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急诊科,钟西北拎着一袋包子、一盒豆浆走进急诊办公室。
陈绍聪立刻冲过来大声叫道:“主任!”
钟西北应着声儿进屋,把包子放在桌上,找水杯倒豆浆。
陈绍聪手里搭着白大褂跟进来,手里拿了一沓纸,道:“主任,您可来了,等您半天了,我跟您说说我接下来想做的研究课题啊。”
“什么研究课题?”钟西北倒着豆浆,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决定了,您说的那个副高职称,我必须得拿下,而且都不是问题!”陈绍聪斗志昂扬地说。
钟西北回头看了他一眼:“我说不卡你论文数,可也没说不需要论文,你搞清楚啊。”
陈绍聪挥了挥手里的一沓纸,说:“放心吧主任,这两天我没干别的,都在这儿了。”他说着把一页纸凑到钟西北跟前,“您看,这个‘对急诊空间的有效利用’,我觉得吧,像咱们这种日患者流量高居全市首位,但是科室面积仅排第五的医院,这个问题,特别值得考虑。”
“这课题小黄年前就在做了。”钟西北坐下咬了口包子道。
陈绍聪一咬牙,立刻把这张纸放下去,举起另一张,兴致更高了:“‘急诊科伤害检测的质量控制与运行’,怎么样?您看啊,这伤害事件发生后,患者通常先到医院急诊室就诊,所以急诊室记录,就成了伤害监控记录的主要来源……”
钟西北边吃边抬手制止他:“这跟临床没啥关系,这是公安系统的事儿。”
“这是社会责任啊主任……好好好,算了算了,要不还是这个,‘以病例为引导,探索中医科学在急诊科学中的应用’,高大上吧?中西结合吧?”陈绍聪得意扬扬。
钟西北看着他:“中——西——医,嗯?”
陈绍聪被他说得蔫了:“也是啊,咱们的中医背景都不行……啊!那就跟心理学结合,容易申请基金,‘急诊护士工作疲惫感与压力源研究’。”
钟西北站起身穿白大褂边往外走边道:“你这个当大夫的老操心人家小护士的心理干吗?想调到护理部去啊?别扯这些没用的了,上班了。”
陈绍聪赶紧跟上,不死心地道:“主任,哎,主任,您不是一直鼓励我要做科研、写论文、升职称吗?我觉得这个研究急诊护士工作疲惫感的课题,又新颖,又有意义……”
一出走廊他们正碰到来上班的杨羽和白雪,两人跟钟西北打招呼,陈绍聪也忙不迭地问候她们:“小羽、小雪,上班啦?”
俩姑娘都觉得他今天有点肉麻,不搭理他。
陈绍聪紧追着钟西北继续说:“主任您看这个吧,‘急诊分诊管理’,这是咱们特别需要精进的问题,或者这个,‘论急诊急性中毒’……”
“哎呀行了行了行了,哪儿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钟西北挥手让他打住。
陈绍聪沮丧:“主任,您天天都鼓励我上进,我这来了干劲儿,您不能又打击我啊。”他一路追着钟西北到了护士台,钟西北接过值班护士递过来的病历说道:“我说的上进是正事儿,你一夜之间弄出这么多论题,不用看都知道是七拼八凑地糊弄我。去去去,赶紧换衣服交班。”
“您真以为我这些年在急诊都白干了?我打过腹稿的论文题多了去了,都在我脑袋这小仓库里存着呢。现在门儿一打开,一个个往外蹦,我拦不住啊!随便拿几个,保准能拿下副高职称,您信不信?认真看看吧。”陈绍聪说到最后,把论文题乞求般地递给钟西北。
远处刚穿上护士服还没戴帽子的杨羽看着他们,心里微微一动,有点感触。
护士台的两个护士却都看笑了,钟西北没接他的论题,拿着病历给了陈绍聪脑袋一下:“把你脑袋的门儿给我关上,让它接着酝酿。交班了,”接着招呼大家,“来来来,开会了开会了。”
身边的护士们走过,杨羽慢慢地跟着大家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看陈绍聪。
陈绍聪认真地把论文题摞好,开始穿白大褂,手撑在护士台上,冲台前的值班护士挑挑眉:“你疲惫吗?”
