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波翼回到客栈,见蓂荚居然独自留在房中,忙问她为何不随南山等人一同出去游玩。
蓂荚见光波翼提早回来,眼中露出一丝笑意,回道:“他们不过又是去一些热闹地方,这两日我想静一静。”
光波翼说道:“妹子是否想家了?眼下时辰尚早,你若有兴致,我可以带你前往曲江畔一游,如何?”
蓂荚略思,点头同意。
光波翼让小二租来一匹马,与蓂荚共乘着向城南行来。
曲江池位于长安城东南,周遭泉池间错,丘原相杂,竹林花树森然成林,乃天然一地佳景,故于秦皇时便被纳入皇家禁苑之中。后经汉、隋、唐历代修饬,引水扩池、建筑亭殿,围南面大片池水而成“芙蓉园”,乃皇家御苑,园中池水称作“芙蓉池”,亦称“凤凰池”。北池略小,称作“曲江池”,池畔却更为蜿蜒多姿,沿岸由中书、门下、尚书、宗正司等各署衙营造了许多亭台楼榭,曲折处则有拱桥、浮桥接引。曲江池及其周围之杏园、慈恩寺、乐游园、青龙寺、芙蓉园等,连景成片,乃官民同游之池园。长安城无数风雅兴事,皆发生于此。如元稹诗中有云:长安最多处,多是曲江池。
时值深秋,凉风飒飒,蓂荚坐在光波翼身前本有些害羞,却又感到丝丝暖意笼罩全身,随着马步摇曳,不觉轻靠在光波翼的胸膛上,感受到光波翼匀长的呼吸,竟似这时光与呼吸渐渐融成一体。
江边人迹正罕,池畔红叶满地,踏之如毯,午后日光泛金江波,江上鸬鹚飞戏,旋起旋落,关中黄金秋色自又与江南不同。
二人并肩漫步江畔,细语轻聊。
沿江走出长长一段路,蓂荚停下脚步,顺江指着东南方问道:“归凤哥,那里可是越州方向吗?”
光波翼轻轻点点头。
蓂荚独自向前走了几步,静静凝望江水。
风自东北吹来,蓂荚的秀发和衣裙轻轻飘起,好似镜湖的青柳和那西湖的莲叶一般。
光波翼望着蓂荚的背影出神,蓂荚忽然转过身来,与光波翼四目相对,二人的眼神竟凝在一处,虽只是刹那之间,却有如数月之长。仿佛自那夜莲舟听歌之时,这目光便从未断过。
二人几乎同时将目光移开,蓂荚两颊绯红,轻声说道:“归凤哥,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光波翼点点头,二人便沿着原路返行,却不再说话。夕阳映出天边一片红霞,似是少女洒下的一路羞赧。
回到客栈,南山等人已经游玩归来,发现蓂荚不在房内,正急着要外出寻找,见她与光波翼二人同时回来,南山便跑到蓂荚面前,噘着嘴说道:“哼!人家正为姐姐担心,怕你别是又被谁给抢了去,没想到却是与哥哥偷偷相会去了。”
蓂荚羞道:“你又胡说,姐姐又不是彩球,哪会总被人抢来抢去的?”
南山点点头道:“那倒也是,姐姐应当是个绣球,抛到哥哥那里便谁也抢不走了。”
蓂荚闻言大窘,面如火烧,正不知如何发落南山,南山却早已知趣地逃开,躲在光波翼身后咯咯大笑。
光波翼笑道:“你这小丫头,就不怕我将你拿住送给你姐姐发落?”
