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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红妆》第五十三章 少女红豆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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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迷蒙,林子里是一片银白,没有风,树叶儿纹丝不动。地面上是各种各样的影子,斑驳陆离。日本兵在小野与洋子的带领下,果然离开了树林,朝山下的古镇扑去。蔺曼卿一直黑着脸,连月光也没有办法洗白。见蔺曼卿的脸黑着,红豆与雀儿的脸也就黑着,月色自然也没有能力将她们的脸洗白。她们就这么一路黑着,走在白的夜,白的山野。蔺曼卿还不时刀子似的剜那些小鬼子一眼。野虫的嘶鸣使林子里更加寂静,却使得蔺曼卿她们心烦意乱。

到了东白湖古镇上已是半夜边,这里没有虫儿鸣叫,万籁俱寂。小镇上的人,除了几个夜游的东西,大都进入了恬静的梦乡。小镇上自然也有朦胧的月色,小鬼子还真是神出鬼没,一个换上新四军军服的日军特种兵小分队进了古镇,朝蔡家大院前行,居然悄无声息,乃至让蔺曼卿觉得这只是一种幻觉,她的生命中也许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古镇上也根本没有进来过这支幽灵或鬼魅似的影子部队,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什么东洋小鬼子。那晚居然连狗都不叫,想象中满街都是连绵不绝的汪汪地狂吠,竟然没有出现。该死的狗,该叫的时候不叫,不该叫的时候倒乱叫。也许小镇上不同于村庄里,这里的人们不喜欢养狗。

蔡家大院在一个幽深的长弄堂里,要是在平时,蔺曼卿就会想,自己有朝一日嫁进蔡家大院时,她爹说了要排十里红妆,那这么又长又窄的弄堂,轿子怎么能够抬得进去?她爹是个怪人,也是个刁人,早就放出狠话了,女儿出家时轿子要做得特别大,要把蔡家比下去,要给蔡家一个难堪。爹的那种山里财主的变态心理,蔺曼卿一直不以为然,现在她已经是一名新四军女战士,对有没有十里红妆,坐不坐轿子根本就无所谓了。眼下她们被日寇劫持到了这里,哪里还有心思去想这一些,蔺曼卿正想大声呼喊,唤醒正在沉睡的蔡家大院,唤醒正在沉睡的人们,告诉他们鬼子进镇了,危险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了。

到了蔡家大院门口,鬼子就开始翻墙而入,蔺曼卿他们就开始大喊起来,鬼子来了!突然空气中一声呼啸,一道白亮亮的光束凌空飞了过来,原是洋子朝蔺曼卿飞来了飞刀。洋子不敢打枪,怕刺耳的枪声惊天动地,将院子里外的人都惊醒了。蔺曼卿闪身躲过了飞刀,继续喊叫,她一呼喊,红豆与雀儿也跟着嚷嚷,可她们的呼叫声毕竟太微弱,深宅大院的围墙又太高,宅子又太深,里面的人根本就听不见。倒是引来了大街小巷里的几条狗,也此起彼落地呼应着叫几声,原来这小镇上也有人养狗的。洋子的飞刀接二连三地朝蔺曼卿她们飞来,幸亏都没有击中。后来,她不再飞刀了,因为蔺曼卿她们也不喊叫了。

小鬼子一个个地翻墙进了院子,蔺曼卿她们也进去了。院子里有灯笼,有些挂着一动不动,有些不停地飘来飘去,不管是静止的还是游动的,都像鬼火一样的闪烁。院子里突然枪声大作,混战起来。蔺曼卿她们大喊大叫,鬼子来了!他们是日本鬼子,不是新四军!也真是凑巧,那晚吴贵法带着雄踞山寨的投奔东白山的一帮兄弟,瞒着楚政委与李参谋长,也杀进蔡家大院替赵天啸报仇来了。各路神仙都来了,蔡天行率领国军警卫连混战在一起,撕杀了大半夜,院子里叠尸如山,血流成河,直到东方拂晓,各路人马才分头撤退。

