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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来,反正也来不及》老鱼找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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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是老鱼的自由之年。他女朋友辞了工作,跟着他来了一趟全国旅游。至于老鱼本人,他本来就没有工作。老鱼家学渊源,虞家祖孙三代都是玄学大家,起名、算卦、看风水无一不精。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搞封建迷信,如果有人顺着我这篇文章的线索来抓老鱼,我就说这是小说,都是虚构的。其实当然不是了,老鱼是个活生生的人,高且帅,美而富,其帅和有钱的程度,在后面讲找猫这件事的时候就会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

有关老鱼找猫的事情,首先应该说明,他找的并不是自己的猫,且与他的玄学工作也没什么关系。去年,两人辞了职周游全国,行至西藏时,住在一家熟人开的客栈里。这个熟人,大家都叫他“刘皇叔”,以前跟老鱼一起开过西餐厅。老鱼不但会起名算命看风水,还做得一手漂亮的西餐。他还当过DJ、保镖、调酒师、酒鬼等。他开西餐厅时,因为面目凶狠,总是吓哭客人的小孩,小孩一哭,别桌的客人也都跑了,最后“刘皇叔”一怒之下甩袍不干,盘了西餐厅进藏朝圣去也。那时候他还不叫“刘皇叔”呢。

老鱼之面目凶狠,殊为奇妙。他有一双笑眼,两个大酒窝;而且即使下一秒钟就要抡起折凳揍人,嘴角也是自然上扬的,就跟一条瘦高的萨摩耶差不多。但是他这张脸在灯光下看来特别恐怖,不光小孩怕他,连小动物都怕他,见着就躲。所以这次进藏前,“刘皇叔”就跟他打过招呼:“我店里有好多猫,你来了要是吓着它们,我跟你没完。不许你看猫!更不能摸!”此时圈里朋友已经叫他“刘皇叔”了,老鱼去了之后见着那些猫,才明白这名字是怎么来的。

“刘皇叔”养了五只猫。一只面目清长,眉眼如丝,名叫关羽;一只通体乌黑,目露凶光,曰张飞;一只大白猫身形矫健,爪子锐利无比,唤赵云;一只独眼,叫马超,不知道为何不叫夏侯惇,估计是为了凑数;还有只大黄胖子叫黄忠,看起来智商不太高,可能有点傻。一个人在西藏怎么收集了这么多种类各异的猫?这真是个不解之谜。老鱼进店之前,给“刘皇叔”打了个电话,说我来了啊,你让猫子们藏起来。进得店来,发现一只大白猫端端正正坐在门厅,抬头看着他。这猫全身雪白,一身短毛映着灯光,裹着一块一块的腱子肉忽闪忽闪的,身体的曲线令人联想到豹子,似乎随时可以跳起来捕猎。老鱼看了大乐,扑过去道:“唉!这猫不怕我嘿!”弯腰想抱那白猫,结果劈面挨了一肉垫。那猫似乎往地上啐了一口,转身走了。老鱼直起身来,非常尴尬,他女朋友在一旁俯仰大笑不可止。

说一说老鱼的女朋友。我以前在书里写过一个“炒饼公主”,做炒饼功力深厚,不可方物,说的就是她。后来因为写了这本书的关系,我也算是吃上了“公主殿下”做的炒饼。而朋友们也开始称呼她“公主殿下”。实际上她与我们在历史书和穿越剧里了解到的公主形象相去甚远。“公主殿下”性情豪迈,最爱大笑,笑起来能使云开雾散,斗转星移,而且一笑就停不下来,我们一般都不敢逗她笑。老鱼非常疼爱这位公主殿下,其疼爱程度大抵如此:几个人吃饭或喝茶,席间若有短暂的冷场,只需几十秒没人说话,再看这两人,笃定嘴碰嘴吸在一起,要不就是做抵角之戏,耳鬓厮磨,令人脸红心跳。公主殿下若说一句什么,老鱼必要说:“对!没错。她说得有道理。”如果有人反对,他会从玄学角度给你解释一番公主殿下说的为什么是对的,直到你不想跟他说话为止。