南山从光波翼身后探出头来,道:“哥哥才不会出卖我哩,你若这般待我,日后我便不认你作姐夫!”说罢笑着转身跑出房门,回自己房里去了。
铁幕志笑了笑,也走出房门,小萝和纪祥也识趣地跟了出去。
光波翼无奈摇摇头,对蓂荚说道:“南山一向顽皮,妹子不必介意,你先稍稍歇息,一会儿咱们再去吃晚饭。”
蓂荚已羞得说不出话来,只轻轻点了点头。
光波翼转身正要出门,蓂荚忽然开口叫道:“归凤哥。”
光波翼回头问声:“嗯?”蓂荚却又说道:“没什么,归凤哥也歇息一会儿吧。”
光波翼道了声“好”,步出门去,不知蓂荚适才心中有何话语,却未说出口。
蓂荚轻轻关好门,回到窗前,望着最后一抹夕阳余晖渐渐隐去,心中那预感仍在,隐隐感到光波翼又将离自己而去,正是适才想说而未说出口的。
秋夜如水,凉意袭人,蓂荚与南山等人均多加了一件衣裳。晚饭席间,众人似乎各有心事,都只静静吃饭,不苟言笑。
光波翼开口问南山道:“南山,你这是怎么了?整晚未闻你开口说话。”
南山瞄了一眼蓂荚,小声道:“姐姐罚我晚饭时不许说话。”
光波翼笑道:“你何时变得如此乖巧,竟这般听姐姐的话了。”
南山噘嘴“哼”了一声,却不搭话。
光波翼说道:“你今晚不同我说话,只怕明日想说也说不成了。”
南山闻言立时紧张道:“哥哥又要走了?”
光波翼点头说道:“我有要事须回东边一趟,明早启程,铁兄会留下照顾你们,为你们租下一套宅院暂时住下,待我回来再做长远打算。”
南山此时也顾不得被罚禁语之事,问道:“哥哥每次都是说走便走,要来便来,这一走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哥哥究竟是做何行当的,总是神神秘秘?”
光波翼笑道:“不瞒两位妹妹,我乃朝廷武官,此行确有军务在身。”
南山奇道:“武官?哥哥该不会是在骗人?你可有凭证给我看看?”
光波翼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个饰铜的鱼袋递与南山,南山接过,从中取出鱼符,自言自语道:“游击将军,从五品下。这可是个什么官儿?”
(按:据《新唐书·车服志》载,唐初,内外官五品以上,皆佩鱼符、鱼袋,以“明贵贱,应召命”。鱼符以不同的材质制成,“亲王以金,庶官以铜,皆题其位、姓名”。装鱼符的鱼袋也是“三品以上饰以金,五品以上饰以银”。)
光波翼道:“游击将军本是散官,有名无职,如今朝廷命我往浙东察看军情。”
南山点头说道:“原来只道哥哥是个文武双全的读书人,不想却真是一位将军。既然如此,哥哥何不向朝廷毛遂自荐,领兵去剿灭黄巢那反贼,也好为我姊妹报仇。”
光波翼说道:“那黄巢拥兵十数万,岂是轻易便可剿灭之?何况我不过是区区一个游击将军,也只能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南山“哼”了一声,道:“朝廷当真无眼,似哥哥这般人才却只做得个从五品的散官,难怪朝廷被黄巢这起反贼逼得气短。”
蓂荚轻斥道:“南山不得胡说,这里是长安城,仔细被人割了你多话的舌头。”
南山一吐舌头,道:“有哥哥在此,谁敢割我的舌头?”转向光波翼道:“哥哥此行,何时回来?”
光波翼答道:“短则月余,长则难说,总要得个结果才能回来。你和姐姐只管安心住下,铁兄自会将一切安排妥当。”说罢看了一眼蓂荚。
蓂荚说道:“归凤哥尽管放心去吧,这里有铁大哥照应,归凤哥不必担心。只希望东部战事早日平息,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
光波翼举杯说道:“今夜咱们在长安话别,何不一醉方休?”
