的,她此时是个焦虑的下岗工人,住在逼仄的弄堂里,为她后来的丈夫和孩子们操劳。要真是那样,他是否还有勇气去问一声——
妈,你当年为什么回到上海,扔下我和爸?
安玥站在地铁口的身影,看起来有些孤单。也可能是他这一路走过来的思绪导致的错觉。她像是在想心事,他走到跟前她才忽然回过神,定定地看他。她今天的外套带有毛茸茸的假毛皮领子,领口露着一抹红,是围巾。安玥似乎有各种颜色的围巾。谢晔身上仍是苏老师给他买的那件灯芯绒外套,里面是衬衫和明姐前几年织给他的毛背心。
她和谢晔打声招呼就走了起来,他跟在旁边。她问他吃了什么,又说,我和我妈吃了希腊菜,就在昨晚的小酒馆过去一点点。
“希腊菜吃些什么?”
“和其他西餐也差不多,就是沙拉口味有些不一样。他家的烤肋排很好吃。”
谢晔听了还是没有概念,也没再问。他觉得安玥的妈妈很洋气,会和女儿两个人下馆子。走过街灯下,他瞥一眼她的侧脸,“你们喝酒了?”
“嗯,点了一瓶,几乎都被我妈喝了。她酒量好得很。”
“你也很能喝啊。”他并非恭维,昨晚他们四个人把剩的大半瓶威士忌喝完了。林峰借着酒兴,还讲了些他在采访中遇到的人和事。他说等过春节的时候要去云南,那边约了几个联大老人,联大旧址他前两年去过了,也想重访。唐家恒说,我可以去吗?林峰说,可以啊,不过路费自理。谢晔当时隐隐有种期待,想着安玥会不会也说要去。毕竟那是她外婆的过往。然而她只是听着,没有接话。
冥冥中似乎有种共鸣,他正想着昨晚的情形,她走在旁边,忽然换了话题:“昨天我没说要去云南,你是不是有点失望?”
“啊?没有……”
“我妈不喜欢云南。我和你说过吧。”
“嗯。”
“高三毕业的暑假,我想和同学去丽江,我妈为了打消我的念头,给我报了一个欧洲十四天的团。”她的语气里有种不常见的消沉。
“所以你去欧洲了?”
“对啊,禁不住诱惑。”
“欧洲多好啊。要去丽江很容易,以后再去。”
“可我后来一直有种挫败感。我感觉我的人生就像一列火车,在我妈给我设计好的轨道上行驶。没有起伏,也没有意外。”
“没有意外不是很好吗?很多人都会羡慕的。”
“那你呢,你羡慕吗?”她灼灼地看他,“你家里人其实是反对你来上海的吧?可你真的要来,他们也不拦你。”
他愣了片刻,最后想到一个极其拙劣的答案。“我是男的嘛。”
他们进了一家名叫“福屋”的酒吧,里面只有零星几个客人。安玥选了靠窗的圆桌和他对坐。谢晔对西式调酒的认识无非是洋酒加可乐或橙汁,或干脆只加冰。安玥要了长岛冰茶,他起先以为那是软饮料,她说,很烈的。
“那我也要一样的。”
长岛冰茶上来之后,他发现喝起来很像带酒味的可乐,略感失望。酒单被勤快的酒保收走了,他没能研究那上面还有什么其他的酒。没了唐家恒在旁边缓冲,他和安玥之间隐隐的紧张感像一道竖在他们中间的透明屏障。他甚至想用手戳一下空气,以证明那儿一切正常。
他努力挑起话题:“你给我带了什么书?”
安玥像是这才想起来意,从细带双肩皮包里拿出一本书。《河畔独行》。光看书名,着实想不到内容。接着谢晔看到了字号偏小的作者名,游雅。
“游雅出过书?”
“你这样的还算忠实听众?好几年前的书了。就是因为这本书,我干妈遇到了她现在的男朋友。”
“你干妈……”谢晔还没太习惯这个称呼,“不是和你妈差不多大吗?”
