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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来,反正也来不及》夜间出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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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大学同学聚会的时候,一个福建的同学问我:“十年过去了,北京的出租车司机怎么还都这么爱聊天啊?上车想睡会儿觉都不行。”我说:“别说十年了,过去刚有那种黄面包车的时候,出租车师傅就特能聊。你一上车,就从眼前的路、车、人讲起,最后到你下车的时候,话题所落之处,完全不可预料。其过程可涉及天文地理、历史金融、军事政治、医学社科,没有他们不能点评的。”同学说:“对对对!你还别不服,这些师傅脑袋里真有货,不像咱们在网上聊天,为了显得博学还得现搜索。”我呸道:“谁跟你是咱啊。”

后来我这同学问我:“你见过不愿意聊天的师傅吗?”我说当然有了,多得很,还有你一说话就跟你急眼的呢。接着我就给他讲了这么一个师傅。师傅这个词,充分体现了汉语的玄妙:它可以指男性,也可以指女性;可以指司机,也可以指售票员。它还可以指各种年龄的人。我上学那几年,出租车司机师傅都是四十往上,一个将军肚,一副白手套,一个保温杯。后来出租车多了,司机师傅也日趋多样化,男女老少都有。我见过头发花白的老大爷,眼神儿似乎不太好,得把下巴贴在方向盘上开;也见过比我大不了三五岁的大姐,风姿绰约,顾盼神飞,讲起故事来满脸跑眉毛,吓得我赶紧借口拉肚子提前下车了。我给大学同学讲的这个师傅,也就三十来岁,个儿不大,精瘦得像一匹小马驹子。我坐他的车,看见副驾驶上贴着名牌儿:晋文山。我眼一花,以为晋文公呢,要不是地方小就跪下了。

晋师傅开车,极少说话。他身上有一种“不要跟此人聊天儿”的气场,你上车一看,就知道最好别搭茬。若是乐得安静的乘客,当然就舒服了;赶上我这种不说话会憋死的主儿,真是人间地狱。头一回坐他的车,从西客站到机场,一打表将近40公里,加上堵车,不让说话简直能急死人。但是我一上车,就知道这回必须得忍了。

晋师傅个子虽然不大,但是个光头,且相貌凶狠,右眼下还有一条又平又直的2.5厘米的刀疤。该刀疤之平,令人不禁认为凶徒是拿着水平仪划的。这都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他开车的时候姿势太奇诡了。加上他是跑夜班的,每次坐他车都是晚上,真是吓人。他开车时,左手扶方向盘,右手挂挡。说是扶,其实只是把左胳膊伸直搭在方向盘上,其与方向盘接触的位置既不是手掌也不是手腕,而是小臂内侧。我后来试了试,这个姿势要转动方向盘,需要调动肱三头肌,太别扭了。更别扭的是,他开车的绝大多数时间里,脖子都是向右弯着的!其角度大约有60度,而且似乎跟时间有关系,若过了晚上12点,则会弯成45度。好在我没在半夜赶上过他的车,不知道会不会折成30度。只有等红灯时,他才会直起脖子,但是还不老实,必定要咯吱咯吱地转动一圈。

我在自己的车上曾经模拟过这个开车的姿势,根本没法开。人类生就两只眼睛,是水平的,而你开车行驶的路面与你两个瞳孔的连接线应该是平行的,这样才能获得安全舒适的视野。侧成45度之后,路上发生的每个状况,大脑都要重新调制解调一番,才能得到正确的处理指令,实在太危险了,大家千万不要模仿。总之,这位晋师傅就是以这么个姿势开车的,每次都是,你们感受一下。

坐晋师傅的车,虽然直观体验恐怖,但客观地说,实际上还是很平稳、很安全的。他从不超速,也不乱并线。路上有不会开的主儿不小心别了他一下,这是难免的事,他置若罔闻。有时候碰见故意斗气儿的,他就踩一脚刹车,等那车走远了再慢慢开。有的司机不愿意系安全带,就把安全带的收紧马达扯坏了,然后拉出一截安全带搭在身上。晋师傅不会这么做,他总是老老实实地系好安全带。并且他的车里总是很干净,有种特殊的气味。这种味道很好闻,但又不是香味儿。后来我问他,答说是HEPA滤网的味儿,他自己加装的。跟他聊天不搜索还真不行。

