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去不足半个时辰,光波翼从孙遇府中赶回来,听得李府中琴声悲切呜咽,乃是一曲专为凭吊亡人而奏的《魂归去》,琴声颇小,然而一闻便觉气血翻涌,似乎全身脉气皆欲逆流喷薄。光波翼忙凝神调息,稳住脉气,心知必是目思琴施展了琴族的忍术,这还是自己第一次见识琴族忍术,莫非是目思琴与曼陀乐遇到了麻烦?
光波翼飞身奔进院中,琴声刚好戛然而止。目思琴见光波翼听着琴声进来,却能若无其事,知他忍术远远高过自己,故而并不甚惊讶,忙放下怀中古琴,站起身问道:“孙先生的家人怎样了?”
光波翼见目思琴只身在院中,李夫人及另外几位下人的尸首整齐地停放在地上,叹口气说道:“孙夫人吉人天相。”
原来孙夫人有一习惯,每年腊月初八都要选择一家寺院,供养僧众斋饭,并在寺中受持一日八关斋戒。长安城中稍具规模的寺院孙夫人大都已去过,适逢今年孙夫人早早便打算去城南的兴教寺供斋、受戒,该寺乃是玄奘大师灵骨舍利的供奉之处,历来香火鼎盛,逢年过节来寺朝拜进香、做法事者更是络绎不绝。孙遇夫妇与兴教寺方丈素有交往,亦是兴教寺惯常施主,孙夫人早已递了帖子给方丈,预订腊八供斋及于玄奘大师舍利塔前受戒事宜。不想一个月前,孙夫人收到兴教寺方丈来信,告知她因担心有朝一日黄巢攻掠长安,舍利遭劫,故而已秘密将舍利迁往终南山紫阁寺中。两年前黄巢部将王重隐路过金山万寿寺时,便因嫌寺院缴纳的钱财太少而焚毁寺院,后来直至五代时,吴越王钱镠方予以修葺。
紫阁寺位于长安西南百里之外的户县境内,在终南山紫阁峪中,因路途颇远,况山路难行,孙夫人遂于腊月初五一早便带着家中一婢一童出发前往紫阁寺去了。
(按:紫阁寺为唐代名寺,宋代毁于兵火。1942年冬,侵华日军在南京中华门外挖掘土地,准备修建神社,在地下35米处挖出一个石函,从石函两侧文字得知,这里面保存的是北宋时从户县紫阁寺移到南京的玄奘法师顶骨舍利。根据石函文字及相关史籍记载,唐代末期,由于黄巢之乱,兴教寺僧为保护玄奘法师的舍利,将舍利秘密从兴教寺移到了紫阁寺。根据《大藏经》记载,紫阁寺曾经多次在法难时充当佛教的避难所,被认为是“净地”。)
孙遇家中人丁原本便不多,如今只剩下一名老管家与一仆在家留守,贼寇入城,虽也占了孙遇的府宅,却饶过了这二人的性命。
光波翼从老管家口中得了确切消息,这才放心回到李府来。
目思琴听了光波翼所说,也便放下心来。
光波翼道:“我听燕儿姑娘的琴声,应当不至于要了府中这些贼寇的性命,不过他们多半也都成了废人,这是姑娘对他们施以惩戒吗?抑或是为李夫人报仇?”
曼陀乐此时从旁边屋子里走出来道:“没想到你这么厉害,连燕儿姐姐这琴声里拿捏的分寸都能听得出来。”
目思琴凄然道:“无论怎样也都无法救活夫人了,这全是我的错……”
曼陀乐道:“这如何能怪姐姐?但愿李夫人听了姐姐这首曲子,能够安心归去。”
光波翼看了看地上的七具尸体道:“咱们还是尽快将李夫人安葬了吧。”
曼陀乐问道:“葬在哪里?”
光波翼并不答她,而是问道:“那两个丫头还好吧?”
