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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科风云》第43章 医院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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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晨曦来到庄恕的办公室。

庄恕的情绪已经平静许多,站在窗边,安静地俯瞰着楼下的风景。陆晨曦走到他身边,庄恕笑道:“明天晚上楚珺他们要给我开一个小欢送会,你能调班一起参加吧?大家一起放松一下。”

陆晨曦低声道:“来仁合几个月,本以为你能轻松地离开呢,没想到……”

庄恕看向远方:“不过就是一个手术而已,并不是非我不可。傅博文的水准是在的,他最近的精神状态也好了很多。”

“你明明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的。”陆晨曦难过地说,“你做,成功的几率,要大了很多。”

庄恕看着她问:“那事实是什么?如果事实都能还原它本来的面目,一切都很简单。”

“可你,毕竟是医生啊。彤彤跟当年的事情无关,她是无辜的。”陆晨曦轻声说。

庄恕笑了,声音冷下去:“你一定要这样来劝我吗?仁合医院的医生们做过什么你不知道吗?最不该来劝我的,好像就是你。”

陆晨曦忍了忍,还是低声道:“庄恕,我不希望你因为一个悲剧,一个不肯面对错误的懦弱自私的人,破坏了自己秉持的信念,更怕你会后悔,会因此,痛恨自己。”

庄恕冷笑:“痛恨自己?我为什么要痛恨自己?我为什么要要求自己做一个圣人?你凭什么以为我穿上了白大褂就能放弃身后的一切,心无旁骛地去做医生所有该做的事吗?我有我作为一个人的情感!在尽一个医生的职责之前,我首先有一个人的痛苦,不甘,委屈,愤怒!我告诉你,没有人是完美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欲,我,也有!我就是没办法,把修敏齐的女儿,当作一个普通的患者。我做不到!”

“做不到……”陆晨曦难过地低下头,“我理解。绝对不会怪你。我只是怕,怕你不做手术的决定,并不能真正说服你自己。傅老师也曾经是因为‘做不到’对手术刀的痴迷,不舍得放弃天上突然来临的,留在心胸外科的机会,没有坚持实事求是,结果呢?他后悔痛苦了一辈子。我不了解修老师,我不知道他是否能真的心冷如铁,毫无愧疚,但是至少,我确信,他对着彤彤,也有后悔。庄恕,我不想你今天之后,为今天的选择后悔。”

庄恕冷漠地开口:“好,我明确地告诉你,现在已经超过下班时间一小时十五分钟,我已经不是仁和的医生,不负责仁和的患者。不额外加班,对我而言,并不违反任何医生的职业道德。这就是真实的我,如果你觉得不是,陆大夫,你误会了我。”

两人瞬间陷入沉默。

良久,陆晨曦整理了下情绪,平静地说:“提供供体的死者今年二十三岁,出生时先天胆管闭锁,胆汁淤积,肝硬化。十岁那年,他发生了肝衰竭,除了移植之外,没有任何生存的可能,当时他的主管大夫是凌远教授,提出了活体移植的建议……”

她缓缓地重复着刚刚从李波副院长那里听到的,这位器官捐赠者短短的一生——

“十岁那年,他妈妈把三分之一个肝脏移植给他。移植成功了,他痊愈出院,回到了校园。他当时对第一医院肝胆外科那些在四年中一直努力帮助他的大夫们说,要好好读书,考医学院,以后做他们的学生、同事,再进医院时要穿上白大褂而不是病号服。他天资聪明,又十分努力,一路拿到各种奖项,但是,十六岁时再度发生肝衰竭……第一医院肝胆外科的全体专家,再次尽心竭力为他联系肝源,替他落实保险,研究二次移植的最佳方式……凌院长和李副院长两位本市肝脏移植方面最优秀的专家,一起主刀,完成了二次移植,他再一次逃离了死亡……然后,他参加高考,以全市第五名的成绩,考入医学院。

“他的身体状况,原本医学院可以拒收,是李波副院长亲自说服校长和招生办,说医学院应该给梦想和努力一次机会。这个孩子自己一直没有放弃,而作为大夫,他们因为他的不放弃,也一直坚持。李副院长请医学院破例,给执着一个鼓励。毕竟,促进医学科学不断突破,向前发展的动力,就是永不放弃的希望。