晋师傅总是在我家附近的一家酒店门口趴活儿,有一段时间,刚好跟我的出行规律一致。听其他师傅讲,在这趴夜班儿,等于赌博。赶上几个大活儿,一宿就算没白干,要是再赶上没空跑回来的话,基本上一个活儿就可以歇了。夜班儿的师傅一般都极爱聊天,因为不聊天容易睡着了。客人在后头一打呼噜,司机很容易神志不清,或是变得极其狂躁。只有这位晋师傅不爱说话,总是歪着头一声不吭地开车。他不听音乐,也不听评书,也不听匣子,开车的时候除了风噪胎噪,车里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这种安静的环境,连车里的电台一类的机器,都忍不住哔哔两声,物犹如此,人何以堪?当然,像我这样的聊天高手,这种难题只需要花点时间,还是能迎刃而解的。晋文山这种人,一看便知,属于闷口儿大葫芦型,肚子里有很多料,但是口儿让蜡封住了。只要把口儿启开,就能听到很多好故事。一想到有故事可听,我就流口水。大概坐了四五回车之后,这个口儿无意中就开了。

我辈聊天高手,虽然有很强的表达欲,但都有一些大宗匠的架子,一般不会主动开口骚扰人家的。只要对方一句话让我搭上茬,就必须默默忍受我几万字的话语空袭。问题是晋师傅不搭茬儿,他连你去哪儿都不问,你上车他就起步走人,快要经过第一个路口时,如果你还不说话,他就直行。按他的理论,你要去哪儿应该主动说,不应该等他问,着急的是你,又不是他。也有几分道理。我就这样默默地坐了几回车,直到有一次去机场,刚起步没多久,一辆红色马自达斜刺里猛地杀出来,右车门擦着我们这车的左前杠,简直间不容发,呼地过去了。晋师傅本能地猛踩了一脚刹车,车几乎完全停了,在地上拖出四条刹车痕,响彻四野。我因为没系安全带,差点从开着的窗户飞出去,气得大骂:“×你妈!”那时候我读书少,说话气儿很粗,现在不这样了。我骂完之后,一看晋师傅,正歪着脑袋,翻着白眼,张着嘴,看我。我赶紧说:“哦,我不是说您!说那个马自达呢。”

晋师傅把脖子顺时针慢慢扭了一圈,咯咯直响。接着他又开起车来,没走多远,他就开言道:

“赶着投胎呢这是!”

这应该是一句自言自语。哎哟?我心说,这你可是自找的。我赶紧接上话茬儿:“可不是吗!”我这一句出口,大概就跟有烟瘾的人憋了仨小时之后抽第一口烟的感觉差不多。这四个字后面,蕴藏着三十年之修为,无穷内力绵绵不绝,马上就要跟上了。没想到我这回可错了。我这内力还没打出来呢,晋文山师傅毕生之浑厚功力便排山倒海,汹涌而至了。他从路上经常遇到的几种类型的二百五开始讲,到怎样规避这些二百五,到如何与霸道的公交车斗智斗勇,到怎样在不违反交规的情况下开得最快,再到许许多多开车的经验和教训,以及渐渐夹杂的一些私事和过往,简直像一个在孤岛上生存了三十年的当代鲁滨孙,刚刚找回了“说话”这个功能一样。

他讲了好多故事。好在那条路足够长。

据晋师傅交代,很久以前,他是一个开黑车的。那时他在杏石口一带,开一辆部队淘汰下来的桑塔纳,车况不错,人又年轻,开得很野。在那一带的黑车司机里,他很有点名儿,人称“晋疯子”。杏石口地处西山八大处脚下,地貌起伏,多残桥小路,河边很多道路没有路灯。晚上走起来,对面会车,真正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往往会车的结果是胆儿肥的一个把另一辆车逼得轧了路肩,马上就要掉河里了,二马一错镫的工夫还得留下一句对彼此祖先的问候。这种情形,晋师傅总是胜者,因为他总是勇者。当然,常赶集没有不碰见亲家的,这样疯狂地开了一段时间之后,很快就出事了。晋师傅身上出的事很多,他时间有限,拣其中紧要的几件跟我说了。我篇幅有限,现在先说不太惨的,更惨的后头再说,说了大家吃不下饭去。

