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实体(名词)
现在,王石坐在天香公园里。石板冰凉,月色玄黄。然后,出事之前的那对情侣开始相拥。王石单手入怀,什么都没想。他没在等谁,同时又期待。那条每天经过的畜生冲他吠时,他生了气,呲牙威吓,吠声狂乱。接着,他跳起来,向前奔。绿草陷湿他的鞋。出事之后的王石穿过竹林,刀刀月光劈过来。
坐上十三路,离家更远了。下车,离家更远了。王石瞧不清这是哪儿,拐个弯,是鸿运废楼。王石想逃。
县城中心石蛤蟆街西南角有一块地皮。十年前,鸿运大楼刚建起骨架,开发商却因涉案入狱,至此搁置。令人惊异的是,历届县委书记均因试图拉起这个烂尾楼而落马。有一年,人们从百里外请来的风水先生,留下“必见血光”四个字匆忙退走。每层楼面都长满青苔,即使夏日烈阳。说不定哪处蹦出死鸟,沾满黑血的羽毛芦苇似的起伏。你站在中央,阴风贯穿身体。任何角度都不见阳光。
趁着远处的灯光,王石低头走,不敢回头。高低不平,有几次听到响动甚至停下来,环顾四周,夜猫跃过。翻过围栏,拍拍手,高草滑进脚踝,凉意袭来。冲墙根撒泡尿后,王石才觉蹊跷,平素不算安静的沿街却坟墓一样寂静。再往前,硌歪身体,石砾间的撞击声过大。四周突然亮起手电筒的光柱,随意倾斜。涌来人群,呼喊声淹没了黑夜。王石来不及清点人数便被摁倒。潮湿和燥土,贴脸、钻鼻。扭身体,竟不能动,不少手脚捆绑他,再受痛击。蛐蛐声盖过犬吠和猫鸣。不少车灯的光柱跟随马路扫过来,被杨树林似的腿脚遮蔽。闭目,听不见嘈杂。
鞭炮的震动惊醒王石,噼里啪啦,闷闷的。黑漆漆的,瞧不见光影。原本窗户的位置又被新砖砌满。王石想站起来,白费劲,大腿被该死的狗卸掉一块肉,火一样疼。又想以胳膊撑起,却不能动。他妈的,整个身体被绑在椅子里。白炽灯亮起,四壁都黄掉。一团黑色压过来,又移开。沉在隔桌的椅子里。是刑警老刘,面色阴郁,脸颊挤满小坑,斑斑驳驳。他右手边是李岩,脑袋像一团棉花,淹掉眼口耳鼻,伏案沙沙写。
老刘说:“说。”
王石说:“说什么?”
姓名籍贯年龄和住址。然后,继续。
老刘说:“今天下午你在哪里?干了什么?”
王石说:“没干什么。”
老刘说:“你最好老实交待。政策你是知道的。”
王石说:“什么?”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没人说。
老刘说:“你听见没有?”
王石说:“我真没干什么。”
老刘说:“一件件说出来,别让我知道你故意遗漏了什么。”
王石说:“我什么都没干,你让我说什么啊?”
老刘站起来。白炽灯摇着影子贴墙跑。
王石说:“交待交待,我全都交待。”
没事先约定。我在玉龙桥等太阳。很多人在跑,像是杀了人,我没理会。树荫压死腌臜、凝固的河面。树梢刚遮光线,我收到短信:“过来吧”。光秃秃的三个字,句号也没有。十分钟的路程,即使走得紧,我也没忘冲车窗玻璃拢头发。刚到二楼,震亮的灯还没闭掉,门打开。我闪进去。
卢小娥的头发湿漉漉的,漂着洗发水。“先坐会。”说完走进卫生间。流水哗哗,像两个人低语。我踮脚走,生怕弄出声响。沙发凌乱,我没敢坐。
卢小娥出来擦着头发说:“杵在那儿干吗?”
