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光波翼便受了蓂荚嘱托,再次飞往晋阳,采买了许多粮食、棉被、冬衣等物,送到台怀镇东南数里之外的“义善坊”。此处聚居了数百名从晋阳等地逃来的难民,多为躲避战祸至此。
除了粮食、衣被,光波翼又分给每人二两银子,那些难民惊喜之余不明就里,竟有人私下议论,或许是某个大户人家的主子患了重病,以此来祈福消灾的。
夕阳西下,光波翼方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中。蓂荚忙为光波翼换下外衣,又亲自为他打了热水洗脸,一面让小萝准备晚饭。南山却一直坐在那里看着光波翼与蓂荚二人发呆。
光波翼一边洗脸,一边低声问蓂荚道:“你对她说了?”
蓂荚道:“总不能瞒她一辈子。反正家里已有了一位忍者,也不在乎再多一位。”说罢扑哧一笑。
光波翼接过蓂荚递来的布帕,拭干脸上的水,对南山微笑道:“南山,你怎么了?为何这般面孔?”
南山噘嘴道:“我在生气。”
光波翼问道:“为何生气?”
南山说道:“原来姐姐一直都瞒着我。”
光波翼道:“这又何必?我还不是同你一样,也是刚刚才知晓。”
南山道:“姐姐不过瞒了哥哥一二年,却瞒了我这么多年!若不是哥哥先坦白了,说不定姐姐会瞒我一辈子。”
光波翼道:“怎么会呢,姐姐不过是等待合适的时机再告诉你罢了。”
南山撇嘴道:“哥哥当然要帮着姐姐说话,合着伙来瞒骗我。”
光波翼苦笑道:“我们不是都已向你坦白了吗,如何还说是瞒骗你?”
南山从椅子上跳起来道:“我不管,反正你和姐姐都要将功补过才行。”
光波翼问道:“如何将功补过?”
南山道:“哥哥要教会我忍术,我也要做忍者。”
蓂荚插道:“傻丫头,忍者岂是人人都做得的?”
南山反问道:“为何你们都可以做得,我却偏偏做不得?”
蓂荚道:“寻常忍者都要自小苦练而成,尚有终身也练不成器的,那辛苦如何是你能够吃得的?”
南山道:“我小时候姐姐又没教过我,如何知道我吃不得苦,又如何知道我便练不成器?你们上次欠我的账还没讨还呢,如今又不让我做忍者,我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光波翼笑道:“原来如此。你倒说说看,你为何要做忍者?想练成个什么来?”
南山见似乎有商量余地,忙收了一张板脸儿,跑到光波翼身前道:“我要学哥哥的变身术。”
光波翼问道:“为何要学这个?”
南山稍稍沉吟道:“这个最好玩,想变成谁的模样都行。”
光波翼道:“忍术岂是拿来淘气的?以你这般心思,凭谁也不会教你。”
南山忙说道:“其实我只想学会变成哥哥的模样!”
“哦?那却为何?”光波翼问道。
南山忽然红了脸,低头搓弄起手指来。
光波翼与蓂荚一时都想到光波翼变身成蓂荚之事,大家便都无话了。
半晌,光波翼说道:“南山,变身术乃是最难修炼的忍术之一,若非根器上佳之人苦练十余载,绝无可能修成。纵然你天资聪颖,又肯吃苦,待学会变身术时,也已是几十岁的人了,那又有什么好玩的?”
南山苦着脸道:“照哥哥的说法,我便没有希望了?将来你和姐姐两个……”话说到一半,忽然眼圈一红,便住了口。
蓂荚走到南山身边,抚着她肩头柔声说道:“好妹妹,姐姐不会离开你的。”
南山叫了声“姐姐”,一头扑进蓂荚怀中哭了起来。
待南山稍稍平复,光波翼在旁说道:“不过,我倒是想传授给南山一门忍术,日后也常常会用得上。”
南山忙放开蓂荚问道:“是什么忍术?”
