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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生意人4:舍得》九、舍小得,换大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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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客来升”里大排筵宴,古平原请常家车队的所有伙计在客栈大堂庆功。对于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结局,识得古平原的人自然都是为他高兴。

客栈老板赠了两坛十年陈的酒,自己也满上一杯,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怪不得我今儿一早就听院子里喜鹊叫,敢情是古爷今天要得这么个大彩头,实在是可喜可贺,今后我这客栈也要跟着您这‘茶王’沾光了。古爷,我先干为敬了。”

“妹、妹夫。”刘黑塔心里痛快,一个人喝了大半坛子的酒,“我就知道你了不起,这一次痛快,真是痛快,比在蒙古的时候还痛快!”

古平原拍了拍他的肩膀,二话不说将他递过来的一杯酒一饮而下。

刘黑塔又夹了夹眼睛:“我妹子虽然还在后院不出门,可我看她在心里也为你高兴着呢。”

古平原点点头,郝师爷与常四老爹在席间劝了一圈酒回来,也双双来敬古平原。

“平原啊,你可真是了不起,年纪轻轻就拿下天下第一的美名,今后在商界可谓是前途不可限量。”自从与古平原定了三年之约,常四老爹对古平原的称呼就从“老弟”变成了直呼其名。

“哪里,老爹谬赞了,我这不过是误打误撞,碰了个好运气。”

郝师爷插话道:“老弟,你可真厉害,上次来京没得进士,这次却夺了头名状元。老实说,你那两招使出来,我看连王爷都看傻了眼。必定是因为如此才选了你为头名。”

古平原心知绝无此理,自己的招数再怎么出奇,也不可能胜过京商的六百万两雪花银,但他也实在想不明白其中的缘故,当下笑笑不语,一干人把酒言欢,席上场面热闹无比。

不少伙计围过来,想听一听王府后花园里万茶大会的情形,将来向人学说,不知多有面子。

他们最感兴趣的还是古平原如何能想出“移花接木”与“洋婆献茶”这两招来,争着要听古平原亲口解说。古平原拗不过只得笑道:“其实我哪有那么多的点子,这都是从别人身上现学现卖得来的主意。”

他那日看了同仁堂养虎卖药,心中忽有所悟,认为既然药店为了显示货真价实能养一只虎,那么茶商将茶树搬到万茶大会的现场去,当场采茶当场喝,岂不是也能引来众人的注意。这茶叶当然不能是青叶,这就用得上园艺师的手艺,这又不同于嫩枝嫩叶的嫁接,而是将易碎的熟茶与硬硬的枝干相连,若是不能完好无损地取下,便会影响茶叶的卖相。郝师爷请到卓三三,这个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那使唤洋婆子呢?难不成古老板也看哪家茶馆里有洋婆子跑堂?”有个伙计性急,一语问出大家便是一阵哄堂大笑。

“那倒不是。”古平原声音低沉下来,他的视线越过众人,看向遥远的蒙古草原,“有一位了不起的老人家曾经对我说过,无需惧怕洋人,对付洋人只有四个字‘不卑不亢’,既是平等相处,我出钱自然可以雇佣她们。”他说的自然是崇恩大人。

“这就难得,别的商人要么对洋人畏而远之,要么在他们面前奴颜婢膝,岂会想到雇洋婆子来献茶艺!老弟呀,你这一招就好比诸葛孔明火烧赤壁,弄得众家茶商是措手不及。”郝师爷多喝了几杯,赞不绝口地道,“看着吧,与同仁堂养虎博名一样,要不了几日,这‘天下第一茶’就名满天下了,你古老弟成为天下第一茶商也是指日可待。”

“客来升”里欢天喜地,可这一晚京城里到处是睡不着觉的商家,太多的人因为嫉妒古平原而难以入眠,咬牙切齿地喃喃咒骂。特别是京商这一次吃了大亏,“四大恒”钱庄的掌柜先就坐不住了。

他们等了几日见李万堂那边毫无动静,四位掌柜凑在一起一合计,干脆来到李府兴师问罪。

最先说话的是老恒兴的史掌柜,他是位票友,最喜唱黑头,说起话来也是出了名的大嗓门,此刻气急更是将声音挑上了天。

“李老爷,您是李家的当家,这一次的事情也是您在我们面前拍了胸脯保证没问题,我们才会到各自的东家那里去促成此事,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东家已然责怪下来,我们的饭碗谁来保?”

一旁老恒利的刘掌柜也急得不得了,边擦汗边道:“六百万两白银,我们四大恒每家拿了一百万,您可要知道,这是我们全部本钱的近半之数,出不得纰漏啊。”

另外两个掌柜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地跟道:“就算在京城,二十万两开个钱庄也不算是小同行了。这一下子就是四百万两啊,说没就没了,太让人心疼了。”

“各位、各位,稍安勿躁。”李万堂一袭青衫,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好整似暇地玩赏着手中的鼻烟壶,就仿佛前几天的惨败根本就没发生过一样。

“我安得下来嘛?四大恒要是垮了,只怕你李万堂也笑不出来。”史掌柜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李家的银子都存在四大恒的钱庄里。

李万堂听他语带威胁,不在意地笑了笑,将鼻烟壶放在桌上,这才正容道:“不是我不着急,万茶大会的结果一公布,当天晚上我就去找了户部尚书宝鋆大人,他对于这意外的变故也是抱歉万分。”

“光抱歉就完了?六百万两银子啊,丢到河里可不光听个响儿,都能筑道坝了。”

“请听我说完。”李万堂面色一沉,几位掌柜顿时噤声不语。

“第二日宝大人就去见了恭亲王,王爷自然也不能让京商白白报效六百万两银子,所以两下里一商量,又经我提议……”李万堂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四大恒的掌柜也都不是吃素的,一看就知道必是有了意外的惊喜,全都露出期待的神色。

李万堂笑了笑,接下去说道:“恭亲王同意由我京商买下两淮沿海七十二家官办盐场,这些盐场今后就由我京商来运营。”

“什么!”四位掌柜一听之下全都起身,脸上是那种乍闻喜事不敢置信的表情。

“李老爷别是听错了吧?官办盐场历来交由扬州盐商代为经营,从不卖予其他商家,二十几年前扬州盐商纷纷垮了,无力经营,这才收回国有。怎么会卖给我们京商呢?”

李万堂这才稍露出一丝得色:“咱们京商从嘉庆年间开始就想经营扬州盐业,苦于扬州盐商把持得厉害,无从插手。要不是这一次王爷心存内疚,意图补偿我们,也不可能就将这一大批的盐场轻易到手。这就是俗话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这可是天大的利润,茶可以不喝,盐却不能不吃,有了这批盐场,京商就可以日进斗金了,比起‘天下第一茶’来,还是盐场要实惠得多啊。”史掌柜兴奋地说。

“史掌柜是明白人,只不过……”李万堂故意卖着关子,沉吟不语。

“李老爷,你就说吧,可别让我着急啦。”史掌柜可不想让这么一只煮好的肥美鸭子给飞喽,其他几位掌柜也都纷纷催促着。

李万堂看看火候差不多了,故作为难道:“只是要买下这七十二家盐场,至少需要这个数!”他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万两?”刘掌柜皱眉道。

李万堂笑了:“亏你还是个生意人,你以为这是盐井、盐池吗,这是两淮放眼几百里的盐场。告诉你,是一千万两!”

几位掌柜倒抽一口凉气,你看我,我看你,方才的兴奋劲儿消失无踪,呆坐在椅上半晌做声不得。

李万堂也不着急,重又把鼻烟壶拿在手上欣赏着里面的内画。

“李老爷,你该不是想要……”最后还是刘掌柜讷讷地开了口。

李万堂不慌不忙道:“我知道你们四大恒加起来正有实钱一千万两,为了争这“天下第一茶”入股四百万,别看损失了,现在我把当初这四百万两也算进来,你们再出四百万两,我们一起做这盐场的生意。”

“这不可能!钱都借了出去,难道要我们四大恒倒灶不成?”史掌柜一听之下就叫了起来。

李万堂胸有成竹地应对道:“钱庄的生意我也略知一二,你们四大恒开业几百年,就属这十年间银库里存银最多,因为长毛打仗人心惶惶,没人做生意,自然就没人来借钱。银子虽多,却只是备而不用,实际上每日存取之数大致相当,根本用不上银库里的银子。即使偶有大额取兑,最多不过二、三十万便能应付。所以之前我说要用四百万两,数额虽大,各位的东家想想便也都答应了,实在也是因为手头的富裕银子太多,与其堆着发霉,不如找笔好生意放出去吃利息合算。”

这一番话说出来,几位掌柜直皱眉头,没料到李万堂对四大恒的底细摸得如此清楚。

史掌柜有些不甘心,反唇相讥道:“你李家的底细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们做钱庄的。此前已经投了二百万两在万茶大会里,要说能独拿那剩下的六百万两银子,嘿嘿……”话没说完,言下之意众人却已明了。

刘掌柜怕李万堂会恼羞成怒,抢着说:“李老爷,钱庄的生意您既然清楚,想必难处也是知道。这些银子备而不用虽是犯了钱庄的大忌,但实在也是因为近年来山西票号不断在京里设号,成了我们钱庄的心腹大患。若是再借出去四百万两,各家存银就所剩无几了,应付日常的取款倒是不妨,若是山西票号得知此事,来个一拥而上,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李万堂点了点头:“二位掌柜说的都有道理,一则我李家虽然殷实,但一下子拿这么多银子出来也是为难,二来山西票号与京商钱庄抢生意的事情我也早有耳闻,这一次之所以要‘强人所难’,自然是这两件事我都有了解决之法。”

四位掌柜闻言不解其意,李万堂笑了笑:“几位今日来得巧,我正与一人商量此事,将他请出来,各位掌柜就全明白了。”

说着,他咳嗽一声,对着屏风后面说道:“王大掌柜,四大恒正在担心山西票号,您听了难道耳根子不热吗?”