他说的这条杏石口的河边小路,我有幸走过一次,的确很恐怖,而且我也遇见了会车的情形。众所周知,我是一个很老实本分的人,我缩在路边让人家过去了。就这我都惊出一身汗来。可以想象,多年以前,年轻的晋文山开着二手的桑塔纳走在这条没有路灯的路上时,现场是多么惊险。此处应用直升机俯拍,因为他所遇到的危险,不是会车,而是超车。当时,一辆白捷达从后赶来,超车而过。这本来没什么,要超你就超呗!超过去之后,这车在晋文山前头狠狠跺了一脚刹车,车屁股都快坐地上了。晋师傅讲的时候,我心里想,一定是你先惹人家了。但是我没敢说。晋师傅当下大怒,摘下四挡,挂上二挡,一掰轮儿,一给油,桑塔纳“噌”地射了出去。前车看了,也向左打轮,想要拦住晋师傅的去路。那是一个化油器车和电喷车更迭的时代,捷达司机忽略了老桑塔纳在降挡操作下的推力。黑桑塔纳犹如浑河里的一条大鱼,倏忽而至,继而咆哮冲过,回到了路上。事情就是这时候发生的。捷达可能也降了挡,要不就是踩了一脚底板油,然后猛一甩轮晃出身来,正要再超,不料迎面来了一辆吉普。

晋师傅说,当时所庆幸者有三。其一,事发时已经送完客人,是空车返回,车上只有他自己;其二,出事的捷达也是一辆空驶的黑出租,据说并没有什么梁子,只是嫌晋文山开得慢;其三,该司机还没傻透,危急关头,没有正面对抗硕大的吉普,而是继续打轮,滑下道梗,斜斜插入了两棵护道树中间。吉普扬长而去。

晋师傅停好车,一路小跑赶向那辆卡在树中间的变形冒烟的捷达。没想到那个司机几乎没受伤,就是门卡住开不开了。晋师傅一发蛮力,拽开变形的门,把捷达司机拉了出来。那司机甫一站稳脚跟,抬手就给了晋师傅一拳。他手上戴了个假钻石戒指,而且是女式的,钻石很大,给晋师傅脸上平平开了一道血槽。

晋师傅拿手背抹了把脸,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你没事儿吧?”

捷达司机愣了一下,说:“好像没事儿,你呢?”

听到此处,我差点没让口水呛死。

自那之后,晋师傅放弃了黑车。此时天降奇缘,同一大院儿的一位姓秦的老师傅找到他,问他愿不愿意开双班儿。这位秦师傅有“个体出租”执照,车是新换的,老师傅开车在意,保养及时,车况非常好。晋文山问他:“秦师傅,您知道我刚把人车弄河里去了吗?”秦师傅说知道。晋文山又问:“那您还信得过我给您开夜班?”秦师傅说,就因为知道这事儿,我才找你。把晋文山说得晕头转向。

北京个体出租车牌照极少,十分金贵。牌照对应的车管理严格,不能说换就换,所以车对这些老师傅来说就是命根子。那几年,他们不用交份儿钱,一个月挣下来,除了油钱保养,车辆损耗,加上交点微不足道的税,剩下都是自个儿的,十分令人眼红。秦师傅说:“小晋啊,你开我的车,可就不能当晋疯子了,你车门子上印着‘个体出租’这几个字儿,本身就招事儿,咱们开车必须得规规矩矩的,知道吗?”晋文山说:“知道了,我不走河边儿。”说完一点火走了。秦师傅气得胡子都撅起来了。