光波翼回道:“御鹤术。”
“真的?”南山闻言立时来了精神。
光波翼又道:“这御鹤术倒不甚难练,上根者一二年,下根者八九年,总能驾鹤飞起来。前日我探过你的脉气,以你的资质,应该不用太久便可修成。”
南山大喜,叫道:“太好了!我就学这御鹤术,日后便可游遍天下了。”
蓂荚笑道:“你还是这个淘气的想法。”
光波翼正色道:“不过有一样,学习忍术,你可千万不许在人前炫耀。”
南山连声应道:“知道了,知道了。哥哥,那你从明日开始便传授我御鹤术吧。”
光波翼笑道:“急什么,我先传你一句咒语,你须每日持诵,至少诵满十万遍之后我才能正式传授你忍术。”
南山问道:“是什么咒语?为何要先念这个咒语才能学忍术?”
光波翼道:“所有忍者入道均须先诵此咒,此咒可谓一切忍法之根本咒语,只有先持此咒,才能成就各类忍术。”
蓂荚插道:“是啊,十万遍也只是最低要求,当年父亲让我诵满一千万遍方才传授我忍术。”
“啊?一千万遍?究竟是什么咒?”南山急道。
光波翼道:“此咒即是释迦牟尼佛的心咒,释迦如来成就之一切功德尽在此咒中,故而诵此咒之功德极大。”
“哦?那是如何念法?”南山追问道。
光波翼道:“明日我自会正式传授你,不过先念给你听倒也无妨,你听好了。”随即诵道:“嗡,牟尼牟尼,玛哈牟尼耶,梭哈。”
南山拍手道:“原来是这个,也不算很长,我只需两日便可诵满十万遍。”
光波翼笑道:“好,你若能一向这般精进修持,必会很快修成御鹤术。”说罢看了看蓂荚,蓂荚与他目光相触,渐渐止了笑容,对南山道:“南山,你去看看晚饭准备得如何了,归凤哥一定饿坏了。”
南山答应一声,高高兴兴地跑出门去。
蓂荚轻声说道:“归凤哥,我知你心中想什么,我也正想问你,光波伯伯过世之前,可曾为你传授过凤舞术的灌顶?”
光波翼眉头微蹙,摇了摇头道:“我很小便随着母亲离开父亲身边,到幽兰谷生活,四岁那年父亲便遇害去世了。我并未记得父亲为我传授过灌顶,也从未听母亲和义父说起过。怎么……”
蓂荚道:“原来如此,归凤哥,你可知道这凤舞术的修炼之法吗?”
光波翼又摇了摇头。
蓂荚接道:“凤舞术乃归凤哥的家传秘术,欲修炼此术须满足两者。其一,必须有光波族血统,且须是男子;其二,必须得到已修成凤舞术之人的灌顶方可修炼。此两者,任缺一种便无法修炼凤舞术。”
光波翼蹙眉问道:“你是说,我今生根本无法修炼凤舞术了?”
蓂荚低声道:“凤舞术法本中便是这般说法。”
光波翼叹口气,怅然说道:“凤舞术在我光波家历代单传,当年父亲凭借此术冠称天下,没想到,如今竟一断永断了。”
蓂荚从身后抱住光波翼,柔声说道:“归凤哥,其实有件事,我担心了好几日,自从我知道归凤哥的身世之后,便开始思前想后,不知该如何对你说起。”
光波翼问道:“什么事?”
蓂荚道:“你可知道这凤舞术固然厉害,却有一样极不好的。”
“嗯?”光波翼疑问一声。
蓂荚续道:“归凤哥可否知道,光波家历代先祖中,修成凤舞术之人都活了多大年纪吗?”
见光波翼默不作声,蓂荚自己答道:“都在四五十岁吧。”
光波翼拉开蓂荚抱住自己的手臂,转过身面对蓂荚,扶住她肩头,叫了声:“蓂荚。”
蓂荚又道:“因这凤舞术耗费脉气太过,故而修炼之人大抵不过四五十岁的寿数。”
光波翼道:“你是担心我一旦修成了凤舞术,便也同先辈们一样,命不久矣吗?”