“他进了医学院,是同级最优秀的学生。去年,他穿上了白大褂,成为一名儿科医生,尽心,负责,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医生哥哥,可是不久,他第三次肝衰竭了。在被告知自己的真实情况之后,他要求填写了器官捐献和遗体捐献表。他配合治疗,严谨记录治疗笔记。他说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哪一天,但是他是带着希望来的,一直在希望里努力,走的时候也会带着希望。”

讲到这里,陆晨曦仰头看着庄恕,重复李波对他们说的那句话:“这个希望,会传给后面的,接受他的眼角膜、心脏和肺脏的患者。现在按照器官登记排位,综合评估患者,仁合医院的修晓彤是这一批患者中最早申请的,也是情况最危急的。李副院长说,他们亲自送他最后一程,不止因为他是他们的患者、战友、学生、朋友,还因为,这是他们所有人,从没放弃过的‘希望’”。

陆晨曦说完后,伸手握住庄恕的手。

庄恕的手,一片冰凉。他眼神深黯,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把头转向窗边,半晌,干巴巴地道:“据说李副院不日之后就要调升,果然好口才。故事很好,很励志。可以作为你们的医德教材。但是,”他冷冷地道,“我不是你们的同事、朋友、战友。我的母亲是被你们开除出医疗队伍的医疗事故责任人,”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而我,因为医疗措施不当,被仁合提前解聘。”他说罢,就抱着双臂,如入定般地看着窗外,不再说话。

陆晨曦眼里泪光闪烁,然而,终究轻轻叹了口气。她点了点头,神色平静地说:“好。那我去准备手术了。如今修晓彤是顺位的器官接受者。修敏齐不肯放弃,也是人之常情。他不放弃,这位死者的器官,就不能再排给另一位等候者,这台手术势在必行。器官捐献者,是第一医院不放弃的生命与希望,仁和接棒,别无选择。我相信傅老师不会退缩,我也不会。”

陆晨曦转身,不再回头,大步走出了庄恕的办公室。

庄恕背对着她,一直没有回头。

走廊两侧站着一排医生和护士,他们神情庄重地看向走廊一头。供体病人的轮床接着监护仪,被慢慢推进来。凌远、李波和死者生前的几位同学、同事,跟随在旁。轮床推过,走廊两侧的医护人员向供体病人深深鞠躬。

轮床行至手术室门口,傅博文已经和陆晨曦一起等在那里。他们一起向死者鞠躬,一人一边,接过了轮床的扶手。

远处,修敏齐独自一人站在手术候诊厅的一角,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手术室中,傅博文和陆晨曦穿着刷手衣,看着片墙上的胸片,做最后的方案讨论。傅博文神色很平静,对陆晨曦道:“我们一切尽力。”

陆晨曦回头看手术台上的修晓彤,点了点头。

傅博文和陆晨曦分别穿上手术袍,戴上手套与手术眼镜,站上手术台。

无影灯亮起,手术计时器打开。

傅博文向陆晨曦点头示意:“开始吧。”

陆晨曦咬咬牙,伸出手:“手术刀。”手术刀啪的一声递到她手上。

陆晨曦轻吐出一口气,刚要下刀,手在患者胸前突然停下——她看到手术室的门缓缓打开。

陆晨曦、傅博文、杨帆同时转头看向门外,看到庄恕举着刷好的手,站在门口,眼神平静。

手术镜后,陆晨曦的眼里漫上了泪雾。

庄恕走进手术室,手术室的门在他身后徐徐关上。

十二小时后,手术圆满结束。手术主刀医生庄恕没有和患者家属进行任何交流,直接由手术室员工通道离开,当夜赶到了机场。

机场候机大厅里,陆晨曦在循着可能的方向不断寻找。她的羽绒服下,还是绿色的手术裤褂——她交代完患者的情况和注意事项后,头一次违例,没有换衣服也没有上交刷手衣,直接套上外套,冲到家里发现庄恕的箱子已经不在,她立刻查了航班,飞车冲向一家高档首饰店,二十分钟后又冲出来,继续飞车赶往机场。