未及大家举杯,南山抢道:“不忙吃酒!哥哥两次均是突然辞别而去,害得我们不知所措。上次西湖辞行,姐姐为哥哥抚琴歌咏,这次哥哥也要礼尚往来,为我和姐姐歌咏,多少也算作赔罪。”
光波翼哈哈一笑,道:“这倒也是。好,我便吟咏一首,向两位妹妹赔罪、辞行。”说罢,以箸击碗,吟唱道:
长安深秋夜,残灯冷如月,莲歌一曲犹在耳,轻挥香袖又离别。
荡荡八川水,历历汉宫阙,谁言今夕别梦长,一杯融尽霏霏雪。
(按:八川指的是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条河流,周绕长安城而流,均属黄河水系。西汉司马相如在《上林赋》中写道:“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
(又按:《诗经·采薇》中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上述文中“霏霏雪”便借用此意,以表重逢之时。)
歌毕满座无声,半晌南山抚掌道:“哥哥唱得真好,早知如此,我便每日都要哥哥唱歌给我们听。”
蓂荚举杯说道:“我们便祝愿归凤哥早日归来,此行一路平安。”眼中分明藏着泪光。
南山也跟着举杯道:“好,如今已是九月残秋,再过几日便要入冬了,哥哥可要遵守诺言,冬日下雪之时便要回来与我们相聚。”
深夜,待众人均已安歇,光波翼收拾好包裹,将一封书信交与铁幕志道:“过些时日,待兄长将她们几人安顿妥当,还要烦请兄长往松州一趟,将这封书信交与百典前辈,并代我向他致歉,待我回来后,我自当亲自登门谢罪。”
铁幕志点头说道:“贤弟放心,我一定将信送到。贤弟何必这般急着深夜出发,歇息一宿明早再走不迟。”
光波翼回道:“夜间行路可走大路,走得快些,天亮后我再投宿歇息。这里便有劳兄长照料了,让兄长受累。”
铁幕志说道:“我待在这里有何受累?倒是贤弟,此番东行愚兄不能与你同去,贤弟自己多加小心。”
光波翼点点头,兄弟二人相拥告别,光波翼飞出城去。
一路上光波翼夜行昼宿,尽走的平坦大道,故而并不十分辛苦,只五六日便到了明州县东境甬江口的望海镇。
(按:明州即今宁波,望海镇即今之镇海区。)
光波翼寻到镇中甬江北岸一处董记酒肆,与掌柜的互相见过礼,表明要去东海胜神道见川洋长老。原来这董记酒肆便是东道忍者的一处对外往来联络之地。
董掌柜早得过通报,知道光波翼现为皇上钦封的忍者道侍御史,当下便命手下备船,送光波翼出海。
时值隅中,小船沿甬江入海,转而东行。两名东道忍者交替划船,日暮方停靠在一岛岸上。那二人引着光波翼进岛,登上梅岑山。
(按:隅中即巳时,为上午9—11点之间。梅岑山即今之普陀山,宋以前名为梅岑山。)
三人沿着一条似路非路的小径,来到山中一处茅屋前,那茅屋背靠一处山洞口,屋、洞均不甚大,屋内住着一位瘦削的中年汉子,乃是东道的一位哨子忍者——隐真。
说起哨子忍者,有个特别之处,便是各道忍者之中的哨子忍者均是以“隐”为姓,却并非同族。最初百位忍者之中,有一位忍者名为罗公车,擅长“隐身术”,担当哨子之职,却无子息后人,便择了几位资质上佳的他族晚辈忍者作为弟子,将隐身术传与各人。后代哨子忍者虽与这位罗公车无有血缘关系,却以他为先祖,故而均将“隐”字做了姓氏。然而这位先祖的几位弟子却多非哨忍,隐身术因此流入各族。不过这隐身术修炼极难,历经几代,多有失传,如今哨忍之中,竟无一人精通此术,各族忍者之中亦早已不闻此术,不知究竟尚有何人得此术传承。
隐真问明了几人来意,忙热情招呼,下厨生火做饭,又做了笋干、香蕈等菜肴,款待三人。
用过晚饭,隐真让三人在茅屋内歇息,自己则在山洞中过夜。
次日天明,送光波翼前来的那二人告辞回望海,隐真则引着光波翼来到海岛北岸,登上一艘小船,径向东北部划去。
茫茫海上,四顾无涯,若非熟识水路的行船高手,只怕早已迷失方向。
隐真掌稳了舵,一路不改方向,直至正午,方见到前方隐隐现出一座小岛来。
隐真呵呵笑道:“前面便是东胜神道了!”