老鱼带着“公主”进藏,本来只是想荡涤一下心灵,并没想过什么全国旅游。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刘皇叔”忽有一天说:“老鱼,我要盘店!”盘店者,把店卖了走人也。老鱼大惊,仔细想了半晌道:“我没在你店里吓哭小孩啊!”“刘皇叔”抽烟不语。老鱼又说:“那是我吓着猫了?也没有啊!”说话间,那只名叫“赵云”的猫一副高贵冷艳的表情走了过来,在“刘皇叔”脚下卧倒了。“刘皇叔”摸着它的肚子叹道:“唉,唯‘子龙’一身皆是胆也!”老鱼转头问公主殿下,公主说:“你不知道吗?你来之后,‘关羽’‘张飞’‘马超’都陆续跑了,‘黄忠’缩在床底下,已经一个礼拜没出来了,现在‘刘皇叔’那屋都进不去人,一股厕所味儿!”说完大笑。

老鱼说:“那你也不至于就盘店吧,不就他妈的猫吗!”“刘皇叔”说:“放屁,这儿是西藏,你以为跟你们家小区似的遍地是猫吗?”老鱼一跺脚说:“待老夫袖占一卦,给你找去!”“刘皇叔”说:“放屁,这儿是西藏,别在佛爷面前耍这个,滚蛋。”

望了一会儿天之后,“刘皇叔”把烟一掐,摸了摸赵云的脑袋,站起来说:

“其实我是看你们俩这么自由,心痒痒了,我也想玩去。”

俄而又说:“咱们一块儿玩儿去吧?”

他这句话,就像在一个天气晴好、没有作业的星期六下午,有人站在你家楼下冲着你家窗户大喊:“×××,快下来跟我玩儿!”喊罢三声,你心痒难耐,恨不得马上冲下楼去,玩了再说。

所以,“刘皇叔”花了一个月把店盘出去,收拾收拾细软,安顿好‘黄忠’,就跟老鱼和“公主殿下”一同上路了。据说他们一走,“关”“张”“马”就生龙活虎地回来了。可是他们把“赵云”带走了,五虎上将再也没有凑齐。

这一个月里,“公主殿下”跟“赵云”产生了深厚的感情。“赵云”不怕老鱼,且很喜欢公主,一天到晚跟她黏在一起。公主把它抱在怀里,举在头顶,扛在肩头,围在脖子上。“赵云”不反抗,还表现得很享受。老鱼有时看得嫉妒心起,伸出双手说:“爸爸抱!”“赵云”就劈面给他一肉垫。百试百灵。这猫还有个特点:别的猫叫起来都是喵喵的,‘赵云’叫时,则像极了一个人在喊“哎哟,哎哟”,每次一叫,“公主殿下”便要笑一个晚上。一个月之后上路时,三人出门上车,安顿行李,打火热车。“公主”抱着“赵云”,又是亲又是摸,眼泪汪汪,十分不舍。一放在地上,“赵云”就围着她的脚蹭过来蹭过去,“哎哟哎哟”地叫,煞是可怜。老鱼叫了几次,走不走哇?“公主”总是说,走走走!然后把“赵云”抱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抱起来。

末了,“刘皇叔”叹了口气说:“皆天数也!带‘子龙’一同去便了。”“公主”一声尖叫,大笑着一边抱“赵云”转圈一边甩鼻涕和眼泪。老鱼拍手称快,一路上都在讲“天数”的六十四种解释。

一路迤逦,走走停停,无非饥餐渴饮,晓行夜宿。“赵云”在车上找了个专座:“公主”的脖子。它喜欢像狐狸围脖一样围在“公主”脖子上。彼时正值盛夏,三人一猫一路南下,越走越热,“公主”脖子上起了一圈痱子。老鱼虽然跟“公主”一起坐在后座,但无论车里怎样冷场,也无法跟“公主”嘴碰嘴吸在一起,或做抵角之戏,觉得很无聊,到后来只好主动申请开车。

