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手术很成功,左岸松了一口气。
紧张了几天,一松懈下来,就觉浑身上下难以抑制的疲倦。这几天左岸一直住在医院,虽然雇了一名护工,但还是不放心离开。现在手术做完了,可以回家好好睡一觉了。
家刚刚装修过,门窗墙壁粉刷一新,以前的家俱、饰品也都换掉,一进来,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左岸不由的佩服哥哥,才几天功夫,就把房子装的这么好,她自己装过房子,知道这里面的辛苦和难处。
左岸放水洗了个澡,感觉清爽了许多。用吹风把头发吹干,正要上床睡觉,忽然想起应该给权磊打个电话。母亲做手术他也很关心,每天都打电话来询问,还说要来北京看看,让她给劝住了。倒不是不想见他,只是他一来,不知该怎么向母亲和哥哥介绍。哥哥好说,毕竟年轻,又在国外生活,观念比较开放。但母亲就不行了,她不会同意自己和一个有妇之夫来往。还是不要让他来的好,以免惹麻烦。
电话占线。左岸想过会儿再打,怎奈睡意席卷上来,于是放下电话,舒舒服服地躺到床上,沉沉地睡着了。
醒来天色已黑,打开灯,一看表9点多了,左岸一算,自己睡了8个小时。赶紧往医院打电话,母亲说没事,不用她过去,这才松了口气。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闪烁的灯火,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内心有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情感。
母亲手术的前一天,左岸见到了他-父亲,而且还一起吃了饭。如果不是母亲有病在身,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做的。那天和左新分手,回到医院,左岸和母亲认真谈了一次。她不相信母亲真的肯原谅他-那个在她最倒霉的时候毅然和她划清界线,为了保全自己而背信其义的自私小人。可是,母亲的回答出乎意料,她不仅原谅了他,还让自己接纳他。
左岸真不敢相信,记得小时候她问母亲,父亲在哪儿?她总是恨恨地说:他死了!以后不要再问他!有一次父亲来家里看她和哥哥,被母亲挡在门外,一脸的决绝。当时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怎么母亲反倒变了呢。
“小岸,我知道,你可能一时半会理解不了。”母亲拉着左岸的手,语气淡淡地说,“你要知道,人生是分阶段的,不同阶段想法不一样。以前我是恨他,被自己最亲近的人背叛,那种感觉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无法理解。但是时间可以消磨一切,包括仇恨。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一眨眼就60岁了,还能活几年?我不想带着仇恨进坟墓。就算是为了自己,也要原谅他。”
母亲以前也和左岸谈过有关生死的话题,当时不觉怎样,此时置身医院,想到母亲就要上手术台,左岸心中格外酸楚,不由握紧了母亲的手。
“再说-”母亲又继续道:“我也不能光考虑自己,从他的角度想想,他那么做也有他的道理。在当时那种环境下,他如果不和我划清界限,就得和我一样发配新疆。与其两个人一起死,不如救自己。就像看到溺水的人,明知自己救不了,何必多一个牺牲品呢。而且,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他那样做原本是想保住位置,留在北京照顾你们兄妹。但我执意要把你带走,后来又把你哥哥要回来。现在想想,这么做不对。我没有资格剥夺他做父亲的权利,而且让你们俩跟我吃了不少苦,从小没得到父爱。”
“不,你做的对。如果让我选择,我也会选择和你在一起。”左岸断然道。
母亲宽慰地笑了:“虽然我受了不少苦,但我觉的现在过的比他好。你和你哥都很争气,特别是你,年纪轻轻就事业有成,将来还会有更大的发展。我就是死了,也可以瞑目了。他就不行了。别看外表挺风光的,高处不胜寒,这么多年付出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且他后来组成的家庭也不幸福,两个儿子都不争气,好好的学不上,就知道比着花钱,一对花花公子。你说他愁不愁?这次回来,见他头发都白了。”
左岸想像父亲的样子,却十分模糊。长这么大,和父亲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刚读大学时,他来送钱,被自己顶了回去。现在还能回想起当时他脸上的表情,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无奈又伤感。