蓂荚道:“我知道光波伯伯为恶人所害,归凤哥必定要学成凤舞术,为父报仇。我亦知道无法劝你不学此术,却也不愿你学成此术,所以我甚至不想向归凤哥承认,自己便是百典族传人,可我又无法瞒你。”说到这里,蓂荚眼泪簌簌而下。
光波翼苦笑一声,将蓂荚揽在怀中,柔声说道:“难怪你犹豫再三,迟迟不愿表明身份。”光波翼此时心中百味杂陈,好容易寻回蓂荚,又得知她是百典族传人,欣喜之余,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继承家传秘术,空自欢喜一场。然而听蓂荚如此一说,亦不知是好是歹。若当真修成凤舞术,自己只能活到四五十岁便抛下蓂荚而去,如何忍心?如何甘心!如今既学不成凤舞术,一旦证实目焱便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以他的忍术修为,自己如何得报大仇!
只听蓂荚又道:“归凤哥,我知你心中难过。其实,也未必一定要学成凤舞术才能报仇。任凭哪一种忍术,修炼到极致,威力皆不可思议。以归凤哥的天资和忍术修为,假以时日,必能与四大国忍不相上下。到那时,又何愁报不了父仇?”
光波翼知道蓂荚只是在安慰自己罢了。固然自己刻苦修炼,忍术日进,对手又岂是平庸之辈?忍术修为又岂能停滞不前?待自己修炼到与他不相上下时,也不知几十岁了。当下无话,又苦笑一声,将蓂荚抱得更紧了些。
南山果然日夜精进诵咒,不足两日便诵满了十万遍释迦牟尼佛心咒。自此,光波翼便每日教授南山御鹤术,兼与姐妹二人诗酒游乐,又常常四处救济穷困,当真过起了与世无争的逍遥日子。蓂荚却能察觉得到,光波翼常常将一丝忧闷埋藏在歌笑之下。
南山终于招来了第一只灰鹤,兴奋地为那鹤儿取了名字,又将其养在园中,拉着蓂荚一同为那鹤儿梳洗羽毛,小萝与纪祥也都围住那鹤儿观看,只道是无意中自己飞来的。那鹤儿倒也乖巧,竟时不时张翅起舞,惹得大家欢笑不已。
这一日,光波翼独自一人在书房中,取出孙遇临摹的父亲遗作——阆苑十二楼图,对着那图画发呆。不久蓂荚走进门来,为光波翼端来一壶热茶。
蓂荚从未见过那画,便上前细看。
光波翼道:“此画乃父亲临终前所作,其中或有奥妙,我却始终未能看出。”
蓂荚问道:“归凤哥上次离开杭州,前往阆州,便是为此画而去吗?”
光波翼道:“我是想查明父亲遇害真相,当今北道长老目焱的嫌疑最大,我却一直无法查到确切证据。上次去阆州反而中了邪道幽狐的诡计,惹出许多无谓的风波来。”
蓂荚道:“或许有一个人能够帮助归凤哥查明真相。”
“谁?”光波翼扭头问道。
蓂荚却摇摇头道:“我也不知此人名姓,却知道有这样的人,至少有一位。”
光波翼不解地看着蓂荚。
蓂荚微笑问道:“归凤哥可知我百典家的本事吗?”
光波翼道:“我自幼便听义父说过,百典族忍者有两样本领,一是独步天下的遁术,二是通晓全部忍术传承,对于各族忍者的忍术皆了如指掌。只是百典族忍者自己却不许修炼任何其他忍术。”
蓂荚点点头道:“归凤哥所言不差,只是我百典族如何能够对其他各族忍者的忍术都了如指掌呢?”
光波翼道:“自然是因为通晓了全部忍术的修法。”
蓂荚道:“所谓的了如指掌,不但要知道这忍术的修法如何,还要知道这忍术是否有人在修,是否有人修成,其修为究竟如何。”
光波翼讶道:“这便如何能够知晓?”
蓂荚道:“其实我百典族还有一种本领——寂感术。”
“寂感术?我却从未听说过。”光波翼道。
蓂荚又道:“非但归凤哥没有听过,只怕连各道长老也未曾听过。这寂感术乃极秘之术,我祖上遵从非空大师之教,连此术的名字也不令外人知晓。”
光波翼道:“那你今日将这名字说出,岂不坏了祖上规矩?”
