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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红妆》第九章 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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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曼卿现在又有了一个新的方向,这个白面书生在不经意间已经成了他除了寻找亲生母亲玲珑之外的又一个方向,她现在就像一条两头蛇,再也找不到了真正的方向,也找不到回头的路了。那一刻,已经翻山越岭的她,已经在桃花渡自渡过河的她,就像一株弱不禁风的柔草,唯有找到那个土匪头子,只有求助于那个雄踞山寨的山大王,此外她已经别无选择。

林子里的雨下个不停,真不知道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是她绵绵不绝的悲泣声。蔺曼卿经过一阵子的纠结,内心又复归平静,现在的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尽快找到自己的亲生母亲,至于那个白面书生,毕竟是镜花水月,偶尔交会的一朵云彩,记得也好,忘记也罢,反正只是一个幻影。而要找到亲生母亲的终南捷径,无疑是那个山大王吴贵法,这雄踞山一带,毕竟是他的地盘,他跺一跺脚,这方圆百里的群山都要抖上三抖。

出乎蔺曼卿意料的是,这个吴贵法不再是过去那个吴贵法了,人是会变的,有的人由坏变好,也有人由好变坏,而这个吴贵法之变,还真不能以好坏之说能一言以蔽之的。就拿一个人来说,不能简单的以善恶来区别,吴贵法也不例外。一个人的本性使然,性格决定,要不就是处境不一样了,性情也会随之大变。反正,吴贵法现在已经是雄踞山寨的山大王,山高皇帝远,朝朝暮暮与狼为伍,又岂能不沾染一些狼性?再说,他早年凭着一腔热血参加革命,最后的结果又怎么样呢,窃国者王,而他反而落得了一个强盗王的恶名!既然上了雄踞山成了土匪,他又岂能还是那个儒雅模样?

按照中国的文化老祖宗孔夫子的说法,饮食男女,乃人生之大欲也。只要是个男人,哪有见美女而不动心的?蔺曼卿这次上山,最担心的也就是这一点。她原是想找吴贵法这个山大王帮忙,助她一臂之力,找到她的亲娘玲珑,她可从来没有想过要将自己作为羔羊送进他这只老虎的馋嘴里面。不管怎么说,按照东白湖古镇一带的风俗习惯,蔺曼卿已经是一个订了婚的女子,虽然她已耳闻她要嫁的那个男人是个出了名的浪荡公子,纨绔子弟,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蔺曼卿终究是一个旧式女子,她已是名花有主,退一步说,如果真的是月老系错了红头绳,那她也宁可出家为尼,不会移情别恋,绝对不会去侍奉别的男人的。

蔺曼卿在丛林之中碰到了一帮土匪,为首的是雄踞山寨的二当家林中豹。蔺曼卿在雄踞山寨住过三个月,与林中豹也早已经混熟了。林中豹说大当家的眼力果然不错,蔺曼卿说一不二,果然又上山来了。她说自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上雄踞山是为了寻找亲生母亲。他说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反正她是个守信用的人,他最佩服的也就是这一点。他们一起上了山,到了山寨门口,她就倚着一棵松树站着,她说自己累了,想歇一会儿再进去。

素面朝天的蔺曼卿站在那高坡上,带着那股子天生的神气,她的出神主要体现在她站立的姿势上,她用一只脚站着,另一只脚却放在一块石头上面,这样站久了感到脚有些酸了,就把它们换过来。山上的土匪都欣赏她这种金鸡独立的姿态,这些人骨子里都有那么一种傲慢,见到了比自己更有傲气的便敬作了女神。他们敬畏她还因为她是大当家看中的压寨夫人。她站在阳光下,与一棵古松并肩站到了一起,阳光照耀着她,在她的身上流淌,她的身子看上去就有了火焰,像在燃烧。她的三个兰花指头又撮着一朵红艳的野花,那是她来路上采来的,那朵野花被她举到了半空中,这使得她的脸看上去也像是一朵花。