蔡家老爷蔡铁林死于乱枪之中,蔡天行扶尸哀号,发誓要找吴贵法为老太爷报仇。蔺曼卿她们随吴贵法他们上了东白山,她们说清了日军假扮新四军偷袭蔡家大院,企图嫁祸于新四军独立纵队的真相,所有的人都瞠目结舌,大骂日本鬼子卑鄙无耻,穷凶极恶。楚政委对吴贵法的一意孤行大发雷霆,但因吴贵法的强悍,加上他从雄踞山寨带来的一批兄弟们都听他的,也无可奈何,只好不了了之。

驻扎在东白山的新四独立纵队重新进行了整编,吴贵法正式被任命为大队长,蔺曼卿被任命为副大队长,这也是众望所归。楚天舒与李雅琪原职不变。雄踞山寨下来的编为一支队,林中豹为支队长。原新四军人马编为二支队、三支队,何秀清为二支队队长,英姑为三支队队长。红豆为文工团团长,雀儿为副团长。

吴贵法请楚政委喝酒,算是向他道歉。吴贵法向他敬酒,楚天舒像吃了枪药,话里冒着火药味,他说他哪里受得起,他这个政委不过是聋子的耳朵,一种摆设罢了。吴贵法就嘿嘿地笑,他知道楚政委受了委屈心中有气,等到他将气出了,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吴贵法说他违反了纪律,要不就关他的禁闭?楚天舒反唇相讥,他目前大队长前面的代理两字已经被大风刮走了,哪个还敢关他的禁闭?吴贵法说,那就戴罪立功吧,他一定亲手把小野那小子的狗头给拧下来,在山本的肚子上捅个窟窿。楚天舒说,你就吹吧,这小鬼子还真不是软柿子,他们是烫山芋,到时候够你喝一壶的。李雅琪与蔺曼卿也说,敌人比我们想象的要强大得多,千万不可以轻敌。

蔺曼卿又在林子里拨弄起琴弦,她已经好久没有弹琵琶了。她似乎有些魂不守舍,她的魂一直在蔡观止的身上。楚天舒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了她的身后,他说好久没有听到她优美深情的琴声了,没有听到她的琴声,他的魂就没了,再则听到了她的琴声,他的魂更没了。蔺曼卿冲他嫣然一笑,说楚政委可真会开玩笑。楚天舒说这不是玩笑,他是认真的。她顾左右而言他,将话题扯开了。他们穿过林子,不知不觉中又来到了溪涧边,望着滔滔不绝的流水,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空气显得有些沉闷,蔺曼卿飞起一脚,将一块小石子踢飞,它远远地落在江水中,溅起一小簇水花,随后便沉落进水底了。

楚天舒似乎想把手放到蔺曼卿的肩膀上去,不料她竟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她那时的吼声宛如一把尖锐的刀子,在他的耳膜上,也在他的心口上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抚平的伤痕。她猛地转过身来,冲着楚天舒凛然道,我的肩膀,我身上的每个地方,永远只为另一个男人留着,除了蔡观止,任何人都不许碰,懂吗?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随后,她就咚咚咚地走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河滩,留下楚政委一个人,在江边的风中发愣,难堪与伤神。楚天舒暗自叹苦,自己怎么就那么倒霉啊,来自吴贵法的威压,来自蔺曼卿的冷遇,做什么都失意,做什么都一事无成,老天爷怎么总是厚此薄彼,有人拥有汪洋大海,可以相忘于江湖,可他只能被人枯泽而渔,无奈相濡以沫,苍天不公啊!