光波翼听隐真介绍,这海岛长、广各七百丈,西北至东南最长,为一千丈,其形状似一大海螺,乃东海中最为隐蔽的一处岛屿。岛上有山,名胜神山,山高百丈,其势险峻,主峰之上,常有白云笼罩,状似伞盖,春、夏、秋三季常然。这胜神岛孤悬东海,四季温润,春夏多雾多雨,泉水终年不绝,实乃宜人之地。
待到得近前,光波翼见胜神岛南岸乃一陡峭山峰,高约三四十丈,崖壁如削,直插入海,甚为惊险。船绕向东行,见那海岛东南有两大礁石,突兀乍起,屹立海中,与岛隔水相望,气势不凡。
转到岛东,光波翼见一峰下云雾缭绕,真如神山仙岛一般,煞是好看,便问隐真是何所在。
隐真回道:“此峰名为白云峰,因其峰下有一白云洞得名,你见那云雾缭绕处便是白云洞口。这洞说来奇怪,乃由乱石天然垒成,洞口上窄下宽,洞深五丈,洞内可容七人站立,冬暖夏凉,岛上兄弟常用作修炼之所。”
(按:上述胜神岛似乎为今日舟山群岛东部东街山列岛中最高的东福山岛。)
过了白云峰,小船钻进胜神岛东北的一丛乱石,转了两个横弯,方才靠岸,亦是一处稍低的岩壁凿成的石阶,外人绝想不到舟船会在此处停靠。
光波翼问隐真为何在此登岸,莫非岛屿的西、北二侧也没有平缓之地。
隐真答道:“确有几处平缓之地,不过均被施设了机关、忍术,外人若想从那里登岸,必中埋伏。如此可保岛上平安。”
二人上了岸,早有人迎上来,问明来意,将光波翼引去长老舍。
这胜神岛虽说四面多山,岛中却是大片平坦之地,房舍整齐,纵横成巷。岛上虽有少许田地,东道忍者却以贸易商货为主要营生,换取大量粮食、财物,并在岛上建有特殊粮库,长期存放粮食、干菜等而不霉腐,内藏之粮可供全岛人吃上七八年,每年均以新粮换掉部分陈粮。
到了长老舍门前,川洋长老已得了消息,出门相迎。只见这位长老五十几岁年纪,身材高大结实,面色暗红,五缕黑须,一身淡青长衫,奇怪的是居然赤着脚,一双脚板又大又厚。光波翼忙右膝跪地见礼,被川洋一把扶起,拉着他步入房中。
寒暄之后,光波翼表明来意。川洋本已知晓光波翼被封作监察诸道忍者的侍御史,今见其仪表堂堂,谈吐不俗,眉宇之间英气勃勃,心下不免暗赞其不愧为名忍之后。川洋当下命人找来沐族与白鸟族的两位邑长,沐六与白鸟群飞,共商大事。
沐族中以女子人数为众,沐六便是一位文静妇人,白鸟群飞则是一副中年渔夫模样。
待两位邑长到来,川洋摆下酒席,为光波翼接风。席间,几人便将目下浙东的战情分析一番,大致议妥了初战黄巢的策略。由沐族和白鸟族各派七人,由光波翼调遣,明日即赴越州参战。
初到胜神岛,川洋令人陪同光波翼在岛上四处看看。眼看入冬,这里气候却仍舒适宜人。
光波翼在岛上转了一圈,心道:“瞻部村位于最南,胜神岛在极东,两道皆极隐蔽难寻,然而瞻部村藏于万山千岛之中,虽然出入皆难,不似这胜神岛,若要离去时,竟往那东海一去,便无踪可寻了。”
歇息了一晚,次早天亮,光波翼便率领沐、鸟二族十四位忍者乘船西去。
随光波翼出征的这两族忍者,为首二人乃是沐族的受忍沐如雪和白鸟族的受忍白鸟瀛。
光波翼将这十四人安顿在越州城外附近守候,自己则往润州去见镇海节度使高骈。
数日前,高骈已收到长安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圣旨,命自己派兵前往浙东剿匪,并得知有一位朝廷钦派的特使——独孤将军,将会前来协助自己。高骈一向善战,打仗罕逢敌手,故而并未将黄巢放在眼里,既然接到圣旨,已做好出征准备,却不知朝廷为何派来一位特使,还要自己等候这位特使一同出战。
待见到光波翼,高骈眼前一亮,心中赞叹这位小将一表人才,气度不凡,不过见他年纪轻轻,能有何本领而得朝廷赏识?八成是与朝中哪位大人沾亲带故而得到提拔。
光波翼与高骈见礼寒暄后,说道:“大人可曾听说那黄巢军中得异人相助之事?”
高骈撇嘴笑道:“已有耳闻,不过我看多半是那些草寇散布的谣言罢了,纵然真有什么异人助他,又有何惧?我大军一到,定会让那些草寇望风而逃。”言下甚是骄傲。
光波翼说道:“这倒并非谣言,贼寇军中的确有支异军,能乘鹤飞空,居高临下,投掷火器,此军名为‘控鹤’。贼寇攻打杭、越二州之时,便是控鹤在天上助攻,与黄巢的先锋军相互配合,一举破城。”
“哼哼。”高骈冷笑一声道,“真也好,假也罢,这回我倒要看看这些草寇有何能耐。不知独孤将军此来有何高见指教?”