就见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个干瘦的老头子,一脸的烟容,看样子是多年吸食鸦片,面容虽然枯槁,眼神却深如潭水,心思不可测也是一望可知。

他一出来,便拱手向四大恒掌柜道:“藏身多时,得罪得罪,鄙人是山西太谷‘泰裕丰’票号的大掌柜王天贵,特来拜望各位同行。”

史、刘等人都是大大一愣,太谷是山西的三大钱匣之一,“泰裕丰”又是太谷最大的一家票号,这王大掌柜平白无故来京商巨头府上做什么?几个人的眼神里同时露出防备与敌视的目光。

“几位不必如此!”李万堂哪会看不出来他们心中的敌意,大笑着站起身,拍了拍王天贵的肩头,“王大掌柜此来无意钱庄票号之争,是要与我们联手做盐场生意,大家千万不要心存芥蒂。他还带来了一个消息,各位听了一定满意。”

王天贵说的正是山西票号如今的现状。当初李万堂安排连环计,王天贵推动铜钱上涨,再加上私铸铜钱横行,山西票号损失惨重,虽然过了一年,但依旧是未复元气,自保尚且有余,攻敌却是无能为力。王天贵是山西票号的大掌柜,深知票号内幕,在座的几位又都是钱庄老手,细一听就知道王天贵没编瞎话。

“所以山西票号的事儿,各位可以不必放在心上了。”李万堂看了一眼王天贵。

王天贵自从被古平原设计打败,失去了所有的生意,手里空攥着几百万两银子,做个富家翁自然绰绰有余,不过他不甘心如此,始终在琢磨着翻身的机会,最后也把目光投到了两淮盐场上。他知道,盐在两淮,可是能决定盐场归属的人却在朝廷,于是便在几天前也来到京里活动,得知李万堂刚刚从恭亲王那里拿到了两淮盐场,他大失所望之下,又听到消息,说是李家这次在万茶大会损失不小,只怕一时难以筹措这笔巨款。

王天贵主动找上门来,李万堂正愁银子不够,难得有人送财上门,于是两人一拍即合,打算说动“四大恒”再投入四百万两,余数由李家和王天贵联手补足。至于李家此前与“泰裕丰”的那番惊心动魄的争斗,这两个在商场混了一辈子的生意人都是极有默契地缄口不谈。

“最难得的是,王大掌柜深明大义,愿意将各位之前损失的四百万两也算到股本里,也就是说等于各位每家拿了一百万两却入了双倍的股份,这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你们还犹豫什么?”李万堂恩威并施,四位掌柜知道若不答应,之前的一百万两银子就算是打了水漂,无奈之下,只得答应回去与东家商议,必定给个满意的答复。

事情一定,李万堂放下心来,刚要说话,王天贵却开了口。

“鄙人听说京商这一次栽在一个毛头小子的手里,不仅银钱损失不小,连名声都受了累,不知接下来想要如何应对啊?”

李万堂一怔,想了想道:“听说是西太后钦点他的茶为第一名,想必是运气好,制出来的茶恰恰中了圣意。”

与其说是圣意倒不如说是天意。李万堂企图借苏紫轩的手去对付慈禧太后,苏紫轩偏偏就借古平原将慈禧引到了万茶大会,阴差阳错间让京商丢掉了一个稳当当到手的天下第一,天意难测,就连李万堂自己也蒙在鼓里。不过若说全是天意也不尽然,古平原经过多少辛苦才制成这道兰雪茶,若无好茶在手,纵然有了机会,也难得第一的名号。

“反正结果是万难更改了,再要纠缠此事也于事无补,我们还是把心思用在收购经营盐场的生意上吧。”

“不然,不然。”王天贵连连摆手,“京商既然要到南边去做生意,自然要先把名头打响,给南边的商人来个下马威才是,现在却反过来了,一开始就落了下风,这对今后的生意可不利啊。那个叫古平原的人是徽商,我们正好拿他下手,别看他得了天下第一,一样要让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这才显得出我们的手段,等到了南边,别人才不敢轻易找我们的麻烦。”王天贵真是想不到,一转眼古平原居然夺了天下第一茶的美名,眼看就要发大财了,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怎么能看着古平原如此得意,非要在京里报这一箭之仇不可。

“这只怕是不容易……”李万堂不愿多事,刚要婉转回绝,就听从厅外传来一声。

“我倒有个主意!”

说话的正是李钦,他在外面听了多时,直到厅内说到古平原,他才眼珠一转接了口。

“你多什么嘴!”李万堂见李钦贸然闯入,立现不悦之色。

“哦,这不是李公子嘛,想必有什么高见,何妨说一说。”王天贵与李钦是旧识了,只不过二人目光一闪都没多说什么。

李钦也不客气,简单与众人见过礼后便道:“要对付那姓古的,其实也不难。我们来个双管齐下,包叫他哭都找不着北。第一,现在天下茶商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在京城,而且对兰雪茶夺了‘天下第一’都不服气。我们正好利用这一点,鼓动众家茶商谁也不要与姓古的做生意,不买他的茶。这样他空有其名,却不得其利,时间长了,自然难以为继。这样做还有个好处,就是久而久之,大家尝不到这‘天下第一茶’,慢慢也就将它忘了。”

“好!这是‘阴干’之法,用得妙极了。”王天贵用欣赏的眼光看了李钦一眼,“贤侄方才说双管齐下,那自然是还有一招喽。”

“正是。”李钦得意洋洋道:“原本说好了,万茶大会之后,由获得十大名茶的茶商联合摆酒请天下茶商,原本我们京商已将此事策划好了,没料到事却有变……”

“现在还提什么摆酒!”李万堂打断他。

“这酒还是要摆,只是换个说法。就说是我京商要尽地主之谊。场面越大越好,干脆来他一席‘满汉全席’的流水宴,将京里的茶商都请到,可有一样,就是不请姓古的,将他孤立起来。只要这个场面摆出来,就等于是天下茶商共同抵制古平原和他的兰雪茶,即使有人想暗中和他做买卖也不敢了。如此便是一石二鸟,既可找回京商的面子,又能让姓古的从此在商界无法立足。”

李钦侃侃而谈,李万堂沉着脸不言语,“四大恒”的几位掌柜在一旁听着,则都是暗暗心惊,想不到李钦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毒辣的心机。

“好、好!果然是虎父无犬子,佩服佩服!”王天贵不断抚掌称赞。

“这事儿不对头啊!”刘黑塔使劲地抓抓头发,“我说这兰雪茶到底得的是第一还是倒数第一?怎么一晃儿七八天过去,连一个来买茶的都没有?”

众人在客栈里都是愁眉不展,古平原心里也直犯嘀咕,嘴上却安慰大家道:“不要紧,也许是众家茶商有意拖些时日,意图压价。”

他嘴上虽然如此说,心中却盼派出去打听消息的郝师爷早点回来,好能知道些消息。

人是盼回来了,可一看郝师爷的脸色,大家就都知道恐怕大事不妙。他本是笑口常开,如今却苦着一张脸,张口就道:“老弟,这茶怕是卖不出去了。”

“这话怎么说?”古平原心里一翻个。

“我在各家商帮的会馆挨个打听,结果人家那边各种茶叶的生意谈得热火朝天,就是绝口不提兰雪茶。后来我试着向粤商和川商推销,可是话没说完就被人撵了出来。”

“怎么会这样呢?”常四老爹在旁也急了。

“他们要联合抵制兰雪茶,说是除非我们自设店铺,否则兰雪茶休想卖出去一两!”

古平原听完已是明白了,他的脸色也霎时阴了下来,低着头想了半晌,也没开口。

“怕什么,这群王八蛋想是输得不服气,背后耍阴的,咱们就自设店铺来卖茶,我就不信老百姓会不想尝这‘天下第一茶’。”刘黑塔鼓着腮帮子叫道。

古平原轻轻摇头,开口道:“只开一两间只怕是无济于事,要是开上十间八间,那本钱从何而来?再说各茶商要真是联合抵制我们,只要我们的茶上市开卖,他们就会全数购去,我们手头只有两千斤的茶叶,真要是有价无市,那兰雪茶岂不是名存实亡?”