实际上,晋文山比以前确实老实多了。他极力克制自己,不开快车,不斗气儿。因为这时候他已经知道,开车除了要注意行人,还得注意车,因为车跟车一旦出了事儿,动静还是挺大的。但是由于开的是夜班,路上车少人稀,他总是以限速以内的最高时速行驶。半年下来,秦师傅一查,一个违章都没有,挺满意。每次交车,秦师傅只嘱咐一句:“别超速!”晋文山答说:“哦。”

那年八月的一个晚上,下起毛毛雨来。这种雨几乎看不见,摸不着,但是站在雨里,一会儿全身就能湿透了,十分讨厌。路上凉津津的,又湿又滑,像被猫舔过似的。当时从西郊进城,已经修好了几条联络线和高架,晋文山接了车,在西郊转了一圈没有活儿,准备走其中一条联络线去城里趴酒店。上联络线前,他停在白线上等红灯,红灯在湿漉漉的柏油道上投下一团口红似的影子,这让他想起一个人。他想起秦师傅的女儿。晋文山说,这姑娘比他大三岁,叫秦琪淑;她跟秦师傅说自己是外企的白领,实际上是俱乐部里跳舞的。我听完这段描述,脑子转得十分吃力,因为这里面包含了太多信息。比方说,晋文山可以这么讲:“我是七六年的,秦琪淑是七三年的”。但是他却用了“大三岁”这个显然带有抱金砖指向性的说法。

这时候,右边的车道停下一辆车,晋文山感觉到,那辆车在毛毛细雨中摇下了车窗,司机从里面在看他。他只用余光就能知道,又是那辆尼桑。这是一辆1991年的墨绿色蓝鸟SSS,已经很老了。车身重新喷涂过,尾翼和排气管显然进行了改装,镀了锌;同样电镀的轮毂闪着战斧似的寒光。在西郊,很多人见过这辆车,它总在12点以后上街,像一头莽撞的小兽,到处惹麻烦。它马力大,提速快,转弯灵活,喜欢急冲猛跑,疯狂变线。开车的是个黄毛小伙子,西郊的夜班司机们不认识他,咸称之为“那个傻×”。现在这小子已经出名了,大家还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因为他上报纸和电视的时候都叫“小轿车司机”。

这辆车几乎每天都跟晋文山碰上。它喜欢在红灯线上跟并排的车拼起步,几乎百战百胜,因为没人乐意搭理他。其实晋文山也不乐意搭理他,只是起步本来就快而已。几次跟晋文山并排起步,结果都大出这辆蓝鸟所料。晋文山的提速太快了,你坐在他车里,能够清晰地听见发动机转速逐渐加快,然后以摘挡和离合器的声音为标志,突然降了一个高度,并以稍微缓慢一些的速度继续上升,如此往复。你感觉不到空挡那一瞬间的降速和后挫感,因为他选择换挡的时机就像屠夫寻找牛脖子上的关节,批砉导窾,流水行云。而那辆蓝鸟,晋文山只用了两个字儿形容它的司机:傻踩。他似乎以为在转速尽可能高的地方换挡会获得更好的动力,而且不管晴天雨天,水泥柏油,他换挡的节奏听起来是一样的。这说明他就是傻踩,没什么经验。一开始,蓝鸟只是偶然跟晋文山比过几次,都输了之后,表示不服,整晚上在大街上找他。晋文山说:“那车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大,可能是进排气都进行了改装。”我问他:“是不是那种排气管特别粗的?”晋文山说:“不知道,我很少看别的车的排气管,都是别人看我的。”

八月那个下雨的晚上,晋文山看着红灯的倒影,想着怀抱金砖的秦琪淑时,那辆蓝鸟缓缓停在了旁边,还摘空挡轰了两脚油。彼时,蓝鸟的司机一定不会知道自己将在这个夜晚永远地告别他热爱的马达轰鸣声。