曼陀乐用手一指自己适才出来的那间厢房道:“都在房里呢。你打算如何安置她二人?”
光波翼道:“咱们去看看孙夫人,顺便将这两个丫头托付给她。”说罢请二人稍候,自己到各个房中搜罗一番,包了一大包银钱、首饰出来,并让曼陀乐对那两个丫头施展幻术,随即召来一群黑鹤,驮着众人及那七具尸体,径向西南山中飞去。
目思琴与曼陀乐皆大为惊讶,未曾料到光波翼竟能驾御一群鹤儿载人飞行。那两个丫头却身处幻术之中,只当是坐在马车中飞驰。
寻到紫阁寺中,已是寅末卯初,寺中僧人已结束了早课,大家尚不知京城失守之事。
孙夫人听说李夫人遇害,大为伤心,更不知陆燕儿实为北道忍者目思琴,以为她是被光波翼从长安城中救出来的,忙搂住目思琴安慰她,一面忍不住流泪。目思琴一时百感交集,竟也随她一起哭了起来。孙夫人愈加觉得目思琴可怜,便也哭得更甚,好一阵子二人方止住啼哭。
光波翼告诉孙夫人,孙遇如今正在兴元,只怕不久便会随皇上西行入川,请孙夫人暂且避难于此,并嘱咐孙夫人请寺中僧人超荐安葬李夫人等,又将那两个丫头托付给她,并将那一大包银钱留给她花用。
安排妥当,光波翼便与目思琴向孙夫人告辞。
孙夫人本以为“陆燕儿”也要留下同自己暂住一起,今见光波翼要带她一起走,忙问二人要去哪里。
目思琴见孙夫人满脸关切之情,不禁为之所动,说道:“独孤大哥要去北方,正好路过月儿妹妹的家,我也随月儿一同回她家中去住。”
孙夫人拉着目思琴的手道:“如此也好,北方毕竟比这里安稳些。只是你们这一路上可要多加小心!”
三人告辞出寺,孙夫人坚持送出寺门,光波翼向曼陀乐使了个眼色,曼陀乐倒也机灵,悄悄施展幻术,令孙夫人眼见三人骑马飞奔而去。
离寺既远,三人重又驾鹤飞到天上,目思琴忽觉从今往后自己便恢复了本来面目,不再是陆燕儿了,竟有些失落感伤。想想自从假装落难少女被黑绳三所救,一路上与大家朝夕相处,深受呵护,不知不觉与黑绳三生出情愫,及至后来入宫,到僖宗身边卧底,如今终于完成义父目焱所托之事,帮助黄巢成功取下长安,却又见到一直关照自己的李夫人横死,更有无数无辜百姓惨死于刀下,自己当真做对了吗?义父当真说对了吗?又念及自己与黑绳三从此两立,各为其主,只怕再无言好之日了,目思琴更觉心如刀绞,恨不得一头从天上栽下去。
自目思琴闻说黑绳三黯然离京那时起,黑绳三鬓上那两缕白发便一直飘拂在她眼前,好似两条白绫,又像两道青烟,更是她心中的两抹白色阴影,时时折磨着她,她甚至常常有股冲动,想要缢死在那两条白绫上,消失在那两道青烟中。
光波翼回头见目思琴眉头紧蹙,神色黯然,知她正心绪翻涌,便不扰她说话,御着鹤儿疾速飞翔。
飞进秦山,光波翼径直寻到罗刹谷,在目思琴房前降下飞鹤,问目思琴道:“你们是要先回房换换衣裳,还是直接去见目长老?”
目思琴讶道:“没想到光波大哥如此熟悉路径,看来你当真来过这里。你究竟……?”