蓂荚忽然红了脸,小声道:“除非是夫妻之间……”
光波翼心中一甜,轻轻拉起蓂荚的手道:“那你可千万莫要坏了规矩。”
蓂荚想要将手抽回,却被光波翼握住不放,更羞得低了头,娇嗔道:“你还要不要听人家把话说完?”
光波翼这才放开蓂荚,只听她继续说道:“施展此术时,便能感知到是否有修炼某种忍术之人,亦能大致知晓他的方位所在。从前,我曾感知过这世上仍有人会通心术,至少两年前尚在。”
“通心术!”光波翼大为惊讶,又道,“难道通心术尚未失传?为何你说至少两年前尚在?如今却怎样了?”
蓂荚回道:“我最后一次施展寂感术是在两年前,那时尚未与归凤哥相识。施展寂感术,须内外俱寂,故而对施术环境要求颇高。从前家父在世时,我每月至少都会施术一次,父亲过世后,此术便施用得少了。结识归凤哥不久,接连发生了许多变故,之后一直四处奔波,每日也常与南山厮守一处,更加无法施术。否则,我早已看穿了归凤哥的忍者之身,也不会让归凤哥瞒了我这么久。”
光波翼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那通心术如何能助我查明真相?莫非要请那精通此术之人当面与目焱对质不成?”
蓂荚道:“看来归凤哥对通心术并不知晓,这也难怪,传言通心术绝传已有数十载,如今了解它的人已寥寥无几了。我想,或许识族忍者也同我们百典族一般,不想再纠缠于世上的争斗,便改了姓氏,混迹于市井罢了。”
光波翼道:“原来百典前辈是有意躲避各道忍者,故而才隐姓埋名。”
蓂荚笑了笑,又道:“通心术并非如那邪道幽狐的读心术一般,只能看看人的心思而已。通心术之所以被视为珍贵秘术,乃是因为施展此术,可直视他人的阿赖耶识,令那人曾经动过的每一念、说过的每一言、做过的每一行,都无法隐瞒,可谓一览无余。”
〔按:阿赖耶识,佛教术语,又名藏识,因其记录、含藏了每个人的一切善、恶,心念、言行,而且永远不会失去,故名藏识。佛教认为众生轮回生死者即是此识,故俗称神识。
丁福保编《佛学大辞典》云:A^laya,又作阿剌耶,心识名,八识中之第八。旧称阿梨耶,译曰无没,有情根本之心识,执持其人可受用之一切事物而不没失之义。新称阿赖耶,译曰藏,含藏一切事物种子之义。又曰室,谓此识是一身之巢宅也。盖此识中所含藏之种子为外缘所打而现起,以组织其人之依(外界)、正(身体)二报。“三界唯一心”之义即由此识而立。〕
“如此便可洞悉目焱内心的真相了。”光波翼接口说道。
蓂荚点了点头。
“看来这识族忍者如今多半也不会姓识了,我们却要去哪里寻他?”光波翼问道。
蓂荚微微笑道:“如今有归凤哥在身边,也不必再背着南山,我便可大胆施术了。今晚我便施展寂感术,看看他现今身在何处。”
次日清早,晨曦透出天地交际,蓂荚推开房门,看见光波翼已在门外守护了整整一夜,忙将他拉进房内,让他坐下。
光波翼尚未坐到椅子上,便开口问道:“结果如何?”
蓂荚含笑道:“放心吧,归凤哥,已经找到他了,此人应该在南方千里之外。两年前我观察时,看到有两位修成通心术的识族忍者,如今却只寻到一位。”
光波翼道:“或许也是父子二人,如今过世了一位。”话才出口,光波翼忽觉不妥,尤其他说“也是父子二人”,只怕会勾起蓂荚一些伤心往事来。
蓂荚却只淡淡一笑,道:“如此也未可知。”随即又道:“归凤哥打算何时启程去寻他?”