普外科的病房,赵雨西的奶奶提着水壶从水房里走出来,身后传来一声:“妈……”
老太太一回头看到是柳灵,立刻左右看看快步上前,焦急地道:“哎呀,你怎么找来了?”
“妈,小西怎么样了?她醒了吗?我能不能看看她?”柳灵轻声道。
“你如果不想要这个孩子,就别再来招她。她好不容易相信自己看错了,肯好好治病了,你又来干什么?你想认她了?”老太太没什么好脸色给这个离婚的媳妇。
“我知道我对不起这孩子,对不起你们家,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柳灵掏出一个装着现金的信封,往老太太手里塞,“这些钱您先收着,您放心,以后小西我不会不管的,我还想着以后送她去最好的学校上学,去国外都行……”
老太太把钱往回一推道:“我们用不着,有她爸的工资和我的退休金,这孩子不缺吃不缺穿,除了没妈,什么都好好的。你断了看这孩子的念想吧,我们家跟你没关系了。”她说完提着暖壶往回走,柳灵拉住她赶忙解释:“妈,您恨我是应该的,我就是想为她做点什么,我不是来抢孩子的。”
“小西是个好孩子,我谢谢你能把她留给我,我不恨你,可你别再来了!”老太太不愿再与她多说,快步走开。
柳灵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扶着肚子转身离去。
老太太摇摇头,走到病房跟前刚一推门,却突然听到身后柳灵一声尖叫,紧接着是护士的叫声:“你妇产科的吧,怎么摔这儿了!”老太太放下水壶,连忙赶过去,看到柳灵摔倒在地,一摊鲜血慢慢从她身下溢出来,惊道:“哎哟我的天哪!”
柳灵立刻被送进手术室,跟着轮床的是妇产科副主任房方,她边走边打电话给庄恕:“庄大夫,孕妇柳灵刚才摔倒了,胎盘早剥大出血,必须立刻做剖宫产手术,我们需要心胸外科医生在场……虽然之前你们有过冲突,但是现在还没有其他心胸外科大夫接手,能不能请您过来一下。”
庄恕一边接电话一边快步走着:“房主任您不用说了,我马上就到手术室。”
无影灯打亮。
房方在手术台边站定,平静地对已经半身麻醉、神志清醒的柳灵开口:“柳灵,你虽然发生了胎盘早剥,但胎心尚在正常范围,我现在要为你进行剖宫产手术。”
庄恕也走到柳灵头侧道:“你胸部的病情稳定,应该不会受到手术影响。如果你感觉胸闷、憋气、胸疼,随时告诉我。”
柳灵轻轻嗯了一声,庄恕冲手术台上的房方点点头,房方也点头回应,冲器械护士道:“手术刀。”
手术刀啪的一声递在房方手上。
手术进行顺利,赵丽一边抱着新生儿一边报告:“十分钟APGAR八分。”
房方道:“进暖箱。”
产床上的柳灵转过头,有气无力地说:“等一下,让我再看看。”
赵丽把孩子抱给她看:“等会儿再看吧,得尽快送宝宝进暖箱了。”
“孩子正常,是吗?”柳灵眼巴巴地问。
“现在看一切正常,这孩子眉毛清晰,大长眼缝,是个漂亮孩子。”赵丽微笑着说,然后把孩子抱走了。
柳灵舒了口气问:“大夫,我什么时候能回病房?我想打电话。”
“一出手术室,你就可以打电话了。”
柳灵点点头,疲惫地躺好。
房方起身冲旁边的第一助手道:“后面清洗宫腔、关腹你来做。”然后她招呼着庄恕走出去,边走边说道:“只要没有术后出血、感染的问题,等后天拔了尿管,就可以转到心胸外科了。”
庄恕点头:“好,虽然是意外生产,好在结果还不错。”
房方皱眉:“可我总觉得这个病人让我不踏实。”
庄恕笑了:“您是觉得她家里情况比较特殊?”