我说:“没什么。”
我退半步,碰椅子,吱声令我慌忙跳开,半个身子撞响墙壁上的挂钟。
卢小娥笑出声,丢开浴巾,搂住我。她的双手由下而上,钻进衬衣,捏住我的乳头。凉线钻心里。她的后脖颈还有水珠。我的身体顺着墙壁滑下来,掉在沙发里。四脚蹬在茶几上,几只茶杯乱撞。
我试图将她扳过来,压身下。她却拧着身子。粗重的呼吸声夹杂着呻吟。她笑起来,跳开我的身。我不再瑟缩,将她拉回来。想要骑上去。
“不,”她说,“我喜欢在上面。”
也不觉冷,我们裸身倚在沙发里,四脚跷在茶几上。茶杯歪倒好几个。秒针一格一格走动。楼下又传来嘈杂声。
“你该回去了。”她说,“他也该回家了。”
我说:“还差一段时间呢。”
她说:“早走一会儿也好。”
我说:“我不想走。”
她说:“乖,听话。别这么小孩子气。”
哐当一声响。两条鱼白跳起来。卢小娥从厨房里出来说:“是猫。”
我说:“下次,我们能不能去别的地儿多待会。”
她说:“这里不好吗?”
我说:“不是不好,而是每次都提心吊胆的,吓得人心脏都跳出来了。”
她说:“这才好玩嘛。”
我说:“你就觉着好玩吗?”
她说:“你不觉着吗?”
我说:“可是我是真心的。”
她说:“都成年人,别幼稚了。”
我说:“可是—”
她说:“你今天是不是非要倒腾这破事?”
我说:“我没想这样。”
她说:“都被你搞成这样了,你还想怎样?你老想那么多没用的干吗?”
我说:“可我真心喜欢你。”
她说:“别他妈恶心我了。”卢小娥喊起来,“趁早滚蛋。”她猛地起身,胸前颤动,“滚蛋。滚回你家去。”
沙沙的声音磨出来。老刘像一棵黑槐。若不是突然打开,王石以为没有门。张队长沉着脸走进来,没脚步声。抬手摁下将要起身的老刘,走进角落里,望不见。
老刘说:“就这些?”
王石说:“就这些。”
老刘说:“后来呢?”
王石说:“后来我就回家了。”
老刘扯过记录本,摇头,又还回去。老刘说:“为什么杀人?”
王石说:“你早就知道了?”
老刘说:“你以为我们为什么抓你呢?”
王石说:“坑蒙拐骗呗。”
老刘说:“你跟我这老实点。快说。”
王石说:“说什么?”
老刘说:“你他妈装什么蒜。为什么杀人?”
王石说:“我也不知道。”
老刘说:“放你娘的狗屁。”
张队长的黑影在移动,猛然干咳两声。老刘身体后斜,王石看见椅子的前腿张起。椅子前腿继续着地后,老刘比先前平静,然后,肩膀倾斜,说:
“别磨蹭,你接下来干什么去了?”
真想把电视机给砸掉。我站在母亲和电视机之间想。可我还是在母亲开口前移开。不用瞧,里屋门半开,烟雾大,隔半天“哐”一下。父亲又在下象棋。侧身,跨步,凑过去。老李执红,过河,车杀。右手叠五颗棋。脚尖抬起,放下。隔一步棋,又抬起。两天后,只有棋盘搁屋里,残局,乱象,两边的凳子空出来。回屋睡觉前我听到杀猪声,猪疯了。推开门,顾不上喝水,和衣而睡。我梦见扯根线放云彩,连开两枪,云彩栽倒,落水里。水面洇出血,扒拉勾头看,一条狗蹿出来。
不知道时间,被争吵声惊醒。我走出来,嗓子嘶哑。母亲往父亲头上砸,扫帚打飞我手里的茶杯,碎裂一地。窗玻璃啪嗒啪嗒响,下雨了。
我喊:“别吵吵了,整天吵架,你们烦不烦啊。”
两人站在线段的两个点上,盯我,不多久,又闹起来。母亲的手空着,悬在那里不停抖。父亲靠方桌,曲背,双手蹭裤子。我绕开凳子,往边上走,砸墙。雨打玻璃更密集。
“别说了,”父亲说,“你天天对我不满,就想把我踹走。”
“我没有,”母亲说,“是你自己那么想的。”
“嗨,嗨,嗨。”我说。没人理。
“你就不能见我舒心一会。”父亲说。
“你能耐,”母亲像是喊叫,“你接着能耐啊。”
“嗨,嗨,嗨。”我接着以头砸墙。
父亲站那儿,背更曲了,外套晃荡。母亲转头,勾眼睛看我。我背后的钟表表盘映出白窗户。我双手抄在裤兜里,说:“不吵了?”