“老弟虑得不错,只怕他们打的正是这个主意。你好不容易得了天下第一,这番心血可不能轻易付之东流啊。”郝师爷点头叹道。

“据说,他们还要办一个宴请天下茶商的盛宴,可是唯独不给我们发请柬。”

“好毒!这是四面楚歌之策,想要逼得我们走投无路。”古平原失声而出,他踏前一步问郝师爷:“此事总要有个领头的吧?”

郝师爷重重点头:“是京商在后面策动天下商帮孤立我们。”

“又是京商!”

“妹夫,咱们怎么办?”刘黑塔急急问道。

古平原心里明白,这一次的事情若是应对不好,只怕此前的种种努力全都白费。他正想着,林查理站起身来。

“古老板,你要是信得过我,就等我去参加这个茶商盛宴回来后再做决定,我去看看他们到底在捣什么鬼!”

古平原也觉得眼下以静制动未尝不是好办法,好在三天后便是京商请客的日子,急也不急这三日,便一口答允了。

三日之后,众人直等到天色黑透了,方才等到林查理赴宴回来,还是那几个人,一同聚在古平原的房中,林查理的脸色比郝师爷当时还要难看,一张口就是:“古老板,这一次你惹了大麻烦了。”

李钦代表京商在宴上长袖善舞,不断挑动各家茶商的情绪,大家虽不敢说慈禧太后的不是,却把“兰雪茶”贬得一文不值,最后在席间约定,绝不许任何人与古平原做交易。

“古老板,现在各地茶商沆瀣一气,画押按手印,订了攻守同盟。要我说你还是回徽州吧,这里不会有人和你做生意了。”林查理心里也是难过。

刘黑塔一拳捣在墙上,“我听说徽州茶商也都按了手押,第一个就是那侯二爷,说什么大义灭亲!这王八蛋,古大哥你当初还帮他,真是一片好心喂了白眼狼。”

郝师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屁股坐在椅上长叹一声:“怎么会这样呢?得了天下第一比没得还要糟糕!”

常四老爹在旁也是嗟叹不已,没想到古平原费尽辛苦九转丹成最后却落个这样的结果。

古平原紧咬牙关,半天都没言语,只是站起身不住地在房内走着,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他,等着他说话。

古平原慢慢站定,用一种决绝的口气说道:“这一次不比以往,如果输了,那就是满盘皆输,而且没有翻身的余地,你们想一想,手握‘茶王’都能一败涂地,今后不管哪行哪业,还会有人敢和你做生意吗?只怕要沦为商界的笑柄!”

“经商就是个往来,没听说自己跟自己做生意的,现在连徽商都在抵制你,你还能有什么办法?”郝师爷也深知这里面的凶险,却是无法可想。

“要不然,咱们求求人吧。”常四老爹皱着眉头,“陕西商帮和山西票号都欠着你偌大的人情,你去和他们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

“对啊,爹说的是个好主意。”刘黑塔一蹦三尺高,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古平原却不动声色,他已经想过这件事情了。就凭自己当初帮的忙,只要开口,康素园、乔致庸等人必然二话不说,全力相助。可这就等于是逼人家与天下商帮作对。只考虑自己,不顾及人家,这种损人利己的事情古平原不愿意去做。更何况古平原看起来是个平和谦恭的人,其实心气高昂,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考虑向人求助。

“我就不信只剩下求人这一条路。”

徽商会馆的大堂里,胡总执事正在与人谈论事情,说的正是古平原。

“听说这古平原胆子倒是真不小,走过黑水沼,斗过蒙古王府,可惜了,倒真是块经商的好材料。”他摇了摇头,带着些惋惜地说道。

“他这次把京商和洞庭商帮都惹火了,眼下成了众矢之的,天下商帮都视古平原为眼中钉,视兰雪茶为肉中刺,不拔了去誓不罢休,咱们要是护着他,不免也受池鱼之殃。”侯二爷听胡总执事话中微露怜才之意,深怕他改变心意,赶紧跟上一句。

“这姓古的运气真是好到极点,可惜福兮祸之所伏,得了天下第一却还是免不了破产毁业,白白糟蹋了那好茶。”他手里依旧是转着那对大铜球。

边上一位徽商也跟着道:“我也是可惜那茶,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茶,这闵老子怎么就偏偏挑上他,给他制出这么一味绝世好茶来。”

众人都尽皆摇首叹息,当然为的不是古平原,而是那得之不易的“天下第一茶”。

正在此时,一名门上来报。

“禀总执事,胡老太爷来了!”

“谁?”

“泰来茶庄的胡老太爷!”

一听是久已不出来走动的胡老太爷亲身到此,大家都站起身来,胡总执事更是连忙指挥众人到门前迎接。

说话间,胡老太爷的轿子就已经在大门前停了下来。胡总执事忙与众人迎了出去。

有些小字辈儿的徽商压根儿就没见过胡老太爷,但都知道这位老爷子脾气大,是徽商中的耆老。今日一见先就是一愕,不为别的,那五短身材很难让人相信这就是当年与各地商帮在四海争雄的徽商前辈。

胡总执事与这位老太爷沾着亲戚,是没出五服的侄儿,一见胡老太爷面沉似水,手里那长年不熄的旱烟袋竟然没点火,心里就是一惊,赶紧加着小心上来伺候。

“胡齐达,我说你小子是不是猪油蒙了心!”果不其然,胡老太爷张口就叫着总执事的名字开骂。

“老太爷您别生气,到底是谁惹了您了?来京怎么不派人递个信儿,我们大家好到高碑店去迎您。”总执事还以为是没能远迎让胡老太爷不痛快了。

“迎我?省省吧,我可没那么大的福分!”胡老太爷别看年纪大,中气可足得很,目光扫视全场,“要是问谁惹我了,你们全都有份!”

“这话是怎么说的?我们哪儿敢惹您老人家啊。”总执事陪着笑脸。

“别说不敢,你们这伙人胆子比天都大。我问你,是不是你把古平原得的‘天下第一茶’给黑了?”

“那、那是京商挑的头……”

一句话还没解释完,胡老太爷就一口啐过去:“走到河间府我就听说了,咱们徽商得了‘天下第一’的名头,还是皇太后的御笔亲封,这是多大的荣耀,又是多大的生意。可是你们这群不成器的东西,居然要帮着外人把这件事给阴干喽。好、好、好,真是一群好样的!”

侯二爷狗头狗脑地躲在胡总执事身后,胡总执事心里有气,心说当初是你撺掇我做这件事,如今倒躲了,他把身子稍稍闪开一些,把侯二爷让了出来。不看见侯二还好,胡老太爷一看见他,更是火冒三丈,用烟袋锅指着侯二的鼻子问道:“听说京商请客,要大家立字据,不与古平原做生意往来,你第一个按了手印?”

侯二爷头都不敢抬,好半天才讷讷地答应一声;“是!”

“啪”的一声,老爷子蹦起三尺高,狠狠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你白长了这么大个子,光知道吃饭不知道想事!你分得清里外么?知道京商的‘京’字和徽商的‘徽’字不是一个字么?”

侯二爷哪敢回嘴,二话不说当着众人的面跪下了。

他这一跪,胡老太爷反倒更好下手了,“噼啪”又是两巴掌。这几巴掌就像打着所有人脸上一样,胡总执事只觉得面上发烧,讪讪地过来劝着。

胡老太爷好不容易才消了点气,对着众人说:“我知道,当初古平原是犯了众怒,可是此一时彼一时,今日他得了‘天下第一茶’的美名,那是为我们徽商争了多大的脸面哪!就是再有不对也该原谅了。可你们倒好,硬是胳膊肘往外拐,要把他逼到破产毁业。我问三老四少一句,咱们不都有个一样的名字叫徽商么?怎么自家人反倒打起窝里炮来了。”

人们围在胡老太爷身旁静静地听着,此时脸上都不由得现出愧色。

胡老太爷长叹一声,环视一周,声音颤抖着,面上带出了疲乏的老态。

“我还记得年轻的时候,在蒙古做生意,有几家晋商联合当地的票号断了我的钱路,害得我没钱付给蒙古人,当时真急得要跳河。就在这个时候,京里的几位徽商知道了,连夜赶着大车给我运银子,银子运到正是期限的最后一天,那真是素不相识却雪中送炭,我差点没给人家跪下,可人家怎么说?他们说救的不是我胡泰来,救的是徽商在蒙古的信誉。”胡老太爷说到这儿,已是老泪纵横。

“什么叫徽商?同声共气、团结一致才是徽商,这样走在外面抬出这块招牌来,人家才看得起你。像你们现在这样做,分明是在拆自家的台,看着自家人倒霉却在一旁偷笑,等到有一天人家反过手来对付你们,后悔也晚啦!”胡老太爷说到激动处,不住地用长长的烟杆杵着地面。

这真是金石之言!徽商们听的都是悚然而惊。

胡老太爷跺了跺脚,从手上摘下一枚戒指,丢到侯二爷的面前。

“明天凭着我这枚戒指上的图章,到钱庄取银子。”

侯二爷这才抬起头:“舅舅,银子我手里还有,您莫不是有大用处?”