却说“师徒四人”这天来到了云南地界,有一关名唤大理。找了几个宾馆,都不让带猫,最后只好去找客栈。“刘皇叔”是开客栈出身,最不愿意住客栈,出门从来都是住正经宾馆。大理的客栈,又多养猫,老鱼上犯猫星,不愿意吓跑人家的猫,找了许久才住进一家“香丝客栈”。才住进去不久,云升东南,雾障西北,“咔啦啦”一声雷响,下起雨来。客栈老板招呼三人坐在二楼的檐下看雨,远远可见洱海。三人收拾行李,安顿已毕,泡了一壶生普,坐在檐下看起雨来。大理这种地方,外人来了,似乎空气里有什么如梦似幻的药粉一般,吸多了就要得接吻病,尤其是下雨时。老鱼憋了一路,此刻抓住机会,就着哗哗的雨声疼爱起“公主殿下”来。“刘皇叔”跟客栈老板半熟不熟,没话可说,只好互相说:“呵呵,喝茶,呵呵,抽烟。”

俄顷雨收云散,“公主殿下”一路鞍马劳顿,已经倒在老鱼腿上睡了。“刘皇叔”手舞足蹈对口型地比画了一阵,大意是:你们待着,我下去了。下去没多久,从楼下传来“子龙,子龙”的叫声,中间夹杂着“环儿环儿环儿环儿”的叫声。在旧北京的大杂院里,你常能听见老太太拿着猫食这样唤猫儿,此乃音译,其意不明。老鱼是大院子弟——祖孙三代搞玄学,也不知道是什么大院——没听过这等叫声,“公主殿下”却是从小在胡同里长起来的,一听之下,打了个激灵:“猫呢?”老鱼挠了挠头说:“没注意,刚才下雨前还在呢,后来好像给搁屋里了。”

“赵云”丢了。

在离乡万里的云南大理,“猫生地不熟”的,“赵云”可怎么活呀?公主殿下不干了,大闹起来,茶不思饭不想。闹了一通,忽然一指老鱼:“都他妈赖你!快给老娘找去!”老鱼一缩脖子,悻悻然退下,心说怎么能赖我呢。

公主殿下对老鱼的这种指摘,也可以理解为一种信任。她每次遇到难事,就骂老鱼一顿,让他快点解决。老鱼用一些完全没有逻辑的方式胡乱处理一番之后,事情往往还真的向好的方向发展了,当然这也可能是“公主殿下”的心理作用。来云南的路上,有一回“公主殿下”一个人出去逛什么古镇,在一个摊子上买了假货。识破之后,她要摊主退货,摊主不肯,争执之下,“公主殿下”就把摊子砸了。在派出所里,公主给老鱼打了一个电话:“喂,我被抓了,怎么办!你快点给我解决。”老鱼道:“嗯!不要慌,待老夫起一课。”如此这般,答复说下午三点就能出来,然后就优哉地跟“刘皇叔”买雪茄去了。等到两点多,警察来调解,公主一听赔钱不多,就给钱出来了,心说我爷们儿算得真准!其智商如此。

如果要从此事得出老鱼不在乎“公主殿下”的结论,那就大错特错了。实际上,这是因为老鱼太了解她了,砸个假货摊子这等小事,非但不用他插手解决,而且如果插了手,事后还得挨顿数落。但是这次的事情有所不同。这倒不是因为“赵云”新近得了“公主殿下”的宠,而是因为“公主殿下”很少能宠爱小动物。她跟老鱼在一起,什么小动物都见不着。夏天里两人露营,不用支蚊帐,蚊子见着老鱼都落荒而逃。

“刘皇叔”也很着急,但他为人老成持重,喜怒不形于色。这给老鱼很大压力。这天晚上,老鱼吃了半截饭,把筷子一推道:“我出去看看。”说完一抹嘴就走了。“公主”大喝道:“你上哪儿去?”老鱼说:“西北方位。”一用这种专业术语,“公主”就没话了。

如此找了七八天没找到,“公主”跟“刘皇叔”都灰心了。“刘皇叔”说:“算了,咱们接着往下走吧。”“公主”不说话,夜里,坐在床上看月亮,悠悠地道:“‘赵云’能找着吃的吗?有水喝吗?会不会有危险啊?”老鱼安慰道:“别闹了,谁打得过‘赵云’啊。”其实他心里也没底。“公主”摸了摸脖子上的痱子,把脑袋往老鱼脖子里一扎,蹭鼻涕。老鱼无声泣血,下定决心,以虞家三代大师之名,誓要把“赵云”找回来。

第二天,北京来信儿,“公主”一个要好的朋友出了事,在家大扫除时摸了落地灯的电线,那电线被家里的猫咬掉了胶皮,结果给她打了一个跟头,心脏病犯了。“公主”心乱如麻,跟老鱼说:“最近太不顺了,我想回去看看。”老鱼点头称善。公主又问:“‘赵云’还能找着吗?”