只有一个人看着她的姿态发出了一阵冷笑,她就是雄踞山寨的三当家何秀清。何秀清看出来了,蔺曼卿说累了是假,摆架子才是真,她是想显摆一下,让大当家的亲自出寨子来接,好在众人面前抬一抬自己的身价。何秀清是雄踞山寨出了名的辣妹子,大家送给她的一个外号叫小辣椒。何秀清的潜意识里有一种极其隐秘的东西,那就是她无法容忍在雄踞山有比自己更出挑的女子,不能容忍别人抢了自己的风头。以往,她在这雄踞山寨一枝独秀,现在冒出个蔺曼卿来,何秀清觉得自己矮了一截一般,她能容得下男人的优秀,却容不下女子的出色。何秀清感到蔺曼卿就是自己的天敌,感到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战争已经开始了。即使她是大当家看中的女人,何秀清也不甘示弱,她要给蔺曼卿一个下马威,决不能让这个新来的女子占了上风,决不能让她将自己的风头压下去。

一个女人一旦被嫉妒的毒焰燃烧,愈演愈烈,就会特别地偏执。何秀清已经暗暗地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与她斗,并且趁她新来山寨立足未稳一举将她击垮。何秀清要开始先发制人了,她大步流星地走到蔺曼卿的面前,阴阳怪气地说,哟,到底是压寨夫人,好大的架子!什么累了,怕是在等大当家的用八抬大轿来接吧!何秀清说话时挥舞着手臂,她的嗓门那么大,她是故意将声音提得那么高的,恨不能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她的声音很快就被山风吹散了,只是她的那张阴脸没有被风吹走,目光咄咄逼人。

蔺曼卿打量了一下,见何秀清长得挺精神的,一张脸也算秀气,经阳光镀金通体锃亮,胸脯挺起显得鼓鼓的,到了小蛮腰那儿又有力地收了回去,她亭亭玉立在那里像一个坚硬的感叹号,心底里便有了几分喜欢。蔺曼卿兀自笑起来,开始发话了,她的话使暮春与初夏之交的山风平添了一股浩荡之气,凌厉之气。蔺曼卿的话声音并不高,以一种平心静气的语调,甚至还有一些绵软,但她的话每一个字都是一颗子弹,一把飞刀,仿佛具有千钧之力。其实,她只是笑容可掬地说,三当家的,久违了!你长得真美,深山坞里出俊鸟,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是雄踞山寨的一只金凤凰。你看你,两条胳膊随便一伸,就是一双凤凰的翅膀。

蔺曼卿说完看了她一眼,那种眼神也够凛冽,冷飕飕的如风,似乎还带着一股刀剑之气。可是蔺曼卿一直笑靥如花,满面春风的脸看上去格外的生动。伸手不打笑脸人,蔺曼卿的大气与大度,还有她的心地坦荡,让何秀清无地自容,恨不能打个洞自己钻进去,她又气又恼,还很沮丧,耷拉在那儿,脸上的表情与身体一样变得很僵硬。四月的天气有些阴冷,山间还有些萧索,何秀清不堪其辱,拂袖而去,不声不响地消失在冷风之中。确切地说,她是在具有王者气质的蔺曼卿面前自惭形秽了,这种强烈的自卑感让她一下子萎缩了,继而退避三舍。

整整一天何秀清都没有露面,她天生的好强,也好面子。蔺曼卿终于等来了打猎回山寨的吴贵法,他见到她真是喜出望外,跳下马来,将她扛到肩上就往寨子里闯。蔺曼卿原想等大当家的出来迎接自己,一来可以显摆一下,亮一亮自己的身份,让这些大小土匪以后不敢小瞧了自己,二来也为了安全着想,这些日子不来山上了,也不知道山寨里有什么变化,随便这样闯进去是有危险的。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结果会是这样,这个大当家的会这样的粗鲁,简直就是野蛮。她没有任何防备才让他扛上去的,眼下横在他的肩上大喊大叫,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山寨的喽啰们嗬嗬地大呼小叫着,一齐朝山寨里奔涌而来。