人群中,她终于看到了庄恕,向他快步走去,一把拉住他的手。庄恕神色冷淡,没有躲避她,却也没有任何热情。

“我向你求婚。”她略带结巴地对庄恕说,“在救灾的时候我就跟杨羽说过,救灾结束,我,我要向你求婚。我,我脸皮比你厚……我,我比你先动感情,我……”她说着掏出一枚戒指,想要往他手上套。她的声音不小,周围的人都好奇地看过来,兴奋地等着一场浪漫的机场拥吻。

然而庄恕轻轻推开她。他笑了笑,带了茫然和极度的疲惫,低声道:“陆大夫,我觉得你应该带着一面‘大公无私,救死扶伤,杏林妙手’的锦旗给我,不是戒指。你已经逼我,为了做一个好大夫,不许去做一个正常人了。戒指是什么东西?对不起,我戴不住。”他举起自己的手,轻轻地笑笑,“在你眼里,这双手,只会拿手术刀,只许拿手术刀。”

这个时候,机场响起来让CA984次飞往美国洛杉矶的乘客准备登机。

庄恕站起身,拉起行李,转身,走向登机口,再没有回头。

两周后,杨帆得到正式任命,代理院长终于去掉“代理”两个字。医院办公室主任赶紧张罗着给他搬了办公室,乐呵呵地道:“您现在已经正式任命院长了,我们也得按规定办事啊。要是您还窝在那个主任办公室里,知道的是说您没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给您小鞋穿呢。”

杨帆心情甚好地开玩笑:“我在心胸外当主任的时候,你没给过我小鞋穿?”

“哎哟老杨,说这话真是……记仇是不是?”

“没有没有,开个玩笑,讲话稿给我拿过来了吗?”杨帆笑了问。

“就在您左手边第二个抽屉。这次您可是双喜临门啊,又是升职,又是抗灾表彰大会授奖,必须得请客啊。”

“那是当然,地方你来定,你熟。可别超标。”

办公室主任道:“放心放心。院长,墙上傅院长的这幅字,撤下来吧。我有一哥们,大书法家,都给您写好了,”他指着墙边一幅写着“大展宏图”四个大字的书法作品道,“您看,我这会儿给您换下来吧?”

杨帆看着,思量着道:“先不急吧,这个……傅院长刚走,换了也不好,先挂一段时间。”

“行,听你的。”办公室主任和杨帆打了招呼,带着其他同事离开了。

杨帆独自在院长办公室慢慢踱了一圈步,唇边浮起笑意,坐下来有条不紊地泡了一壶好茶。他端起茶杯,刚到嘴边,身边的手机邮件提醒响起。他一边喝着茶一边拿起手机打开邮件,看到发件人是《现代医学》。他微微蹙眉,点开附件,看到学术期刊的第一篇刊载的是署名杨子轩的论文,标题是《嘉林市周边十六家二甲医院化疗药调查》。

杨帆的眉头立刻紧皱起来,目光迅速掠过简要,落在最后一段话上——“综上所述,这十六家嘉林市周边的二级甲等医院的化疗药用药,百分之八十至九十来自于同类药中价格最高的先锋公司。而且从临床医生及数据反馈,该药的疗效没有显著地好于其他同类药,而只是由上级医院,即仁合医院的指导用药决定的。根据笔者进一步收集数据调查,仁合医院本院使用的化疗药及部分手术、监护、检验器材,先锋公司所占的比例也显著高于其他药物公司和集团。”

杨帆看着看着,慢慢把茶杯放下,双手抓着手机,神情越来越严峻。看到最后,手机画面跳转成来电显示——姜裴,铃声分外刺耳。

杨帆一把把手机摔出,颓然地靠在座椅上。

“你还真发了……”楚珺和杨子轩在一起,拿着手机看到了他那篇论文,感叹道。

杨子轩点点头。

楚珺看他一眼:“庄大夫被解聘这件事,我心里也挺憋屈的,可是你这手也太狠了。”

杨子轩郑重地摇头:“这不是私人恩怨,这是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

楚珺担心地说:“仁合马上就要开抗灾表彰大会了,杨院长是要领奖的。你在这个时候发文章,杨院长得多尴尬啊,他现在肯定生你的气了。”

杨子轩也蔫儿了,闷声问:“唉……你们宿舍还有空床位吗?”