光波翼道:“愈快愈好,免得夜长梦多。”
蓂荚点点头道:“也好,我这便去准备,明日一早咱们便启程。”说罢便要起身。
光波翼忙拉住蓂荚道:“不忙,昨夜你辛苦一宿,歇息两日再走不迟。”
蓂荚道:“我不妨事,倒是归凤哥在外面坐了一夜。”
光波翼道:“这算什么,只如闲坐歇息一般。那便这样定了,两日之后咱们再启程。”
蓂荚道:“我听归凤哥的。归凤哥……”
光波翼凝视着蓂荚,知她还有话说。蓂荚犹豫片刻,又道:“昨夜,我还看到西北方向,有人在修炼目离术。”
光波翼嘴角翘了翘,应道:“我知道,一定是目焱。”
蓂荚又道:“他的修持好像有了很大进展,照昨夜情形来看,应当再过三五年,他便会修成了。这目离术除了最初的目族忍者之外,还从未有第二人修成过。”
光波翼微微点了点头。
晚饭时,大家有说有笑,光波翼借机说道:“南山,过两日我和你姐姐要外出办一件事,你乖乖在家练功,好生养你的鹤儿。”
南山问道:“你们要去哪里?办什么事?”
光波翼道:“我们去洛阳一带寻找一个人。”
“洛阳?我也要随你们一同去,正好去散散心、解解闷儿。”南山说道。
光波翼为南山夹了一口菜,又道:“我们又不是去游玩,你最好还是留在家中,最近府中又收留了几个新人,你留下也好帮忙照看照看。”
南山忙回道:“不是有小萝和纪祥吗,平日也是他们管着这些,哪里用得上我?我不要留下,不许你们撇下我。”
光波翼道:“我们这次是去寻找一位忍者,尚不知有无危险,况且用不了多久我们便会回来了,你还是留在家中练功的好。”
南山噘嘴道:“我就知道,你们早晚会嫌弃我碍手碍脚,早晚都有抛下我的这一天,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说罢竟然眼泪汪汪。
蓂荚忙安慰她道:“你这小东西,总拿这些话来激人,谁嫌弃过你了?再难的时候姐姐也不曾丢下你,你又何必做出这般可怜模样来?也罢,你若真想去,便带你一同去好了。”
南山闻言仍嘟着嘴道:“姐姐虽这样说,哥哥却未必答应呢。”
光波翼笑道:“看你这副模样谁敢不答应呢?若不然又会拿出欠账讨债的话来噎人了。”
南山哼一声道:“既然哥哥这样说,我便非要拿出这话来,你们以后再也不许说出留下我一个人的话,不管你们去哪里,都要带着我一起去。”
蓂荚笑道:“好好好,依你便是。”
南山又道:“还有,这次可否带着我的鹤儿一块儿去?”
光波翼摇头道:“恐怕不行。”
“为何不行?”南山问道。
光波翼道:“我们要乘丹顶仙鹤去,每个时辰可飞一千六百里,你那灰鹤却只能飞一千里,我们到洛阳时,只怕它还在半路上呢。”
南山无奈,只得叹口气,支着下巴发呆。
蓂荚看她呆呆的样子不禁扑哧一笑。
南山瞥了一眼蓂荚道:“有什么好笑的?总有一日,我也要招一只丹顶仙鹤来养。”
蓂荚抿嘴道:“那你可要多多刻苦用功了。”
两日后,三人趁着天色未明便乘鹤起飞,天亮时已飞出数百里之遥。刚入辰时,三人便已进了洛阳城。
五月下旬,洛阳天气已颇为炎热,不比清凉山中。
三人先寻了家静僻客栈落脚,吃过早点,蓂荚便上座修法观察,不大工夫便收了忍术,让光波翼进到屋中,高兴地说道:“此人就在这洛阳城中!”
光波翼忙问道:“能确定吗?”
