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另一个使人伤心欲绝的现象是:「《春秋》责备贤者」。发扬这种学说的孔丘先生,真使人捶胸脯。他阁下对人生有深度的了解,对做人道理,也有不可磨灭的贡献,全部《论语》,堆满了格言。他向当权派提供了统御之术,并向大家伙保证,如果用他那一套统治小民,江山就成了铁打的啦。这一套当时颇不吃香,但经过董仲舒先生奋勇地推荐,西汉王朝皇帝刘彻先生采用之后,果然发生强大威力。不过他阁下理论中最糟的是「责备贤者」,他阁下为啥产生了这种畸形观念,我们不知道,可能是勉励「贤者」更上一层楼吧。君不见父母打孩子乎,孩子哭得肝肠寸断,可是老头却气壮山河曰:「你是我的儿子,我才打你呀,别人的孩子三跪九叩叫我打,我还不打哩。」无他,俗不云乎:「打是亲,骂是恩,不打不骂是仇人。」你是贤者,我才表演自由心证兼诛心之论;你如果不是贤者,而是地痞流氓不入流下三滥,请我责备你,我都不屑责备你。
责备贤者的原意是不是如此,不敢确定,即令是如此的吧,结果也难逃「天下没有一个是好人」的厄运。勉励「贤者」更上一层楼当然是善意的,但在实践上,自由心证兼诛心之论一齐爆发,一定产生「责人无已时」的绝症。这绝症就是挑剔没有完,好像百步蛇的毒牙,咬住谁谁就得四肢冰冷,隆重地抬到太平间。盖人性是较弱的,都有犯错的时候,都有犯滔天大罪的可能,都有胡思乱想把不稳舵的局面,柳下惠先生也会想别的女人,孟轲先生也会为目的不择手段。
对恶棍连咳嗽一声都不敢(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懦夫不好意思说「不敢」,只好说「不屑」),对「贤者」却挑剔个没完。人是一种会犯错的动物,也是一种会做出不可告人之事的动物,努力挑剔的结果,每一个人都成了虎豹豺狼。于是乎,存心坏蛋到底的朋友有福啦,永没有人责备他,不但没有人责备他,遇到「德之贼也」,还原谅他,猛劝责备他的人适可而止哩。而力争上游的朋友,反而永远受不完的抨击。这种「责人无已时」的毒牙,只有一个后果:逼得人们感觉到,做好人要比当恶棍困难得多。
中国社会是一个恍惚万状的社会,有时候恍惚得连自己屙的是啥屎都不知道。《淮南子》上有一则故事,只简单几句,恭抄于后:
人有嫁其女而教之者,曰:「尔为善,善人疾之。」对曰:「然则当为不善乎?」曰:「善尚不可为,而况不善乎?」
《世说新语》上也有一则故事,也只简单几句,也恭抄于后:
赵母嫁女,女临去,教之曰:「慎勿为好。」女曰:「不为好,可为恶耶?」母曰:「好尚不可为,其况恶乎?」
这些话使人听啦,比没有听还糊涂,说了半天,到底说的是啥?懂的朋友请举手,我就输他一块钱。可是司马师先生的小老婆羊徽瑜女士(史书上称为「景献羊皇后」、「弘训太后」)却叹曰:「此言虽鄙,可以命世人。」既然鄙矣,就不能命世人;既然命世人矣,就是至理名言,不能算鄙。不过不管怎么吧,老太婆对女儿指示的结果,并没指示出一条应走的路。我想这种不知道屙啥屎的心理状态,似乎仍与「责备贤者」有关。老人家教训子女,当然不好意思鼓励他心黑手辣。但也不能昧着天良鼓励他力争上游,盖中国传统文化是专门用「责备贤者」的毒牙咬力争上游的。你再贤都没有用,俺仍能把手伸到你被窝里,大喜过望呐喊曰:「他屁股上有个疤呀。」结果你不但贤不起来,反而弄得一身臭。
「责备贤者」与「嫉妒」在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在鸡蛋里找骨头,但形式上却不相同,「责备贤者」因有美丽的外套,所以就更恶毒、更害人。呜呼,我们给「贤者」的爱太少,而只一味地责备,责备,责备,责备,责备。
孙观汉先生有一句使人感慨的话,那就是:「中国社会上,赞扬的话总是等人死了才说。」盖在中国社会,对活人的赞扬几乎绝迹。嗟夫,天底下最容易的事莫过于责备人,挑别人的眼,只要一开口,就好像从悬崖上栽下来的飞车,停也停不了,停也停不住。阁下看过《所罗门的宝藏》乎,两位财迷被土人捉住,绑到广场,表演砍头。甲先生知道再过一个小时,就要日蚀,乃吓唬酋长老爷,说他法力无边,可以把太阳吃到肚子里,如果把他宰啦,天上就永远没有了太阳。酋长老爷半信半疑,甲先生说,他可以先露一手教他们瞧瞧。酋长老爷下令暂缓执行,看他能耐如何,于是他就念起咒来。呜呼,他会念啥咒?只不过他阁下乃水手出身,可以用丑话连续骂三天三夜都不重复一个字。于是,你瞧他口没遮拦吧,阴阳顿挫了一个小时,天昏地暗,太阳果然被他吃到肚子里,不但救了老命,还捞了不少宝贝。
中国传统文化似乎专门培养这种水手本领,责备起人来,如果不用胶布赶紧贴住他的嘴,他的丑话就永远没有句点。再加上摇头摆尾,挤眉弄眼,就更勇不可当。可是你要请他老人家赞扬一位他最佩服的人,他准张口结舌,想上三天三夜,也想不出有谁值得他赞扬的,即令有人值得他赞扬,他也想不出用啥话去赞扬。
一切绝症都渊源于中国文化中的爱心太少,孔丘先生之道,不过「忠」、「恕」而已,独缺少爱——当然啦,抬起杠来,不但其中有爱,而且爱还多得受不了。不过,「忠」、「恕」中的理智成分似乎要浓些,爱的成分似乎淡如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