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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红妆》第五十五章 战地黄花分外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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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天行从戎一生,至少可以从弹洞里的子弹判断出,这子弹是用什么枪打的,从而推算出是什么人打的。他的父亲蔡铁林之死,与新四军女战士红豆的牺牲,都是用同一种狙击枪打的。而且,他们被击中的身体部位,都惊人的相似。蔡天行下了一个结论,这是日军的一个高级狙击手的杰作,因为只有他们才有这么高档的德国产的狙击枪。看来,先前父亲被杀,怀疑是吴贵法他们干的,还真是冤枉了新四军。

根据蔡天行的提议,鉴于最近日军狙击手屡屡伤人,国军与新四军各抽若干精英,组成了一个狙击小组。国军由冷冰和冷霜两名女狙击手参加,新四军方面则是蔺曼卿与雀儿,蔺曼卿任组长。她们的狙击枪虽然不及日本人,但狙击手的素质超群,顶尖级的高手对决,棋逢对手,必有好戏。

倒是这个雀儿,天性使然,一会儿眯缝左眼,一会儿眯缝右眼,这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萝莉,端着一支狙击枪,东睃睃,西瞅瞅,蔺曼卿又是爱又是怜,哭笑不得,想恨又恨不起来。刚听到让雀儿当狙击手时,冷冰与冷霜冷笑一声,那意思是这么个黄毛丫头,会拿枪吗?雀儿急忙拿起狙击枪,摆出个射击的架势。冷冰与冷霜看也不看她一眼,扬长而去。

相比于雀儿,蔺曼卿恰恰相反,优雅之极,不愧是名媛淑女。那两个国军女狙击手,人如其名,话不多,乍看有点冷若冰霜的味道,沉着冷静,十分的淡定。一看就知道资质优秀,天赋极高,素质极佳,这正是当狙击手的料,蔺曼卿一见面就喜欢上了她们。这样的精英团队,照理说将天下无敌,可小鬼子的狙击高手也不全是狗日的,她们也是四名女狙击手,为首的是大名鼎鼎的洋子,其他三位分别是静子、秋子、冰子。她们一个个全是东洋魔女,身手敏捷不说,那种疯狂劲儿,也让你措手不及,顾此失彼。

洋子她们深藏不露,在森林里神出鬼没。她们在暗处,总是在寻找机会,对新四军与国军的重要人物下毒手。蔺曼卿她们也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来而不往非礼也,她们也到处捕捉猎物,包刮洋子她们这些狙击手。林子里有了她们这些俊女子,凤凰算个鸟。她们实在不应当在尖锐的枪声与耀眼的血光中出没,寂静的树林里,她们可以结伴来踏青,采花,她们那一张张天使的面孔,实在是天堂里的花朵,可是战争将她们拖进了另一个血腥的世界,她们一个个全成了冷血杀手。自从她们离开了天堂口,已满目疮痍,积重难返,想不入地狱恐怕也难了。

蔺曼卿她们发现这林子里非常寂静,就连小虫的嘶鸣也显得格外的清晰,这时候如果偶尔的有零星的枪声便会显得格外清晰。狙击手一旦进入战斗状态,就活在敌人的枪口之下,神经难免会高度紧张,脸都绷得紧紧的,就像个成熟的西瓜随时都会裂开。蔺曼卿瞄了雀儿一眼,相比之下,冷冰与冷霜看上去要沉静多了,淡定多了,足见她们训练有素,更加的专业。不管怎么说,雀儿还带着孩子似的稚气。爱怜之余,蔺曼卿还有一丝忧虑,生怕她会节外生枝,也怕她会遭受不测。此刻不知道下刻的命,蔺曼卿不由自主的一阵心惊肉跳,但不是为了她自己。

那时候,她们在丛林中连续潜伏了好几天,连个鬼影也没有。渐渐地,蔺曼卿她们有些疑惑了,林子那么大,茫茫林海,到底有没有日军的狙击手?国军的那些大兵,更是麻痹大意起来了。数名女兵来到了一条山溪边,在一个碧潭之中洗澡,她们像一株株白莲在水中开放。忽然,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子弹,击中了一名女兵,她应声倒下了。随后,其他几名女兵也全被打死了。那么美丽的水莲花,说凋零就凋零了。

这件事给了蔺曼卿她们极大的刺激。她们站在那个深潭边,举起手中的狙击枪,朝天空开了第一枪。悲怆的枪声划破了寂静的天空,在幽深的山谷中久久地回荡。她们发誓要讨还血债,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敌人的狙击手,并彻底地消灭之。否则,像幽灵一样神出鬼没的日军狙击手,不仅会造成极大的威胁,还会在东白湖古镇一带所有中国军人的心中投下阴影。

洋子她们藏身在东白山的密林之中,形势已经非常的吃紧,蔺曼卿她们当然看不见潜伏在暗处的日军狙击手。奇迹也就在那一刻发生了,雀儿居然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林子里,一边采着野花,一边唱着歌。蔺曼卿惊得目瞪口呆,她自然知道雀儿这样做的用意,是想把敌人的狙击手引出来,蔺曼卿想喊,让雀儿快点回来,可没有喊出来,她不能喊,一喊就暴露了,洋子她们狙击枪里的子弹会凌空飞来。奇怪,那一刹那居然也没有人朝雀儿开枪,也许洋子她们在百米之外也搞迷糊了,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跑出一个唱着山歌的采花姑娘来的呢?