房方摇头:“不光是病房里那一通闹腾。我是说早上,她一直不同意剖宫产手术,总问我能不能先不生,还一直要求打电话找她老公,说有急事儿要今天办。我说你今天什么都办不了,胎盘早剥太危险了,必须生。好说歹说的,这才签了字。”
“这个病人啊,我接诊的时候也觉得有点怪……”庄恕沉吟道,开始思索。
钟西北忙了大半天,回到办公室翻看前一天的抢救记录。陈绍聪走进来伏在钟西北身边轻声问道:“主任,忙吗?”
钟西北把抢救记录再翻了一页,在其中两句下面画了线,头也没抬地答:“忙。”
“哦,那您先忙,我等着。”陈绍聪坐在钟西北对面,看着他。
钟西北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抬头道:“你……”
陈绍聪懂事地赶紧说:“您忙,我不打扰您,我就是看着。”
钟西北有点气:“行行行,有什么事你说吧,我能听见。”
陈绍聪轻声细语地说:“主任,我承认上午那一堆科研论题吧,确实有些凑数。”
“嗯,认错就是好孩子,忙去吧。”
陈绍聪却执着地继续说道:“现在我要跟您说的事啊,是我自打干急诊以来就在琢磨,收集资料,到现在有了很多心得的一个项目。”
“什么项目?急诊护士服装设计与剪裁问题?”
陈绍聪有点恼了,一字一顿地道:“急诊移动诊疗!”
这时电话铃响,陈绍聪刚激发起来的兴致被打断了,只能等着钟西北接电话。好不容易钟西北挂了电话,他正要接着开口,钟西北看着他道:“什么移动诊疗,不就是在急救车上打个电话吗?”说完拿起手术记录往外走,陈绍聪跟上,道:“主任啊!幼稚!”
钟西北停下脚步一回头瞪了他一眼,陈绍聪赶紧换了面孔道:“主任,偏颇了……”他追着钟西北的脚步边走边说,“我认为,病人在救护车上时,正是黄金抢救时间,但是大部分的急救人员,专业水准远不如三甲医院急诊科的医生,在短时期内,也不可能把他们的水平提高到急诊科医生的水平,这是事实吧?我提出的这个移动诊疗对提高抢救成功率,有巨大的意义,绝不只是打一个电话那么简单。”
钟西北把记录交给分诊台值班护士,交代道:“一会儿骨科的人来取,记得跟他们说,用完还回来,我还得改呢。”
值班护士答应着接过去,贴条写备注。钟西北要走,陈绍聪紧跟着继续道:“救护车上的抢救,如果由三甲医院急诊医师指导,会提高抢救成功率……”
钟西北示意:“等会儿。”他又走回护士台,对护士道,“昨天送来那个腹部刀扎伤的,病人发生腹腔内感染,ICU说败血症、肾衰,可能过不来了,让小黄赶紧补病历。”
护士应道:“我知道了。”
钟西北点头,转身往办公室走,陈绍聪继续跟着:“就比如您说的这个腹部刀扎伤,当时在急救车上,急救人员没有意识到刀扎肠管,造成内容物外溢,会导致腹腔感染。当然,很多急救人员不具备这个经验,如果有急诊移动医疗平台,可以实时传递数据,显示病人各种指征,我们就能够提示他们及时处理,并预防性地给抗生素,也许预后会比现在要好。”
钟西北听见他说的这句话,停住:“倒是有点道理。”
“不仅如此啊。我调查了五年来我市各医院对心梗、脑梗、大咯血等十种急重症的抢救,成功率与欧美国家比还有不小差距呢。我分段统计了入院时间点和抢救成功率的关系,发现差距主要是在院前抢救,也就是在救护车里的抢救时段。”陈绍聪振振有词地说。
钟西北站住,看向他问:“有这个说法?”
