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日光更是加强了马进的信心,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大船的全景。
这是一艘常见的远洋轮船。船头部分已经腐朽,铁皮锈迹斑斑,但基本保持完整,整艘大船的底舱被拦腰折断,露出的部分舱室分层分间,有的玻璃已经碎掉,有的露出扶手和栏杆,看起来就是一座斑驳古怪的公寓大楼。而距离大船不远的崖壁下就是汪洋大海,他们已经到了岛的另一端。
明媚的阳光洒在与周围原始环境格格不入的庞大钢铁巨兽上,人类的现代文明遗存给马进扎了一针强心剂,令他血脉偾张。
当有了希望以后,马进开始准备工作。说到底他内心深处还是一个笨拙的人,首先想到的还是小兴和姗姗。当这个希望还没有牢牢地攥在手里的时候,他虽然不敢去奢求更多,但也想把源自希望的喜悦传递出去,毕竟这份希望的力量已经让他充满了继续生活的激情。而且在发现大船之后,小兴对他的态度也有所缓和。
马进穿着在大船上发现的胶皮衣,和小兴一起拿着渔网在波光粼粼的水中驱赶着鱼群,虽然动作还不熟练,但生产工具的极大进步已经让他们收获颇丰。他看着满满的渔网,哼起快乐的曲调。身边的小兴也难掩兴奋,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
“你不是说打够鱼就回去吗?”小兴抻着渔网,装作毫不在意。
“放心,张总有办法。”马进看到小兴还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他知道两人之间的尴尬已经少了很多,之前他们也闹过别扭,但每次都能化解,毕竟这是来自兄弟俩一起生活多年的默契,“不生哥的气了?”
“生什么气啊?我这些天想了想,六千万,搁谁也不能撂下。”
“你说得太对了!等回去了,彩票的钱咱俩三七开。”马进更加笃定身边的堂弟就是自己最后的肩膀,他看着小兴的眼睛说得很认真。自从发生过上回的事情,他发誓今后绝不再对小兴有任何隐瞒。
“太多了,我要六就行。”看到马进这么认真,小兴反倒轻松地开起了玩笑。
马进也轻松地笑了起来,他抬眼望着远处的夕阳下美丽的晚霞,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小岛的美丽,而在岛屿外面的世界里有着他相信的无限美好。
在这份美好里当然还有姗姗。
马进一想到还留在山洞的姗姗,肯定吃不到完整的鱼,他就心里难过。他找了个没人的时候绕了个远路,将自己这些天偷偷藏起来的鱼塞进了姗姗捕鱼的篓子。他还是这样,要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都给姗姗,当然这回也没花钱。
马进在小溪的另一边等着姗姗出现,过了一会儿,他看着姗姗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她浑身脏乱,像是刚刚摔倒过的样子,沮丧地收拾着工具和零星的收获,准备离开。
姗姗准备提起装鱼的篓子,感觉手上一沉,才发现被塞了满满一篓的鱼,眼中的失落换成了惊奇。她奇怪地看看周围,看到马进从远处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马进把一束花背在身后,故作神秘地凑到姗姗旁边:“厉害啊!弄这么多鱼。”
“跟你有关系吗?”姗姗的心里还有些别扭。
马进看到姗姗拎起鱼准备离开,慌忙又说:“你今天不是过生日嘛,送你的。”
姗姗的手顿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鱼的重量,还是因为马进的这句话。她停下了脚步,看着鱼篓似乎要从里面找什么东西,又使劲抖了一下,一只用树叶折成的千纸鹤从鱼篓里落了下来,顺着小溪流走。
马进想伸手去抓,姗姗看着千纸鹤却突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笑声击碎了二人之间的尴尬,让这个瞬间异常美好。马进看着姗姗的脸庞,仿佛没有任何苦难能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他微微有点入神。
姗姗忍住笑问:“你哪来这么多鱼啊?”
“这算什么,我们发现一个好地方,那里要什么有什么!”
可马进说的话,在姗姗听来不过是又一次不切实际的炫耀,两个人的频道依然接不上。气氛很快再次结上了一层尴尬的冰。
姗姗想再度离开,马进不知道该如何挽留。
姗姗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回过头认真地看着马进:“有肥皂吗?”