到了聚义厅,吴贵法才将她放了下来,他放她下来时,却一点儿也不像扛她上肩时那样粗野,反而是非常的温柔,足见他敦厚细心的一面。蔺曼卿被他扛着进来,除了恼羞成怒,真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开始时还有些害羞,毕竟是第一次与一个男人有了身体上的接触,居然还有那么一丝特别的自豪,感觉跟上次与他同骑一匹马要好多了。蔺曼卿一下子又恢复了站立的姿势,亭亭玉立楚楚动人之类愉悦人心的词汇都不足以形容她此时此刻的姿态,原本白净的脸上有些潮红,通身洋溢着的是一种山妖的气质,王者的风范。她点漆成墨的眼眸子总是盯着吴贵法,含嗔带怒,放射着电光。他则与她对视着,时间久了,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一种恍若梦境的感觉,回忆起了那个曾经像一朵纤云投影进他生命的湖中的美少女李雅琪。

看着大当家走神,他的心思在这样的间隙从自己身上游离,这让蔺曼卿多少有些寥落。她的眼睛一下子成了一条落寞的鱼,没有任何方向地茫然游动,大有想相忘于江湖的冲动。一阵虚空忽然像一阵冷风一样袭来,人生如梦命运无常的感觉十分的明晰,有时候时间与空间都会在霎时错位,有点儿像拿着竹篮打水,在水底捞月,在镜中观花。思绪如风飘忽不定,这时的蔺曼卿难免又多了几许伤感,几缕忧伤的情丝像空际中的蛛丝绕过来又绕过去,像空际中的孤云飘散了又聚拢在一起。推人及己,她好不伤怀,眼眸子中闪闪的有了泪光。

蔺曼卿其实是想起自己的亲生母亲玲珑来了。这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这女人到底又是为谁而来到这世上的?是为男人还是为了她自己?女人离开了男人,是不是就要成为一只臭鸡蛋,彻底地散了黄了?蔺曼卿倒并没有丝毫鄙夷母亲的意思,人各有命,各为生存罢了,为情所迷,为爱所误,也是各人的造化弄人。怨不得天,怨不得地,自然也不用抱怨自己的命运。人前不用低了头,也不必总是素面朝天,遗世独立,脖子一天到晚伸得直直的又酸又麻,更没有必要将自己放逐进无边的黑暗中,让黑夜将自个儿包裹起来,隐藏起来。蔺曼卿忽然猜想起母亲的样子来,她一定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有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皮肤也白得像雪,身材倒不一定很高,或许还娇小了一点,要不怎么会配叫玲珑?眼神倒一定很狐狸精,随便一瞟就能勾走男人的魂,她应该是属于黑夜的,有时候歪在男人胸前就会发嗲,有时候又会冰凉的像一块坚冰或石头,有时高贵得如墨玉,有时清纯得像积雪。蔺曼卿下意识地笑了起来,她在臆想母亲的形象,可似乎又在说她自己,除了自己身材高挑,很少发嗲,女人总是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尤其是那些倾城倾国的美女。蔺曼卿又感到了一丝害羞,自己毕竟还在待字闺中,男人长男人短的,好不害臊!