蓂荚点头道:“距离愈近,我便看得愈真切,也愈容易察知其确切方位。以适才定中情形来看,此人就在东北六七里外,咱们到那再施术一回便可确知了。”
光波翼道:“你连续施术未免太过辛苦。”
蓂荚微笑道:“不妨,只要施术时不被打扰便好,有归凤哥在身边,我心里踏实得很。”
光波翼闻言将蓂荚紧紧拥在怀中,半晌,蓂荚轻声说道:“归凤哥,咱们还是赶快去吧,免得那人一走动,便无法追踪到他了。”
光波翼这才放开蓂荚,到隔壁叫上南山出发。南山正独自在房中闷得无聊,见来唤她,忙高高兴兴地跑出门来。
洛阳乃多朝古都,自夏帝太康最初建都于此名“斟”之后,后朝便多于此建都。唐虽都于长安,亦以此为东都。睿宗时更名为“神都”,武则天建大周后便定都于此。故而洛阳一向为昌盛之地、繁华之都,为丝绸之路的最东端,加之又为水陆枢纽,胡商多经广州、扬州而抵洛阳,再由此去长安。文人集市、商旅接踵,古城盛况可想而知。可惜安史之乱,洛阳遭受浩劫,其后繁荣之貌大不如前。饶是如此,终不失为中原一流裕地。
走到街上,南山雀跃而行,左右那寻人之事与她无干,倒落得个轻松自在的心情。
三人从修文坊出发,向北过了天津桥,沿洛水东行。只见沿岸桃李茂盛,杨柳成荫,水上长桥横流,清风逗波,自然令人神怡气爽。
南山叹道:“这洛水果然别有一番气韵,怪不得曹子建渡洛水而作《洛神赋》。‘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这话倒像是说姐姐的,不知那宓妃与姐姐相比,谁更美些?”
蓂荚道:“你又胡说,我这丑八怪怎么敢与宓妃相提并论?”
南山道:“姐姐自己说的可不作数,须听哥哥说来。”
光波翼笑道:“依我看,你姐姐比宓妃还要美。”
南山拍手叫道:“你看,我说的没错吧。若将这‘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改作‘翩若惊凤,婉若游龙’便更加贴切了。”
光波翼闻言哈哈大笑,蓂荚故作生气道:“好啊,你们两个合起伙儿来揶揄我,这回我再不能饶你。”说罢伸手去搔南山腋下,吓得南山赶忙逃开,躲到光波翼身旁,蓂荚随后便追,二人一前一后,绕着光波翼转来转去。
笑闹一阵,南山告饶,又道:“传说宓妃乃伏羲小女,因溺于洛水,故而做了洛水之神。那娥皇、女英也是因为投了湘水,故而才做了湘水之神。为何这水神都是女子做的?而且又都是美丽女子?”
光波翼道:“大概女子若水吧。”
南山又道:“不过娥皇、女英总好过宓妃,毕竟姐妹二人日夜厮守,生时同嫁一夫,死后同游一水,也不至于孤独寂寞。”
(按:《史记·五帝本纪》及《列女传·有虞二妃》载,尧帝将两个女儿,长曰娥皇、次曰女英,嫁给舜做妻子,姐妹二人共同侍奉丈夫,甚有妇道。三年后尧将王位传与舜,而二女也成为母仪天下的典范。传说舜南巡时死于苍梧,藏于九嶷山,二女扶竹向九嶷山方向泣望,泪痕染竹成斑。后姐妹二人投湘水而亡,成为湘水之神。晋张华《博物志·史补》云:“舜崩,二妃啼,以涕挥竹,竹尽斑。”今江南有斑竹,亦称“湘妃竹”,盖出于此也。屈原的《九歌·湘君》《九歌·湘夫人》即为歌颂二女所作。)
光波翼与蓂荚皆听出南山话中有话,便都缄了口,不再搭话。
南山又自顾说道:“‘沅有芷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我倒觉得这《湘夫人》作得比《洛神赋》更美,更有回味的余地。”
光波翼道:“南山,咱们还有正经事要办,须走得快些,免得误了时光。待了了这桩事,咱们再到水畔吃酒吟诗吧。”