“那当然,不信您看。”陈绍聪立刻送上了一摞打印的资料。
钟西北接过,一边看着一边缓步继续往办公室走。
陈绍聪松了一口气,回头发现杨羽正在不远处看着他,他扬起嘴角冲杨羽笑笑。
杨羽也笑了笑,低下头。
陈绍聪得意地跟着钟主任走了。
庄恕把昨晚煮的饺子,带了两盒给陈绍聪,告诉他是陆晨曦包的,得到的回馈是陈绍聪大叫饺子咸得齁死了,并且哀号陆晨曦怎么还没个完,居然今天说也不说一声就调休了,扬言还要继续做饭,真是灾难。
庄恕听到这里,不禁微微一笑,但立刻接到妇产科房方的电话:“庄教授,柳灵新生的孩子连续吐奶,吐葡萄糖水,我怀疑是先天食道闭锁。柳灵一直拒绝做3D的B超检查、唐氏筛查,还不提供孕检记录,连孕检医院的信息都不给我们,我怀疑她早就知道这孩子有先天性问题,一直在隐瞒。”
庄恕皱眉:“禁食、禁水,开放静脉通道,输营养液维持,我这就过来。”他放下电话,立刻赶过去为新生儿检查,操作B超,房方和赵丽守在一边。
心胸外科住院总医师方志伟带着两个实习医生快步进来,道:“庄大夫,我到了。”
庄恕回头交代:“这个小患者,你要亲自管床。严密进行呼吸监护,特别注意血氧,防止肺炎。”
方志伟点头答应。
庄恕对赵丽说道:“孩子的父亲呢?产妇刚做过手术,我们最好是和男方谈。”
赵丽摇头:“孩子的父亲今天就没来,柳灵胎盘早剥,大出血需要手术,我们打过电话,都是他秘书接的。”
房方叹口气:“看来只能跟柳灵本人谈了。”
“我去吧,她自己应该是有思想准备的。”庄恕直起身道。
房方点点头。
庄恕和方志伟一起走进了妇产科病房,站在柳灵病床前。柳灵蹙眉躺着,一脸苍白,赵丽守在一旁看着监护仪器。
庄恕平静地对柳灵道:“你的孩子现在连续吐奶,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原因治疗。因为一些操作需要监护人同意、签字,所以,如果你的身体状况不允许,请提供孩子父亲的直接联系方式。”
柳灵听见问孩子父亲,抬起头来道:“我没有孩子父亲的联系方式,我也找不到他。”
“你放心,对于你的个人问题,我们不会过问。我只希望你能全面配合我们。”庄恕声音温和地说。
“我是孩子母亲,要做什么检查我来签吧,不用找孩子父亲。”柳灵落泪。
庄恕点点头:“谢谢。还有,如果你有可以协助诊断的信息,我希望你现在就告诉我。”
柳灵看着他,又犹豫了。
庄恕压低声音道:“这些信息,我们只是用来诊断患儿,涉及你隐私的部分,我们不会告诉其他人。”
柳灵想了想,扭开头,声音凄然:“两个多月前做过一个4D的B超,大夫说孩子食道有问题,是畸形,但是也可能是B超不准……我怕他爸嫌孩子不好要打掉,就没说。”
“新生儿吐奶本来是常见现象,你不提供这个信息,我们很容易忽视孩子呛奶是由食道闭锁引起的。孩子体重这么轻,一旦发生吸入性肺炎,后果不堪设想!”庄恕严肃地道。
柳灵依然看着窗外,眼泪不断往下掉。
“你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必须得赶快和孩子父亲联系,商量治疗。不过你先不要太担心,先天性食管闭锁,在大多数情况下,并非绝症,是可以治疗的。”
庄恕说罢,示意方志伟,两人走出病房,去取了诊断影像片和各项检查,走向看片室,开始仔细看各项检查结果,讨论孩子的情况。
“下段盲端、上段与气管形成漏,早产,体重不足两千克,这个手术做起来不容易,术后的问题会更多。”庄恕站在看片室,望着片墙上柳灵孩子的X光片,眉头紧锁。
“咱们心胸外科做过一例难度更大的,年初有个孩子也是先天性食道闭锁,下段盲端上段通气管,早产不足两千克,杨主任和傅院长都看了,觉得后续并发症可能性很大,后来……”方志伟道。
庄恕扭过头来看着他问:“谁做的?”