这时候,英姑站在远处,远远地看着这边,看着这一切。楚天舒突然像是疯了,他已经不再是他自己,而是变成了一股在空中横冲直撞的狂风,变成了林子里东奔西窜的野兽,他似乎要突破一切樊篱,从这个世界上逃走,但他一直站在河边一动也不动。他的心像受了伤的狼一样咆哮,但嘴上什么声音也没有。后来,他捡起溪边的鹅卵石,一块一块地扔进河水中,一记一记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弄得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石子落水的声音,每一记都石破天惊,每一记都落在英姑的心上,仿佛他扔的不是什么石子,而是她英姑,将她扔进万劫不复的深潭中去了。她看到楚政委那种痛苦的样子,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股怜悯之情,心生莫名的爱怜。她心里难受,想拿起唢呐吹上最苍凉的一曲,但她没有带。不知道楚天舒最终有没有发现她,反正她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直到他的背影在山野里消失。

山野突然开阔了起来,英姑在走上坡路,爬到了高处,就能看到了辽远的地方,甚至是与天际相连的地平线。她喜欢登高,因为站得高才能看得远,才能心胸坦荡,豁然开朗,才能心旷神怡,神清气爽。后来她看到了落霞,血一样的晚霞。她想,要是将唢呐带来就好了,此时吹上一曲,那一定能吹出血来。英姑也捡起了一块石子,扔向了山谷,那石子在半空中飞出了一个很大的弧形,最后落到了深不可测的谷底。那一刻,她仿佛觉得扔下去的不是石子,而是她自己,她像是被猎枪射中了,一下子坠落进某个情谷之中去了。

英姑抛下去的石子,不偏不倚地正好砸在一个人的头上,他尖叫一声,鲜血便从头上往下淌。英姑隐隐的听到了叫声,身子往前探,忽然发现山谷中有大批的人如蚂蚁一样往上蠕动。这时的她已经花容失色,眼看天色将暝,原来是敌人今晚偷袭来了。她拔腿就往回跑,幸亏在凤凰山上当过二当家,跑得比风还快,如果不马上通知吴大队长楚政委他们,那独立纵队就要完了。那时候,别说是山道逶迤,荆棘丛生,藤蔓羁绊,就是有针扎,锥钉,刀戳,火燎,她也照样往前冲,就算是刀山火海,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她也在所不辞。

一口气跑到仙姑殿内,楚天舒正在给赵天啸上香,吴贵法正在一旁喝酒,蔺曼卿与李雅琪正在吃香喷喷的烤红薯。此时此刻,他们谁也不会料到,蔡天行会亲自指挥大批国军进剿东白山,替他老爷子报仇。这次围剿,打头阵的依然是狼子的护院队。蔺文清也混迹其中,这个残害千柱屋里二奶奶玲珑的混世魔王,现在的公开身份已是国军剿匪司令部的参谋。吴贵法闻讯后,勃然大怒,咆哮如雷,老子不找他们为赵天啸兄弟报仇,他们倒自己送上门来了。他妈的,老子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借着三分酒劲,他冲出仙姑殿,立即召集全体将士,如猛虎下山,前往迎敌。

等到吴贵法他们赶到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正在往山坡上爬的国军也已经撤了回去,躲藏到山谷密林之中安营扎寨去了。也许,他们要在林子里过夜,要等到天明之后才发动大规模的进攻。吴贵法他们正在商量对策,雀儿娇喘吁吁地跑来报告,说红豆被人害了。李雅琪闻言惊得魂飞魄散,红豆是她最要好的闺阁密友,她们之间意气相投,情同姐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傍晚时分,红豆与雀儿在山坡上徜徉。红豆站到一块岩石上,吹起了笛子。这时,对面的山上埋伏着日军的狙击手,他们得悉国军由蔡天行亲自带领进攻东白山,觉得机会来了,便由洋子亲自带领两名女狙击手,尾随国军而来。洋子她们想浑水摸鱼,寻找目标下手,然后继续嫁祸于国军,挑唆国军与新四军之间的关系,让他们自相残杀。发现了在山坡上吹笛子的红豆后,洋子亲自用狙击枪射杀了红豆。红豆之前没有被洋子的飞刀击中,最终还是死于她的狙击枪。幸亏雀儿卧倒在丛林中,又借着树木的掩护,最终从洋子她们的枪口之下逃了出来,要不然她也完蛋了。