“买‘天下第一茶’必须要给个好价钱,别人不捧场,我们自己也要捧。我也知道你手里有银子,是故意让你到钱庄去的。你取银子的时候要说明白,这银子是用来与古平原做买卖!不是没人买‘天下第一茶’吗,我全数买下,就在泰来茶庄里卖!”

侯二爷大惊失色:“舅舅!这可使不得!”

胡老太爷把眼一瞪:“你说什么!”

侯二爷咽下一口唾沫:“听了舅舅的教训,我知道这一次的事情做错了。可是已然错了,再要更改,别人会说我们出尔反尔,按了手印却反悔,那泰来茶庄的信誉怎么办?”

“放屁!这时候你倒想起信誉二字了。泰来茶庄是你的还是我的,我没按手印就不算数!”

“您听我说。”侯二爷真的急了,“不是我不领古平原的情,这一回他实在是犯了各个商帮的忌,我们要是帮他,就等于与普天下所有的茶商作对,泰来茶庄在全国各地都有分号,万一犯了众怒,被人群起而攻之,即使是我们也承担不起这个损失,搞不好您一辈子打下的江山就要毁于一旦。一时意气用事,替古平原当这个挡箭牌,实在是划不来。”

他前面说的那些都对,胡老太爷也在认真考虑,可后面一句“意气用事”又把老爷子的火气撩拨了起来,他犯了倔劲儿,山羊胡子一翘,气道:“我胡泰来做了一辈子生意,还没怕过谁呢,他们不服气尽管冲我来!你不用说了,这事定了,明儿一早就去找古平原买茶!”

“听说那古平原已然陷入绝境,京商联合众商帮打算把他赶尽杀绝。”四喜给苏紫轩梳着长长的乌发,轻轻在她耳边说道。

苏紫轩隔了许久没言语,四喜也不意外,这位小姐自打那日从万茶大会回来就一直寡言少语,更稀罕的是,过了几日居然穿起了许久不穿的女装,今日沐浴后竟还要四喜为她对镜理妆。

“这是我从南城玲珑阁买回来的宫粉,连京西胭脂铺的上好水粉也不如它。这绛紫色的口脂是波斯的货色,小姐你用来点唇真是好看。”四喜说话间为苏紫轩挽好了髻子,髻上簪着一支从琉璃厂多宝斋买回来的珠花簪子,那上面珍珠足有指肚般大小,上面垂着嵌宝的流苏。

苏紫轩缓缓起身,四喜忙为她在小衣外披了一件银丝朱红的细云锦合欢纹长衣,小心翼翼地说,“小姐,你换了女装打算去哪儿啊?”

“哪儿也不去,只是看看罢了。”苏紫轩望着镜中的自己,怔怔地说,“我都快忘了自己是个女人了。”

四喜听得心里一酸,差点坠下泪来。

“这一手的确狠。”苏紫轩忽然开口,四喜一愣,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京商对付古平原的事儿。

“眼下正是趁热打铁之际,他们却要狠狠泼上一盆凉水,非把这火浇灭了不可。”

“那要是换了小姐你,如何应对呢?”

苏紫轩又沉默了下来,四喜正感不安想要乱以他语,苏紫轩却走到书案前,拿过一张小笺,四喜见她要写字,赶紧过来磨墨,苏紫轩只写了两个字在上面。

“明儿一早,你拿着这个去‘客来升’,把它给古平原。”

“舍得?”四喜不解地低声念着上面的字。

傍晚时分,古平原步出客栈,他思来想去,可就是找不到能把兰雪茶卖出去的法子,心情十分烦躁,不知不觉走到了前门大街上。

此时正是各行各业结束一天劳作,找地儿喝酒饮茶聊天吹牛的时辰,前门大街上热闹非凡,古平原却是心不在焉,眼睛虽然四处看着,可是心里想的还是兰雪茶的事儿。

“这是兰雪茶,是天下第一茶,掌柜的,您尝尝看,这真的是好茶。”一语入耳,古平原便是大大的一怔,侧头看去,街边一个茶店的柜台前,一个大姑娘正在捧着一包茶叶,苦苦哀求着茶店掌柜。

“姑娘,你拿走吧,我家的店不进这茶叶。”掌柜的摆了摆手。

“我把这茶放在你这里,不要钱,白给这些茶客喝还不行吗?”

“那也不行。”掌柜的有些不耐烦,“拿走,拿走!”说着连连挥手。

“掌柜的,求求您。”那女子正是常玉儿,她一张脸臊得通红,欲走还不甘心,楚楚可怜地站在柜台外面。

“唉,我跟你说实话吧,这兰雪茶要是进了店,我这茶店就要倒闭了。前几日京商会馆已经四处放出话,谁敢买卖兰雪茶,就让谁的买卖做不下去。我有几个脑袋敢惹李半城啊,姑娘,你就别为难我了。”

常玉儿咬了咬唇,刚想转身,忽然有人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怎么这天下第一茶还得求人来喝,别是假的吧。”

“不假,这是真的兰雪茶,是徽州制茶大师闵老子亲手所制。”常玉儿见有人肯理会,忙不迭地对着他说。

茶店正中的桌子上,坐着几个油头粉面的纨绔少爷,其中一个正是开口说话的人,他打断了常玉儿的话,指了指桌上的茶壶:“甭说那么多,把这免费的好茶给咱爷几个沏上尝尝。”

常玉儿点点头,走过来刚要提壶,那少爷也伸出手去,正把常玉儿的手握住:“哎,你……”常玉儿一惊挣扎,壶倒在桌上,热水洒出烫了她的手,茶包也散了开来,里面的茶叶一半落在地上,一半落在桌上。

常玉儿心疼地刚要弯腰去拣,那少爷伸臂一拦,指了指自己的裤裆,放肆地一笑:“怎么这么不小心,让你沏茶,弄得我满身都是,连裤子都湿了,还不赶紧给我擦擦。”同桌的那几个人都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常玉儿又羞又气,正想起身,从身后猛冲过来一个人,一抬脚“咣”地一声把这茶桌踹翻了,一时杯壶落地摔个粉碎,几个纨绔吓得四下一闪。

“玉儿。”那人一拉常玉儿的胳膊。

“古大哥。”常玉儿怔怔地望着他,古平原还是第一次称呼她为“玉儿”,常玉儿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暖意。

古平原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心中却是五味杂陈,自己好歹也是七尺男儿,却让一个弱质女流为了自己当街求人,看着常玉儿,他又是心疼又是难过。他随手给掌柜的丢下一块银子,对常玉儿说,“我们回客栈去。”

常玉儿顺从地点了点头,跟在古平原身后走了出去。

古平原房间里的灯一夜没灭,他一直坐在桌前,在苦苦思索着,怎样能破解眼前这个困局。

“我舍了自家的茶田,换得了一道好茶;老师舍了自己的性命,换得了我一条命;玉儿姑娘舍了女儿家的矜持,还不是想为我换得一线商机。难道我就如此没用,竟然连一个办法都想不出,就眼睁睁看着这来之不易的天下第一茶就此一败涂地?”古平原心浮气躁,端过早已凉透的兰雪茶一饮而下,清鲜之气顺喉而入,借着这股子凉意,他又想,“大家都能舍,难道我就不能舍,可我要舍掉什么才能让众商帮打破成见,愿意和我做生意呢?”

“难道说……”古平原的眼睛忽然亮了,灯火映在他的双目中,那火焰仿佛越来越大。

第二天一早,郝师爷、常家父子、林查理以及所有在担心这件事的伙计都聚在了“客来升”的大堂,眼睁睁地望着二楼的楼梯口。货色堆在永定货栈,一天天拖下去总不是办法,他们都知道古平原昨夜一晚未眠,巴望着他能有个什么办法,哪怕是贱价出手,也比白白耗在这儿强。

可是等了许久古平原还是不下来,后来郝师爷实在忍不住了,想上楼去叫,这时候古平原才出来,见大家都在看自己,他微微一笑。郝师爷离得最近,惊奇地发现古平原脸上是那种“劈破旁门方见月明如洗”的神色,几日来的满面愁容早已消失不见。

“老弟,你……”

郝师爷的话刚说了开头就被古平原摇摇手止住:“郝大哥,你先别忙,我要出去一趟,咱们有事回来再说。”

“去哪儿?”刘黑塔抢着问道。

“需不需要准备什么?”常四老爹也急忙问道。

古平原拍拍刘黑塔的肩膀,安慰地说:“你们都不要急,应带之物我已带了,你们随我来便是。”

众人这才发觉古平原的手里拿了一本纸册,隐隐见墨迹新鲜,大概是昨晚一夜之间写成。

郝师爷知道古平原胸有城府,既不愿多说,问也是无用,按捺下好奇之心,反将众人七嘴八舌的问话一一劝住。

古平原左右看了看,见人都齐了,便向客栈外走去。四喜正到了客栈外,见古平原带着众人走了出来,她想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走了一会儿,大家发现这不是直奔西琉璃厂后孙胡同嘛。

刘黑塔在后面悄悄问郝师爷。

“我妹夫这是要干什么?”