雀儿正含苞欲放,她的嗓音中童音未褪,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她歌声中的甜美。林中的风将她迷人的歌声拂过去,拂过来,那种来自童贞世界里的无比美妙,那种天真少女没有任何污染的洁白诗章,连她的敌人也不得不迷醉与销魂。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就是飘然降下云端的天使,此时此刻,没有人再会怀疑,这东白山是仙子下凡的地方。

那一刻,三支狙击枪几乎同时发射,三颗子弹几乎同时凌空飞来,除了洋子,另处三个日军女狙击手都开枪了。洋子心中大呼坏了,蔺曼卿、冷冰、冷霜手中的狙击枪也几乎同时回敬了她们,静子、秋子、冰子追着雀儿见阎王爷去了。洋子见大势已去,哀号一声,消失在幽深的林间。

雀儿中弹时,手中正捏着一种血色的鲜花,一霎时被塑成了圣洁的像,后来被风一吹,流水肩,小蛮腰,身子慢腾腾地倒了下去。手中的花瓣也被风吹散了,在风中静静地飘动,在林子里飘得七零八落。那种花,不知是不是彼岸花?雀儿好像睡着了,在落花与落叶中做起了好梦,一张俊俏的瓜子脸看上去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安详,似乎还带有一丝笑影,风儿也不忍心叫醒她,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庞。

少女红豆之死,雀儿之死,在新四军队伍里激起了仇恨的大潮,铺天盖地,他们一齐朝天鸣枪。那时,天空中布满了血一样红的云霞,少女何秀清抬起头,红霞映在她的脸上,一片通红。潮湿阴冷的空气使淡淡的血腥味与火药味凝结了。这次领头放枪的是林中豹与何秀清,他们奉命出山,夺取日军盘踞在东白下山的据点,给敌人以迎头痛击。日军督战的是小野少佐,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像一头狂野的蛮牛,他要在受到重创黯然回来的洋子面前显威,要替那三位为了天皇尽忠的女狙击手复仇,率领神风敢死队向新四军开展了自杀式的攻击。

林中豹今天已遇到了真正的对手,战斗越来越激烈,这仗也打得越来越有劲道。打了整整一个下午,这碉堡还是没有攻下来。无奈,林中豹他们只好率部退回山中。傍晚,何秀清说想去洗个澡,林中豹说,那怎么行,万一日本鬼子来攻山怎么办?她笑道,暂时应当还不会,如果要攻山,至少也要到黄昏之后。她就让他在去溪潭的路口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那条小溪。月亮升起来了,月光下,姑娘的身体像座象牙雕的美人鱼像。林中豹远远的在丛林之中,看到的只是一个白色的影子。

野火在山洞里烧起来了,为了防止野兽,为了防止鬼子偷袭,也是为了驱寒,烤食。林中豹烤着一只野山鸡,诱人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山洞里。他撕下一只鸡腿递给何秀清,她吃得津津有味。火光映红了她的脸,他忽然觉得她是那样的美。那一刻,他一阵冲动,真想将她搂抱在怀里,吻她的嘴唇。如果那时候他吻了她,那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了,就算被战死在沙场也值了。那堆大火一直在熊熊燃烧着,还不是飞腾起猩红的火星,可直到大火烧成了红炭,红炭又熄灭成了灰烬,他也没有去亲她的嘴巴。

次日,在阳光下,青草成片成片的,漫山遍野都是盎然绿意,有些急性子的野花,赶在风的前头开放了,星星点点地散落在草丛中,给单调的绿意添了些明媚的色彩。林中豹的目光在花草丛中搜寻,发现了一种叫马兰的花儿,特别的鲜妍,特别的漂亮。他真想将它摘下来,插到她的头发上,可他又怕她拒绝,就没有去折花。他看着她亭亭玉立的样子,又想去亲她,可依然没有行动。就这样,他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

小野没有在夜里袭击,而是在白天攻山。他们架起了小钢炮,疯狂地开炮。林中豹被炸晕了,等他醒过来时,战斗已经结束了,敌人像缩头乌龟一样缩回到碉堡里去了。他躺在草地上,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了一旁山花一样的何秀清,看到了她脸上的笑靥,笑容里的泪痕。他含混不清地说,秀清,我一直想要亲你,可是现在亲不成了。她的身子不停地颤动,声音也开始颤抖,她抱住他连声说,你亲,林中豹你亲,你亲,我是你的女人,是你的何秀清。他浅浅地笑了一下,终于闭上了眼睛。

何秀清一下子疯了,她发疯般地开始亲他的嘴,眼泪稀里哗啦地落到他的脸上。为了让自己的嘴唇更鲜亮一点,她随手就从脸上捋了一把鲜血,涂抹在自己的嘴上,又用带血的鲜红的嘴巴,不停地亲他的嘴唇,亲他的一切,脸孔,额头,脖颈。她号啕大哭,不停地摇着林中豹的身体狂吼着,林中豹,你混蛋,你垃圾,你一个大男人给我装什么死,你不能死,你死了叫我怎么活!你不是说过不打跑小鬼子你是不会死的吗,你不是说不将小鬼子赶出中国去你是不会死的吗?猫都有九条命,你怎么会只有一条命呢?你给我活过来!你不是说这辈子欠我一条命吗?你这个没良心的,你把这条命还给我!