走过六七坊之地,到了临水的“铜驼”“上林”二坊之间,蓂荚道:“左右便距此不远了,咱们便在岸边稍坐,待我再看一看。”
正说话间,忽闻马蹄乱响,只见北面由东向西奔过五匹飞马,打首那马儿浑身雪白,阳光映射之下竟熠熠刺眼,加之体型高大健硕,四蹄撒开,白尾飘飘,颇有些化龙欲飞之势。马上那人,虽看不清面貌,却见衣着甚为光鲜,身后跟着四人,清一色锦衣乌马,虽不可与为首那人同语,人马英姿也远胜长安显贵之家。
“好俊!”南山不禁脱口赞道。
“你又不曾看得真切,如何知道人家俊不俊?”蓂荚笑道。
“我是说那白马好俊,谁又理会那骑马的人?我还从未见过这样雪白的马儿,竟好似披了层白缣一般。”南山忙回道。
光波翼也笑道:“不错,这白马世所罕见,必是一匹宝马。”
南山又道:“不知那几人是什么来历,想必是这洛阳城中的极贵之人。”
光波翼“嗯”了一声,又道:“我看这水边也未必安静,咱们还是再寻一家客栈吧。”
蓂荚也点头同意,三人便绕着上林坊转了一周,却见那上林坊竟有大半个街坊都被一所大宅院占了去,那宅院朱门山耸,院墙高垒,院内林立的阁楼顶子碧瓦生辉,好不阔气。
终于绕到上林坊东侧的“温雒坊”,方寻了家“雒上客栈”。要了上房,蓂荚忙到房内施展寂感术。
不多时,蓂荚收了忍术,说道:“可惜,咱们晚了一步,那人已离开这里,如今已到了西方十余里之外。”
光波翼道:“这么快便离去如许远,想必便是适才咱们见过的那几个骑马的人。”
蓂荚点点头道:“适才咱们见的那宅院那样子阔气,或许那人便是宅院的主人也未可知,咱们不妨去打探打探再说。”
光波翼便去寻了客栈的伙计,先赏了钱,再询问那宅院情形。伙计得了钱,高兴回道:“公子必是初来洛阳,竟不知道‘洛阳南石’。”
“洛阳南石?”光波翼反问道。
伙计续道:“这家主人姓石,乃洛阳城首富。咱洛阳城有南北两个集市,南市少说也有北市两个大。有句俗语说:一百二十行,三千六百肆,一百零八国,尽在洛南市。可知这南市有多繁华。这南市既是这样繁华,却有大半生意都是石家的,你道这石家可有多富!故而大家都叫这石家作洛阳南石。”
“原来如此。”光波翼又问道,“那石家主人是何样人物?”
伙计道:“从前石老爷很少露面,咱们从没见过。前两年那石老爷过世,他的独生儿子唤作琅玕的接掌了家业。这位公子爷倒不似他老子作风,只一味地到处贪玩,又喜铺张,出手极为阔绰,常常一掷千金,加上他天生一副俊俏模样,为人又颇有些才情,惹得这洛阳城里的姑娘做梦都想嫁给他。只是他至今仍未婚配,或许还没有瞧上眼的。”
光波翼道:“如此说来,他竟是个败坏家业的了。”
伙计道:“公子这话却说错了。那石公子为人虽然顽皮,经营生意却比他老子还要厉害,自打那石老爷死后,石家的生意愈发做得大了,饶是他如此大手脚地花钱,家业倒比从前翻了个筋斗。”
光波翼又问道:“适才我见有一人骑着匹雪白大马向西去了,后面追着几个骑黑马的随从,不知可便是那位石公子?”
伙计道:“正是他。听说他那匹白马唤作‘雪螭马’,是从一位胡商手中花了十万两银子买下的。”
光波翼心道:“果然阔绰。”当下谢过伙计,回到楼上将情形说与姐妹二人。
大家聊了会儿洛阳南石的闲话,南山道:“既然那姓石的骑马走了,咱们还到哪里去寻他?”
蓂荚道:“他家既然在这里,总是要回来,咱们守在这里便是。”
三人又闲坐了一个多时辰,南山无聊,起身说道:“哥哥说这洛阳南市繁华,咱们去瞧瞧如何?”
蓂荚道:“偏你坐不住,这才多大工夫你又想出去闲逛了。等归凤哥见了那位石公子咱们再去玩不好吗?”