郝师爷面有忧色:“难不成他是要到各地商人会馆大闹一场?这么做可是殊为不智啊。”

“什么智不智?就许那帮乌龟王八蛋欺负人,就不许我们去出口气?妹夫要闹,我打头阵!”刘黑塔向来是不怕把事情弄大。

说话间,一行人就已经进了后孙胡同,这时各家会馆里都已有人进进出出,看见是这个“众矢之的”的古平原带着一帮人来了,全都匆忙去禀管事。

古平原也不理会一路上的指指点点,径直来到徽商会馆门口,刚要迈步上阶,却见胡老太爷带着侯二爷及一干茶商正往外走。

二人这一碰上,俱都是一愣,古平原惊喜交加,忽又想起徽商此时对自己的态度,踌躇着不敢上前打招呼。

胡老太爷却是没想那许多,他瞪大了眼睛看清是古平原之后,紧走两步上前握住古平原的手。

“贤侄,真是不容易,恭喜你了!拿到‘天下第一茶’实在是为我徽商长了脸,可喜可贺啊!”

就这一句,古平原眼泪差点掉下来,这么多天了,这还是第一次有徽州商人向自己道喜。

他按下心中的委屈辛酸,强笑道:“老太爷,多谢您了。您这是要出门?”

“我就是要去找你,不是没人买你的茶吗,我买,有多少我买多少!”

一听此言,古平原身后众人都是大喜,只有古平原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别看古平原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受的震动可比谁都大。他是光棍玲珑心,一点就透,看见侯二爷皱眉板脸,再看胡老太爷激动的样子,就知道这是老太爷一意孤行要帮自己的忙。当然自己可以装糊涂,把茶叶都卖给泰来茶庄,之后的事情都可以不管,但那样做等于将所有的问题都推给了胡老太爷,未免太不仗义了。

想到这儿,古平原刚有些活动的心思又稳住了,他把住胡老太爷的手臂,诚挚地说:“老太爷,您的意思我都懂,您容我先进院去向大家交代几句话,然后咱们再谈买卖。”

胡老太爷不住点头,有他在前面,胡总执事自然是不敢再拦古平原,一干人等走到会馆的大厅里。

这时候徽商会馆外面已经围聚了不少各地的茶商以及会馆的管事,大家都想看看这古平原要做些什么。

古平原站在厅中正中央的位置。商人尊崇的神依其主营行业各有不同,茶业敬陆羽,盐业敬蚩尤,丝织业拜的则是马头娘娘,到了会馆里则千篇一律,中堂上挂的都是财神赵公明。

古平原先拜过财神,心中默祷数遍,这才起身面向大家。

“诸位徽州的同行,今日我古平原到此,不为别的,只是想向大家赔个罪。当初我莽撞无状,害得徽商失了藏边客源,真是百死莫赎,还望各位多多见谅。”

他不追究众徽商与外人勾结,联手迫害自己,却一上来就自认“有罪”,这大出众人意料,一个个脸上都不自然,显见得是内惭于心。

但也有人认为古平原这一招是先抑后扬,搞不好接下来就要找麻烦了,且看他往下是如何说。

古平原接着又说道:“既然是赔罪,当然要有赔罪之礼,古某身无长物,最宝贵的东西莫过于此。”说着他把一直攥在手心里的那本纸册轻轻放在桌上,松手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随后放开,那纸册的封面上有一个明显的湿手印,竟是紧张得手心出汗。“特将此物献上,以示心意之诚。”

这时众人的好奇心已经到了顶点,都恨不得过去将那册子翻开看看里面到底写的是什么。

“贤侄,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把我老头子都弄糊涂了。”胡老太爷走南闯北一辈子,什么没见过?可古平原这一手让他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古平原一指桌上的册子:“这里面是兰雪茶种植与制作的方法,是闵老子心血所聚,他老人家已经将其传授给我,我悉数录在此册中,只要是我徽州的茶商茶农,人人可以看可以学。”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所有人都惊得难以置信。制茶的秘方对于茶商来说那就是命根子,更何况这是“天下第一茶”,古平原这样做等于是将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拱手于人,自己到头来却是双手空空。

“平原!”、“妹夫!”、“老弟!”、“古老板!”跟着古平原来的这些人无不惊骇,纷纷失声而呼,都以为他是急痛攻心,迷了神智。

“古某种出兰雪茶虽然有一半的运气在里面,不过闵老子改良方法后,这兰雪茶只要在适宜生长之地便不难种出。如果诸位还有什么不明之处,尽可来问我。”古平原说话不紧不慢有条有理,越发显得是心智清明,而非一时糊涂。

“你这是……”胡老太爷被古平原这一招弄得是枪法大乱,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老太爷,古某当年也曾读过几本书,古书中云‘独乐乐,与民乐乐,孰乐?’那自然是与民乐乐。这天赐茶王的福气并非该我古家一家独享,今日分享给徽州所有的茶业中人,才是合了天道。”

古平原对着胡老太爷说完这几句话,然后转过脸向着议论纷纷的众家茶商高声道:“不过,古某有一事要说明白,这兰雪茶既是我古家所创,便如同亲骨肉一般,容不得别人来作践。今后不管哪家,但凡是销售兰雪茶,需经过我古家评级,定下等级后方可买卖。这评级也是分文不要,只是防着有人以次充好罢了。若是没有我古家的评级印戳,那么所售的兰雪茶就非正宗,众家同行可听见了?”

“听见了!”全场如春雷一般的回应,已将古平原此举所得人心之广显露无遗。

“老太爷,咱们到里屋去谈谈买卖?”古平原这才含笑对胡老太爷说道。

胡老太爷望着古平原,起初迷惘,而后眼中佩服之色越来越浓,终于重重地一点头。

“好,去谈买卖!”

李万堂接到李钦的报信已是日当中午,他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抬起头问李钦:“你觉得这古平原将制茶秘方无偿赠予众人,是为了什么?”

李钦正是因为想破头都想不明白,这才来报信。当下低着头道:“儿子不明白,还望爹爹明示。”

“你当然不会明白。”李万堂语气淡淡的,“我问你,在战场上,拉弓放箭射的是哪一个?”

“自然是擒贼先擒王。”

“那要是满战场都是帅字旗,你又射哪一个?”

“这……”李钦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哼!”李万堂看着他摇了摇头,“人家轻描淡写就把你那几招给破了,自己回去慢慢想吧。”说罢拂袖走入内室。

李钦呆立当场,一张脸慢慢涨得如猪肝样。

徽商会馆里,胡老太爷与古平原定好了买卖契约,将其送出门,这才转回身到大堂里坐。

侯二爷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旁,看老爷子面色不错,这才开口道:“古平原这一手,真是出乎大家意料。不过这样一来我们与他做买卖就不妨了,因为大家都能种兰雪茶,古家的天下第一茶变成了徽商的天下第一茶,谁也没那个本事与整个徽商作对。”

胡老太爷瞟了他一眼:“就你聪明!”

侯二爷连忙垂首:“外甥不敢,都是舅舅平日的教诲。”

“你说的倒也不错,古平原确实是借此将自己从风标崖岸的境地中解脱出来,要不然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翻身。更妙的是,从今往后,古平原就可以不必借助兰雪茶来做生意了。”

“这是为何?”说话的是胡总执事,他手里的大铜球早就不转了,一心只想着今日在会馆里发生的事,越想越觉得对这个年轻人捉摸不透。

“这还不明白?”胡老爷子等下人帮他点上烟,呼哧呼哧抽了几大口,方才接道:“要是你,与一个能脱手将‘天下第一茶’无偿让出的人做买卖,还会不放心吗?人家连这样的大利都可以谈笑弃之,无论做什么买卖,难道还会不讲诚信,贪图小利?商人最重的就是‘诚信’二字,古平原用茶王换来了这两个字,今后的成就真的是不可限量。”

侯二爷低着头,听胡老太爷连篇累牍地夸着古平原,眼睛里满是嫉恨。

这边众人跟着古平原回到“客来升”,除了郝师爷明白几分之外,其余人都还是一头雾水,等着听古平原解说今日之举。

古平原话中不无倦意,“我把‘天下第一茶’让了出去,难不成他们还会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吗?”

“不对吧。”郝师爷用质疑的语气问,“老弟,你的性子我还不清楚?没道理竖白旗投降啊。”

“哈哈哈。”古平原这才改颜大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老哥哥。”

“妹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刘黑塔百思不解。

就连一向不喜开口的常四老爹也问道:“平原,你怎会把辛辛苦苦得来的‘天下第一’拱手让人,这不是太可惜了吗。”

“不,我先前一心只想得到兰雪茶带来的厚利,被这利遮住了眼。舍与得原是一体,只有先舍方能后得。”

“那你把制茶的秘方舍出去,得到了什么呢?”郝师爷还是不明白。

“那可多了!”古平原先说,“我这一献宝,等于是将整个徽商拉到我这边。试问天下做生意的,谁敢说不和徽商做买卖?”

