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星期我一天也没有间断地坚持了跑步锻炼,好久没有这样了。比起下班回来再出去跑步,还是早晨在凉爽的街头奔跑感觉更棒。连续两天,良介跟着我去跑步,可第三天早晨,叫他也不起来。当我身体情况好、适度疲劳的时候,就不由得想亲近别人。星期天,美咲偶尔来住了一晚。她穿着薄薄的花长裙,上身是凸显乳房形状的T恤衫。她所有的衣服里,这是我最喜欢的组合了。
美咲一边吃着自己买来的羊羹,一边建议:“咱们去个奇特的地方约会一下好不好?”
“奇特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啊?比如良介的被窝吗?”我故意打岔。
“饶了我吧,谁会去那种全是哈喇子的被窝啊。”
“那是什么地方呀,你所谓的那种地方。”
两个人这么瞎聊了一会儿。“哟,美咲来了?”难得出门的小琴回来了。
三天前,我和丸山友彦在惠比寿的小咖啡馆见了面。尽管他深深地戴着帽子,店里的三个女招待还是请他签了名。丸山君比在电视上看到的显得年轻。我一直认为演艺界的人就没什么好货,再加上万一谈崩了惹麻烦,而且他还有一大堆事要做,所以就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来意。他平静地说,“我知道了。”然后说,“让我考虑一下。” “其实小琴不打算生下来”这句话已经到了嗓子眼,但是在他那出乎意料的严肃表情面前,我实在说不出“你要是让她打掉的话,小琴也会觉得轻松了吧”。
“一个星期之内,我肯定会跟她联系的。”
丸山君这么说完,就离开了咖啡馆。要是他说“你生下来吧”,小琴该怎么办呢?我倒担心起了这个问题。大概就在这几天,小琴会接到决定她命运的电话。
我问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瓶的小琴:“你去哪儿了?”她若无其事地回答“选举”。
“选举?小琴把居民卡改到这儿来了?”
“还没有。因为未来说她不去,我就替她投票了。”
小琴说完就消失在女生房间里了。虽说她等丸山君的电话等得很疲惫,但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严重违法的事。
这时,旁边的美咲突然大声说:“啊,我想起来了,那种地方!”
美咲带我去的,竟然是成了投票所的一所附近的小学。
“就这儿吗?”
我不由得想逃走。“不用担心。悄悄进去就行了。”自信十足的美咲推着我的后背,我们跨过了“禁止入内”的绳子,偷偷进入了空无一人的校舍。一旦进去之后,的确不会被任何人看到了。我们弯着腰走在走廊上,上了二楼后,第一间是四年级一班的教室,我小心地轻轻打开了门。静悄悄的教室,窗户上拉着驼色窗帘,午后的光线微微射进来。好久没有看到过小学的桌椅了,就像玩具一样小。我和美咲并肩坐在了小椅子上。“喂,上小学时,你是个什么样的孩子?”美咲问道。“什么样的?很普通啊。”我回答。把手伸进桌子里一摸,拿出一个干掉的面包。旁边的美咲打开了一本音乐课本。
我移到她前面的座位上,扭过身体,隔着桌子跟美咲接吻。“我怎么觉得怪紧张的啊。”美咲说道。我也觉得怪紧张的。
在小学的教室里,我们毕竟不能脱光了,美咲被掀起来的T恤下面露出雪白的乳房,简直淫荡极了,让人恨不得蹂躏它。重叠的嘴唇分开后,美咲突然问:“你还爱我吗?”
我想了想,回答:“你这样想的话,会让我有些负担……不过,也许还爱着吧。”她哼笑了一声,然后惊讶地说:“你还是没变。”
“没变是什么意思啊?”
“没变就是没变的意思呀。”
美咲一边把歪斜的文胸整理好,一边说道。这时,从走廊传来脚步声,我们对视着屏住了呼吸。脚步声丝毫没有减慢速度,下楼去了。
“对了,你听未来说了吗?”
“什么呀?”
“我不知道她是认真的还是什么,她说要去夏威夷。”
“夏威夷?和谁一起啊?”
“不是旅行,是去那边住。”
“去住?”
“对。不过未来那样的人,很难说真是这么想的。据说是在哪个酒馆里,和萨特鲁他们喝酒的时候,认识了神户某个点心厂的老板。那个厂在瓦胡岛上有个疗养所一样的地方,问她想不想去那儿当管理人。”
“管理人,是干什么的啊?”
“我也不知道啊。不过,她给我看了照片,是个相当豪华的酒店式公寓呢。”
“那不过是酒桌上说说的吧?”