酒宴摆上来了,吴贵法要为他心目中的压寨夫人接风洗尘。尽管蔺曼卿在雄踞山寨这帮土匪面前将自己当作是一只爬山而过的蚂蚁,并不想惹是生非,并且她前次在雄踞山也学过骑马打枪,又天生的好酒量,可是二当家林中豹、三当家何秀清似乎并不服气,他们仗着自己上山当土匪资格老,又是地头蛇,颐指气使,飞扬跋扈,非要与蔺曼卿决一雌雄不可,实际上也想给她一个难堪。特别是那个三当家何秀清,那次悄然无声地离开之后,不仅不去领悟蔺曼卿对自己那番赞美中的欣赏与尊重,还有那若即若离中的宽容及理性,何秀清反而变本加厉地无法容忍蔺曼卿,千方百计地想法子要报复蔺曼卿,并阻止她再次在雄踞山寨落脚。真不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大当家吴贵法呢,还是为了二当家林中豹,或者是为了她自己?反正,何秀清是有备而来,别看她表面上不声不响的,心里头却早已经有了十分周密的计谋。按照她的计划,要有效地对付蔺曼卿,还必须拉上二当家林中豹。这个林中豹呢,一直暗恋着何秀清,而何秀清的意中人却是吴贵法,现在何秀清居然主动投怀送抱,他正求之不得,自然言听计从。他们两个一齐上阵,黄金搭档,红脸白脸同唱,极具一种威慑力量。

酒宴上,何秀清无声地望着蔺曼卿,这回还真沉得住气。不过,蔺曼卿依旧很平静,且清高孤傲。她依然不想与他们,与这雄踞山寨的任何一个人抗争,因为她上山来的目的,只是想让大当家的帮忙寻找母亲。好在冰雪聪明的蔺曼卿察言观色只不过是小菜一碟,她在开头的三分钟内从他们的神态中早已经估摸出了何秀清与林中豹的态度了。在这个酒宴上,节外生枝是断然免不了的,其实,蔺曼卿压根儿就不怕他们挑起事端,只是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与他们去计较太无聊了,太没有意思了。

因此,蔺曼卿决定在星星之火刚开始燃烧起来之前,将一切消灭在萌芽状态,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回她没有马上找何秀清,而是先走到林中豹的面前,冷不防将他面前的筷子打落在地上,她随即弯腰捡起筷子,又将酒倒在杯子里,将筷子伸进去洗了一下,随即又重新放在他的面前,轻声叮咛,二当家的,珍重。林中豹得到了安抚与关心,脸上亮了起来,心中的积怨已经弥散了大半。这一切尽收何秀清的眼底,火上浇油,脸孔燃烧,烈焰腾腾,小辣椒一下子泛红。然而何秀清毕竟是有心计的人,在这雄踞山寨毕竟是大当家说了算,在他还没有发话之前,她是断然不好出手的,否则也会遭人忌。

大当家的终于开始发话了,他还亲自给几个头面人物倒满了酒。吴贵法第一个端起酒碗,大家也就端起酒碗,一齐一饮而尽。这下大家可以自由敬酒了,何秀清看了看林中豹,他无动于衷,她只好亲自出马了。她举起碗朝蔺曼卿走过去,蔺曼卿看到三当家的朝自己走过来,就站了起来,下意识地拿起了酒碗,不料何秀清一步三摇地晃悠到蔺曼卿跟前时,冷不防加快了脚步,径直朝大当家的走过去,向吴贵法敬酒去了。蔺曼卿被晾在一边,尴尬尽显,她不想让自己太难堪,就举着酒碗朝林中豹走过去,可是这个何秀清又转过头来,冲着林中豹大声吆喝,三当家的,还不快过来给大当家的敬酒。林中豹不敢得罪何秀清,就急匆匆地奔向贵法,将蔺曼卿扔在背后。何秀清的脸始终没有转回去,她朝这边看着,幸灾乐祸地嘲笑。

蔺曼卿被定格在大庭广众之下,冷不防她大声道,雄踞山寨的众弟兄们,众姐妹们,我蔺曼卿二上雄踞山,感谢各位的关照,今天我借花献佛,敬大伙儿一杯,先干为敬了!她话音未落,早已经将满满一碗酒一饮而尽。聚义厅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众土匪也将碗中酒喝了个碗底朝天。蔺曼卿将目光投向何秀清,幽幽地瞅了瞅她,何秀清气得差点儿吐血。何秀清的脸色越来越白,她的身子在轻微地颤抖,突然,她连酒带碗朝地上狠命地一摔,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在场的匪徒眼睛都被震圆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径直朝厅外走去,很快就消失在大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