他们踮起脚,没说话。
我说:“那就好好过。”
我走出来,停在茶几旁。说:“别再闹腾了。”
“还有,”我瞟眼母亲,伸胳膊,不同程度地屈手指,“再给点。”
母亲把手放下来,随手拾起物件扔过来,我偏头,砸墙上。母亲说:“我给你,我给你,我全都给你。”
我说:“不给就不给,至于这样吗?”
母亲往半空甩手说:“你个败家玩意儿,家底早被你败光了。”
父亲半转身,走两步,侧身进里屋。接着,棋盘翻倒的声音传出来,犀牛角棋子咕噜咕噜地滚动。又滚动。
队长走出一步,光明了半张脸。然后是半个身子,界线从肩膀斜到腰际。他在沿墙根作弹簧。
老刘说:“也就是说你睡醒以后你家里就剩你爸妈两个人了?”
王石说:“嗯。”
老刘说:“老李已经走了?”
王石说:“应该走了。”
老刘转头对李岩耳语几句,又转回来说:“接着说。”
傍晚,我从家跑出来。有人举石头砸玻璃窗,更多人在奔跑。我转几个弯,不知往何处去。路灯全亮,一根水泥杆占据一个锥体。一棵槐树一个坑,陷进去,高上来。转到砖铺的小道,好几步翘出砖角来。道旁低矮的楼房铺满铁锈,爬山虎挂角,窗户更黑。就在刚才,一只乌鸦站枝头。
没几个人,一条狗蹿过去,更暗了。不多久,拐进一条小胡同,没路灯,街口的光芒漫进来,两个人在接吻。我藏在树后,不见分开。双腿发麻时,我扶树干直身,接着,狗一样蹿出去,拔刀,顶在男孩的后腰,喊:“身上的钱全掏出来。”女孩吓坏了,竟不逃跑,也不尖叫。我左右摇头,慌张的声音:“你他妈的快点。”男孩右手入怀前,我喝止。女孩开始哭,呜呜咽咽的。我从男孩的口袋里掏出钱包,然后抬脚踹出去,说:“滚蛋。”他们相互扶身子,走开。没两步,他们停下来,转身,望我或者我身后。我想喊滚蛋,还没出口。他们转回去,离开。
没两步,又一人跳出,冲过来。我转身,来不及拔刀,整个腰背冰凉刺痛。那人压着嗓子低喊:“把钱交出来。”臭气漫开。我想喊,张了口,可全是凉气,没声音。
我说:“要什么全拿走,轻点,我怕疼。”
那人说:“别废话。”
我侧脸,斜乜到马一样的眼睛。
那人说:“把头转过去。”
来不及动作,一只手抡过来,我的脑袋被扳过去。那人嘴里还骂骂咧咧。同时他抢过我手里的东西,攥紧它。接着,踹脚,我仆地前明确感到那人胸口的起伏。
那人一跳一蹦地跑过路灯,点点凸起的脊背亮晶晶。然后,他绕过两棵树,树影滑过身,再转弯,踩在草地上,往更暗处去,撞壁之前突然折转,跳进绿化带,亮着月光的刀子也淹进去。
老刘说:“你他妈给我胡扯。”
王石说:“好吧,我承认,这个确实是我在胡编乱造。可之前的那些可都是真的。”
老刘说:“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别耍花招。”
王石说:“嗯,我再也不敢胡说了。”
傍晚,我从家跑出来。转几个弯,不知往何处去。岔开一条道,缓慢地,来到米花巷,两边红砖墙高耸侧立,干秃秃的,里侧槐树的阴影落下,多走几步,会有豁口突然掉下几块整砖;干结发黄的石灰碎裂了很久,爬墙时白粉末会沾满全身。墙体刷着白色或者缺笔画的宣传语,三步一个字。将近巷口时,我搁在兜里的右手攥得更紧,不再听见磕撞声。陆续地,三两人走过,还有鸣笛。
没斑马线,穿过去,来到广场,人群喧嚷。风筝倒旋,气球簇拥。我沿对角线走,来到便民商店,敲门,老板透过铁丝网后的小孔问我干什么。我说买包哈德门。隔不久,老板打开卷帘门让我进去。三块五。老板捏着钱不动。
我说:“怎么了。”
老板努努嘴。王石扭头,一个小女孩捧着块面包直视他。
我说:“我不认识她。”
老板说:“我看着她跟你进来的。”
我说:“狗屁,我不认识她。”
小女孩仍直视我。我挥手说:“别他妈看我了。”小女孩嘴角抽动,要哭的样子,没哭出来。我泄气,转头付了钱。
出门,我斜跨过石栏杆,快走几步。小女孩还跟着我,脏乱黑红的脸仍是先前的神情。
我蹲下身问她:“你爸妈呢?”