光波翼微微一笑道:“不敢。贼寇眼下据守越州,大人若是派兵强攻,只怕耗力不小,亦难免折损兵将。末将今有一计,可将贼寇控于股掌之中,到时大人只需全力围剿之,亦不必理会那控鹤,末将自有办法对付。”
“哦?”高骈饶有兴趣地听光波翼献计。
光波翼此前已将黄巢军队在越州各地布置情况打探清楚,对其手下诸将亦有所了解,前往胜神岛的路上便已想好了夺取越州之策。待光波翼将计策说出,高骈连连点头,此时方对光波翼刮目相看,暗许这位小将军确有将才。当下说道:“好!我便派张璘、梁缵二将各率骑兵一万,分两路拔赴越州。此去越州七百里,大军五日后可达。我再派三百人马,由独孤将军先行带去上虞,第六日上一时依计行事。”
光波翼拱手道:“诸暨那里也要有劳大人安排。”
高骈“嗯”了一声道:“你放心,我自会安排妥当。”
(按:诸暨县位于越州西南,隶属会稽,地形以丘陵为主,是越国故都、西施故里。)
五日后,守在上虞的黄巢部将——许勍接报,发现一队运送粮草物资的唐军,约有百余骑,押送着两百匹马货,正悄悄穿过上虞县东,向东南而去。
许勍平日最喜打劫,每次跟随黄巢攻下城池后,进城劫掠财货乃其最大快事,如今闻报大喜,心道:“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肥肉!”立时点了五百骑兵,追出营去。
追出数里远,果然看见一队满载货物的唐军马队。许勍一声令下,五百骑兵呼喝着向马队冲去。
唐军见有骑兵来袭,一时慌得纷纷丢下马匹、货物,向东边树林中逃去。
许勍率骑兵追出百余步,便勒住马,回身去拾取唐军的马匹、货物。忽闻身后喊杀声大作,只见那逃走的百余骑又转身杀了回来。
许勍冷笑一声道:“真有不要命的!”当下率众,挥刀迎上。
未及交手,身后喊声又起,回身看时,只见那两百匹马上的货物纷纷立起,却原来是唐军骑兵伏在马背上,身上蒙了干草、布袋等伪装成货物。
许勍大惊,知道中计,连忙率众向北突围,心中暗忖,自己虽然中计,对方亦不过三百骑兵而已,待稳住阵脚,再回身杀退唐军可也。
思绪未定,忽见左前方林中冲出一队人马,迎面杀了过来。许勍暗叫“不好!”这才知道的确中了唐军埋伏,忙拨转马头,转向东边逃去。毕竟东边只有百余骑人马,相对势力较弱。
两军相碰,那百余骑唐军虽然拦不住许勍,却也将他手下这五百人马截住大半,后面赶上的唐军随即将叛军团团围住,不消片刻便悉数或杀或俘之。
许勍被一队唐军骑兵紧追不放,一路向东部余姚方向逃去。唐军边追边放箭,将那两百余骑人马又射杀了十之二三。
上虞位于会稽、余姚之间,距两地各有六七十里,营中只有五千人马驻扎而已,骑兵也只有千人。余姚乃越州巨镇,由黄巢手下大将毕师铎领步兵一万、骑兵五千守之。
奔出近一个时辰,又穿过一片树林,许勍心中稍慰,再过二三里便可到余姚,看来自己有救了。
又奔出一段路程,许勍觉得追兵似乎渐远,看来唐军也是强弩之末,就算他们追到余姚,也只有死路一条。
眼看望见余姚城墙,后面唐军追兵又近,许勍心中暗骂:“这群兔崽子!想把老子逼上绝路不成?哼哼!前面马上便到余姚城,就算你们追上我,也必然精疲力竭,到时只怕你们这群兔崽子想跑也跑不了了!”当下又加了一鞭子,没命地做最后冲刺。他哪里想到,这身后的追兵适才已在树林中换了人马。
余姚城上守军望见这一逃、一追两队人马向城门冲来,前面逃兵分明是自己人,不过百余骑,后面唐军有近千骑。隐隐听前面逃军中,为首之人口中大叫:“毕将军快来救我!”眼尖的已认出是许勍,忙去禀告毕师铎。
毕师铎心中奇怪,不知许勍何故被唐军追杀,莫非上虞已经失守了?忙命部将胡荣率领两千骑兵出城营救许勍等众。
待胡荣出城时,许勍的人马已被赶到城下的唐军杀得只剩下数十骑。唐军见对方救兵出城,不敢恋战,忙回马撤走。许勍怒道:“胡将军,这群兔崽子欺人太甚!一路从上虞追赶我至此,休要将他们放走了!”