光波翼打断她道:“你们换换衣裳也好,我先去庄中问候一声目长老,咱们稍后再见。”说罢微微一笑,转身踱步而去。
目思琴也不愿穿着宫里的衣服去见目焱,便拉着曼陀乐进屋去了。
光波翼独自穿过海棠林,刚刚步出林子,忽见迎面奔来一人,一边疾奔一边叫道:“哥哥!哥哥!”正是花粉。
叫声甫落,花粉已奔到光波翼面前,一头扑进光波翼怀中,紧紧抱住他又哭又笑道:“哥哥,你总算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光波翼颇觉手足无措,想要推开花粉,却被她死死抱住,又不好强行脱开,只得扶住花粉两肩道:“花粉,你还好吗?”
花粉将头埋在光波翼胸口,摇头道:“不好,我一点都不好,哥哥离开我已经整整六百一十日了,我都快要死了,哥哥也不来看我,你是不是已经将我忘了?”
光波翼心中一凛,没想到花粉竟然一天天地数着与自己分别的日子,当下说道:“我只是一直在奔波,再说,我来这里也不甚方便。怎么,你生病了吗?”
花粉道:“当然了,都快病死了。”
光波翼问道:“得了什么病?怎会这样严重?”
花粉柔声道:“这是只有哥哥才能医得好的病,可是哥哥偏偏就不来,差点便害死我了。”
光波翼这才明白花粉是害了相思病,不觉大窘。
花粉又轻轻问道:“那哥哥有没有想念我?”
光波翼硬着头皮道:“我……我也很挂念你。”
光波翼怕花粉继续纠缠,忙又问道:“花粉,目长老近来好吗?”
花粉道:“师父很好,不过眼下他老人家正在闭关。”
光波翼正欲再问,忽听林间传来脚步声,忙说道:“花粉,有人来了。”
花粉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却并不放开光波翼,仍旧将脸庞紧紧贴在光波翼胸口上,继续沉浸在那温暖的幸福之中。
光波翼急道:“花粉,多半是你姐姐来了。”
花粉讶道:“姐姐回来了?”这才离开光波翼胸口,抬头看见目思琴与曼陀乐已站在不远处望着自己与光波翼。
花粉忙冲上去兴奋地叫道:“姐姐!”
目思琴也跑过来叫道:“花粉!”姐妹二人紧紧抱在一处。
目思琴拉住花粉的手,从头至脚看了又看,说道:“花粉,你长大了,已经出落得这样美丽了。”
花粉笑道:“姐姐才更美了呢。姐姐,这几年你都去了哪里?怎么才回来?”
原来目思琴奉命乔装卧底,只有目焱的一名亲信手下,通过琴箫与之单线联络,其他所有人均不知晓目思琴的行踪,花粉也只知道目思琴是奉了目焱之命离开秦山而已。适才花粉接报,发现光波翼出现在海棠林中,是以跑出来迎接,却并不知晓目思琴也已回到了罗刹谷。
姐妹二人诉说了半晌久别重逢的亲近话儿,抱了又抱,花粉又问道:“姐姐怎么会认识哥哥?”
目思琴微微笑道:“妹妹何时认他做了哥哥?”
花粉脸色绯红,将目思琴拉到一旁悄悄耳语道:“哥哥是师父的义子,不过姐姐千万不可当着哥哥的面提起此事,我怕他会不高兴。”
“你说什么?”目思琴大为不解,低声问道,“他当真是……义父何时认识他的?他又为何会不高兴?莫非他不情愿吗?”
花粉又悄声回道:“我听师父说的,也不大清楚,咱们回头再慢慢说吧。姐姐又是如何认识哥哥的?你们是一起回来的吗?”
目思琴道:“回头我再告诉你。”说罢拉着花粉走到光波翼身边。
目思琴微笑道:“我还以为光波大哥已经去见义父了,不想却还在这里同花粉妹妹说话。”
光波翼脸上微红,回道:“花粉说目长老正在闭关中,故而暂时不得相见了。”
目思琴眉头微蹙道:“义父在闭关?”又转向花粉问道:“他老人家何时出关?”