“小岸呀,”母亲拍拍左岸的肩膀,语气柔和地道:“明天他要来医院,你要答应妈,不要让他太为难。”
左岸看着母亲,实在无法说出拒绝的话,只好点点头。
与父亲见面,是左岸凭生最头痛的事。有时候她忍不住想:如果别人知道她有一位做副部长的父亲,还不定多羡慕呢。可她内心的苦衷,又有谁知道?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烦恼,怨恨,还是感伤,心痛?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就在这种说不清的复杂心境中,左岸与来医院看望母亲的父亲尴尬相见。她一眼就看到,父亲两鬓的头发都白了,额前头发稀松,显出谢顶的样子。她记的很清楚,从前他顶着一头浓密的黑发,自己也继承了这一点,以至于长这么大,从来没烫过发,因为头发又厚又密,只能留直发。左岸的心忽的软了下来,垂下眼帘,不忍再看。
虽然已经答应母亲,但还是憋着一口气,绝不在他面前低头,不能在心理上输给他。可眼前这个人,已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尽管脸上带着无奈和伤感、仍不失气势的英俊男人了,而是一副明显的老人模样,以至于见面的刹那,左岸几乎没认出来。
他老了!怎么老的这么厉害!左岸在心里问自己。父亲比母亲大一岁,母亲早就有了白发,但母亲是慢慢变老的,是在不知不觉、循序渐进中,一点一点改变的,所以左岸并不觉得。但父亲不是,他是一下子变老的,那么迅速,干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一出场就把她给镇住了。
“一起吃顿饭吧,我已经安排好了。”他说,声音低沉,听上去十分陌生。
母亲好像早有准备,招呼左岸过去,她上前扶着母亲,走出病房,上了父亲的车。等到了北京饭店,坐在宽敞、豪华的包间里,左岸似乎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和父亲同桌共席,竟有些不敢相信,恍惚在梦中。
“我们一家4口,总算可以坐在一起,吃顿团圆饭了!”父亲看看母亲,又看看他们兄妹二人,一时间感慨万千,声音有些嘶哑。
左岸扫了他一眼,心想:这怨谁?还不都是你引起的!但碍于情面,没说出口。
“明天的手术,我都安排好了,你就放心吧,等会儿回去早点休息。”他看着母亲,语气关切地说。那神情就像是一对恩爱多年的老伴,而不是分手30年、早已形同陌路的前夫。
“谢谢你。”母亲语气平和,神色淡定。多年历经风霜,她早已宠辱不惊,不把情绪写在脸上。
“做完手术,不用急着出院。再多养些日子。”
“不,还是早点出院,床位挺紧张的,别老占着。”
“那好,我安排你去疗养院,那儿的环境比医院好些。”
“不用,我回家住,家里挺好的。小新刚装修过。”
父亲回过头来看着左新:“最近旅行社生意怎么样?”
左新点了下头:“还行。”
他又把视线转到左岸身上,左岸低下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小岸,你去蓝城大学有一年了吧。”
左岸微微点了下头,故意不抬头看他。
“听你妈说,你签了两年合同,等合同期满,还是回北京来吧。这样对你事业发展更有利。”
“我不喜欢北京,政治味太浓了。我讨厌政治。”左岸开口道,语气十分冷漠。
父亲并没生气,他宽厚地笑笑,用长辈特有的口气说:“你以为远离北京,就远离政治了。告诉你吧,政治无处不在,在你吃的每顿饭里。”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左岸的回忆。
“喂,在哪呢?”权磊每次来电话,开头总是这么一句。
“在家。”
“在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权磊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
左岸知道他误会了,忙说:“在北京的家。”
权磊吐了口气:“唔,我还以为你回蓝城了,白高兴一场。”
“你想什么呢,我不说了春节以后回去吗!对了,我问你,你说,什么是政治?”
权磊满脑子想两人何时见面,要不要去一趟北京,被她突然一问,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个-”他思索片刻,问:“你是指宏观,还是微观?”
“宏观怎么讲?微观怎么说?”
“这宏观嘛,就是指梳理各种社会关系,协调各党派、团体利益。微观呢,因人而异。譬如我吧,目前对我来说,上市就是最大的政治。”
左岸轻松地笑了,不无讥讽地道:“我看你想上市都快想疯了!”
“不光想上市,还想你。”权磊靠近话筒,声音低低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