到了晚上,杨子轩也不敢再不回家,推开门看到杨帆坐在桌前,等着他,面前一桌子的菜。

“坐下,吃饭。”杨帆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杨子轩默默坐下,不敢夹菜,只敢吃自己碗里的白饭。

杨帆也不看他,自己拿起了白酒瓶,连着倒了两杯,都是一口饮尽,接着又倒满一杯。

杨子轩不得不伸手按住他的酒杯:“爸……第三杯了……”

杨帆猛地把酒瓶顿在桌上吼道:“管得着吗你!”

杨子轩吓了一跳连饭都不敢吃了。他眼看着杨帆一杯杯地喝,想劝,不敢,干脆就陪着一起。杨帆一杯,他一杯。杨帆再一杯,他再一杯。

终于,爷俩把一瓶白酒干光,都是满脸满脖子的爆红。杨子轩终于借酒壮胆,过去拍着他爸的肩膀道:“爸,就单单纯纯地当个医学专家,不好吗?非得……非得当,院长,有那么重要么?”

杨帆把酒杯顿在桌上低吼道:“单单纯纯当个医学专家?哪儿有绝对单纯的事情?医学专家就单纯了?你有才华,也得有机会!傅博文是我的顶头上司,但是他就是不喜欢我!我多想进移植组跟着他好好学好好干,但是他不信任我!他觉得我,功!利!心!重!我怎么了?我和你妈青梅竹马,真心相爱,你妈身体不好,我想靠着自己的本事,给她轻松一点的生活,怎么了?你妈那么好的女人,她那么好的女人,不应该吗?傅博文他凭什么要求,每个人都要无私奉献啊?他不信任我,不把最疑难的患者交给我,没有把我加入移植组……我就知道,别人不给我机会,我,就得自己争!”

扬子轩听他提到母亲,心里也是酸楚。他知道父亲与母亲的感情,忍不住过去像小时候一样,搂住父亲的肩膀,低声说:“我和妈妈一直都觉得您当大夫的时候,日子过得很开心。妈妈从来没嫌弃过您给她的生活不够好,她一直到去世,都对我说,这辈子虽然挺短,但是过得特别开心,因为有个最好的老公,有个好儿子。”

杨帆仰头笑了,眼泪从眼角渗出来:“好?那时候我做十台连台手术也只能拿一百块不到的夜班费,没法儿给你妈买进口药!还得让她操劳家务!好?那么短,怎么会好?!如果当时我有配得起我才华和努力的收入,你妈妈就能过更好的生活,可能现在,我们三个人还可以坐在一起吃饭!她那么早走了,怎么会好?!”

扬子轩把头抵在父亲背上,低声说:“妈妈得的是免疫系统疾病,很难说生活真的优越,或者说用上更贵的药,她的病就能好转。”

杨帆不理他,再去拿酒瓶,却倒不出一滴酒了,他继续说:“你妈不在了,我除了事业上的野心和给你更好生活的愿望,也没有其他念想了。我得强,从各个方面,得强!我需要权力,我只有拿到各种各样的基金、药物公司的支持,才能获得权力。权力是个好东西,有权力才有资源,才能有选择权!才能去做最难、最复杂的手术,才能去攻克最尖端的科研项目。不过,”他闭眼,苦笑道,“到了我有权力的这一天,我已经不是仁合最棒的手术大夫了。我做不了的手术,陆晨曦可以。最懂行的患者家属,姜总,也点名来请她。”他苦涩地笑着对杨子轩说出三个字——“搞砸了。”

扬子轩心里难过,低声唤道:“爸。”

杨帆长叹一声:“做了父母的,都想给孩子最好的条件,让他做自己喜欢的事。所以,你不必违背自己的信仰来替我做什么。我做的事情,自然会考虑周全。合作医院的用药,不会有原则问题,你的文章引出质疑,我自有回答的办法。如果有人利益受损……也就是先锋公司!”杨帆长长地吐了口气,沉声说道。

杨子轩没有答话。

杨帆看着他问:“吃饱了?”