花粉道:“师父说腊月十六出关。”
光波翼心道:“如今时局正紧,目焱却闭关修行,想必是其忍术修炼到了紧要关头。”
目思琴又问道:“最近谷中可都太平吗?”
花粉道:“还好。”说罢看了眼光波翼,扑哧一笑。
目思琴诘道:“你笑什么?”
花粉道:“没什么。姐姐,兰姨若见你回来,不知该有多高兴呢!她可是常常念叨你呢。如今师父闭关未出,咱们正好可以欢聚几日。走,咱们进去吧。”说罢拉起目思琴的手便走,目思琴却回头向曼陀乐招手道:“乐儿,快过来。”
曼陀乐这才跑到近前。
“她是谁?”花粉并不认识曼陀乐。
目思琴道:“她叫曼陀乐,一直陪我在宫里,可是帮了我大忙。”
曼陀乐忙施礼道:“属下见过花姑娘。”
花粉笑道:“我又不姓花,干吗叫我花姑娘?”
曼陀乐一时窘道:“对不起,我还以为姑娘……我……”
花粉又笑眯眯说道:“没关系啦,我原本便没有姓,你叫我花粉就好了。”
曼陀乐应了一声。
花粉又问道:“适才你和我姐姐从林子里出来可曾看见什么了?”
曼陀乐知道花粉是担心她与光波翼亲昵的景象被自己看到,忙摇了摇头。
花粉似笑非笑道:“我不管你看见什么,日后你若敢胡说,我便要你好看。”
目思琴在旁笑道:“我们什么都没看见。”又道:“你放心吧妹妹,乐儿是我的贴心好友,我打算请求义父将她留在谷中陪我呢。”
花粉点了点头,又问道:“曼陀乐,曼陀音可是你姐姐?”
曼陀乐点头道:“音姐姐是我大伯的女儿,是我的大堂姐。”
光波翼忽然插口问道:“花粉,你如何认识曼陀音?”
花粉回道:“她与另一个叫曼陀美的姑娘来觐见过师父,所以我见过她。”
光波翼又问:“可是前年夏天来的?”
花粉奇道:“哥哥如何晓得?”
光波翼又问曼陀乐道:“前年夏天,曼陀音与曼陀美,还有另外几人是否去过绵州?路上还遇到一伙强盗?”
曼陀乐惊讶地看着光波翼,半晌才点了点头。
光波翼又道:“后来她们又去了阆州是不是?”
曼陀乐吞吞吐吐道:“我……我不清楚。”
花粉听光波翼问起阆州,忽然想起光波翼曾怀疑自己杀害罗有家一事,为此二人还特意去阆州见那罗老头儿的女儿。如今光波翼此问,莫非怀疑此事乃曼陀族忍者所为?却不知他为何有此怀疑,遂问道:“哥哥是怀疑……”
光波翼并不理会花粉,仍盯着曼陀乐问道:“你不必瞒我,当日你也在她们当中是不是?”
花粉听光波翼如此说,不禁更觉奇怪,也说道:“曼陀乐,既然哥哥问你,你便实话实说,不得隐瞒。”
曼陀乐小声说道:“音姐姐说过,有关此事,长老不许我们透露半点口风出去。”
光波翼微微一笑道:“好,那我来说,你只点头摇头便可,也不算你透露了口风。”
曼陀乐扭头看了看目思琴,目思琴不知他们所言何事,不过此番亲眼见到花粉与光波翼如此亲昵,又听说光波翼是目焱的义子,加之光波翼有意在林中放过自己与曼陀乐,并送二人回到秦山,一时也不知光波翼究竟是何身份、来头,当下不由自主地轻轻点了点头。
曼陀乐见状,便也微微点点头。
光波翼遂道:“你们姐妹几人先去绵州寻了一位姓罗的老汉,并将他父女二人带到了阆州城东二十里外的林中。”
曼陀乐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光波翼又道:“你们在林中守了一个月左右,让那罗老汉与绵州那几名强盗合演了一出戏。”
曼陀乐点点头,又摇摇头。
花粉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光波翼继续问道:“事后,你们又去了通州,杀了罗老汉,并以幻术迷惑了他女儿。”
曼陀乐摇了摇头。
花粉这才明白光波翼的意思,忙说道:“曼陀乐,你还敢抵赖,你可知道,陷害师父陷害我,都是死罪!”
