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伤痛,无常,游戏
历史是由阶级斗争和男女斗争双引擎驱动的,所以它才从来不曾停止运行。但这两架引擎并不协调工作,所以经常把历史弄得南辕北辙、东倒西歪。可怕的是其中那架以荷尔蒙为燃料的引擎竟然是由一个熊孩子、小贱(箭)人——厄洛斯(罗马神话中的丘比特)负责的,难保他不像太阳神的儿子法厄同那样交通肇事,弄得天地一片大火。
厄洛斯的起源远比阿佛洛狄忒复杂。在早期神话中,他是从混沌中诞生的宇宙四位(或有别的说法)本源神之一,可见希腊人把情欲看作为世界的基本元素。也有的神话说,宙斯在一统江湖之后,自己变成了厄洛斯,这就有点儿党政一把手的意思了。随着神话的发展,厄洛斯逐渐人格化,最重要的标志是他有了父母:一般认为母亲是爱神阿佛洛狄忒,父亲是战神,或说火神,或说赫尔墨斯,甚至有人认为是宙斯。不过宙斯是最不可能的,有的神话说,厄洛斯出生时,宙斯曾经想杀死他,他是不会亲手创造出这么一个与自己分庭抗礼甚至经常非礼的小坏蛋的。
通行的说法是:厄洛斯是爱神与战神私情的结晶。至于母亲为阿佛洛狄忒,并非原始设计,而是机构合并的结果,否则一个神话体系中就有两个爱神了。具体合并过程不可考证,但二者的关系可以推论:厄洛斯是母亲的附属和跟班,母子同心,也略有分工。母子的工作方法也有区别,母亲是思想工作,软件驱动,厄洛斯完全是过家家作风,狙击手路线。母亲可能还兼顾婚姻问题,厄洛斯是孩子,又不是婚姻的孩子,所以才不管什么婚姻呢!对他来说,一切都是游戏甚至是恶作剧。
杀人不见血
希腊神话是唯美的,但并不因此撒谎,其中对爱情的认识更接近于真实与核心。厄洛斯是情欲的象征。在早期的神话中,他是一种占有的欲望和危险的力量,混乱、疯狂、残忍、狡猾,难以驾驭,使用爱情之斧和鞭子驱赶着人类,像风一样来去无常,四海为家。爱情天使更像是职业杀手和恐怖分子。他是人类背后的一种盲目力量,威力强大,无所不在,连宇宙之王宙斯也一再被他征服。希腊人深谙此中的无奈,所以有一句格言说:“爱神啊,你是统治人类和诸神的暴君。”当然,厄洛斯有两面性,他也是忘我的陶醉、温暖的安慰、微痒的快感和酸甜的幸福。因此古希腊女诗人、“第十文艺女神”萨福称他为“带苦味的甜蜜”。
西方的一些油画或漫画表现爱情场景,常把厄洛斯常描绘为一个乳臭未干的胖乎乎的小男孩,像充气娃娃或天使一样拿着玩具箭飞在半空。这基本出于绘画美学和恋爱心理学的考虑:情人们进行“少儿不宜”的恋爱,旁观的第三者自然不宜是带有威胁性的成年人。爱神不应该这么小,幼儿园小班的娃娃怎么能恋爱结婚呢?2004年雅典奥运会开幕式上,天空中飞翔的爱神厄洛斯又显得太大,有点像本科男生了,一个本科男生怎么舍得把女孩子介绍给别人?
