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鼎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上网看新闻。
他很早开始上网,是中国第一批“网人”。为了上网方便,到商业银行一上任,就把原行长的那台486换成IBM,手机也换成最新款。这不是他的一贯作风,平素他总给人一种保守的印象。其实也不难理解,自从他审时度势,打掉和老婆离婚的念头,却打不掉心里的委屈。既然老婆不能更新,用几样新潮的东西,聊以自慰总可以吧。
像往常一样,陆文鼎先看时事,而后财经,最后浏览一下社会新闻。他揿住鼠标,视线随着屏幕上的箭头向下移动,当看到“一幅照片引出连环案,原作者索赔50万”这一新闻时,陆文鼎嘴角浮起一丝嘲笑,心想,现代人也不知怎么了,动不动就打官司。再看下面副标题,不禁吓了一跳:美籍华人摄影家、画家左岸状告蓝城市商业银行。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定了定神,又细看了一遍,没错,告的是自己。
陆文鼎气的一拍桌子,骂了句脏话。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当被告,而且是在刚刚升任行长这个关键口。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一把火还没来的及烧,反让人背后放了把火,这陆文鼎怎能不气的骂娘!
气归气,陆文鼎还是把文章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文中说,左岸这幅照片以5万元价格卖给先锋广告公司,先锋广告发现商业银行宣传画册使用该照片,认为左岸违约,索赔50万。而左岸并未授权商业银行使用,因此起诉商业银行,承担该责任。虽然表面上看很合乎逻辑,但陆文鼎断定:肯定是那天上门要债的权磊背后倒的鬼,怎么会这么巧,商业银行用了幅照片,版权却被他买去,肯定是为那一百万工程款,和作者串通好,来搞自己,这对狗男女!陆文鼎骂道。但是骂并不解决问题,文中说,法院已经授理此案,说不定呆会儿传票就送来了。得赶紧想办法才是。
陆文鼎叫秘书把宣传部丁部长找来,这位丁部长还不知自己惹的乱子,陆文鼎把刚刚下载的文章给他看,登时吓的脸变了色。照片是从一本摄影集剪下来的,当时也没想什么版权不版权的,反正大家都这么做,一般情况下作者看不到,就算看到找上门来,付点稿费就打发了,没想到会被告上法庭。
丁部长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镇定一下自己,“我去做做工作,让承办画册的新新广告把事揽过去,就说照片是他们用的,让他们出面找作者协商解决,把我们从这事中摘出去。”
陆文鼎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还嫌不够乱呀!画册是我们的,就算他们同意,我们就能脱干系吗?不仅脱不了干系,反而给对方提供机会,再追加一被告,媒体跟踪报道:连环案又出连环案,50万赔偿分摊两家。这不是给人提供子弹吗!”
被陆行长一训,丁部长不吱声了,低着头,两手垂直放在裤线上,一副“我错了”,等着挨批的样子。陆文鼎一看他那副死样子,更加来气,心想,我现在没空,等以后收拾你。一挥手,让他走了。
丁部长一走,陆文鼎身子重重往后一仰,望着天花板,沉思片刻,吩咐秘书:“你给给中院的赵副院长打个电话,约他晚上吃饭。噢,算了,我自己打吧。你想办法找到照片作者,这上面说她在蓝城某大学任教,打听清楚是哪家大学,有哪些人际关系。好了,你去吧,有消息就向我汇报。”
秘书答应一声走了,陆文鼎拿起电话,今天无论如何也得找到赵副院长,绝不能让法院开庭审理,到时候来一帮记者,自己就死定了。
赵副院长正在开会,接到陆文鼎的电话颇感意外,他小舅子开公司眼下资金周围不灵,正想找人贷款。所以一听行长请自己吃饭,当即答应下来。
放下电话,陆文鼎松了口气。不一会儿,秘书敲门进来,告诉他,左岸的消息打探到了,她确是美籍华人,去年刚回国,在蓝城大学文化传播系执教,单身,在蓝城没亲属,和权磊的关系目前尚不清楚。
陆文鼎忙问,行里有没有和蓝城大学有关系的?秘书说,他查了一下,中央广场支行的一位女出纳员,她大伯是蓝城大学校办主任,已经派车去接她,估计一会儿就到。陆文鼎满意地点头道,好,她一到就来见我。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秘书带着女出纳员来了。陆文鼎原来的意思,是想让她出面,请她大伯出来吃顿饭,让他以校领导的身份,劝左岸撤诉,不要再找媒体报道。至于赔偿,银行会酌情考虑,当然不可能是50万。女出纳员听明情况后,当即表示不用请吃饭,她现在就去蓝大找她大伯,估计没什么问题。陆文鼎派秘书和办公室主任陪她同去。
一行三人来到蓝城大学,找到女出纳员的大伯,这位校办主任很给面子,当着他们的面给文化传播系马主任打电话。这位马主任也是女性,50岁。也许是年龄的差异,再加上成长环境不同,平日就看不惯左岸,总是独来独往,自我感觉那么好。不就一幅照片吗,芝麻大点事就上法庭,现在的年轻人呀,简直不知道自己是谁,以为世界都是他们的。这次一定好好说说她。马主任趴在桌上,从玻璃板下面压着的通讯录上找到左岸的号码,拿起电话正要打,又停住了。不知怎么,她有点怵左岸。虽说自己是领导,但有才华的人都是很难被领导的,而且左岸名声在外,否则校长也不会特批十万年薪聘她,这些情况校办主任应该清楚,所以才不直接找她,而把这个倒霉差事交给自己,谁让自己是她的顶头上司呢!