“那就不能有男朋友?”她瞪他一眼。
“不,不,我的意思是,她没结婚?”
“一直没有。电台有个领导喜欢我干妈,但她好像没那个意思。她单身这么多年,去年才交了个男朋友。说起来也很神,那人是偶然在书店看到这本书,读了书又去听她的节目,然后就给她写明信片。”
“明信片?”
“对啊。不是有很多听众会写信吗。他每次只写明信片,一般是他对上一期节目的感想。有时也写几句他的日常生活。我看过其中几张,字很大,把那点空白填得满满的。正面是黑白照片,城市,人群,长着爬山虎的墙头,很艺术的那种。后来才知道,那是他自己拍的照,自己做的明信片。他是个平面设计师。”
谢晔感到难以置信,“他用明信片追到游雅的?”
“问题是,他的明信片是从北京寄来的。干妈的节目只有上海能听到。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如果你在每个礼拜都收到,时间长了,还是会对这样一个人有点好奇吧?后来干妈给他的北京地址回了一封信,说如果你在上海并且有时间,欢迎来担任一次谈话嘉宾。信里还附了台里的电话号码,让他和值班编辑预约时间。”
谢晔听了快一个月游雅的节目,也碰到过两次有嘉宾的。一次是听众,另一次是其他节目的主持人。他自己比较喜欢听游雅单独主持,也从未想过还可以去和她套近乎,坐进直播间。
“然后那个人就去了?他平时到底在上海还是北京?”
“这个待会再告诉你。他没有打电话约时间。几天后,干妈做完节目从台里出来,发现有个人守在广播电台大门边上,差点以为是坏人。”
“这也太积极了……”
“我也觉得有点吓人。你想啊,她做完节目、收拾完,走到门口,差不多凌晨两点半了。那人说,我一收到信就来了,在楼下听的直播,边听边等你——还是直播好啊。”
“难道他平时听的不是直播?”
“还真不是。那位先看了书,在上海出差的时候听了一期,那之后就托人帮他每期录下来,用EMS快递给他。据说是一周的三期攒在一起寄,他收到后听了,才写他的明信片。他有边听音乐边工作的习惯,九个小时的节目放在一起,他都是一次听完。”
谢晔想起自己之前对游雅年龄的误解。“他一开始不知道游雅几岁吧?”
安玥用吸管喝着酒,伸手把书翻开,示意他看勒口。那上面有作者简介和照片。照片是黑白艺术照,全身照只比两寸大一点,仅能看出是个长发穿裙子戴遮阳帽的女人,身材瘦削。简介写道,游雅生于上海,当过知青,一九九二年开始担任电台主持人。那个追求者既然看过书,应该能通过“知青”一词猜到游雅的大致年龄。谢晔这才想起来,安玥曾经有点乱投医地帮他去问过她干妈,在云南那会儿是否认识一个叫谢敛的男人。
谢晔又问:“她和你妈是同学吗?”
“不是,她俩是在云南认识的。”她沉思地盯着他,“你对我干妈的兴趣非同一般啊。要不要也写明信片试试?”
谢晔莫名地感到脸热。“我是因为你外婆喜欢听她的节目,你也知道的,我之前上夜班,闲着也是闲着,就听听。”
“昨天唐家恒可是说了,你几乎是一期不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她的节目,觉得整个人都安静下来。”
“你平时没法安静对吗?”
她的语气和眼神都充满关切,他感到如果再回避,未免显得冷淡。他点点头,叼住吸管喝了一大口长岛冰茶。这次感到酒劲不小。安玥伸出右手,覆住他放在书旁的左手。她的手心滚烫,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谢晔反握住她的手,才意识到自己的掌心更烫,而且微微出汗。他们维持了一会儿在桌上握手的姿势,安玥低声说,你坐过来。她坐的是窗下连成一片的卡座,他从椅子挪到对面,两人并肩坐了。他的半杯酒和游雅的书在桌子那头,像在等待另一个离开的人。
谢晔没多想就改成和她十指交握。他本来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同时觉得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口。压在他心头的久远记忆忽然失去了重量,让他感觉到这些天从未有过的松快。安玥靠着他的肩膀,用几乎被店里的爵士乐掩盖的音量说:“你从苏州回来一直躲着我,我很难过。”
谢晔还没回答,她又狠狠握紧他的手说:“而且生气!你有什么事不能讲给我听?”