老鱼抬起右手,用大拇指指甲在食指和无名指的各个关节捏了一番,信誓旦旦地说:

“公主勿忧,只在末将身上。”

“公主”回北京之后,给我讲了这段事的前半段。后半段是老鱼回来之后亲自叙述的,其曲折凄惨,令人不忍回忆。把这种事情拎出来再讲一遍,对谁都没有好处,但这篇文章的标题既然叫作《老鱼找猫》了,其中梗要,还是要说一两件。先从最惨的地方讲起。

大理当地野猫遍地,什么样的都有,但白色短毛不多,更别提“赵云”那样肌肉发达线条优美的款式了。老鱼在客栈附近的几条街上前后转了个遍,一无所获,钱却没了。他不愿意求助“刘皇叔”,便去地摊上买了副圆片墨镜,拣了个大客栈,信步踱去,一言不发,四下里看了个清楚,然后向老板兜售风水学,一举成功,赚了一千块钱。这真是“周瑜打黄盖”。

附近的小巷子昼夜找遍,没什么收获,连目击者都没有。老鱼叹了口气,心想,不往大路上走是不行了。一旦上了大路,搜索范围就呈几何级数扩大,所有角度都可以延伸出去寻找,所有人都可能见到过“赵云”。天近黄昏,老鱼把心一横,往街口走去,心想今天先看看这条大路周围的建筑和路口分布情况,明天起来再说。

大理所谓大路,其实并不很宽,傍晚时分车也不多。老鱼正往街口走,忽然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像一道白光一般跨过街道蹿了出去。老鱼一愣,心说有门儿!找了这么多天,还没见过白猫呢,追!想至此处,抬腿刚要追,只见一辆越野车呼啸而至,“砰”。

老鱼后来说,当时脑袋里的第一个想法是:我×,这可怎么跟我媳妇交代?这个想法其实非常奇怪。首先,猫是“刘皇叔”的,不是“公主殿下”的。其次,猫是自己被车撞死,而不是被他揪住尾巴摆在路上轧死的。但是眼看着地上那一摊已成二维图形的猫,老鱼根本没有多余的思考能力。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报仇!这太可笑了。难道你能算出车牌号来吗?听故事的我们笑着问道。老鱼摇头道,算不出来,不过我能看得见,因为那车很快就停了。我们忙问:“他良心发现了?”老鱼说:“不是,他撞人了。”

……

那车歪歪扭扭停在不远处,车头前倒着一辆电动自行车,地上散落着许多纸盒子,看起来那车是送快递的。令人意外的是,送快递的是个老大爷。老鱼说,我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老大爷送快递,不知道是不是当地习俗。当下老鱼也不敢多想,拔腿便追。跑到事发现场时,越野车的司机刚慢吞吞地下了车。他想了想,冲大爷喊道:

“老头子,你别想讹我,是你自己摔的!”

老鱼听罢大惊,心说,这不是21世纪吗?怎么还有人这样思考问题,难道他觉得自己可以蒙混过去吗?当时听故事的我们纷纷点头道:“世风日下,这么想问题也挺正常的。”老鱼露出一副无法跟你们做朋友的表情,继续讲下去。

那个老人被撞得有点犯傻,加上那司机说出这么一句,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那司机说完这话,转身想要上车。老鱼喝道:“哪儿去?”司机一愣,指着老鱼问:“你他妈干吗的?”听口音也是北方人。老鱼说:“贫道是算命的。”司机啐了一口道:“神经病,滚!”老鱼说:“我不滚,而且你也别想滚,你这事儿没完呢。”俩人你来我往吵了半晌,愣没有人管那个老头,真是人心不古。最后那司机手扶车门,怒道:“我现在就要走,你敢拦着我吗?”这种句式的台词,都是作死的节奏,具体可参见“我叫你三声,你敢答应吗”一类。老鱼一脑门子火正无处宣泄,扭了一下脖颈,露出一个可怕的微笑:

“我现在不但要拦着你,”他说,“还要把交通事故转变为治安事件。”

十分钟后,在派出所里,老鱼给远在北京的“公主殿下”打了个电话。

“喂,我被抓了。”老鱼说。

“公主”嚼着晚饭说:“没事,我预计你明天下午三点前就能出来。”

这一夜又是跑医院,又是照CT,等事情办完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那个司机跟老鱼说:“你如果帮我证明是那老东西讹我,你我之间的事就算完了,不用你赔钱;不然的话,你打掉我这颗牙,这可算轻伤,你这叫寻衅滋事,故意伤人,你知道吗?”老鱼说:“我还没告诉你呢,你知道你撞他之前还撞了一只猫吗?那猫就是我的。”司机听了,露出一副要死了的样子,颓然坐倒。老鱼说:“我弟是公安部的,我打了你,基本上就算白打,你不想惹别的事,就赶紧走吧。”老鱼作为一名玄学大家,说起任何玄乎的事,首先自己就发自内心地认为这是真的,表情上一副浑然天成的自信,极有说服力,不由得你不信。其实那也不算完全瞎说,他弟是公安局的,归公安部管。

老人的家属来了以后,对老鱼千恩万谢。老鱼没心思理他们,扶着窗户想“赵云”,想这件事怎样收场,想如何处理“赵云”那具贴在马路上的二维的尸体。过了一宿,又被多少车轧过去了?想至此处,老鱼鼻子一酸。老头凑过来问:“小伙子,你有什么事吧?”恰逢窗外一个响雷,渐渐下起雨来。老鱼抽了抽鼻子,拂袖道:“没事,贫道要去渡劫了。”说罢冒雨而去。

暴雨如倾,街上一辆车也没有。老鱼三两步走到事发街口,蹲下看那具尸体。被雨水一浇,车轧马踩,尸体已经辨不出颜色。老鱼有心伸手摸摸,终究没敢摸。他想起在西藏,“赵云”被“公主殿下”围在脖子上玩的样子,它不但不害怕,还十分享受。“公主殿下”当时说的话,带着回声,在他耳畔又响了起来:

“‘赵云’,你好长呀!哈哈哈哈哈!”

想到这里,老鱼张开两臂,用中指间比了比地上那具小小的尸体的长度。比罢,双手保持着那个距离,直起腰站了起来。

“这……不够长啊!”老鱼自言自语道。

这时一辆车停在马路另一端,一个小伙子打着把巨伞,扶着那个送快递的老头走过来。老鱼回头一看,大惊道:“哎哟,您还能走道儿哪?”老头说:“你这是干什么呢?你看你这湿透了都!快上车。”

老鱼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具小猫尸体,被老人和他的儿子拉拉扯扯地塞进了车里。

故事讲到这里,听众们的关注点分散成了好几个。有人关心老鱼打人的事情怎么解决,有人关心那个司机后来赔了多少钱,有人关心老头受了多重的伤,还有人问为什么那么大岁数的人要送快递。确实这里的每一个问题都足以展开写上一篇,但这些都不是问题的核心,核心是,老鱼之所以留在大理,惹了这么多事,钱也花光了,就是为了找到“赵云”。他觉得轧死的那只不是“赵云”,因为它太小了,不可能围住“公主殿下”的脖子一圈。我看过“公主”把“赵云”当围脖的照片,确实很长,非一般猫可比。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赵云”既然没死,找到了没有?

老鱼说:“找到了。”

我们齐声问:“怎么找到的?”

老鱼说:“你们别吵吵!好好听我讲。”

然后他又从被送快递的老头父子两人塞进车里开始接着讲。他问老人一些问题,受的伤要不要紧,需不需要帮什么忙,家里有没有小孙子要取名呀,诸如此类。老人不愿意跟他胡扯,只是问他,地上那小猫的尸体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对着它哭?老鱼惊道:“我什么时候哭了?”老人说:“你脸上都是水。”老鱼张嘴要解释,转而一想,这招太绝了,如果解释,感觉就像是在掩饰,如果不解释,那就是默认了。干脆还是默认了吧。所以老鱼就简明扼要地给老人讲了讲“赵云”的事。