杨子轩点点头。

“那该干吗干吗去。”杨帆挥挥手。

杨子轩起身惴惴地走了,剩下杨帆仰头叹了口气,对着空空如也的酒瓶、酒杯,恨恨地,又无奈地再次重复了那三个字:“搞砸了……”

程露在进入浅昏迷一周后苏醒,身体各项指标都很稳定,已经出院回家休养。

陆晨曦洗着碗,让董学斌扶着妈妈出去散散步,有利于恢复。没几分钟,她碗还没洗完,董学斌就扶着程露回来了。

陆晨曦看看时间道:“你们俩怎么就回来了?”

“你妈走了不到百十米就喊累,我推着轮椅带她转了两圈儿。”董学斌道。

陆晨曦边擦手边出来,跟董学斌一起扶着程露去沙发坐下说道:“妈,您这可不行啊,不都跟您说了嘛,肌肉复健很重要。”

程露白了她一眼:“我伺候了你俩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有个机会他能推着我,我才不走呢!”

“行了,您伺候我俩有功,以后我俩把您当老佛爷供着。看电视去吧!”陆晨曦打开电视机。

程露却不看电视只看着她:“小庄给你打电话了吗?他现在怎么样啊,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啊?”

陆晨曦沉默了。

“这孩子也真是,当年的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跟没跟他说我不计较了?傅老师都来跟我道过歉了,要不你让他回来,我当面儿跟他说。”程露心疼地埋怨。

“年轻人的事儿他们自己解决,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董学斌拿了个毯子给她盖上,劝道。

程露不理他,气呼呼地道:“你天天什么都不说,我要再不说,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啊?”

董学斌迁就地说:“好好好,你说你说你说……”

陆晨曦回到厨房继续静静地洗着碗,脑中回响起庄恕最后离开时候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洗完碗,她回到屋里,在手机上编辑良久,终于给庄恕发出了一条信息:“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不该计较当年的真相。相反,在我心中,那是必须追查、追究、公之于众的。在我心里,你不只是一个好大夫,还是个好儿子、好哥哥、好爱人。我的错,可能在于……太希望你什么都能拥有得完满,不舍得你有任何遗憾。虽然你不肯承认,但是,我还是相信,‘好医生’在你心里,和好儿子、好爱人一样重要。那台手术,我不希望你遗憾,而你妈妈的冤案,我同样,绝对不能容忍你留下遗憾。”

隆重的抗灾表彰大会,在仁合医院大礼堂召开。

主席台上坐着仁合医院的领导,最中间的是修敏齐,在他两侧分别是杨帆、傅博文。

主持会议的杨帆对着麦克风介绍道:“今天出席大会的,有仁合医科大学终身教授、市心胸外科医学专业委员会委员、前任院长修敏齐,仁合医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前任院长傅博文,仁合医科大学教授、仁合医院党委书记李靖……”

杨帆讲话的过程中,几位领导依次起身向大家点头示意。

台下的陆晨曦平静地鼓掌,注视着台上的修敏齐。

傅博文起身示意后坐下,微微侧头看了看身边的修敏齐,转头看向台下的陆晨曦。

杨帆拿着讲话稿,慷慨激昂地宣读着救灾工作报告:“在救灾期间,我院第一时间启动了救灾应急机制,开放救灾紧急绿色通道,确保伤患可以快速初诊、清创、缝合,严重的进行手术。在超负荷接诊量的情况下,成功控制了气性坏疽、耐药菌株等感染的蔓延……”

陈绍聪听着讲话,转头看向陆晨曦,见她低着眼睛,神态平静。

“现授予急诊科主任、主任医师钟西北,仁和医科大学荣誉教授及仁合医院终身荣誉奖。”随着杨帆的声音,报告厅内两边的LED屏上显示出救灾遇难的医生照片,钟西北慈祥的脸在他们的正中间。

钟西北的夫人乔禾端着证书,站在台中央,向全场鞠躬示意。

台下全体医护人员鼓掌。陈绍聪和陆晨曦眼含热泪,使劲地拍手。陈绍聪有点哽咽地说了句:“老头你真想不到我的移动初诊平台现在有多少用户了……”陆晨曦拍拍他的肩。

傅博文看着乔禾的后背,心情沉重地鼓着掌。

杨帆接着宣读获得表彰的人员名单:“……普外科主治医师张成飞、急诊科主治医师陈绍聪、急诊科主治医师陆晨曦、急诊科主管护师徐莉,请获得表彰的同志上台领奖。”