那胡荣闻说唐军竟然从上虞一路追来,必然已是强弩之末,加之自己人马多出对方一倍,故而更加大胆追击。
待追出二三里远,仍未追上唐军。胡荣心下大怒,暗自骂道:“这帮小兔崽子!还真他娘的能跑,老子倒要看看你们能坚持到什么时候。”眼看唐军奔入前方树林,胡荣毫不犹豫地追了进去。
且说许勍进了余姚城,见过毕师铎,将自己的遭遇讲说一遍。
毕师铎听罢皱眉道:“兄弟,我怎么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看那唐军所为似乎不像是在打仗,倒像是寻仇报复。他们如此拼命地追赶兄弟你至此,难道不怕被我全歼了吗?你可与唐军中什么人结过深仇吗?”
许勍摸摸脑袋说道:“这我可想不起来。老子杀了无数唐兵唐将,莫非是哪个死鬼的兄弟来给他报仇?不过不管怎的,我看他今日不久便也要和那死鬼兄弟团聚去了。”
二人聊了大半晌,仍不见胡荣回来,毕师铎不免有些担心,自言自语道:“该不会又出什么岔子了吧。”
忽闻城头有人喊道:“他们回来了!”
二人忙登上城头观看,一见之下,登时大惊。只见胡荣带去的人马只剩下三四百骑,仓皇逃回,后面百余步外,竟有数千唐军骑兵紧追不放。
“果然中计了!”毕师铎大叫一声。
待胡荣残部跑近城门,方看清胡荣伏在马背上,左后肩插着一支箭,似乎已经昏死过去。便听他身旁一人在马上大喊:“快开城门,胡将军中箭了!”
毕师铎忙命人打开城门,将胡荣等人放进城来,一面命人放箭,拦住追来的唐军。
谁知胡荣残部甫一进城,挥刀便砍,将城门左近的官兵杀得片甲不留,那城门再也无法关上,后面大队唐军少时即至,径直冲进城来。
城中兵将毫无准备,被进城的六七千唐军骑兵杀得措手不及,到处都是哭爹喊娘之声。领兵的唐军将领正是高骈部下大将梁缵。
毕师铎至此方知自己彻底中计。原来胡荣率领的骑兵,已被埋伏在城外树林中的唐军全歼。唐军又以三百余人换上叛军的服装、马匹假装逃回,一人扮作胡荣负伤,伏在马背上,故而并未引起毕师铎怀疑。
毕师铎此时后悔莫及,也顾不得城中被踏杀的兵马,与许勍二人带着六七百骑兵,匆忙逃出余姚城,向上虞奔去。
可怜那许勍,刚刚从上虞逃来,累得精疲力竭,如今又要逃回去,顺着原路再跑一趟。
待二人率着残部逃到上虞大营,却见营中已换了唐军旗帜。原来许勍走后不久,梁缵的副将魏桓便率领三千铁骑突袭大营,营中既无主将,又多是步兵,被铁骑这一冲,哪有招架之力?不多时便被杀戮了千余人,剩下的人马悉皆弃械投降。
毕师铎见上虞失守,只得向南绕过大营,继续西奔逃往会稽。
好在唐骑并未紧追不放,待渡过曹娥江,早已看不见追兵的影子。毕师铎与许勍这才略为宽心,离江一里之外,下马稍稍歇息片刻。
(按:曹娥江古称舜江,别名剡溪、上虞江。传说西汉时,孝女曹娥因父亲曹盱溺死江中,故而投江寻觅父尸,曹娥江因此得名。)
刚刚缓过一口气,哨探远远望见一支唐军骑兵渡过江来。毕师铎接报忙命众人上马,尚未跑远,忽然从北面一条小路上冲出一队唐军人马,拦在面前,为首军官大喊道:“梁将军有令,不许放过一个活口回去报信!”