方志伟道:“陆大夫接了。”
庄恕有点意外:“患者痊愈了吗?发过文章吗?你调出来我看看。”
方志伟笑了:“她要是每个这样的手术都发文章,现在副高早就拿下了!不过她要是热衷这个,也做不了这么多手术了。食道肿瘤与食道畸形的手术治疗,别说仁合了,在全省陆大夫都是首屈一指……”
“行了,别那么多话了,快把这孩子的病历和手术记录找来,去!”
方志伟赶紧道:“哦哦,我马上去。”
庄恕拿出电话。
陆晨曦正在家准备食材,准备好好地烧个菜去将庄恕一军,突然听到电话响,接起来道:“喂,你在陈绍聪面前怎么败坏我了?饺子馅谁调的啊?”
庄恕急道:“没空说闲话了,有个食道闭锁的新生儿,你赶快过来吧。”
陆晨曦二话不说,立马收拾东西赶去医院。到了后,她亲自给患儿检查、看片,庄恕在旁解释道:“早产儿,一点八七千克,食道下侧盲端、上侧气管漏,心功能正常……”
“既然排除了其他方面的畸形,心肺功能又基本正常,我建议立刻做漏修补手术,否则即使停了喂食,唾液吞咽也会经过食管、气管漏入肺,引起感染性肺炎。”陆晨曦道。
庄恕点头。
“让手术室立刻准备吧,我们去跟父母谈。”
庄恕却道:“我去谈,你不用去了。”
陆晨曦意外:“为什么?”
“一直没告诉你……这是柳灵的孩子。”庄恕沉吟了下说道。
“哎哟……怎么是她啊,她自己的异物性肉芽肿问题还没解决呢,又来了早产儿和食道闭锁,这怎么都赶上了。”陆晨曦心情复杂地感慨道。
庄恕继续解释:“本来不想让你参与的,但是新生儿食道闭锁,我有四五年没做过主刀了,这个患者的情况又等不得走程序会诊,方志伟跟我说了你的手术经验,我想还是应该交给你。”
“这样的家属,我去了可能真会惹麻烦,你去谈比我合适。”陆晨曦退后,说道。
“你同意了?我马上去。”庄恕道。
“可是有一条,这个孩子要先修补漏,防止吸入型肺炎,手术后必须要开体外营养管。”陆晨曦冷静地道。
“我明白,然后要等到几个月,等孩子长到四千克以上,才能做第二期手术,完成下端食管的吻合。”
“是啊,这中间难保没有并发症。你现在替我去面对家属,手术后出现并发症,人家会把责任记到你头上。”陆晨曦注视着庄恕问。
庄恕笑了,静静地看着她。
陆晨曦叹口气,挥挥手:“嗨,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望着他,郑重地说道,“谢谢。”
“最近这个‘谢’字,你可是说得有点多了。”
陆晨曦抿紧嘴唇,垂下眼帘:“其实……是我愚钝,说得太晚了。”
庄恕笑笑,没再多说,向柳灵病房走去。
庄恕推门进去的时候,见柳灵正大睁着双眼,瞪着天花板发呆。她一见庄恕进来,立即双手紧紧抓着被子,满眼泪水,神情凄惶。
庄恕压下一声叹息开口道:“简单讲吧,现在你的孩子体重太轻,无法承受一期完整的手术,将他的食道闭锁问题彻底解决,但我们现在必须尽快修补漏,否则发生吸入性肺炎的话,孩子很危险。”
“你说他太小,不能承受手术,又要把他麻醉了修补什么漏……这么小就要做麻醉手术,以后会影响智力吗?”柳灵颤抖着声音问。
“对新生儿进行麻醉和治疗,谁都不能保证今后没有影响,但这只是一种可能,而我刚才说过的必须进行手术,是为了救他的命。比较这两者,现在手术才是最紧要的。”庄恕客观地分析。
柳灵试探地问:“就是救活了还是会有并发症,还是会不如别的孩子健康聪明,是吗?”