陆晨曦和陈绍聪听到上台领奖的指示,站起身。陈绍聪扭头看向陆晨曦,陆晨曦向他微笑着点点头,神色平静地上台列队在院领导面前接受表彰。

众位院领导分别为他们授予证书,修敏齐将红丝绒面的证书递给面前的陆晨曦,说道:“祝贺你。”

陆晨曦淡淡地笑了一下:“谢谢修院长。”

修敏齐和善地点点头,两人握了一下手。

众人领完奖转身接受掌声后依次下台,只有陆晨曦没有动,她示意旁边的陈绍聪先走。陈绍聪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点头,拿着证书走下去。

待人都走下台后,陆晨曦转身将手里的证书轻轻放在领导面前的桌上。

修敏齐有点意外地看着证书,向旁边的杨帆示意询问。

这时候,陆晨曦已经走到了话筒前。

杨帆看着台前陆晨曦的背影,拿过自己面前的话筒疑惑地道:“陆大夫……”

陆晨曦没有理会任何人,对着话筒平静地说:“今天,我作为仁合医院的一名普通医生,更作为二十九年前一起‘医疗事故’死亡患者的家属,有些话,一定要说。”

杨帆大吃一惊,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傅博文,但傅博文低着眼睛没有给他任何指示。

陆晨曦冷静清楚地说:“刚才,仁合医院授予了钟西北主任终身荣誉奖,但我想在场的各位可能都不知道,钟主任生前最渴望的,不是这份来自仁合的荣誉……而是澄清一段仁合医院自己晦暗的历史。”

与会者面面相觑,台下响起了低声的议论。

杨帆诧异,赶紧再次扭头去看两位老院长的态度,却看到修敏齐和傅博文都面无表情,互相没有交流。

陆晨曦接着说道:“很多同事都知道,我的父亲陆中和,一九八四年六月三日下午五点,于仁合医院心胸外科抢救无效死亡,致死原因是一位叫张淑梅的护士,在明知道他青霉素过敏的情况下,将医嘱所开的利多卡因误拿成青霉素,致使他过敏死亡。以上都是档案中可考的病案陈述,当年的主治大夫有两个人,他们今天都坐在主席台上——一位是我们的前院长,我的老师,傅博文。还有一位,是现在全国心胸外科专业委员会成员、仁合医大终身教授,修敏齐。”

主席台上的院领导纷纷向他们两人投来不解的目光,傅博文略转头看了一眼修敏齐,见修敏齐微低着头,表情有些不可捉摸。

杨帆不得不控制会场了,他把话筒拉到胸前道:“陆大夫,今天是仁合的救灾表彰大会,如果你有感言可以简单陈述,至于这件档案中的往事,就不要……”

“往事?”陆晨曦有些用力地问,安静的会场中,这句话有了回声,似在不停诘问。她停了停继续说道,“对,这桩三十年前的往事早已尘埃落定,我也一直对档案里的结论深信不疑……直到有一天,有一位大夫告诉我,当年的事实,并非如此。”

她看向修敏齐和傅博文。

台上年长的管药主任开口道:“陆大夫,这个病历我记得,调查组的鉴定结果十分清楚,如果你有什么不明确的地方,可以去查阅卷宗嘛。”

“我没有什么不明确的地方,我很肯定,”她直视修敏齐说道,“有人篡改了药房的取药单据,把病人死亡的责任推卸给了护士张淑梅。张淑梅当天并没有拿错药,她给我父亲注射的,确实是利多卡因,不是青霉素。”

全场哗然,议论声四起。

杨帆有点不知道该如何收场,面色难看地左右四顾。

傅博文长出了一口气,而修敏齐十指交叉,向后一靠。

杨帆沉下脸道:“陆大夫,有什么要查实的,你可以通过正当程序反映,在这里发表这种不负责任的言论,也太冒失了!”