马进开心地带着姗姗穿过森林朝大船走去,一路上斑驳的阳光明媚轻快。他又一次确定那儿就是自己走向幸福的开始,大船就是他离开的机会,而且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自己只能用它离开。
这一路上发生的惊奇和开心,好像都转瞬即逝,当马进回过神来的时候,透过斑驳的镜子他看到姗姗顶着一头鲜活的泡沫,被水打湿的脸上绽出了久违的笑容,身上有一种生动真实的烟火气。但他身旁还倒挂着翻倒的马桶,满地狼藉的灯泡碎片,这一切又都显得那么荒诞而不真实。
姗姗弯腰低头准备冲掉头上的肥皂水,用有些狼狈的眼神示意马进帮忙。
马进在她身后拉住后脖领,动作利落地冲着水。他看到清水逐渐把泡沫一点点地冲散,姗姗白皙的脖颈在阳光、水、泡沫的反光、折射中被调抹成一幅抽象的画。姗姗拱起的背勾勒出好看的弧线,曼妙的身体充满了生命力。
马进觉得他们好像一对相处已久的恋人。
“彩票的事儿,对不起啊。”姗姗擦着头发说出了心里一直藏着的话,而马进早已不在意。
姗姗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掏出马进上次出海临走前送给她的口红,仔细地涂抹着嘴唇,又点了点腮红,然后起身站在尘灰扑簌的阳光中,看起来神采奕奕。
马进兴奋地带着姗姗又将大船里刚才没看过的神奇展示了一番,宛如这里的主人。餐厅、挂在头顶的吧台高脚凳、红酒、罐头、管道交错的隔间、油滴在地上凝聚的小滩、倾斜的地板、光洁的餐具以及能够看到断层外的观景平台。而远处就是蛮荒原始的森林。二人感受着残酷又奇怪的幸福感,直到面对一扇封闭的舱门。
“我好几次都没打开,里面肯定有好东西。”马进死乞白赖地推着门,可门纹丝不动。
姗姗走上前看了看边上贴着的倒置的外文符号,轻轻一拉门上另一侧的扶手,毫不费力地打开了。
马进有些不好意思地跟随姗姗进入一片漆黑的空间,不得不点燃火机。眼前星星似的一点光源闪烁着,让探索看起来有些神秘,像是在翻一只没有拆封过的宝箱。姗姗兴奋地拆开了几卷蓝白条纹的织物和气泡纸。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马进的语气很得意,但他被发热的火机烫着了手指,慌忙熄灭了火机。黑暗的舱内,两人离得很近,虽然看不到对方却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如同刚上岛时在狭窄的山洞里。
“你等一下。”马进把火机交给姗姗,随后用织物将自己的半边身体裹得像个印度男人,又侧过半边身体把一只手伸进姗姗刚才脱下的毛衣袖,“开灯。”
姗姗点亮火机,才看见马进怪异的样子。
马进在微弱的光里跳起了舞,分别用自己的半边身体和脸庞表演一对男女,他跳得很投入,也很滑稽。
姗姗开心地笑出了声,火光也随着身体摇动。
“我一直没问你,你后来跟那男的为什么分开了?”马进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其实人在无心的时候才能问出最有意的问题,他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唐突,每次面对姗姗,他都会变得迟钝,像变了个人。
“没什么,就是他不值得信任。”姗姗轻松地回答,也许是不想让难得的愉快溜走,也许是并不在乎,她把火机还给马进,反问了一句,“那你呢,还想着彩票呢?”
“你别笑话我,就算是假的我都得当成真的。它对我来说是个希望。就跟这团火一样,我不能让它灭了。”马进看着姗姗的眼神变得认真起来,“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儿。”
姗姗听到这话,似有似无地抿嘴笑了一下。她听过男人很多承诺,不论内容是关于什么,说的时候都没半点迟疑,可是改变的时候也一样。她相信过有些东西是真的,只是明白了真的东西也是有保质期的。相信是件很难的事,特别是当你真的相信过的也碎了以后,就失去了再拾起来的力气。
姗姗看着马进手里的火机,轻轻吹了口气,把火给熄灭了。
马进不知道姗姗是怎么想的,他以为是在开玩笑,开心地再次点亮了火机,却猛然看到张总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吓了一跳,把火机给灭了。
张总点亮了手里的火机,伴随着夸张的大笑走了进来。他看着马进一身怪异的装束,很轻松地拍了拍马进的肩膀,让马进刚攒的一身自信又消失了。他才是这儿真正的主人。
“原来是姗姗来了啊。”张总又一次露出了他标志性的自信,马进对姗姗的情感他根本就没放在眼里,“聪明女人,想通了过来就好。”
“我没那么聪明。”姗姗冷冷地说完后离开了船舱,一秒钟也不愿多留。
马进瞥了张总一眼。他当然知道张总的炫耀,可这一次他觉得自己赢了。
“你还是不懂女人。她早晚会回来的,你信吗?”张总仿佛看穿了马进的心思,语重心长地教着这个刚开窍的孩子。“张总!张总!小王带人来了!”他的话却被外面焦急的喊声打断。张总自如的脸色变得慌张,他转身就往外走,把马进留在了黑暗里。
马进本来没动,但猛然想到刚刚出去的姗姗,顿了下也赶紧往门口的光亮走去。他当然不会想到,这一下就走出了他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