“并发症不等于永久性后遗症,即使发生了,我们也有各种针对性的治疗方法。而且,你的孩子如果及时治疗,按期做矫正手术,在成年后有严重后遗症而且影响智商的概率是非常小的。”庄恕解释,然后看看手表道,“我希望你能尽快作出决定。”
柳灵拿着手里的电话低头看着,一言不发。
陆晨曦在柳灵孩子的特护暖箱跟前踱来踱去,听到门声响,她飞快地过去,冲着走进来的庄恕立即问道:“她签完同意书了?我刚才跟手术室都说好了。”
庄恕没有回答,只问:“孩子情况怎么样?”
“很稳定。”陆晨曦道,忽然觉得庄恕有点反常,皱眉问:“你怎么了?”
庄恕按呼叫铃,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护士郝芹快步进来,问:“庄大夫,现在做术前准备吗?”
“继续监控孩子的生命体征,尤其是呼吸管理,注意清理口腔,防止吸入性肺炎。我们晚点再来看情况,跟家属谈。”庄恕说完伸手拉着陆晨曦往外走。陆晨曦愣了愣,反而一把扯住他道:“晚点再来?为什么?”
庄恕不得不跟她说实话:“患者家属现在还不能做决定,想看情况再等等。”
陆晨曦一听就急了:“等什么啊?!一周之内体重也不可能长到四千克,等下去没有好处,你没跟她说清楚吗?”
“你小声点,我们出去说。”庄恕严肃地提醒,把她带出新生儿室。
陆晨曦抱着手臂往走廊墙上一靠,连珠炮似的说:“我真不明白,她是孩子的母亲,你也把手术的紧迫性和她说清楚了,她还要等什么?难道她要等到无可挽救,放弃这个孩子吗?”
庄恕叹了一口气:“这种事,任何人都很难做决定。也许对这样一个家庭来讲,接受一个终生承受病痛的孩子,倒不如让他在没有意识的时候,就结束这种痛苦。”
“可你也很清楚,我的手术成功率很高啊。”
“但你也无法确保,孩子不会在手术中出现意外。”
陆晨曦有点生气了:“照你们说的,不做倒是真没意外,是必死无疑。”
“你怎么总是这么绝对呢?柳灵只是说要再考虑一下,况且医院还没联系到孩子的父亲……”庄恕拧着眉头,也不知道是说给陆晨曦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陆晨曦却被他气得笑了,越发激动地说:“孩子的父亲?你不说我倒忘了,祁大伟的长子得了白血病,郑燕华在异国他乡自己带着孩子治病的时候,他这个父亲在这儿赶紧造了个备胎,谁知道他会对这个……”
“闭嘴!”庄恕吼道。
陆晨曦被他吼得愣住了。
“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是什么人?穿着白大褂在这里八卦病人的家庭背景,把人家私生活都抖出来,你是真不想干了!”庄恕声音严厉。
陆晨曦被他训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庄恕深深吸口气,语气缓下来:“再给她点时间吧,这种事对谁来讲,都不是那么容易决定的。”
陆晨曦默默地走到新生儿室的玻璃窗前,看着里面的孩子,闭上眼睛把头靠在玻璃上,眼泪流出来。
庄恕叹了口气,低下头。
陆晨曦靠在玻璃上,低声地道:“在你看来,我这人是真的不长记性,不识好歹。可是我们都学过,医生在救人的时候具有最高优先权,这是医生的责任和权利,难道这只是教科书上的一句话吗?”