南山只得嘟了嘴,又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光波翼见状笑说道:“也难为她这好动的人了。既然她嫌这里憋闷,你们去南市逛逛也好,凡事小心些,若有不妥的,便赶紧回来,我只在这里等着那石公子回来,不在客栈便在石府中。”
南山闻言大喜,连声叫好。
光波翼又笑对蓂荚说道:“如今你却不必令人担心了,只是看好这个淘气的,若真有事,切不可与人争执,立即回来寻我便是。”
蓂荚笑了笑,说道:“也罢,留她在这里也是吵闹人,咱们回来仍在这客栈碰面。”说罢径领着南山往南市去了。
光波翼关好门窗,坐到榻上施展起天目术来,既作修习,又可看着那石琅玕回家。
这一座法直修到午后,方见那一白四黑五骑人马远远地沿着河岸自西而来。光波翼忙收了忍术,赶去石府门前等候。
待那雪螭马跑近,光波翼上前抱拳道:“石公子,有礼了。”
石琅玕将马勒住,也抱拳回礼,一面上下打量光波翼。
光波翼此时方看清,这石琅玕有二十七八岁年纪,相貌却是七八分的俊朗带着十二分的洒脱,嘴角似翘非翘,眉头似蹙非蹙,秋月般清澈的眼中若冷若笑,成熟中又透出一股子玩世不恭的态度。那一身装束极为华贵,金丝牡丹花纹的翠绿底儿缺胯袍,颈间露出雪白的细内衫小领,腰扎包金边的嵌十二月令白玉牌的牛皮带,墨绿的麂皮长靿靴,浅碧色幞头用一条镶翠的丝带扎绑,连胯下那匹雪螭马也是翠绿的软垫配着金闪闪的辔鞍,真真一个金雕玉琢的倜傥贵公子。
石琅玕道:“在下似乎与阁下不相识吧?不知有何见教?”
光波翼道:“不敢,在下想借一步同石公子说几句话。”
石琅玕笑了笑,说道:“好,那便请到书房一坐。”说罢一拱手,双腿一夹,竟骑着马径自从西角门奔进府中去了,三名随从也策马跟了进去,只有一人下了马,向光波翼恭敬施了一礼,引着他进府。
光波翼心道:“好个无理的家伙。”只得跟着那随从进门。
到了书房就座,早有女婢送了上好的香茶、果品进来,却迟迟不见石琅玕到来。光波翼环视那书房,见屋内陈设极为奢华,多宝格上的金玉摆件皆极精美考究。墙上挂着刘希夷的真迹:“天津桥下阳春水,天津桥上繁华子。马声回合青云外,人影动摇绿波中。”又挂着一幅李太白的诗句:“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却是琅玕自己所书,字迹飘洒俊逸,倒与那诗句极般匹的。
看了半晌,传来一阵脚步声,光波翼一闻便知为一男二女,那男子脚步极轻稳,必是极有修炼的忍者无疑。
甫一进门,石琅玕拱手笑道:“失礼,失礼,让公子久等了。”已然换了一身懒散的紫红色薄丝燕服,手中拿着一柄沉香木折扇,远远便可嗅到阵阵幽香。
光波翼笑回了一礼,各自就座。随石琅玕进来的两名美婢为二人斟了新茶,换上新果子,方施礼出去,将门带好。
光波翼说道:“石公子这隐居的日子过得倒真是逍遥快活。”
石琅玕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甩开折扇,轻轻摇着扇子笑道:“在下不过守着点祖业过活,何谈隐居?”
光波翼微微笑道:“见了真人不说假话,识族忍者隐居数十载,不想却成了洛阳首富。”
石琅玕眯起双眼道:“在下愈发不明白阁下所言了。”
光波翼亦稍稍沉默片刻,又笑道:“阁下脉气已入心、顶二轮,想必已施展了通心术,那便请阁下仔细看看,在下可有恶意?”
石琅玕闻言又是一惊,“唰”的一声收起折扇,伸手示意光波翼止语,低声道:“此处不宜说话,请阁下到内书房一叙。”便起身引着光波翼径往内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