比赛开始了。绿灯一亮,蓝鸟发出巨大的咆哮,领先半个车身跃出。晋文山是在变灯的一瞬间现挂一挡的,他不像别的老司机那样老早就踩着离合器踏板挂好一挡,也不用二挡起步。“太累,你知道我一宿得踩多长时间离合吗?能少踩一秒是一秒。”他这样解释道。他每换一次挡,油门有好几个动作。他说:“先试探性地踩一脚,等车告诉你:准备好了,走你!再一脚踩到底。”这个说法我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在自己车上试了试,没什么感觉。晋文山后来又说“试探性地踩一脚”这个说法,实际上非常之快,根本感觉不到,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根本感觉不到的感觉真是太玄妙了,实在不懂。我觉得这完全是语言表达能力的问题。

这个红绿灯的位置就在联络线开始的地段,进入主路之后几秒钟,就是一个大上坡。上坡时晋文山已经完全超过了蓝鸟,并达到了这条路的限速。每到此时,他总会故意踩一下刹车。刹车灯一亮,就等于在跟后面的车说:我已经赢了,只是不想超速,你走吧。每次都把那个蓝鸟气得一路按着喇叭就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意思。那天晚上也是这样,上到坡顶时,晋文山踩了刹车,其实那一瞬间的车速还是非常快的,以至于蓝鸟生气地按喇叭超车时发生了多普勒效应。这个多普勒效应没能拖多久的长音儿,就被一阵巨大的恐怖响动拦腰斩断了。不到一秒钟,晋文山也到达了那个声音发出的地方,本能支配着他猛打方向盘,并在尽可能合适的时机用尽可能合适的力度踩了刹车,他的轮胎与湿柏油路摩擦出来的尖厉噪声接替了那阵复杂的撞击声。最后停下时他车头朝后,竟然还摘了空挡。

讲到这里时,我们正好路过收费站。晋文山利用收费员找零钱的时间,使劲搓了搓脸,然后咯吱咯吱地转了转脖子,继而又恢复到45度的姿势。他用这个姿势给我讲述这种事,总有一种奇怪的恐怖气氛。搓完脸,他接着讲下面的事情时,我才知道他为什么要搓脸。他大概已经很久没回忆起那个画面了。

他先是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呆呆地看着事故现场。他的车头在疯狂的旋转中不知道怎么转了一百八十度,正好朝向事故现场的方向。那辆蓝鸟撞在了一辆大得已经失去真实感的平板拖车后面,但并没有完全贴死。否则以蓝鸟的车高,估计会直接塞进拖车的车斗下面,整个车顶都得给铲飞了。晋文山想,这怎么可能没撞上?从那个角度看,蓝鸟的鼻子好像还挺完整的。于是他使劲搓了搓脸,开门下车。那时候他还没有歪脖子和转脖子的毛病。

等走过去一看,晋文山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当时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找根烟抽,而不是打电话报警。可是秦琪淑最讨厌他在车上抽烟,所以他戒了。有一段时间,他又转过脸去不敢看车里,因为实在太惨了。但是他最终还是转了过来。他这次没有问“你没事儿吧”,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这很明显,那个蓝鸟的司机,已经从各种意义上完完全全地死了。

那辆大型拖车的车斗上,散放着一些长到难以想象其用途的大钢筋。这些钢筋又粗又长,自重把它们坠得弯了下来。撞击的瞬间,一共有七八根钢筋穿进了蓝鸟,它们在一些复杂的力学作用下分散向各个角度射去,把蓝鸟射得千疮百孔。它们就像罗家枪的枪法一般,一抖七个枪头,只有一个是真的,这个真的枪头准确地穿过了司机。关于这根钢筋所穿的位置,晋文山并没有讲,用说书的行话来讲,他用很长很长的沉默,把这一段“码”过去了。即使他讲了,我也不想再讲一遍,因为那实在太惨了。