“现在的情况不是这么简单,对病人权利的主张,对医生治疗结果责任的划分,都不是教科书上一个简单的概念就能解决的。”庄恕心里也很压抑。
“我现在只说这个病例,这个孩子连蓝天都没见过,就有可能感染肺炎、败血症而死亡,而我是最有经验的大夫,应该在最适合的时机救活他。我曾经拿傅老师当信仰,你用事实告诉我,我错了。我现在信你,让我仰慕佩服的庄大夫,请你告诉我,我想救活他不是天经地义的吗?”陆晨曦眼里带着期待的光。
庄恕的喉咙也有点生疼,艰涩地道:“多谢你把我放在这么高的位置上。我还是那句话,除非你要立刻辞职走人,否则你只能等患者家属做决定。至于之后要不要请你来主管这个病人,我们心胸外科会再讨论……”
陆晨曦闭上眼睛:“我舍不得辞职。希望你们做出决定的时间……不要晚到让所有人后悔。”
庄恕沉默。
突然,庄恕的电话响起,庄恕接起来听了几分钟,立刻对陆晨曦道:“患者呛咳、吐血、呼吸窘迫,怀疑食道肿瘤破溃了,我们一起过去。”
“朱老师?”陆晨曦猜到,赶紧抬手抹抹眼泪,跟着庄恕快步跑起来。第一时间赶到心内科的ICU,陆晨曦换了隔离服,立即上手操作纤维支气管镜为朱老师止血。
庄恕和心内科的赵主任一起拿着长长的心电图,细看心肌酶检查数据。
陆晨曦止住出血后,直起腰,对赵主任道:“她现在的状况,能承受食道癌切除和食道重建手术吗?”
赵主任敲了敲手里的检查结果,叹着气摇摇头。
这时朱老师突然挣扎着要起来,陆晨曦赶紧按住她的手。她一把抓住陆晨曦,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不……做,太……痛苦。”
陆晨曦愣了,回头看庄恕,庄恕和赵主任也都流露出恻然与为难夹杂的表情。
陆晨曦回身,轻声地对朱老师道:“朱老师,我知道您现在很难受,您放心,我们商量一下,尽快确定治疗方案,减轻您的痛苦。”
朱老师艰难地闭上眼睛,点点头。
庄恕把手里的检查放下,对赵主任道:“这样吧,先把CT断层扫描做了,确定食道肿瘤的具体情况,我觉得可能很严重。”
朱老师神情痛楚,想拒绝却再没有力气。
检查结果出来后,庄恕和陆晨曦分别把一张张X光和CT图像插上片墙,赵主任铺开其他检查结果,薛峦也赶来了,一起参与讨论。
薛峦看着片子脸色苍白:“肝转移了?”
“原则上需要经过普外会诊,再做一次检查才能下定论,但是朱老师的状态太差了,刚才去做CT,她已经非常抗拒。”庄恕道。
“如今肝脏的转移显然不是致命问题,对吗?”薛峦问。
“对,致命的是食道肿瘤破溃,气管漏的问题。我们并没有很好的办法解决,我觉得目前首要的是尽最大可能减轻患者的痛苦。”庄恕点头。
朱老师的女儿霈霈赶来,听到这里抬头紧张地看着庄恕问:“减轻病人痛苦……然后呢?然后手术是吗?”
赵主任摇摇头,无奈地说:“不可能,她的心脏现在根本承受不了食道手术,上了手术台,就算能勉强坚持到手术完,之后的结果也一定是心力衰竭。”
霈霈看看陆晨曦,又看向赵主任,颤声问:“那你们的意思是,不给我妈妈治了,让她等死吗?”
“我们本来希望能够在她心脏稳定之后,进行食道手术。但是现在肿瘤破溃、瘘管形成,肺功能已经出现问题,还有肝脏的癌细胞转移……”庄恕摇头,低声道,“现在进行任何手术,都只是加重并发症,加重患者的痛苦。”
霈霈怔怔地盯着他,随后却突然坚定地道:“我是病人家属,我决定现在手术!”
庄恕和陆晨曦对望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薛峦拉住她劝道:“霈霈,现在老师承受不了手术!”