“我没有!”曼陀乐连忙否认。
目思琴闻言一惊,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花粉竟说得如此严重,忙插口道:“乐儿,你快直说了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曼陀乐扑通跪在目思琴面前道:“好姐姐,我真不知道后面的事,音姐姐当日再三警告我们,我怕说出来,便活不成了。”
花粉道:“你只要老老实实说出来,我们三人都会为你保密,再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你说过这些话。”
目思琴也道:“乐儿,你放心吧,花粉妹妹自幼与我一起长大,我知她最是善良,不会害你的,你只管说吧。”
曼陀乐又看了看光波翼,光波翼道:“此事我已知大半,你若不说,反而黑白莫辨。我保证不会出卖你便是。”
目思琴拉起曼陀乐,对她微微点点头,曼陀乐这才说道:“前年夏天,大姐曼陀音、三妹曼陀美、四妹曼陀妙,还有我和瞿云,我们五人一起去了绵州。不过我当真不知道此行目的,都是听音姐姐吩咐行事。刚到绵州我们便遇上了强盗,音姐姐用幻术套出了这伙儿强盗的底细,便说正好可以用得上他们。我们在绵州逗留了几日,音姐姐每日都带着小美与瞿云出去,我与小妙留下看守那几名强盗。后来我们便带着那几名强盗去了雅州,音姐姐与小美押着强盗去了他们的老窝,我们在城外接应。不久音姐姐与小美又押着那几名强盗出城来,我们便去了阆州东面的树林里。我才知道林中原来有一个姓罗的老汉与他女儿也是从绵州赶来的,不过那罗老汉似乎并不知晓我们也在林中。我同小妙仍只负责看管那几名强盗,直到过了个把月,音姐姐与瞿云带着那几名强盗出去,却只有她们两人回来,回来后音姐姐就让我们赶回曼陀谷去,她自己则带着小美要进秦山觐见长老,并一再叮嘱我们,日后不许透露此次出行之事。至于光波公子说她们去了通州,又杀了人,我当真一概不知。”
光波翼问道:“你们同曼陀音与曼陀美分手是在什么时候?”
曼陀乐回道:“应该是七月初。”
花粉也问道:“你说的可都是真话吗?”
曼陀乐道:“不敢有半句假话。”
光波翼点头道:“我相信你。”
曼陀乐又道:“音姐姐她们也一定不会陷害长老与花粉姑娘的!她们只是奉命行事。”
光波翼微笑道:“你倒是个单纯的姑娘,不过你如何知道她们做了些什么。”
“她们究竟做了什么?”曼陀乐与目思琴异口同声问道。
花粉抢道:“她们让罗老汉骗哥哥,说当年是师父害了哥哥的父亲,然后又用幻术假冒我杀了罗老汉。”
“怎么可能?”目思琴大为不信,说道,“她们怎会有如此胆子陷害义父与妹妹?莫非她们被三道收买了不成?”说罢看看光波翼,忽觉出言唐突,毕竟还不知光波翼到底是怎样一种身份,遂问道:“光波大哥,请恕我冒昧,你究竟是罗刹谷的人,还是幽兰谷的人?”