林中豹当二当家时,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他说自己这辈子这条命是属于她的,是他前世欠她的,她如果想要随时都可以拿去。她那时笑而不语,没想到他这话还真应验了。现在她抱着他,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他在她温暖的怀里像一只温存的小绵羊,安静地睡熟了。她不哭也不响,就这么一直坐在草地上,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脸上的泪水也风干了。硝烟还在山坡上弥漫,如血的残阳下,到处都堆叠着乱尸,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战友的,要多苍凉就有多苍凉。夕照之下,还摇曳着几朵没有烧焦的野花,沁着丝丝缕缕的馨香。风也不懂得节哀,不停地呜咽着,又似乎还在做着吹醒他的美梦。

山风将何秀清的遐思飘得很远,幽幽的像一个亦真亦幻的梦境。那是开始攻打日寇碉堡的前夕,林中豹对何秀清道,如果在攻打敌人的据点中我不“光荣”,请你让我亲一口,请示完毕。何秀清大声回敬他,你放屁!如果你能将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那本姑娘倒还可考虑嫁给你当老婆,到时候让你亲个够。否则,姑奶奶又不是嫁不出去。

林中豹一点儿也没有生气,相反显得十分激动,大声道,你说话算数,等到小鬼子完蛋了,抗战胜利了,我就娶你!何秀清皱了一下眉头,素面朝天,幽幽地说,那也要看老天能不能让你活到那一天。天意不可违,子弹是不长眼睛的,打仗嘛,随时都会有可能流血牺牲的。如果牺牲的不是你,而是我呢?

林中豹马上大声道,不,你不会牺牲的,老天要是不长眼,敢让你牺牲,我就把天捅个大窟窿,把阎王爷的眼睛戳瞎!山神也会保佑你的,如果山神不知好歹敢践踏你的生命,我就让大海的水倒流,水满东白山,淹死这个无法无天的土地神!总之,你不能死,如果我死了,你也要坚强地活下去,为我也要活下去,代替我找一个好男人,每天晚上都代替我好好地亲亲你。

说者无意,听者动容。何秀清的心中袭来一阵一阵的疼痛,泛起一汪一汪的酸水,她看着远天远地,不让泪水掉下来。她又收回目光,看着不远处的芳菲的草地,有郁郁的青草,有明艳的野花,这是战斗打响前奇特的宁静,她的眼睛已经出神,似乎灵魂也已经出了窍,化作了一缕青烟,升腾在半空中。

何秀清终于将林中豹放了下来,她喃喃自语,小子,你先在这里睡着,等我拿下了小鬼子,再来陪你睡。你放心,我这条命也是属于你的,我一定会来还给你的。她就一把泥土一把泥土地将他就地埋了,连块墓碑也没有,就那么一堆黄土将他给埋葬了。三尺黄土之下,是一个英灵。或许,来年黄土堆上,就会长出青草,说不定还会开出黄花。野花娇艳,笑着春风,舞着春风。

何秀清笔挺地站在墓前,向林中豹行了个军礼,她在心底里说,林中豹,我何秀清为你送行了。随后她就离开了,带着战士们攻打碉堡去了。这次战斗中,何秀清发飙了。这个据点像一枚毒牙,终于被他们拔了下来,小野与洋子他们灰溜溜地窜回暨阳城里去了。何秀清又返回墓地,撮土为香,祭奠牺牲的战友林中豹。那一刻,她在风里无比凄惶地颤抖,面无血色,脸色比纸还要苍白,她的心仿佛被掏空了似的,她的心一生都是空的。

这个何秀清,本来就不是一个顾影自怜的人,临走时她拔枪朝天空连开了三枪。以后她就一直没有来,直到新中国成立了,她才向政府要求来东白山烈士陵园,为牺牲的战友们守灵。这样,她就一直守着林中豹,直到她老了死去。她终生未嫁,没有让除林中豹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亲过嘴,她将第一个冰清玉洁的吻一直替他保留着,让他以后在天堂里亲个够。

据说,这东白山可以安放他们寂寞的灵魂。东白山有山神,他们可以成为山妖,可以化作林间的风,风中的青草,青草中的山花,或者是山间的一片流云,林中的一只鸣蝉。我愿化身伏苓……你看这灵芝,是长在朽木之上的,蚌病育珠,蚌病育珠啊。如果离开了东白山,他们就会像丢了魂似的,六神无主。他们的根在这里,他们的魂也就在这里。东白山巅的云锦杜鹃每年春天都会怒放,火一般的热烈,霞一般的华美,那就是他们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