在神话故事中,厄洛斯并不是未谙人事的宝宝,而是一个漂亮顽皮的少年。他皮肤白皙,金色鬈发,嘴唇如玫瑰,背上有一对金色的翅膀,手中有金和铅两种箭,有时一手持火炬。经常与母亲在一起,蒙着眼睛,恶作剧般地到处乱飞乱射,中了金箭的要产生爱情,中了铅箭的要拒绝爱情或失去爱情。不知道希腊人有多少故意的设计,反正厄洛斯的每一种特征都可以引申为爱情的特征,也许这是“过度诠释”了。
厄洛斯是战神的儿子,大概是象征着爱情中本来就有战斗的因素,他像父亲一样喜欢人世间的热闹与混乱。箭是杀人武器,用作爱情工具,仿佛是说,爱情是一种使人受伤甚至能要人命的东西。金箭生情,铅箭绝情,表明爱情除了美学还有经济学。火炬和利箭俱备,意味着爱情中痛苦和温暖交织。他是蒙目的,很显然爱情因此获得了某种非理性、盲目性和随机性。当然,他蒙着眼睛也可能表示“少儿不宜”、“好害羞”、“对不起”或“我不是电灯泡”的意思,因为他经常亲临现场。小爱神扇动的翅膀,似乎暗示着爱情的变幻无常和失败。他永远是个孩子,弓箭是他的玩具,爱情是他的游戏,于是爱情就成了天真纯真的过家家、非功利主义的游戏,一种不能长大成熟的情操。借用计算机术语来说,婚姻是操作系统,恋爱只是游戏程序;游戏出问题可以换一个玩,操作系统出问题就麻烦了,难怪微软要不断打补丁维护了。但小爱神从不管操作系统的事儿。
这个外表纯洁无辜的好少年,乱点鸳鸯谱,杀人不见血,一意而孤行,见异则思迁,在他身上,找不到一样纯粹的幸福和可靠的品质。宙斯的专制尚有回旋的余地,这个小孩的混蛋与霸道却不容商量。在莎士比亚的一部戏剧中,有个贵妇人睡梦里中了厄洛斯的金箭,结果醒来一睁眼就爱上了一头小毛驴。厄洛斯也一定不喜欢智慧,至少不喜欢别人的智慧,所以才给他们国家最伟大的哲学家苏格拉底分配了一头母狮。如今大街上的情侣和夫妻中有多少这样的毛驴与狮子呢?
《爱神的胜利》
安吉利卡(Angelica Kauffmann,1741—1807)
西洋漫画描写两个人相爱,常画一支箭穿透两颗心,上边有飞翔的小爱神。这个构图粗看跟烤肉串一样简单,细想却是关于爱情的最通俗、最伟大的诠释。伤与飞也许是爱情的本质和宿命:伤是痛苦,飞是无常。很多心灵鸡汤读物上喜欢说爱情是奉献什么的,把爱情与慈善捐款或学雷锋做好事混为一谈。这种貌似高尚的说法其实是谎言,奉献还有那么多的痛苦和麻烦吗?爱情中的奉献是存在的,但有前提,就是我喜欢、我愿意。它根本上是一种利己主义,是一种延长的、扩大到自身之外的利己主义,通过爱别人实现爱自己。这种自私的爱永远无法达到宗教般的奉献与博爱。这也意味着,爱情越强烈,就越痛苦。爱情的幸福程度一定与它的痛苦深度相等,有多痛苦才有多幸福。而且越难实现,就越像爱情,所以单相思最像爱情。比如一个人身心憔悴含着泪写情书的样子,肯定比一对情侣在海边欢乐地奔跑、奔向结婚登记处更感人,因为他是在创造爱情,而后者是在消费爱情。
飞的意义也毋庸讳言,爱情的法则是激情,激情很难在很高的强度上保持很久的长度,在达到一个限度之后注定无法向上发展,这是人类的限度。爱情是人性追求神性,其坠落无可避免。法国作家阿拉贡有句名言:“爱情总是不幸的。”你越觉得了不起就会越不幸。这不是爱情的悲观主义,伤与飞也正是爱情的价值之所系,正如因为有死亡生命才宝贵一样。如果你的爱情不再痛苦,也不担心飞逝——打住!你是不是结婚了,还是衰老得失去了性别?希腊神话中有大量的爱情故事,常常是从痛开始,又终于痛,中间含着泪和血。