毕师铎闻言大惊,只得硬着头皮挥刀迎敌。待双方交手,毕师铎才发现对方亦不过五百骑左右,论人数,自己应还略占上风。不过身后渡江的唐军不久便会赶到,故而毕师铎不敢恋战,率众冲破一道口子,没命地向西逃去,这一回更不敢怠慢,一口气奔出一二十里之外,回头看时,却见身后只剩下不足百骑了。
毕师铎打定主意,宁可累死马,也不能让唐军追上,一路不停策马加鞭,天黑前终于到了会稽城外。
进城后,毕、许二人径直来到黄巢府中。厅堂之上,只见一人身材魁伟,方面虬髯,身穿双钻纹黄绸锦袍,足踏黑绒软底皂靴,神色稳重,不怒自威,样貌非商非儒,气魄亦文亦武,端坐在大厅上首的胡椅上,正与几人吃茶说话,他便是号称冲天大将军的叛军首领——黄巢。毕师铎与许勍走到黄巢面前,跪地大呼:“臣等罪该万死!”
黄巢忙问二人何故如此狼狈。二人便将如何被唐军假扮运粮马队诱出上虞大营,乃至唐军铁骑攻破余姚城,上虞大营失守、二人拼命逃出等事,一一详细回禀。
黄巢听罢大怒,立时便要将二人斩首问罪。平南大将军尚让在旁劝道:“此番两位将军中了唐军诡计,可见唐军乃是有备而来,亦不能全怪他二人。当务之急,应先弄清这股唐军的来路,再筹划应敌之策。依两位将军适才所言,似乎这股唐军不欲令我们得知上虞、余姚失守之事。想必这股骑兵乃是唐军的先锋部队,人马可能不会太多,此番偷袭咱们成功,多半是想先断了咱们的东翼,等待其大军到来后,再来攻打会稽。”
大将孟楷亦说道:“尚将军所言不错。黄王,依末将之见,咱们不妨给这帮兔崽子来个趁夜突袭,连夜回去杀他个措手不及,将上虞、余姚再夺回来。毕、许两位将军皆骁勇善战,黄王何不让两位将军将功折罪?”
黄巢拍了一掌大腿说道:“也罢,既然两位将军都为他二人求情,便暂且记下这两颗脑袋。”说罢命人召集诸将,共同商议夜袭之事。
当夜,黄巢麾下大将孟楷、盖洪各带一万骑兵,分别绕过上虞南北,从两路向余姚进发。彭攒率骑兵五千直奔上虞,秦彦、李罕之各率步兵万人,以为后援。林言坐镇会稽城中,调派控鹤协助各路人马。
丑时刚过,两万骑兵便已聚齐在余姚城外不足一里之地,分别对准西、北二门,马蹄以软棉包裹,只待城门一开,便冲杀进去。
鹤祥云亦带了几名御鹤族忍者前来助阵。
先有数十名敢死先锋弃了马,携带钩索短刀,悄悄摸到城下等候。御鹤族忍者乘鹤飞到城墙上空,若见到夜巡的士兵便会以鹤顶针射杀之,再令那数十人以钩索攀上城墙,打开城门,放大军进城。
待那几名御鹤族忍者在空中盘旋了几周,竟不见其有所举动。过了片刻,一人从空中降下,对那些敢死先锋说道:“真邪门,城上居然无人,你们上吧。”
那些人闻言心中不免打鼓,不知道城上有何古怪,不过此时也只好先上去再说。便纷纷将钩索抛上城墙,将钩子钩住墙垛,攀了上去。
爬到城墙之上,果然未见一人巡夜,莫非唐军真以为这刚刚到手的城池已万无一失,都跑去睡觉了不成?