讲完,老人跟他儿子相视良久,又做默契状点了点头。“在哪儿丢的?”老人问。老鱼答说香丝客栈。老人转头问儿子在哪儿,儿子说在F6区。老头说:“咱们有多少人在那儿?”他儿子想了想说:“这没准,看业务量,但那地方都是客栈,现在临近旺季,估计每天有一到两个班的人吧。”老鱼听罢大惊,往后缩了缩,问道:“你们不是送快递的吗?你们是黑社会还是毒贩子啊!”老人的儿子笑道:“我们不是送快递的,我们是开快递公司的,我爸喜欢体验基层生活,他有病。”老头脱下鞋来,劈手给了儿子一鞋底。

车停在香丝客栈门口,雨停了。老头说:“你稍等,我打几个电话。”他打电话时说的是方言,口音很重,完全听不懂。听故事的人问老鱼:“说的是什么,你问了吗?”

老鱼说:“大概意思就是,令出山摇动,三军听分明,我要活‘赵云’,不要死‘子龙’。”

回到客栈一看,“公主殿下”不知何时竟飞回了大理。现在两人都不太弄得清楚北京和大理哪边才是家了。老鱼问:“你怎么来了?”“公主”说:“我看看三点前你出来没有。”老鱼说:“当时她表面上淡定,实际上内心风起云涌,五味杂陈。”我们这些听众只觉得,你们真他妈有钱,随便飞来飞去的。

第二天,香丝客栈前后左右被穿着红黄两色制服的快递员和快递车填满了。他们匆匆忙忙,穿梭于大街小巷;他们停在每一棵树下抬头观望,绕着每一座建筑里外搜寻。他们有时看见一只猫,就停下来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对照,然后失望地摇摇头,继续前寻。他们有的是正在送快递路上接到电话,有的是下了班正在喝酒时接到电话,有的是正在跟媳妇锻炼身体时接到电话,有的是正在打群架时接到电话。他们全都放下手里的事——不管什么事——加入到找猫的工作中。他们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狗叔说的,我们就照办。狗叔就是那个老头。老鱼说,事后他经常想,也许那个越野车司机被他揪住打了一顿,还用公安部的弟弟给吓唬走了,对那司机来说反而是好事。如果没有他,这件事直接发生在那个司机跟狗叔之间,还不定是什么样子。

第三天早上,狗叔来了个电话。“你有车吗?快来炉石寺!”炉石寺不是庙,是一家客栈的名字,这家客栈在古城外,很偏僻。老鱼将信将疑,叫上“刘皇叔”,打了个车去了。老鱼坐在后座上,两腿一直颠颠颠,“刘皇叔”说:“老鱼,不要慌。”

故事讲到这里,老鱼不讲了。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停下不讲,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出现了一个几十秒钟的冷场。老鱼和“公主殿下”立刻吸在了一起。吸了一会儿之后,老鱼向我们展示了酒窝。他说,他和“刘皇叔”赶到那个客栈时,“赵云”正蹲在院子里的阳光下舔爪子。“刘皇叔”叫了一声:“‘子龙’!”“赵云”没反应。老鱼叫道:“‘赵云’!浑蛋!环儿环儿环儿环儿……”赵云依然故我。

“公主殿下”蹲下身,嘴唇张开又闭上,终于开口道:

“‘赵云’,‘赵云’!”

“赵云”抬起头,正在舔的爪子定在半空。它看了半晌,放下爪子,似懂非懂地叫道:“哎哟。”

接着它慢慢向“公主”走过去。一开始,它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停一停,像是走在极薄的冰上。后来它的脚步连贯起来,渐渐变成了跑,跑着跑着,四爪蹬开,翻蹄亮掌,接着变成了飞奔。奔跑的时候,它的身体拉得极长,然后又团成小小的一团,继而又长长地伸展开。“哎哟!哎哟!”它边跑边喊,跑得腾空飞起,扑进“公主殿下”张开的怀抱里。“哎哟!哎哟!”它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往上爬,顺着肩膀爬到“公主殿下”的脖子后面,熟练地一窝,围了起来。

“哎哟!”“赵云”说。

老鱼跟“刘皇叔”叹道:“什么玩意儿啊。”说完各自扭向一旁,擤鼻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