在独立纵队,没有人会料想得到是洋子用狙击枪射杀了红豆,他们凭想当然总以为是蔡天行的国军下的毒手。此时的独立纵队,已经是群情鼎沸,没有人不对蔡天行与狼子恨之入骨,没有人不想替赵天啸与红豆报仇雪恨。他们都主张杀下山去,攻进东白湖古镇,将蔡家大院与千柱屋两个国军盘踞的窝点一并端了。痛不欲生的蔺曼卿更是义愤填膺,她表明心迹,如果攻打蔡家大院与千柱屋的话,就由她来带路。楚政委黑着脸,他说东白山现在已被围得水泄不通,自身都难保,还怎么腾得出手去?众人哑然,随后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吴贵法,目前他已成了东白山新四军独立纵队的定海神针,大家都指望着他能拿大主意。

有了上次的教训,吴贵法不再一时冲动下山了。再说,楚政委说的也是事实,东白山之围还没有解除,现在要下山也不现实。吴贵法想过找蔡天行他们决一死战,或者杀出一条血路,另寻出路。可是这点家底全用完了,还拿什么打小鬼子?再说,与国军两败俱伤,最终高兴的却是日本人,大家毕竟是中国人,这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吗!

正当吴贵法左右为难,一筹莫展之际,蔺曼卿站了出来,她提出跟蔡天行谈判,由她亲自去。吴贵法一脸的疑惑,这能行吗?蔺曼卿神色十分坚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吴贵法摇了摇头,不行,我们已经牺牲了一个红豆,再也不能让你去冒险了。蔺曼卿坚持要去,雀儿也信誓旦旦,愿意陪四小姐一起去闯龙潭虎穴,心甘情愿与她生死与共。楚政委也发话了,他说可以考虑付诸行动,不过得由他一起去。吴贵法说你是政委,这万万使不得,如果一定要去的话,那也得由他吴贵法去才是。楚天舒大声道,别争来争去了,他是政委,这事得由他说了算数,就这么定了!

蔺曼卿睃了一眼楚天舒,他总觉得她神秘兮兮的眼神中藏着鬼,她的目光中带着刺。她又朝他淡淡地一笑,他又觉得她的笑容是一朵带血的玫瑰花,花中却带着刺。他也勉强朝她浅浅地一笑,男人的心在刹那间刺痛了一下。很快,他就似笑非笑,他忽然觉得她终究不过是偶尔吹进他的世界里的一阵微风,或者飘飞在他的天空中的一场细雨。微风与细雨总是那么的温馨,可以在花间叶丛,像小妖一样出没,胡闹,缠绵,点缀,却不可以最终颠覆男人的世界,自尊的世界。身边没有女人的男人是寂寞的,老黄瓜嫩黄瓜都一样。可男人的世界,毕竟还是以江山为重,而不是为娇娘所累。

蔺曼卿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心知肚明,楚政委这样做,跟她自己有关。照理说,前次向他表明了心迹之后,他应该死了心,可他究竟为何还是这么痴心妄想,执迷不悟?事实上,楚天舒的心里是非常微妙的,诡谲的,平心而论,那次溪涧边决绝之后,他对蔺曼卿已经死了心,但不存占有之念,并不是能够说就没有一点儿痴迷了,他还是喜欢与她在一起,迷恋她身上的气息。再者,楚政委总觉得自己的自尊心一直受到某种极大的挑战,以前来自赵天啸,现在来自吴贵法。作为堂堂的政委,作为一个大男人,如果不建立赫赫战功,没有一点成就感,不实现自身的价值,在众人面前也抬不起头来。楚政委不愿意被人小瞧,特别是那些女同志瞧不起,因而有这么一次谈判的机会,他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最后吴贵法拍了板,楚政委他们前往谈判,吴大队长亲率大队人马作好战斗准备。吴贵法的脑子是非常清醒的,他认为跟敌人去谈判,是为了顾全大局,为了民族的利益,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放弃仇恨与恩怨,并不是向他们示弱。相反,越是在这种时候,越不能示弱,越是要强硬,两手都要硬。如果他们顽固不化,那么先消灭这股顽匪,再歼灭东洋鬼子。来而不往非礼也,要谈,恩恩怨怨总要有个了时,双方都作出让步,要打,他吴贵法奉陪到底,哪怕是流尽最后一滴血。老虎不发威,你就别把老子当病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