光波翼微微一笑道:“有何不同?当年先父在时,罗刹谷与幽兰谷不过是一南一北两个家而已。”
“可如今……”目思琴眉头微蹙。
光波翼笑道:“放心吧,曼陀族并未背叛目长老,此事日后再慢慢告诉你们。咱们先进去吧,我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
花粉道:“那快走吧,兰姨应该将早饭准备妥了,正等着咱们呢。”
曼陀乐叫了声“公子”,光波翼回头微笑道:“你放心吧。”
进了海棠山庄,琴馨兰看见目思琴又惊又喜,与光波翼见礼之后便一直拉着目思琴的手问长问短,直到大家开饭,犹尚拉着目思琴的双手不放。花粉在旁笑道:“兰姨,你这样拉住姐姐,只怕要将她饿死了。等吃过饭,你再好好看她吧。”
琴馨兰这才笑着放开目思琴,又亲自夹了满满一碗菜给她。
花粉故意努嘴道:“姐姐自幼便被兰姨当亲生女儿一般宠爱,真是让人嫉妒。”
目思琴夹了一口菜放到花粉碗里笑道:“你说这话也不害臊,兰姨何尝不宠爱你了?我不过是离开日子久了,兰姨才多看我两眼,你就吃起兀峰醋来了。”
光波翼问道:“何谓兀峰醋?我还头次听到。”
花粉道:“上次我带哥哥去的试情崖,对面那座山峰便唤作兀兀峰,小时候我跟姐姐跑出去玩,望着那兀兀峰甚觉好奇,但从来也不敢过去,因那山峰望着颇近,实则甚远,我们怕赶不回来被师父责骂。后来我们姐儿俩便将不着边际之事戏称为兀兀峰,吃兀峰醋也即是没来由地吃醋之意。”
“原来如此。”光波翼微笑点头。
目思琴却笑道:“原来妹妹带光波大哥去过试情崖,你们去那里做什么?总不会也是偷偷跑出去玩吧?”
花粉蓦地脸色绯红,回道:“就是跑去玩,又怎样?我带哥哥去那里讲姐姐的故事。”
目思琴反问道:“我有什么故事?”
花粉笑嘻嘻道:“小时候姐姐曾对我说,将来若有人喜欢姐姐,姐姐便带他去试情崖,试试他是否真心。难道姐姐都忘了?”
目思琴也脸红道:“你尽胡说。”
花粉回嘴道:“我才没有,分明是姐姐抵赖。”
光波翼道:“其实别人喜不喜欢自己,自己心里都清清楚楚的,只是很多时候我们故意让自己糊涂罢了。”
听了这话,大家都沉默起来,琴馨兰忽然起身道:“你们慢慢吃,我再去弄个小菜来。”说罢匆匆出了门。
花粉低声道:“兰姨怎么了?她好像哭了。”
目思琴道:“快吃饭吧。”说罢为曼陀乐夹了一口菜。
吃过饭,目思琴提醒花粉先为光波翼安排住所,花粉道:“兰姨早安排好了,还让哥哥住在西院。”
目思琴闻言讶问道:“你说住在哪里?”她一向知道目焱从不许外人踏足西院,自己同花粉也很少进去,平日只有兰姨进出照顾目焱起居,是以听到花粉说琴馨兰安排光波翼住在西院,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花粉笑道:“姐姐没听错,上次哥哥来这里便是同师父一起住在西院,师父吩咐过,日后西院的西厢房便只留给哥哥住。”
目思琴心道:“看来光波翼同义父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只是从前并未听义父说起过,况且光波翼既为坚地长老的义子,为南道中极重要人物,又为僖宗皇帝所倚重,怎会同义父如此亲密?难道当真是因为花粉的关系?又似乎不大可能。不过今日在林中见他二人倒的确甚为亲昵,稍后详细问问花粉便知了。”
目思琴见花粉的目光始终不离光波翼,深能理会她对光波翼的相思之情,自己对黑绳三又何尝不是如此,只可惜自己没有花粉这般幸福,能与心爱之人重聚依偎。当下便要带着曼陀乐回自己住处去,以便让花粉与光波翼独处。
花粉自然求之不得,却又不想冷落了将近三年未见的姐姐,目思琴见状微笑道:“你不必急着来寻我,咱们姐妹说话的时候还多着呢,这几日你先好好陪着光波大哥吧。”
花粉这才高兴地答应,待目思琴刚刚走出房门,忽又追出来叫道:“姐姐,我还有件事想求你。”
目思琴停住脚步,回身问道:“什么事?”