“对,这一下子,等于是将徽商、兰雪茶与古家混在了一起,轻而易举就打破了天下茶商对老弟的攻守同盟,真是高明。”郝师爷也想到了这一层。

古平原往下继续说:“还有,舍了兰雪茶便得了天下茶商对我的信任,今后哪怕是不做茶生意,我们也是处处吃得开了。”

“可是辛辛苦苦种出‘天下第一茶’,却不能生利岂不是可惜?”刘黑塔晃着大脑袋嘿然兴叹。

“怎么会不能生利?你没听我说今后无论哪家要种要卖兰雪茶,都要经过我古家评级吗?”

“不是说不收钱吗,这白贴工哪来的利啊?”刘黑塔还是不懂。

“能给‘天下第一茶’评级这本身就是利。”古平原见他还不懂,索性把话说明白,“别人都只是卖茶,我却可以为他们卖的茶评定品级,你想想看,我古家卖的茶叶又会是个怎样的级别?这块招牌不擦就亮,还愁卖不出好价钱?”

“啊!”刘黑塔这才恍然大悟,呵呵大笑起来,“妹夫,真有你的!”

常玉儿一直躲在门后听,要说最担心古平原的人还是她,此时脸上也露出欢喜的笑容,还带着对古平原的无限钦佩之意。

苏紫轩坐在桌旁,手托着尖巧的下颌,眼望灯花出神,直到四喜叫她第三遍这才回过神来。

“小姐,你在想什么呢?”

“你猜猜。”

这个好猜,“是古平原吧,他倒真聪明,还没看到小姐的信,就想出了‘舍得’的破解法子。”

苏紫轩苦笑一下:“他岂止是聪明。其实我要他做的‘舍得’并非如此,只是希望他将存在货栈里的茶叶分出一部分赠予京中嗜茶之人品尝,只要市面哄起来,众人趋之若鹜,一而再、再而三地到各家茶铺去买兰雪茶,那么总会有贪利的商人打破攻守同盟,私下来与他做买卖,只要有一个,就不愁第二个、第三个,如同坝溃一角,同盟自然瓦解。他的生意就可以做下去了。”

“那他现在做的……”

“我指点的是阴谋,他行的却是王道。做的光明磊落,而且将权宜之计变成了一劳永逸,比起我的计策来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苏紫轩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这个古平原能把‘天下第一茶’的秘方都舍出去,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他将来能做成怎样的大生意,只怕如今在京城里的这些商帮,一辈子都想不到。”

“娘,杀人的事儿怎么能轻易做。”李钦的声音中一丝颤抖,犹犹豫豫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真是废物。”李太太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跪着的李钦。“你这次代表李家操办万茶大会,结果一无所获,让京商白白赔了六百万两,然后你又出主意对付兰雪茶,也被那个古平原轻描淡写打破了茶商间的联盟。这样下去,你的名字就会变成商人中的笑柄,等将来你执掌李家门户时,京商中不会有人服你,更没人会听你的话,到那时李家几代辛苦经营的结果就毁了。”

“难道杀了古平原就能挽回这一切?”

“你还是不懂。”李太太摇摇头,“要挽回的不是天下第一的名头,也不是失去的银子,而是你的心气。只要古平原活着,你看到他,就会永远想到曾输给他,难道你愿意一辈子被人压在头上。”

“不!”李钦一拳捶在地上,口中低吼一声。

“对了,就是这样!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李太太往椅背上一靠,眼睛望着屋顶的大梁,许久才慢悠悠地说:“这古平原与我们李家有仇,他的父亲当年就是死在李家手里,说得更准确些,是死在你父亲手里。”

“什么?”李钦难以置信。

李太太盯着他的眼睛:“还记得我说过的争炒货生意的事儿吗。既然他已经找上李家的麻烦,咱们就要以牙还牙!”

天色已晚,月色正明,在德胜门外一处僻静之地,有两个人正站在阴影之中。

“一千两。杀一个人,银票就是你的!事成之后还有一千两。”

“杀谁?”

“古平原。”

问话的人正是陈赖子,他闻言打了个冷颤,他当混混好多年了,踹寡妇门、挖绝户坟,什么坏事都干尽了,可就是没杀过人,因为泼皮混混也有自己的规矩,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搅到人命案子里头。

“怎么样?”对面的人逼问一句。

陈赖子想想自己实在是走投无路,告发古平原不成,自己在京城就不敢露头,深怕被刘黑塔逮到,连替人收债都不敢出门,身边手下早已四散。如今这二千两银子实在令他垂涎,有了这笔钱,无论到哪儿躲上一阵,过的都是花天酒地的日子。

“好,李少爷,我替你杀他。”陈赖子咬了咬牙,伸手接过银票转身就走

李钦办了这件大事,心头也是一阵轻松,刚要离开,忽听后面传来鼓掌声。

“好,好极了,心到手到,真是英雄出少年。”

李钦心里一紧,忙回过头看去,从一棵大树后闪身出来的竟是山西票号的大掌柜王天贵。

“你怎么会在这儿?”李钦知道方才的话都被此人听了去,心头不由得一阵慌乱。

王天贵见李钦的脸色阵青阵白,便道:“你放心,那古平原与我也是冤家对头,方才的话我断然不会外泄。”

李钦这才颜色稍缓,就听王天贵又道:“事情总有个万一,万一那陈赖子杀不了古平原,你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这……”李钦真被问住了。

王天贵一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贤侄,杀人的事儿归你,剩下的事儿就交给我吧。”

如今来买兰雪茶的人络绎不绝,古平原带着常家父子忙了好几天,傍晚时分才匆匆由永定货栈赶回“客来升”。他与常四老爹走在前面,不远处已看见了客栈的拐角。

古平原只顾想着生意上的事儿,走路有些分神,常四老爹却一眼瞧见有个蒙着脸的汉子半蹲着身,见两人过来,把身子一纵跳出来,手里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尖刀,冲着古平原的心口就是狠狠一刀攮来。

古平原一点防备都没有,这要是扎上了,非死不可。常四老爹见势不好,抢前一步把古平原撞开,就听一身惨叫,那把尖刀已经从常四老爹的后心不偏不倚地刺了进去。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所有人都是一愣,只有那下手的凶徒见没刺中古平原,一咬牙把刀拔出来,还要再次下手。

刘黑塔与古、常二人不过是前后脚而已,这时候就已经到了跟前,他一见老爹被人刺伤倒地,眼睛都红了,大吼一声:“兔崽子!”

见他几步跨了过来,那凶徒扭头就跑,刘黑塔岂能放他走,跟在后面急追不舍,一边追,一边把腰里缠的九节鞭拽了出来。

他身高腿长步子大,撵了没有半条街就已经追到了凶徒的身后,手里的钢鞭抡圆了,照着对方的后脑勺就是一鞭打下。

这一下差了半寸没打着脑袋,可是鞭梢下落,正抽在那人的脚后跟上。这条鞭子连石头都能打裂,更何况是血肉之躯!就听“哎呦”一声,那凶徒倒在地上,抱着脚直打滚。

刘黑塔伸脚踩住他,一把扯下他的面巾,“陈赖子!”他怒吼一声,挥鞭就要打下。

“住手!”闻讯赶出的郝师爷正好一把拦住,他是老刑名了,“要留活口!”说着吩咐两个伙计先把陈赖子绑到马圈去。

等二人再急匆匆赶回来,古平原抱着常四老爹不住呼唤,但人已经昏迷不醒了。

古平原立时分派,让刘黑塔赶紧背着常四老爹回客栈,郝师爷也跟着一同回去。自己这边去请大夫,只要是上好的刀伤药,甭管多少种,全都抓回来备用。

幸好这是在京里,全天下最好的药也能买到,龟鹤堂出的“金创断续膏”治疗刀伤有奇效,血是止住了,可伤口实在太深了。古平原请了不止一位大夫,附近坐堂的老先生,只要是肯出诊的,他全都请了来,可是谁看谁摇头。

“心脉已断,万难施救。”同仁堂的黄老先生摇头道,旁边几位大夫也都是这个意思。

常玉儿早已是哭得肝肠寸断,跪在地上不住求着,然而群医都是束手无策。

古平原守在旁边,看着榻上只剩下一口气的常四老爹,眼中流泪,心里就像油煎水沸一样。

人家又救了自己一命,而且是拿命换的!现在只要是能把常四老爹从鬼门关拉回来,要古平原的心做药引子,他也甘愿!

几个人围着大夫不断地央告,黄老先生这才叹了口气:“救是没法子救,不过要是想见上最后一面,只有用百年以上的老山参来吊一吊命了,花费可不菲啊。”

古平原二话不说,派人到药铺花了一千五百两银子捧回一棵上等老参,常玉儿亲自去煎汤熬药,路过马圈时,里面有人低声急叫着:“常玉儿,你过来!”