“谁知道呢。”
我一边听着美咲说话,一边从小椅子上站起来,去窥视走廊上的动静。长长的走廊延伸着,听不到一点脚步声。侧耳倾听,仿佛听到了孩子们的笑声在回响。
晚上我和美咲一起出去吃饭,邀请了小琴,被她冷淡地拒绝了,说是晚上十点有丸山君出演的电视剧,所以去不了。未来还没下班,良介去打工了,萨特鲁依然不见踪影。
我俩在站前新开张的牛舌餐厅吃了晚饭,又去法国人开的酒吧喝了葡萄酒。两人微微有些醉意地回到公寓时已经十点多了。一走进客厅,沙发上赫然坐着脸色凝重的丸山友彦。“啊!啊!”美咲吃惊地来回指着坐在沙发上的丸山君本人和电视里正在樱花树下奔跑的丸山君。
我察觉到房间里的空气,拉着美咲的手退到了男生房间里。“看来小琴真的在和丸山君恋爱哪。”美咲傻乎乎地一边说着,一边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我有些粗暴地拽了一下她的胳膊,“别偷听。”
有好一会儿,客厅只传来电视的声音。在上周播出的那集里,丸山君扮演的青年和江仓凉开始在旧公寓里同居,后者被好友抢走了恋人,受了伤害。“我抱着你,而你想着他,真让我难受。”他念出陈腐台词的声音从电视机的音箱传出,经过他本人所在的客厅,传到男生房间。“感觉有点奇怪啊。”美咲说。“怎么了?”我问。“好像是在那儿说话呢。”她笑着说。真是这么回事,应该关掉电视机才对,我想。
终于听到小琴和真实的丸山君的对话,是电视里开始放广告之后。尽管我不让她偷听,可美咲仍然把耳朵贴在门上。
在客厅里的交谈概括起来就是,小琴以“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为由,拒绝把孩子生下来,丸山君以“没有添麻烦,一定会顺利的”为由,说服小琴把孩子生下来。这是表面的情况,他们的真实想法,恐怕是在拼命寻找可以堕胎的充足理由。“你必须打掉孩子!”当红演员这样告诫,“请让我生下来吧。”女粉丝这样恳求,这种情况很容易想象到结局。然而,倘若换作当红演员恳求“把孩子生下来吧!”而女粉丝说服他“请让我打掉吧!”这故事的结局,可就很难推测出后面的发展脉络了。
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二人谈话的美咲笑着说:“怎么像怀旧电视剧一样啊。”还说,“如果是西班牙那边的午间爱情电视剧,这样的剧情也不是不可能的。”我虽然不知道什么西班牙的爱情电视剧,却想起了佩德罗·阿莫多瓦导演的《我为什么命该如此》这部电影,在某杂志的采访里,导演说过这么一段话:“充满愉悦的表情,与充满痛苦的表情很相似……我拍电影一向都无视佛朗哥政权的存在。”
丸山君在自己出演的电视剧结束之后,对躲在男生房间里的我和美咲说了句“打扰了”,就走了。说是经纪人等在楼下。根据我们隔着屋门听到的内容来判断,他们好像并没有得出任何结论。
去客厅的话,我害怕小琴会再次找我商量,所以就没出去。美咲去了客厅,先对小琴说了一句“我不是有意想偷听的”,然后语气较为强硬地规劝她:“你要赶快作出决断,孩子可等不了。”见小琴沉默不语,她接着说,“丸山君对你这样关心,你很开心,想要尽量拖着是吧?”这种话我绝对说不出口,这是只有女人之间才可能说出来的致命一击。
那天晚上,美咲没有留宿。喝得烂醉的未来回家是在深夜两点多。她进了男生房间,打开了电灯,我都知道,却继续装睡。无奈她固执地摇晃我的身体,让我终于坚持不下去了。“干什么呀?”在刺眼的日光灯下,我眨巴着眼睛问。
“今天晚上,我一直在下北泽的‘布罗茨基’和良介喝酒呢。”
听未来这么一说,我才低头一看,良介的被子果然还叠着呢。
“他和贵和子在一起,他俩好像挺好的。”
我只“嗯”了一声。
“说是萨特鲁搬走了。带着行李走的。”
未来这么一说,我还真是不清楚这个家里是否有过萨特鲁的行李。
“你知道吗,那家伙今天晚上在哪儿过夜啊?”
“大概是朋友那儿吧。”
我冷淡地回答。我面朝着墙壁,未来根本不介意,继续说着。
“以前吧,萨特鲁曾经带我去过日比谷公园。深更半夜,我俩偷偷进入了野外音乐堂。没有地方睡觉的时候,那家伙就在那儿过夜。舞台四周排列着好多长椅,躺在那地方特别冷。夜里的长椅,冷得后背都疼。虽说在东京的中央,却只能听到远处的汽车声,安静得让人觉得寂寞……那家伙才十八岁啊。可是,就是在那样的地方迎来无数次早晨。”
听着背后未来的声音,我忽然想起还没告诉萨特鲁公司打算雇他的事。上次让他帮忙贴试映会请帖地址的时候,我对他说,“你可以回去了。”可是他说,“让我再干一会儿吧。”我眼前浮现出了多次失败却仍在认真操作打印机的萨特鲁的侧脸。
“你困吗?”未来的声音听上去很寂寞。“不困。”我答道。
“你见过在这个客厅的沙发上睡觉时的萨特鲁的侧脸吗?他还是个孩子……虽然还是个孩子,却没有睡觉的地方,去那样的公园里睡长椅啊。”
我翻了个身,眼前就是未来的脸。不由得和她对视起来。一阵微妙的沉默。
“直辉,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讨厌男人的同性恋?”
“怎么了,冷不丁地。”
“你用不着这么害怕……啊,你大概以为会被我亲嘴吧?”
吹到鼻尖的气息,让我知道了她刚才喝的是伏特加。
“俗话说凡事都要试试看,你想不想试试?你看,占卜师不是说过吗,你在寻求变化。从明天开始说不定会有什么变化呢。”
“算了吧,也不必勉强改变什么。”
“什么呀,我好容易想帮你做点什么。”
未来说完,就关掉日光灯,离开了房间。
“你即便想要从这个世界逃离,那里也只有一个更大一圈的同样的世界在等着你……”
记得这是隔壁占卜师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