花粉道:“明日漆族的漆无亮迎娶御鹤族的鹤彩云,他们一个月前便已递来帖子,师父闭关前吩咐让我去吃他们一杯喜酒,也算给他们两家个面子。如今既然姐姐回来了,我想请姐姐代我去。”
目思琴心知花粉是想趁目焱未出关前多与光波翼相处些时光,遂点点头道:“好吧,我答应你便是。”
送走目思琴与曼陀乐,花粉便要拉着光波翼四处去游逛,也好避开人踪,得便与他说说心里话。光波翼也正想察看察看三道来做人质的族长被禁在何处,他在海棠山庄中已暗自施展天目术,却并未发现方圆五里之内有何踪迹,如今有花粉陪同自己四处去察看,正好可免去许多麻烦,当下便随花粉出了海棠山庄。
二人走在山中,花粉不住询问光波翼这两年来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可曾想念自己等等。光波翼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她,不断想岔开话题,遂说道:“没想到漆无亮终究要迎娶鹤彩云为妻,难道鹤家兄妹不记恨漆北斗害死了鹤祥云吗?”
花粉道:“或许他们并不确知此事。御鹤与漆族两家原本是极要好的,御鹤族是因为漆族的引荐才加入北道的,这个想必哥哥也知道。而且御鹤族在帮助黄王攻打杭州、建州时,漆族兄妹为了帮御鹤族建功,能让鹤家在北道立稳脚跟,还主动请求师父允许他们前去助阵呢。”
光波翼道:“难怪当年黄巢夜袭杭、建二州时,如此迅速破城,原来不止是御鹤族一族之功。”心中却道,前年自己被鹤彩云毒针所伤后曾明白告诉过她,鹤祥云乃是死于漆北斗之手,那鹤彩云也是一个有仇必报之人,不知为何还要嫁到仇家去?
来到一处山坡,花粉说道:“哥哥,我学会了一样新忍术,你一定喜欢。”
光波翼问道:“什么忍术?”
花粉笑道:“你看着。”说罢双手结印,然后从腰间小袋子中抓出一小把黄色的花粉,撒向四周,一边默诵咒语。不多时,只见她周围的枯草竟倏然变绿,其间还开出了两小丛紫色的野花,在干冷的冬日中迎风摇曳,显得格外扎眼。
光波翼诧道:“你这是光阴自在术?”
花粉点头微笑道:“这正是六尘光阴术中的香光术,借由香气转换光阴。”
光波翼道:“我听说六尘光阴自在术可分别借由色、声、香、味、触、法六尘转换时光,而且可令时光停止,乃是极高明之忍术,没想到你竟然能练成此术!”
花粉又笑道:“我还差得远呢!我不过是刚刚能用花粉的香气变化些小把戏而已,若想练到真正转换时光,乃至停止时光,还不知要多少年后呢,说不定这辈子也练不成。”
光波翼道:“如今你已能令冬日开花,只要坚持修炼,应当不难练成这香光术。”
花粉道:“哥哥有所不知,凭借芳香浓郁的花粉施术,只能用于此术的初步,也只能达到变变花草的水平。若要转换时光,停止光阴,便不能借助外在这些香料,而只能……”说到这里,花粉忽然脸上一红。
“如何?”光波翼颇觉奇怪。
花粉害羞低声说道:“只能借由身体散发的体香。”
光波翼道:“每个人都有体香,那又有何难?”