晋文山手脚没地方放,在原地转悠了半天,双向都没有一辆路过的车。这时候他想起来他有一个手机。那个时代的手机十分原始,刷不了微博也拍不了照,只能打电话和发短信。他打了个110。按说这时候应该打122,但是这不重要,任何紧急情况都可以打110,总之他前言不搭后语地报了警。警察问了好几遍,在哪儿啊?哪个路口啊?他也说不清楚。一个夜班出租车司机,竟然说不清地名,这也真是要命。他的脑袋那时候完全乱了,一手举着电话,一手指着远处,转来转去,最后说了个“西黄村”。这个地方倒也不远,警察费了不少劲还是找到了,因为后来有别的车报了警。报完警之后,他忽然想起来,不是还有个货车司机吗?结果等他拉开车门一看,大车驾驶室里没人。

他歪着脑袋给我讲这段的时候,我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差点跳车。他看了看我,解释道:“这不是闹鬼,后来才知道,一出事那个司机就下了车,看见人死了,二话没说就跑了。也不知道他跑个啥,是人家撞他,又不是他撞别人。”我心说,你现在说得这么淡定,当时不也吓尿了吗?这不是我夸张,是他自己说的,他说当时差点就尿裤子了。空荡荡的柏油路上,飘着讨厌的毛毛雨,四围一个活人都没有。他拿起手机,想要打个电话。他妈死了好多年了,他爸是个酒鬼,这时候早睡成一摊烂泥了,他不知道给谁打。他想给秦师傅打,又觉得太晚了,不合适,再把老头吓着。他想给秦琪淑打,又不知道说什么。

他环顾四周,路两侧的住宅楼全部都关着灯。南面不远有条铁路,平时经常过车,这时候也阒寂无声。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连根烟都没有。最后他坐在湿漉漉的护栏上,拿着湿漉漉的手机,整个人湿漉漉的,像个水獭,一边挠头一边给秦琪淑发了一条短信。发完之后,手机就进了水,坏了。他是这么发的:

“淑子姐,西黄村在下雨。”

然后他就在满面雨水的掩护下,呆呆望着蓝鸟的司机,撇着嘴无声地哭了起来。

我问他:“你这算是为谁哭?”他说为那个被钢筋插死的傻×哭。我说:“人又不是你撞的,而且这回你连挤他都没挤,他自己赶上了,赖谁?如果大车在你那条道上,死的就是你了。”晋文山说:“我想过,我能应付。”但是估计他还是应付不了。阎王要你三更走,谁敢留你到天明?我一拍大腿道:“对啊!你这不是想得挺明白的吗,有什么可哭的?”他说:“傻×的命也是命啊。”

这件事发生之前,他刚刚过完生日没多久,从秦师傅那儿分到的车钱已经能让自己的爹住个半年的养老院,他是这么打算的。他还想存点钱结婚,虽然他根本没胆子跟秦琪淑提这个事儿,而秦琪淑则好像有好多个男朋友。这个晚上之后,世界就像一个星期没换水的金鱼盆一样,你还能看得见一切,但它们都不再闪闪发亮了。

从那以后,晋文山经常做噩梦。噩梦的内容很俗,就是重现车祸的过程。梦里,有时候蓝鸟里的司机变成开黑车时被挤下道的那辆白捷达的司机。更多的时候,他自己变成了蓝鸟司机,坐在蓝鸟里,仪表盘、中控台呼之欲出;他在一座桥上爬大坡,看不到坡对面的情况,但心里很清楚,对面有一排排铁枪在等待着他。他踩刹车,可是车怎么都停不下来,开过了坡,眼看着铁枪像一片倒下的森林一般直压过来,他使劲扭身子想躲开,可是身体被安全带勒住了。他只好用力歪脖子,想把脑袋躲开。在梦里,有时候能躲开,有时候躲不开,能听见钢筋进来时一系列复杂的声音。在后来的梦里,他从一开始就歪着脖子开车,果然一次都没被扎中过。等醒着的时候一开车,发现这个毛病已经改不过来了。

现在的晋文山开车,总要比路面规定限速还低10公里。我有几次赶去机场,十分着急,但他就是不给我开足马力。我虽然生气,但是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对,开快车、开斗气车,下场是很惨的,他一个人惨就行了,不要等我在车上的时候惨。

我后来问他:“你的淑子姐跟你怎么着了?”晋文山腾地坐直了,跟让人戳了尾巴骨似的。然后他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把脑袋歪向了相反的一边。他还用右手不停地挠脸,好让我看不见他的脸是不是红了,我是这么认为的。