“你外婆……”
“我现在知道了——外婆为什么不愿意听人念书。”她忽然说。
谢晔无意识地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他有种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恐惧,觉得安玥一旦知道了苏怀殊在那段特殊时期遭的罪,说不定会从他的生活中掉头走开。尽管苏怀殊的遭遇不能怪他的小爷爷,说到底,问题出在盛瑶身上。谢晔对盛瑶莫名地恨不起来。他觉得她是个复杂又可怜的人,骄傲,自恋,恶毒。还有她的耳朵的天赋。她在年轻时代失去了爱人,后来又失去了卓越的听力,总有点像是自作自受。她发现他姓谢的时候,那种恐惧和厌恶,也绝不是装出来的。在漫长的岁月里,对谢德的恨早已将她的记忆和心灵彻底扭曲。她这一辈子都与真正的安宁无缘。
“你轻点。”安玥的手挣了一下。等他放松些,她说:“我去问了吴老师。”
安玥的叙述证实了他的猜测。苏怀殊知道盛瑶是写匿名信告发她的人,当然,那是在很久以后了。起初,她以为告密者是吴若芸。因为只有吴若芸见过她念书给谢德听。吴若芸从提篮桥监狱被放出来,比她从苏北农场回来更晚。她去吴若芸家看望对方,想的是,就算有这笔旧账,难道还能把她们多年的情分一笔勾销?直到见面,她才得知吴若芸在早年的风潮中伤了腿。她们之前最后一次见面时,曾私下感叹最好的年华没能用在科研和教学上,隔了十余年再见,两个人五十五岁了,即便不退休继续工作,也不过能有几年的贡献。
安玥说:“那一次外婆哭了。她性格刚强,但回头一想,觉得憋屈得不行,为她自己,也为吴老师。她忍不住质问吴老师,为什么要写匿名信。吴老师反问她什么匿名信。两个人这才把事情说开。”
吴老师得知他们去找过盛瑶,第一句话是,上次那个记者来问,我就觉得怪怪的,原来是你们两个小鬼头在背后撺掇。
“我和吴老师说了,你小爷爷就是谢德。她说她想过呢,会不会是亲戚,因为你个子好高。但长得又不像,再说云南姓谢的人多了。如果像查户口一样问你,也很奇怪。”
“那你外婆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怀疑呢?”
“不知道。外婆她看着迷糊,其实很多事放在心里。我妈经常为这个和她吵架,说她什么都想好了,又不肯沟通。”
“你外婆那么和气的人,也会吵架?”
“也算不上吵架,就是我妈单方面生气。我妈想让外婆搬过去,才买了那么大的房子。外婆一开始没有拒绝,最后就是不肯。我妈说让我住过去,还说只要我去了,外婆最后肯定会过去的。可是那样一来,就好像我背叛了外婆,是她把我带大的呀。你不知道,我妈最爱替人做决定,而且是个骗人精。我初一的时候,她骗我说去外婆家住几天,结果去了以后,几天变成几个星期,又变成几个月,我大概半年以后才知道,她和我爸离婚了,因为没时间带我,才把我扔在外婆家。你说,我是她女儿,她对我说句实话又怎样呢?”