爱情的起因就是伤痛。柏拉图对话录《会饮篇》中,讲述了一个关于爱情(包括同性爱情)起源的故事。据说从前的人类是四条胳膊四条腿,四只眼睛,简而言之,就是两个现代人的形象之和。这样的人三头六臂,好生了得,以至于连宙斯都害怕了。他可能咨询了一个木匠出身的专家,然后采取了一个非常彻底的解决办法,就是把人一锯两半,然后缝缝补补,粘粘连连,就成了现在人的这种样子。这样的人类威力大减,不再对神构成威胁,宙斯放心了,但“刑余之人”却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或残疾,我们现在称之为爱情。一个完整的人被分成两半,免不了你也思念我也思念,想重新合拢到一起。一旦找到了(最好到大学校园里找,大学是爱情招领处和失主俱乐部),就互相拥抱,不肯放手,连饭都不想吃。很显然,爱情就是要恢复人的完整统一状态,医治好被截开时的伤痛。有时候移植错了,不是原装的,再断开就格外的痛。而厄洛斯似乎特别喜欢倒卖器官,异体移植,人世间的伤与飞因此连绵不断,代代重演,成为原罪。其实也不啻人类,即使宙斯和爱情女神阿佛洛狄忒甚至厄洛斯本人都不能避免爱情的伤痛。
刺客与情人
有一个美丽的公主叫普绪刻,她名字的含义为气息、灵魂等,是灵魂的化身。后来她常以蝴蝶或带蝴蝶的少女的形象出现在艺术作品中。普绪刻美丽极了,全国人民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来看她,以至于忽略了祭拜爱情女神阿佛洛狄忒。下面的故事就像《白雪公主》的古希腊版了。阿佛洛狄忒十分嫉妒,就唤来儿子厄洛斯,大诉其苦,并决定惩罚这个无礼的小美女。当然是在专业范围内了,即趁普绪刻睡觉时用金箭刺伤她,让她睁开眼时爱上花园外边路过的一个极其丑陋、粗鄙、奸猾、缺德、贫穷的小子——“从此以后,他们过上了幸福生活。当然,我们的生活更幸福。”另外,爱神的花园里有苦水泉和甜水泉,自然要给普绪刻弄一点儿苦水尝尝。小爱神一向喜欢这样的情节,所以箭囊上挂着两只琥珀水瓶,高高兴兴去执行任务。
芳香的闺房中,普绪刻正在安睡。她太美丽了,厄洛斯向她的嘴唇上滴苦水时,感觉有些异样。待用金箭轻轻触下去,手不住发抖,心里有一种温暖而柔软的感觉。他突然感到自己很喜欢这个生物,就像《十日谈》中小修道士首次下山后不由自主地喜欢“绿鹅”,歌曲《女人是老虎》中的小和尚竟然喜欢吃人的“老虎”一样。在此之前,射箭是他的游戏与恶作剧,别人的痛苦是他的快乐。
厄洛斯不忍心下手,也不敢撤退,因为母亲肯定在远程监控,不完成任务回去肯定免不了一顿胖揍。正犹豫着,既定的时间点过去,普绪刻醒来了。电眼少女美目流转,虽不能看见厄洛斯,却足以击倒厄洛斯。厄洛斯慌乱之间,手中的金箭划伤了自己,结果他爱上了普绪刻。逃跑之前,他把甜水全部倾倒在普绪刻芳香光滑的鬈发上。
剧情由此格外复杂。阿佛洛狄忒赔了儿子又折兵,十分恼火,把儿子软禁起来。她的计划只实现了一点点儿,即普绪刻由于饮了苦水,注定要经受许多磨难。后来,普绪刻的两个又丑又坏的姊妹都嫁给了王子,美丽、聪明、善良的她却待字闺中,无人中意。父母十分不解和无奈,那时候又没有电视速配节目,遇到这种疑难困惑,唯一的出路就是去阿波罗庙求教。结果献上了祭礼后,困惑变成了恐惧,神谕十分骇人:普绪刻将要嫁给一个人和神都恐惧的怪物。
《爱神与普绪刻》
杰拉尔(François Gérard,1770—1837)
法国巴黎,卢浮宫博物馆
父母吓坏了,但最高指示不敢违背。到了规定的日子,只好悲痛地派人将普绪刻送到了指定的山上,让少女恐惧地等待着恐怖的丈夫。这时,西风之神仄费洛斯用一阵温柔的清风将普绪刻带到了一个鲜花盛开的山谷里,那里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普绪刻终于得到了丈夫——但没有见到,厄洛斯有隐形功能,又只在夜里与她相聚,还一再警告不要试图看他的真面目。甜蜜与幸福中,普绪刻略有不安。有一天,经丈夫准许,她请两个姊妹来聚会。姊妹们看到华丽的宫殿,心里很嫉妒,就使坏挑拨说:你的丈夫是条巨蟒,以后会吃掉你,你应该先割下他的头。