“你……”常玉儿浑身发抖,咬着牙看着陈赖子。

“废话少说,快把我放了。要不然我漏出一字半句去,你就别想做人了,更别提做什么古家的少奶奶。”陈赖子瞪着三角眼威胁道。

“好,我放你。”常玉儿把参汤放在一边,从怀里掏出那把骨柄小刀。

陈赖子得意地等着常玉儿来割自己身上的绳子,心里还在骂:“他娘的刘黑塔,这一鞭子真重,等老子……”他刚想到这儿,就觉得心口一凉,往下一看,那柄小刀正直直地插在自己的心口。

他呆呆地看了看那柄刀,又看了看退后两步的常玉儿,忽然觉得一阵恐惧袭上心头。

“我放你去见阎王爷。”常玉儿狠狠地瞪着他。

“救、救救……”陈赖子张着嘴,一丝血水从嘴角流下,他不甘就死地倒着气,“我、不是我……”话音未落,头一歪便不动了。

常玉儿闭上了眼,胸口起伏着,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上前将陈赖子的袖口往上卷了卷,忽然睁大了眼睛。

“不是他,不是他……”常玉儿浑身颤抖,瞪大的眼睛里仿佛再也看不清任何一件事,眸子中只剩下一片混乱疑惧。

熬好了参汤,撬开常四老爹的牙关灌了进去。这边黄老先生借着药力施针,不大工夫,就听常四老爹喉间传来一声微弱的响声。

“爹。您睁开眼看看啊。”刘黑塔与常玉儿扑在病榻前边哭边唤着。

“嗯。”常四老爹勉强睁了睁眼,吃力地辨认着,看到亲女义子都在身边,他张张嘴用细如蚊蚁的声音问道:“平、平原呢?”

古平原听常四老爹一醒了就问自己,心里更是难过得说不出话,俯身上前与老爹相见。

常四老爹抖着嘴唇说不出话,眼睛望了望女儿,又看了看古平原,眼角慢慢流出泪来。

此时此刻,古平原已经用不着再犹豫什么了,他后退半步,撩衣跪倒,恭恭敬敬给常四老爹磕了个头,口里喊了一声:

“爹!”

屋里的人都是一怔,但同时也都明白了他的心境。常四老爹眼里放出喜悦的光芒,牵动嘴角欣慰地笑了。

常玉儿心情复杂地看了古平原一眼,既感激又无奈,然而她也知道,这时候再没有任何事情能比古平原的这声称呼更能够慰藉老人的心了。

果然,常四老爹精神一振,说话也有了力气,但黄老先生在旁明白,这不过是受了好事的刺激回光返照罢了。

“黑塔!”常四老爹先叫着义子。

“爹!”刘黑塔早就哭得不成人样。

“你今后要听平原的话,别闯祸!别给我报仇!”

“哎!”刘黑塔一边呜呜地哭着,一边重重答应。

“玉儿、平原。”常四老爹又唤女儿女婿。

两个人连忙并排跪在床前,听老爹的话。

“你们、你们过几日就把亲事办了,我走得不远,瞧着心里才欢喜。”

满屋子的人没想到常四老爹会提这个要求,按礼制,父母丧,子女要守制三年,即使定好了婚期也要延后三年才行,哪有在热孝中成婚的道理。大家不禁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也有几个人想到,常四老爹必然是心疼女儿,自己这一去,女儿虽说还有个义兄,可是毕竟不是亲兄妹,住在一处必有诸多不便,三年日子难熬,只有早早嫁了出去才有依靠。

古平原想得更多,认为常四老爹是担心夜长梦多,怕三年后会有什么变化,尤其是自己与白依梅之间的事情,所以才迫不及待地要二人赶紧成亲。

他体念老爹用心良苦,更不愿老人家放心不下合不上眼,心下已是允了,然而这件事必须有个说法,否则传出去常玉儿便是不孝。他回过头看了一眼郝师爷。

郝师爷协助司县办了几年民政,腹笥甚广,稍想想便点头道:“男子丧亲无论如何三年之内是不能娶妻的,然而女子却又不同。民间本有‘借吉’一说,女子旁无至亲,无依无靠,便可借吉就礼,既然刘兄弟只是老爹的义子,那常姑娘也算是没有至亲,倒是不妨的。”

“好,说得好,就这么办!”常四老爹一喜之下,竟要挣扎起身,身子刚抬起便又颓然倒下,任众人怎么呼唤,常玉儿如何哭喊,也再醒不过来了。

七日之后,徽商会馆里办了一场震动京华的红白事。

常四老爹的头七、古平原和常玉儿的婚期都在这一天里办了,因为头七之日是死者返家,既然常四老爹放心不下女儿的婚事,便要让他泉下有知才好。

在灵堂拜堂,这样的事情自然是传为奇谈,老百姓都来看热闹,把徽商会馆围得是水泄不通。胡总执事感念古平原赠茶之德,已经尽弃前嫌,主动提出将灵柩摆在会馆,设灵位接受来客吊唁。

各地的商帮此时都知道古平原的兰雪茶已经成了徽商的兰雪茶,要想从中分利,就免不了要与其打交道,既然如此不妨做得漂亮些,便都派了人来吊唁。这些吊客今天也同时是贺客,灵前三拜之后又要向以“半子”身份在灵前迎客的古平原道喜,只是这“道喜”不过是默寓于心,拱拱手而已,“喜”字是无论如何也道不出来的。

郝师爷也帮着招呼来客,他找了个机会把古平原叫到一边,将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递到他的手上。

古平原展开一看,却是一张银票,整整一千两。

“这是我在陈赖子身上发现的。”郝师爷表情凝重地说。

陈赖子不明不白被人杀死在马圈,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此事背后必有主使之人,陈赖子是被人杀了灭口。

“你是说有人买凶杀人。”

“一个混混随身带着一千两银票,这不可疑吗?”

“能查到是谁给他的银票吗?”古平原问道。

“即使查到了,单凭一张银票也成不了证据,人家可以说丢了或是被偷了,想不认账说辞多得很。”

古平原听他这么说,倒是怔了怔,然则你究竟是查没查到呢?”

“查是查到了,不过做不了证据,你听了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到底是谁?”

郝师爷踌躇了一下才道:“这张银票是一家不起眼的小钱庄开出来的,市面信用不著,很少流通,一千两已经是他家最大面额的银票了。尤其出奇的是,这钱庄是江西人开的。”

“那又怎样?”古平原想了想,自己并没有与江西的什么人结怨。

“老弟,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想,这是在京城,京商钱庄的票子才是硬货色,而且方便易办,为什么要特意去一家外地商人的小钱庄兑换银票?”

古平原一下子明白了,“有人故意这么办,就是怕怀疑到自己头上。”

“欲盖弥彰而已。”郝师爷不屑地点点头。

“京商?只怕是李家!”古平原听后咬牙道,李家与自己当年在考场被人无端陷害脱不开干系,现在又涉嫌买凶杀了自己的岳父,这仇真是不同戴天。

“这两件案子,李万堂都可以推得干干净净,你要真想报仇就不能心急,尤其是不能让他知道,这火爆脾气要是闯到李府去杀人,可就是谁都救不了他了!”说着郝师爷指了指不远处的刘黑塔。

古平原凝重地点了点头。

刘黑塔这时摸着大脑袋走了过来,他连日嚎哭,嗓子已经嘶哑得如同狼吼,眼皮更是肿起多高:“妹夫,我妹子怎么不知道去了哪儿呢?”

“玉儿不见了吗?”古平原惊疑地问,二人今日成亲自然是不能相见。

“打从早上起来就不见人影,头七上香时也不见她出来,我还以为是姑娘家害羞躲在房里,可是方才喜娘进去看,说是房里也没有。”

古平原与郝师爷对望一眼,都是困惑不解,这常玉儿能去哪儿了呢?

这天一大早,天色刚刚放亮,城北三圣庵的庵门一打开,主持师太跨出门口,就见一个穿着大红吉服的新娘子双手合十,垂首跪在路边的青石板上。

“女施主,这大好日子,你不在婚堂,怎么跑到佛堂来了?”师太惊问道。

“九陌红尘,谁能日日欢喜,一天如意,也该心满意足。”那女子一边说着,一边卸去头上的凤冠霞帔,脱掉大红吉服,穿在里面的竟然是一身缁衣。

“还望师太慈悲!”她抬起头,一双眼里蕴满了泪水。

“这婚姻大事,少了一个怎么成?”郝师爷充作大媒,却怎么也找不见新娘子,喜宴一拖再拖,宾客已是议论纷纷,把他急得团团乱转。刘黑塔更是如火上房一样,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可就是不见常玉儿的人影。

古平原心里也急,但他一直在思索,上一次玉儿失踪,是被李钦掳走,这次难道又是京商对自己下手不成,便劫走了她?古平原想到这儿,双眉一挑,要真是再找不到人,甭管手上有没有证据,也不管李家多么势大,自己今天非带着人闯到李府,把李家翻个底朝天不可。

忽听会馆门前一阵喧哗。“是常姑娘回来了。”郝师爷这个大近视,与其说是看见了,不如说是如此盼望着,他往前紧走几步,排开人群,一打眼便是一愣。

“哦,几位这是……”

面前这几个人他都认识,正是前几日顺天府派来抓古平原的差役。

领头的捕快姓宋,他也认得郝师爷,上次往自己手里塞了银子,还是徽州府的公人,所以言语之中便客气三分。

“郝老爷,给您请安了。”

“不敢当,不敢当。”郝师爷正在回礼,古平原已经赶了过来,他心里突起不祥之感,难道是常玉儿出了意外。

“几位差爷,敢问可是有常姑娘的消息吗?”