花粉闻言咯咯笑道:“那怎能一样?很多人身上的味道恐怕只能叫体臭,一点都不香。施展香光术,须身体散发出一种特殊香气,有点像檀香与花香混合的味道,是要经过艰苦修炼才能发出的。据我所知,我的师父也仅仅能发出一点香气而已,尚不能自如,故而也并未修成这香光术呢。”
光波翼道:“我知道,目长老只是传授你寻常的忍术,却不知传授你这些木族忍术的尊师是哪一位?”
花粉道:“她老人家名叫绿蕊,可是她不让我叫她作师父,她也不认我作徒弟,据说她一辈子也没正式收过弟子。平时她都是隐居不出,我最后一次见她,还是在我十二岁那年。后来我听师父说,她老人家曾说过,只要她的师父在世,她便不收弟子。”
光波翼怪道:“她老人家多大年纪了?她的师父又是哪位?”
花粉道:“我也不知道她老人家多大年纪,看上去似乎只有二十几岁,不过至少应该比我师父年纪要大许多。她的师父据说就是木凝水。”
“木凝水?”光波翼讶道,“她可是非空大师的弟子,莫非她至今仍在人世吗?”
花粉点点头道:“而且我还听说她因练成了香光术,容颜仍好似少女一般。”
光波翼问道:“难道练成了光阴自在术便永远不老不死了吗?”
花粉道:“小时候我听绿蕊师父说过,人没有不死的,纵然练成了此术,也只能驻颜长寿而已,终有一日还是要死。人若想不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往生到极乐世界去。”说罢咯咯大笑。
光波翼又问道:“自古练成光阴自在术者,莫非只有木老前辈一人吗?”
花粉道:“当然不是,木老前辈只练成了香光术,还有另外一位老前辈,却是练成了六尘光阴自在术。”
光波翼“哦”了一声道:“我怎么把他老人家给忘了,阿尊者自然是通达了所有忍术。”
花粉笑道:“不错,正是阿尊者。可是哥哥是否知晓,阿尊者与木老前辈之间还有一段轰轰烈烈的故事呢。”
光波翼道:“这我却不知,是怎样的故事?”
花粉痴痴笑道:“哥哥,你过来我说给你听。”说罢拉着光波翼坐在一块白石上。
花粉坐在光波翼身边,说道:“听说他们两个原本是一对恋人,安史之乱结束后,木老前辈一心修炼香光术,希望能够永远不老,因此便常常躲避阿尊者不见,因为欲练就此术,首先要做到忘情,或者说绝情才可以。阿尊者因为一再遭拒,以为木老前辈已变心不再爱自己了,故而改名作木讷,以此铭记伤心之事,从此更是少言寡语,世人便多以为他是因为不善言辞才名木讷的。谁知木老前辈并未因不见阿尊者而忘情,反而不曾有一刹那能够忘记阿尊者,数年过去,忍术修为竟毫无进展。阿尊者却因心灰意冷,一次无意中悟道,竟通达了许多忍术,后来于佛法中悟境大进,忍术也不断跟进,最终成为通达百部忍法的大师。之后阿尊者又去点拨木老前辈,终于令木老前辈也修成了香光术。”
花粉忽然抱住光波翼的胳膊,将头轻轻靠在光波翼肩头,又说道:“其实,我倒觉得木老前辈真的很傻,能够永远不老又如何呢?哪里比得上同心爱之人一起携手老去更幸福?换作是我,宁愿不练这光阴自在术也罢。”说罢抬头望着光波翼,深情款款地说道:“哥哥,我这辈子是练不成香光术的。”
光波翼窘得脸上发烧,心想还是尽快向她表明心意为妙,否则只怕这小姑娘越陷越深,情根难断。可是上次试情崖花粉那一跳又令自己心有余悸,万一处置不当,又怕惹怒花粉,令她再次做出过激之举,害了她的性命。当真两难!
光波翼伸手入怀,摸到花粉那只翡翠蝴蝶,正自犹豫,忽觉脸上一热,原来花粉竟趁自己不备,留下一吻,随即便远远跑开去了,唯有脸颊上的唇痕余香隐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