普绪刻的好奇心被煽动起来,她偷偷备下了蜡烛(或油灯)与短刀。这天夜里,她趁厄洛斯熟睡,点燃了蜡烛来看。天哪,什么大蛇,是位百合花一样的美少年,金色鬈发,象牙皮肤,玫瑰嘴唇,生着鸽子一样的翅膀,全身散发着永生的光彩。这回轮到普绪刻发抖了,她低头去吻厄洛斯的时候,一滴蜡油滴下烫醒了厄洛斯。厄洛斯生气地离开了,还说了诸如什么“爱情不能存在于怀疑之中”的大话。他回家之后,被母亲以养伤的名义软禁在房中。
普绪刻十分痛苦,从此开始了一个漫长痛苦的寻夫过程。她曾跳崖自杀、投河自尽,但能飘起来却沉不下去,因为她是蝴蝶和灵魂的化身。后来经农业女神指点,她硬着头皮来为爱情女神阿佛洛狄忒当奴仆。阿佛洛狄忒见小情敌来投案自首,十分兴奋,扑上来又掐又扯,然后让她滚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普绪刻忍受着屈辱,表示愿意当爱神的奴隶。爱神说:那好吧,我家正缺大牲口呢!然后,爱神千方百计地折磨普绪刻,分给她各种沉重的或复杂的劳动,但有善良的神暗中帮助,普绪刻完成了各种任务。这时的普绪刻像灰姑娘,甚至像毛毛虫——普绪刻神话有个明显的寓意,即由虫到蛹再到蝴蝶的苦难历程。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爱神觉得普绪刻还不错,但缺点也很明显:太漂亮了!这样的女孩不能留下,要想个办法玩死她。她把普绪刻叫来,布置了一个超难的任务:我最近比较烦,还要照顾受伤的儿子,美貌遭受很大损失,你到冥府去,求冥后珀尔塞福涅分一点儿美丽给我。
这又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普绪刻几乎绝望了,她爬上一座高塔,也许只有跳下去摔死,才能直接下到冥界吧。这时,又有神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鼓励她并指导她地狱之行的路线和方法。就这样,经过一番周折,普绪刻终于进入冥府,求冥后要来了礼物:装在铁盒里的美丽。
回来的路上,少女心想马上能见到爱人了,十分高兴。忽然又想:为什么不把盒子里的美丽偷用一点儿,女为悦己者容啊!于是她打开了盒子,但刹那间她就倒在了地上。原来,装在铁盒子里的是睡眠鬼,相当于武侠小说里用竹管吹送的“蒙汗药”。这确实是美容的妙物,在美容的方法中,除了选择父母,还有什么比睡觉更重要的呢!谁不信的话可以去网吧连包三宿,然后揽镜自照。
后面的故事就简单了,厄洛斯赶来,吻醒了睡美人。普绪刻回家献上了美容盒子,但阿佛洛狄忒还是不同意:这儿媳妇太漂亮了,简直比我还漂亮。是可忍,孰不可忍!厄洛斯只好求宙斯出面调解说情。阿佛洛狄忒不敢抗拒宙斯旨意,心想把对手变成儿媳妇,总算政治上掌握了主动,就不再阻拦。圣山上的光芒照耀着厄洛斯与普绪刻的婚礼,后来两人还生了一个女儿名叫欢乐。
厄洛斯是小神,但名气很大。中国人也常说“中了丘比特的金箭”,而不说红绳什么的。这种洋为中用证明了伤与飞的普适性,也反证了国产神话在爱情内容上的贫乏与虚伪。众所周知,中国神话中具有爱神身份的是月下老人——一个老头,性别、年龄、形象都不浪漫,也不安全,还不如派个大嫂甚至大娘。而且他手里拿的是赤绳,要把两个人拴在一起,变成一条线上的蚂蚱,像警察抓小偷一样,这就太像结婚登记处的工作了,更不能表达爱上一个人时利箭穿心的滋味。而且结婚登记处才建了多少年,即使聘了一个老干部主管,也无法比拟厄洛斯那样深远的渊源。
厄洛斯的罗马名字是阿摩尔(爱情之意)或丘比特(情欲之意),但丘比特更为人们所熟知。据说在所有的神消失之后,世界上还有两个神存在:一个是厄洛斯——爱神,还有一个是普绪刻——人类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