晋文山能够克服心理压力重新上岗,当然少不了秦老师傅的开导跟教诲。秦师傅开导完,怕矫枉过正,永远都要找补一句:“别超速!”每次交车,必要交代这句,凡是由晋文山开夜班的日子,无一例外。关于超速,有一件事,晋文山认为算是个例外,但那不是在交车的时候发生的。

春节的时候,因为过节活儿少,有几天歇车。三十儿晚上,秦师傅心急火燎地来砸晋文山家的门,咣咣咣。晋文山披衣开门一看老头满头是汗的样子,大惊道:“师娘怎么啦?”秦师傅一愣,啐道:“师你妈个娘,是你淑子姐,她宫外孕了,我喝酒了,快跟我走!”公平地讲,我觉得秦师傅表达得很清楚:秦琪淑发生了紧急状况,需要去医院,而他自己喝了酒不能开车,所以需要晋文山开车,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吗?也不知道他反应到底是快是慢,晋文山觉得一头雾水,发了半天呆,最后问了一句:“啥叫宫外孕?”老头大怒,说出一串不堪入耳的话来,晋文山直缩脖子,连说:“您别着急,等我一下我这就来。”他进到他爸那屋,给床边铺了一个厚垫子,防止他爸掉下来,然后拿上钥匙就走了。他爸喝得烂醉如泥,迷迷糊糊醒来,喊了一句:“都给我铐起来!”然后果然掉在垫子上,接着睡了。

庆幸的是,这天过节,路上没什么车,而且也没有下雪。不幸的是,路边有很多人在放炮仗,有的人看车少,跑到路中心来放。有人竟然焊了一个铸铁的架子放在路中间当炮台,真没地方说理!晋文山开着车绕着这些路障赶往医院,车外炮声隆隆,跟到了摩加迪沙似的,车内安静得像上冻的湖,没什么人说话。

秦琪淑只说了一句:“小山子,我把你车弄脏了。”接着就倒在她妈怀里不说话了。路灯一盏一盏地从车窗把灯光投在她脸上,她一会儿像活人,一会儿像死人。

过了一会儿,晋文山说:“没事,这是咱爸的车。”

我听到这里,真想击节赞叹:机智!其中细节,只有有心人能听得出来,我就是一个有心人。秦师傅坐在副驾驶,对这种细节好像没什么心思去想,他只是一直在嘟囔:“快点,快点,快点。”

晋文山歪着脖子,斜着眼,问了一句:“师傅,能超速吗?”

秦师傅这次没说“别超速”,他咬了咬嘴唇,哆嗦着说:“快点,快点,快点。”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正好经过一个红灯。晋文山停下车,扭了扭脖子,然后不再歪脑袋了。他坐姿端正、平视前方的时候,两眼射出两道火光,耳朵机警地竖着;他身体前倾,左臂微曲,左手紧握方向盘10点钟方向,仔细从间或传来的鞭炮声中捕捉细微的发动机的声音,又把右手放在排挡杆顶端的球上感觉它的震动。那个球被他们爷儿俩盘得油光锃亮,跟道光朝的差不多。这一切用了5秒钟。5秒钟之后,他让发动机悬停在3500转,向4000一点一点地试探,接着直接拉进二挡,一脚油门,把硝烟冲出一道无形的胡同,车身激飞而出,这时候还没变灯呢。那一刹那,一颗闪光雷划过车顶,把四周照得亮如白昼。接着炮声大震,天地相连,零点到了。一时硝烟四起,红雾叆叇,漫天飞舞的礼花弹、蹿天猴儿,在晋文山看来,就是曳光弹、高射炮;而他则是一名机动部队的战士,正在带着最重要的伤员跟死神抢时间。

有这么严重吗?可能他觉得有。

注:开快车、开斗气车,和任何违反交通规则的行为,都是非常危险和错误的。在任何情况下,不论基于什么理由,请安全、平稳驾驶,遵守交通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