几个差役彼此看看,摇了摇头,“我们不知道什么常姑娘。”

古平原一颗心刚刚放下,宋捕快已经向他一指,“来,把这古平原押起来,带回收监!”

这下子变起仓促,会馆里的人都惊呆了。刘黑塔一挺腰站了出来,“凭什么抓我妹夫,他犯了哪条王法?”

郝师爷自己就是衙门中人,知道和官府对着干没什么好处,把刘黑塔挡在身后,赔笑道:“这案子上次不是结了嘛,怎么又劳烦几位来抓人呢?”

可不是,陈赖子已经死了,连原告都没了,怎么又想起翻案了?

宋捕快点点头,“有了伊统领的话,即便是再有人告他是逃人,我们也不会再来抓他。可是这一次又不同,告他的人……唉!”他叹了口气,微露同情之色看着古平原,“算你运气不好,这个人是正主儿,他告你,是一告一个准儿。”

“谁?”大家都想问这句话。

“是我!”话随人到,一个矮墩墩的军官走了过来,那双豺目似笑非笑地看着古平原,“姓古的,你真有本事,山海关连耗子都钻不过去,也被你逃了。了不起,了不起呀。”

“许营官!”古平原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

“这是尚阳堡的营官,专管流犯,特意从关外来带逃人回营。”这下子把古平原证到了死地,再想像上次那样蒙混过关是绝对做不到了。

许营官凑到古平原耳朵边,狞笑着道:“怨你命不好,有人花了五百两银子,等回了大营,一两银子一军棍,五百杀威棍等着你呢。”

古平原见是他,就知道事情绝无善了,从寇连材口中,他已经知道许营官恨不得把自己食肉寝皮,就是没有银子,也要置之死地而后快,自己落在他手里,那是不用想活了。

事已至此,他干脆不去想了,扭头对郝师爷说,“不必管我了,你和黑塔赶紧去找玉儿吧。”

“古老弟!”“妹夫!”众人眼睁睁看着古平原被差役押走。会馆大门外停了一顶轿子,里面的王天贵轻轻挑开轿帘,看着古平原颈套枷锁,被押往顺天府,脸上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天下第一茶的得主是个逃亡的流犯,如今被官府抓住了,不日就要押返关外。这个新闻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从会馆散去的各地商人口中很快传遍了北京城。

当天深夜已近子时,郝师爷与刘黑塔都还没睡,两个人都快急疯了,成婚之日,新郎新娘一个被抓,一个失踪,这真是闻所未闻。刘黑塔认定是了李家从中作祟,几次想要找上门去,都被郝师爷死死按住。就在这时,客栈的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妹子,你这一天去哪儿了?”刘黑塔大睁着眼看向常玉儿。

常玉儿并不搭言,只是脚步不停往自己的房间走,刘黑塔紧紧跟着,不断追问,怎奈常玉儿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你知不知道,妹夫他、他被官府抓了。”

常玉儿听了却不慌张,只是轻轻点头,她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个消息,所以才一夕之间改变了主意。

常玉儿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拿过一个包裹默默收拾着衣物,急得刘黑塔不知如何是好。

“常姑娘,你是要走吗?”郝师爷在房门外问了一句。

“郝大哥,您请进来。”常玉儿这才第一次开口,郝师爷犹豫了一下走进房里。

常玉儿忽然起身盈盈下拜,郝师爷连忙一躲,就听她说:“郝大哥,您是拙夫的知交,我们夫妇二人去往关外后,这里的事情还望郝大哥帮着照料,特别是我大哥,性子急躁,还请您多照应。”

“这、这何消说得,可是……”郝师爷没想到常玉儿会这样说,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

刘黑塔叫了起来,“不成,要去也是我陪妹夫去,你一个女人家,怎么能去那关外苦寒之地。再说你和妹夫还没正式成亲呢!”

“爹把我许配给他,我就是他的人了。生是古家人,死是古家鬼,当然要陪他同去,一路上也好照顾他。至于往后,说句不吉利的话,哪怕他此行死在关外,孤坟所在处也就是我的终老之地。”常玉儿语气淡淡地,却是坚决无比,任何人听了都知道绝改变不了她的心意。

郝师爷听得又是钦佩又是感动,连连点着头,“常姑娘,我已经托驿马连夜给乔大人送信,把这里的事一一讲明。他如今很得袁巡抚的看重,也许能托巡抚大人想条路子出来,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了。”

“哦。”常玉儿并没太在意,反正自己已经想好了,就算是什么办法都没有,自己陪着古平原到关外受苦就是了。

窗外密云不雨,屋中人正轻轻弹琴,一曲《高山流水》,往日如水银泻地般流畅自如,今日却几番琴音凝滞。

“算了,把琴收起来吧。”苏紫轩轻叹一声抚了抚琴身,将其向前推出寸许。

“是。”四喜收了琴,回身看了看小姐欲言又止。

“说吧,你这一天好像都有话憋在肚里。”一袭纯白的汉装纱衣长可曳地,衬着苏紫轩一双灿然的星光水眸,仿佛梦中仙子。

“听说那个古平原马上就要被再次发配流放了,这一次只怕是凶多吉少。”

“是有死无生吧。”苏紫轩知道,流犯私逃被押解回营,肯定要打五百杀威棒。那棒子鹅蛋粗细,上面箍着熟铜,从来没人能挨过一百棍,其实就是立毙杖下,剩余那几百棍,不过是打给那些营中流犯看,杀鸡儆猴罢了。

“他毕竟救过小姐一命,我想、我想……”四喜看了看苏紫轩,这小姐自从换回女装,目中那份冷然也少了许多,她鼓足勇气道,“不如用书箱子里那东西把他救出来。”倘若苏紫轩能同意,或者她一直在谋划的那件事就可以不了了之了,四喜打心眼里这样盼望着。

苏紫轩慢慢站起身,来到四喜面前,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你是这么想的?”

“嗯。”四喜点点头。

“啪”地一声,苏紫轩一记又重又狠的耳光打在四喜脸上,打得她身子一栽,赶忙捂着脸跪在地上。

“小姐我错了,我再不敢了。”

“去把长衫马褂拿来。”

“是。”四喜再不敢多言,转身而去。

苏紫轩的目光缓缓落在那具古琴上。琴为心声,自己方才心烦意乱,为的可不也是那个古平原。责打四喜,其实是因为在她开口之前,同样的念头也一样出现在了自己的心里。

“我是苏紫轩,不是紫萱格格!天下没有人值得我用那样东西去救他。”苏紫轩轻轻拭去眼角的一滴泪水。

四喜捧着衣物回来时,惊讶地看见她的小姐正拿着一把利剪,将那白色的纱衣剪得片片如蝶,风吹入窗,轻纱飞舞,仿佛是六月间下的一场雪。

“老弟,这一些金疮药,治棒伤有好处。”郝师爷递过一包同仁堂的伤药。

古平原明知无用,但也接了过来,他戴着大枷,行动不便,转手交给了常玉儿。

城外十里亭,古来便是出京的送别之所。古平原今日发遣,并不想惊动太多人,只有郝师爷和刘黑塔在旁相送。

刘黑塔一开始吵着要一同去,古平原再三不允,最后将家事和生意都托付给他,这才让刘黑塔没了话说。等到了劝说常玉儿,却是百般无效,任凭古平原怎么说,常玉儿只有一句话,要么随古平原出关,要么死在他面前。

郝师爷等不来乔鹤年的回信,只好给两个顺天府的解差行了重贿,一来许营官跟在旁边,只能寄希望于解差能在紧要关头照顾一二,二来便是请解差尽可能慢些赶路,推延到尚阳堡的时日。一大笔银子入了口袋,解差自然是满口答应。

“时候不早了,再拖下去,天黑就到不了峪口镇打尖了。”解差过来催促道。

“是。”古平原知道多说无益,何况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但他还是心有不甘,向旁望去,“玉儿,你还是回去吧。”

常玉儿抿嘴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不言声地背起了那个包裹,顺手将古平原的大枷向上托了一托。

古平原与郝师爷、刘黑塔洒泪相别,随着解差沿官道往东北而去。想到关外万里之隔,仇家虎视眈眈,他这一去便可能再也见不到面,郝师爷的鼻子发酸,两行热泪淌了出来,刘黑塔更是望着自己妹妹伶仃的身影,一抱大脑袋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出来。

“郝老爷,郝老爷!”身后连声呼唤,郝师爷擦擦眼泪,回身眯着眼看去,原来是“客来升”的伙计。

“徽州来信,刚刚送到店里,老掌柜知道您急盼这封信,让我火速送了来。”

“多谢,多谢。”郝师爷赶紧把信拆开,一目十行看完了,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信上怎么说?”刘黑塔急切地问道。

郝师爷目光望着天地一线间那渐渐缩小的几个人影,喃喃道:“乔大人说,只要古平原肯将一个人交给朝廷,就能换回自己的命。”

“谁?”

“白依梅!”

第四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