马主任看看表,已经中午了,窗外,三五成群的学生手里拿着饭盒,往食堂走。她突然有了主意,于是拨通左岸的电话。
左岸正和石小样在一起,她去晨报工作的事定下来了,今天特意请左岸吃饭,算是答谢。突然接到马主任的电话,不觉一怔。她和马主任并无私交,平日都是公事公办,连句玩笑都很少开,今天怎么突然热情起来了,要请自己吃饭。
“不用了,马主任,我已经吃过了,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左岸客气地道。
“嗯,电话里说不太方便,要不,等会儿你来系里一趟。”
“好的。我现在在外面,完事就过去。”
左岸答应道,心里嘀咕:系主任这么急着找自己,会不会是串课的事让她知道了。昨天市摄影协会有个活动,她刚好有课,就和英语老师串了。系里规定,不许私下串课,有事要提前向系里申请,统一调配。但规定是规定,实际上教师们都私下调课,对此,系领导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并不深究。是不是有人向系里反映了?左岸隐隐有些不安,但一想又不对,如果是为这事,马主任不会这么客气,肯定会扳着面孔。那是什么事呢?左岸想了半天,想不出所以然。
石小样本来想和左岸好好聊聊,她已经正式毕业了,从学校宿舍楼搬出来,暂时住在外教公寓,这几天正忙着找房子,看了几处,都不合适,不是房租太高,就是地角太远。左岸知道她的情况,让她不用着急,暂时先住着,等工作一两个月,手头宽裕些再租房子也不迟。石小样本来还想说说大为的事,他走了一个多月了,只来过一封信,她觉得有点不对劲,不知是不是分手的前兆。但从左岸接电话的口气,知道她还有事,就没开口。
吃过饭,左岸先送小样去报社,然后驾车往蓝城大学驶去。马主任正在办公室等她。一见面,又是倒水,又是问候,寒喧个没完。左岸很不习惯,打断她道:“马主任,您找我什么事?”
马主任这才打住,进入正题:“是这样,听说你把商业银行给告了。”
左岸一怔,机械地点了下头:“是,有这回事。怎么了?”语气中透着一丝不快。
“他们找到学校来了,校领导让我和你谈一谈,希望你能和他们和解。中国有句古话,和为贵。不就是一幅照片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要动不动就闹到法庭上去。人家银行那面主动提出愿意赔偿,有什么要求你可以提出来。”
左岸最讨厌别人无端管自己的事,而且马主任说话的口气,好像是自己不对,反倒对方有理,不觉有些来气。
“马主任,这就是你我的理解不同了。对我来说,这就是大事。我的要求已经写在诉状里了,让他们和我的律师谈吧。”
马主任皱了皱眉头,有些不高兴,但又不敢发作,仍陪着笑脸道:“小左呀,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面墙。两座山永远不会相撞,但两个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遇上。既然人家主动找上门来要和解,你就得饶人处且饶人吧。退一步海阔天空,就当交个朋友吧,也算给我这个系主任面子,我好向校领导交差呀。”
话说到这份上,意思已经很直白了。马主任想,就算你不给我这个系主任面子,也得考虑校领导这一层吧。没想到左岸还是不松口,坚持让他们和律师谈。
这下,马主任可真生气了。板起面孔,正色道:“左老师,我这是代表校方和你正式谈话,希望你能尽快撤诉,也不要再接受媒体采访。现在外面很多人说,你是借机炒作自己。”
“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怎么说是他们的权利,我选择用法律的手段也是我的权利。”
“左岸,你不要忘了,你是人民教师,得注意自己形象!”马主任气坏了,声音有些微微发颤。
左岸也不示弱,反唇相讥:“你的意思是,如果不是人民教师,就可以不要形象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和校方签的合同,并没有限定我言论自由,限定我用法律维护自己权益的自由。我有权选择我认为正确的方式解决自己的问题。这一点,希望你能理解。不理解也没关系,只是请你不要干扰。马主任,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告辞了,再见。”
说罢,左岸起身离去。留下马主任孤零零地站在那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