不料傅博文淡淡地说道:“杨院长,陆大夫的发言可能比较感性。但在表彰大会上发表以史为鉴的感言,我觉得,合情合理。对成绩要表彰,但是对错误,不管是多么久远以前的错误,也应该正视、面对、反思,才能避免同样的错误在未来再犯。”

杨帆不可思议地看着傅博文,再看身边的修敏齐依然不动如山,他才转过头无奈地说:“既然傅院长觉得合情合理,那么就请你言简意赅、阐述事实,而不是做出那些主观臆断。”

陆晨曦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张信纸,大声道:“这当然不是主观臆断!在座的都是医务工作者,大家应该很清楚,利多卡因和青霉素的区别非常明显,当年就有人亲眼看到过张淑梅注射前吸药的细节。”

修敏齐缓缓抬起眼睛,依然没有更多的动作。

陆晨曦声音微微哽咽:“这个人沉默了三十年,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够站出来,说出当年的真相……只是他已经不在了……”

台下众人纷纷猜测。坐在前排的杨羽一愣问出:“钟主任?”她身边的陈绍聪轻轻抓住她的手,眼圈发红。

陆晨曦展开信纸道:“这是钟西北主任生前写下的证词,内容所述,就是当年他曾经亲眼看到——护士张淑梅注射前抽取的,是安瓿瓶中的利多卡因水剂,而不是西林瓶中的青霉素。”

主席台上所有院领导,都以质疑的目光看向傅博文和修敏齐。

“各位可能觉得,一份逝者的证词太过单薄。而利多卡因过敏致死的事件,各位老师、同事可能都没有听说过。这段时间,我调查了全球三十年来的利多卡因过敏病历报告,详细数据已经发到了院内公共邮箱里,大家可以随时打开调阅。”陆晨曦看到台下不少人已经拿出手机查看,低声交谈,轻咳一声继续阐述,“所有这些病例中,超过三分之一的患者,都对青霉素过敏。经数据分析,青霉素过敏越严重,对利多卡因过敏的可能性越大,这个结论有明显的统计学意义。而我父亲,就是一个对青霉素严重过敏的患者。综合钟主任生前的证言,作为家属,我有权怀疑,我的父亲不是死于张淑梅错误地注射了青霉素,而是死于利多卡因过敏。”

台下议论声更盛。

杨帆皱眉道:“青霉素过敏者,对利多卡因过敏的几率的确大于常人,但这些药理学概念,无法证明你父亲去世的原因,更无法推翻当年的调查结论。”

“即使调查结论无法推翻,但是我也能证明,有人为了掩盖自己的过错,篡改证据,嫁祸给一个护士!”陆晨曦转身注视着修敏齐。而修敏齐依旧端坐着,没有回应陆晨曦的目光,反而露出淡淡的笑意。

杨帆看两位老院长都不表态,不得不开口:“陆大夫,当年的调查报告十分清楚,如果你确有疑点,随时可以去调取证据,档案里全部都有。两位院长,你们说呢?”

傅博文眼睛都没有抬,平静地说:“当年的证据,档案里真的全部都有吗?”

这句话让杨帆有点摸不着头脑,将目光转向修敏齐,修敏齐依然低着眼睛,谁都不看,合着的手指轻敲着。傅博文吸了口气,撑着主席台慢慢站起来,缓缓道:“连真正的取药单据,也有吗?”修敏齐轻轻敲着的手指突然停下了。

傅博文缓步走出主席台,站在陆晨曦身边,从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立刻,修敏齐合在桌下的手松开,各自紧紧握成拳头,眉头也立时紧蹙。

傅博文也看着修敏齐,慢慢地道:“修老师,我记得进仁合的第一天,你带领我宣读医者誓言的时候,第一句就是,对传授我医术的老师,我将像父母一样敬重。”

修敏齐垂着眼没有看他。

“可是,誓言后面还说,我不把毒药给任何人,也决不授意别人使用它。我要清清白白地行医,清清白白地生活……这些誓言一直在我心里回响,但是自从三十年前的那天开始,它就时刻刺痛着我……我其实不配做一个医生。”傅博文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向台下,高声道,“一九八四年六月三日,我找到了这份真实的取药单,但是当时,案子的结论已经下了,我为了自己的前途,违心地沉默。但是,我留下了这份证据。这上面清清楚楚的有张淑梅和当时的药房主任曹广义的签字,取药的时间正是事发当天,取的药是利多卡因,用药患者是陆中和。”

傅博文从信封中抽出一张发黄的纸,示意道:“这是真正的取药单,上面写着与档案中的证据完全不同的内容。它表明,张淑梅当时在药房领取的,是利多卡因,不是青霉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