谢晔想,她们家三代的女人性格都强,所以才会变成为了住哪里拉锯的场面。苏怀殊其实已经被岁月打磨得温和了许多。她年轻时有着旺盛的好奇心,爱打抱不平,言辞也锋利。说不定她的女儿,安玥的妈妈,骨子里和她很像——不过苏怀殊从来不会强加于人,也不会拿话诓人。十七岁的安玥和他记忆中十八岁的苏怀殊相比,感觉上小了不止两岁。大概是时代使然。他们这一代人,再大的烦恼也不过是家里那点事和自己的前途。
他听见安玥轻声问他,“你在想什么?”她贴得很近,他从回忆中被惊动了,猛一扭头,脸颊碰到她的嘴唇。两个人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仿佛被烫到似的。
“对不起。”谢晔说。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他们仍保持着十指交握的姿势,酒吧这时多了些客人,一桌桌在烛光中喝着酒说着话。在别桌看来,他们是一对亲密的小情侣。他又有片刻的迷茫,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他是爸和不知道面目的女人的儿子,为了找她和看看她所在的城市而来到这里的谢晔,还是跨越了不可能被穿过的时间之河的谢德的化身?他旁边的女孩究竟是他在交大旧礼堂舞台上邂逅的安玥,还是他在联大女生宿舍里,在警报响过后的萧条中遇到在洗头的苏怀殊?
他对安玥说:“这里太吵了,我们换个安静的地方说话好不好?”
安玥说酒钱她来付,谢晔拒绝了,她便不再坚持。两个人来到外面,被夜风一吹,才感到长岛冰茶的后劲凛冽。他看着安玥围好围巾,抓住她的手,放进自己的衣兜里。他们沿着衡山路漫无目的地走去,他开始给她讲谢德的过往。谢德,三姑娘,耿耀,苏怀殊,吴若芸,肖毅,夏宁熹,钱雨青。一个个名字从他嘴里冒出来,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到后来他们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离开了衡山路,走在一条树影被路灯照成连绵的屏障的马路上。偶尔有车驶过。不见行人。
“这是哪里?”谢晔问。
安玥环顾四周,“好像是复兴路?”
他没有给她讲小爷爷的死。那未免太过惨烈。他只说,小爷爷抓住车子,一起掉下去。他和钱雨青都死了,只有三婆奇迹般地活下来。盛瑶让大家统一口径,说小爷爷死于轰炸。
安玥诧异道:“盛瑶是怕三姑娘太难过吗?哦不对,是你家三婆。难得她也会为人着想一次。”
谢晔不打算纠正她,“吴老师和你外婆,跟盛瑶断了联系,就是因为告密信吧?”
“外婆她们也没法确认告密信是盛瑶写的,只是猜测。毕竟知道你家小爷爷的人,除了她就不会有别人了。对了,吴老师还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
“她和外婆聊到过谢德,只有一次。那是她们离开云南后第一次在上海重新见面,很早很早的时候。那时候外婆还不认识外公呢。外婆对吴老师说,如果谢德没有死,她肯定就留在云南了。”
谢晔停下脚步。他感觉到安玥的手指拂过脸颊,才发现自己在哭。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的眼眶里滑落。他想说点什么,或是开个玩笑把这个场面混过去。但他开不了口,只是无声地哭泣。
安玥轻轻地抱住他的腰。她的头发贴着他的下巴。他拥住她的肩,等着眼泪和情绪平息下来。实际把她抱在怀里,他并没有再次想起谢德和苏怀殊的拥抱。他很确信自己是谁,而她又是谁。过了一会儿,他微微弯下腰,吻她的额头,她的眉毛,脸颊,嘴唇。他们彼此的唇被夜气浸染得既干又冷,逐渐在那个吻里变得湿润和滚烫。他第一次吻女孩子,却感到这是一件自己做过很多次的事。究竟是在别人的记忆里,还是在自己的想象中做过呢?他用力排空思绪,只是长久而迷恋地吻她。他有些勃起,好在身高差距让他不用紧贴着她,否则只会更加刺激。他们分开的时候,他用手擦了擦她的嘴角。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
她又说了一遍,这次他听清了,却不解其意。
不要告诉外婆。
“什么?”
“不要告诉外婆,你是谁。”
“嗯,我也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