“今夜他们做了刀下之鬼,也不冤枉了。”率先上城的几人心道。
那几十人拔出短刀,悄悄走下城墙,摸到城门口,竟也未见到一人。
“嘿!这还真他娘的邪门。”一人心中骂道。
几个人跑到门口去抬门闩,却发现这城门根本没有闩上!只一拉,大门便咯吱吱地打开了。“他娘的!早知如此,老子何必费那么大力气爬墙!”一人脱口骂道。
城外孟楷、盖洪见城上半晌没有动静,正在纳闷,忽见城门洞开,忙指挥大军入城。
甫一进城,大军便呼喝挥刀,准备大开杀戒,不想叫嚷了半天,却未见到一名唐军出现,整个城中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城中百姓听到外面喊杀声,自然无人敢出来窥看究竟,躲在家中连大气也不敢出。
两万骑兵涌进余姚城,从城西奔到城东,从城北跑到城南,折腾到天亮,方才确信城中果然并无一名唐军把守。
那彭攒率领五千骑兵到了上虞大营亦是同样遭遇,不费吹灰之力便占了一座空营,心里老大不安稳,命人四处搜索,到处布防,生怕中了唐军埋伏,倒比与唐军面对面厮杀更紧张十倍。直到秦彦、李罕之的两万步兵赶到上虞,彭攒心中犹未踏实下来。
且说送走了数万大军,黄巢正在屋内呆坐,忽然侍卫来报,朱温求见。
这朱温本是宋州砀山人士,幼年丧父,家贫无靠,只得随母亲为人做佣过活。朱温虽然出身贫寒,却少年壮志,自幼习得一身好武艺,十六岁便辞别母亲外出闯荡,希望能谋取功名,再回来接母亲享受荣华富贵。不想三年后,朱温竟是落寞归家,神情大为沮丧,母亲再三问之发生了何事,他只摇头不语,如此消沉了数年之久,每日只是读书习武,时而对天长叹而已。待王仙芝、黄巢起兵作乱,朱温大感振奋,思量再三,决意前去投靠王仙芝,谁知不久却传来王仙芝兵败被杀之讯。数月后,黄巢大军攻掠宋州,朱温便径去投了黄巢从军。
朱温相貌堂堂,为人谨慎多谋,又复武艺高强,作战中常常立功,故而连连被提拔。如今跟随黄巢不过一年多光景,已颇得黄巢欣赏,成了黄巢帐下一员裨将,麾下常领五千人马。
黄巢让朱温进来,问他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朱温说道:“黄王,末将以为今日之事颇为蹊跷。想那唐军明知黄王屯兵十余万在越州,上虞据此不过六七十里,余姚亦不足骑兵一日之程,若唐军主力未到,他们怎敢贸然夺取此二镇?唐廷将高骈调任镇海,分明便是想让他来对付咱们。那高骈用兵一向诡计多端,我只怕今日该不是高骈已经动手了吧?”
黄巢微微一笑道:“朱兄弟,你太多虑了。那高骈若想动手,咱们打到杭州的时候他为何不出兵?他大军在润州,距此越州比杭州更远上近百里。何况咱们到此已半月有余,我大军已休整完毕,他若真敢远道来攻,我也正好借此良机一举破之。高骈一败,大唐上下便更无人敢与我相抗了。”
朱温说道:“黄王,咱们亦不可掉以轻心。当日咱们攻打杭州之时,王重隐在浙西呼应,那高骈老奸巨猾,他怕来杭州会腹背受敌,故而按兵不动。如今王重隐去了江西,如果高骈再会同临安八都军给咱们来个分路夹击,只怕情形会大为不利呀。”
黄巢沉吟片刻,问道:“依你之见如何?”
朱温抱拳道:“请黄王下令,今夜全军整备,人不卸甲,马不解鞍,枕戈而卧。全军分作三班,一班值夜,两班歇息,依次轮换。另派弓箭手两千人,增守四门。明日天亮,派人传令上虞,让彭将军的五千骑兵留守上虞大营,秦彦、李罕之两位将军率领两万步兵调赴余姚。上虞位处会稽、余姚之间,若非先打下会稽或余姚其中一城,唐军断不敢先取上虞,否则只会腹背受敌,自寻死路。而彭将军率五千骑兵留守上虞,可相机而动,无论会稽和余姚哪里受困,皆可快速前往援救。”
黄巢听罢哈哈大笑道:“朱兄弟言重了!今晚是咱们去偷营,你怎么反倒提防起唐军来了?你所说虽然有些道理,不过这浙东亦未必是久居之地,咱们也不必大费周章地排兵布阵于此。”
朱温见黄巢不屑采纳其言,忙拱手施礼道:“黄王……”话未出口,黄巢摆手止住他道:“朱兄弟不必多言,既然你执意如此,今夜便令你率部值夜,再加派五百弓箭手归你调遣。至于调兵余姚之事,明日帐上再议。”说罢示意朱温退下,朱温只得退出门来,独自回营点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