霈霈却一把挣开薛峦的手,冲着陆晨曦大声道:“我不管!陆大夫,我请你给我妈妈手术,你说了手术的难度和你之前做过的差不多,那你做就好了啊!”
“你冷静点,人不是模型,手术不可能单讲技术。朱老师的心脏功能不行,生命体征下去了,把食管手术做完美了有什么意义呢?”陆晨曦难过地道。
“我很冷静!不手术能有几天?三天?五天?一周?我签字,我现在就签字!一切后果我来负责。即使我妈妈撑不过手术,我也认了!求你了陆大夫,你是食管手术方面最棒的大夫,我求你了!”霈霈抓着陆晨曦歇斯底里地道,声音都已经沙哑。
陆晨曦扶着她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妈妈现在很痛苦,她现在连做CT都很拒绝,即使我答应你,手术后也只是插上更多的引流管,引发更多的并发症,她会更痛苦!”
霈霈精神崩溃,抓住陆晨曦的胳膊,眼见她的指甲都陷进了陆晨曦的手臂,薛峦赶快把她拽开,她捂着脸号啕大哭:“你为什么不肯救我妈妈?现在手术至少有万一的希望,你为什么不能试一试?这不是你们的职责吗?你要看着她死吗?!”
“霈霈,你别这么说,让大夫们先给老师止血上镇静剂吧。”薛峦红着眼圈劝着她。
霈霈却只是哭闹:“不!不要上镇静剂,我要给我妈治病!”
陆晨曦忍不住道:“你所要求的检查和手术,都是在增加你母亲的痛苦,减少她的寿命……”
“陆晨曦!你注意点!”庄恕立刻提醒。
陆晨曦却不理他,走到霈霈跟前清楚地说道:“我做大夫不怕冒险,但是冒险要有价值,如果我能给朱老师哪怕几个月有质量的生活,我也会去冒这个险。我理解你作为女儿的心情,不想失去你的母亲,但是你现在要求我做的,是拿你母亲的生命和疼痛去满足你自己的孝心,没有任何意义,我不做。”她说完转身就走,霈霈在薛峦怀中哭喊着:“陆大夫!陆大夫!”
“庄大夫,请你给朱老师上镇静剂吧。”薛峦用力抱着霈霈,对庄恕道。
庄恕默默地点点头。
庄恕和赵主任一起把能为朱老师做的一切都做好了。庄恕慢慢走上天台,果然看到陆晨曦在,她迎风而立,散开了自己的头发,任由天台的大风吹个痛快。庄恕走过去,递给她一瓶矿泉水。
陆晨曦接过,喝了几口,喘着气平复着情绪。
“已经给朱老师上了吗啡,她现在睡着了。”庄恕道。
“她的女儿呢,没有再闹了吧?”陆晨曦问。
“薛峦正在和她沟通。有些话,以他的身份来讲比较合适。”
陆晨曦叹了一口气:“我一边在劝说一个母亲去救自己的儿子,给他生的希望,一边又要说服一个女儿放弃治疗她的母亲,让她不要活得那么痛苦,我从没觉得做医生这么矛盾。”
“很多病人来到医院,都希望医生能帮他们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是我们能做的其实很有限。医学充满了不确定,我们无法像法律那样有据可循,按照严格的条文来工作,来对待病人。”庄恕看着远方道。
“你是想说,我不应该去过多地干预患者的决定吗?”
“我们只能给他们科学的建议,但我们无法像神一样,可以预知结果。”庄恕平静地说。
陆晨曦扭头看着他:“如果我现在说……我不想放弃柳灵的儿子,我想去努力一次,你会觉得我偏执吧?”
“说偏执是客气的。”庄恕轻咳一声道。
陆晨曦目光转冷,默默地看着他。
庄恕再次轻咳一声,道:“偏执就偏执吧,正因为我们无法预知结果,所以更不应该放弃努力。”
陆晨曦一哂:“正反话都让你说了,你怎么总是有理啊?”
庄恕一笑,陆晨曦利落地扎起头发,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