干结的泪痕冲破她脸颊上的污垢,两道杠。
我望周围,明明灭灭。我问:“你家在哪儿?”
女孩圈紧胳膊,瞪眼瞧我。绷着嘴,红紫的嘴唇卷起不少白皮。
我说:“我已经帮你付了钱,你还想干吗?”
女孩的舌头微露,舔舔嘴唇又迅速缩回去。
我说:“别跟我了,赶紧回家。”
我沿着南湖的岸边走,凉气侵体。过一会,我扭头,她正跟着跑。我开始快走,然后,耳边有呼呼风声,转个弯,跳进矮一层的柏油路,继续走,将近下一个路口,停下来,扭头望,再望,空荡荡的。空望两壁酥掉的红砖,没多久,我折回去,视野刚开阔,便望见小女孩站在广场边沿南北望。很多人擦着她走,带斜了身子。我走过去,试图抚摸她的头。伸出的胳膊被突然打回来,一个高大的男人冲我嚷。我刚要解释,却被踹地上。我想起身,又挨一脚,身体再次贴地,生硬地扭头,看清那人的脸。很多人把那人往更远处拖。女孩看看那人,慌乱的表情,哭出来。我趁势屈腿,要起身,腰背却疼得厉害。一只胳膊帮我站起来,我沿着胳膊、肩膀以及脖子顺过去看到一张骨骼突出皮的脸。那人被拖出老远,才挣脱众人。他再次走回来时整理了衣服,使其看上去平整。拿眼恨恨剜我后抱起小女孩背离湖心走,小女孩还在哭。扶我起来的人松开手,坐回台阶,冲我招手。我蹲下身,看到他两脚间一张小木牌,牌子有毛笔小楷:算命。
算命人说:“你赶紧回家去吧。”
我说:“我才不回家。”
算命人说:“你要是不回家,必有血光之灾。”
我说:“你骗谁呐。”
算命人说:“你要是不回家,真有血光之灾。”我想走,算命人拉住我,“你听我的没错。”
人群中有人说:“他碰见谁都说人家必有血光之灾。”
我环顾四周,很多张脸,分不出是谁说的。不多久,他们散开。我说:“我才不回家。”
半个钟点后,我离开广场,抬眼望见天香公园的栅栏门。
老刘说:“我让你说杀人,你说了这么多怎么还不见杀人?”
王石说:“马上就杀,马上就杀。”
现在,我坐在天香公园里。石板冰凉,月色玄黄。然后,出事之前的那对情侣开始相拥。我没在等谁,同时又期待。然后,单手入怀,什么都没想。那条每天经过的畜生冲我吠时,我生了气,呲牙威吓,吠声狂乱。接着,我跳起来,向前奔。绿草陷湿我的鞋。我脚一矮,摔倒在地,起身,往回走,另一只高大的狼狗绕着我的双脚转。我没动,心生恐惧。顺上来的老头说:“不咬人,不咬人。”我的目光顺着它抡圆,胆颤心惊。老头说:“你怎么老冲着别人嗅不停。”又抬头问我:“你家是不是也养狗啊?”我摇头。狼狗刚离开,老头背后蹿出的小男孩搂着塑料机关枪扫射我,嘴里嘟嘟地配音。我“啊啊”两声,手捂腰腹,后退两步,倒在石板上,侧身倾斜,死了。路过情侣时小男孩冲他们扫射,再扫射。然后,快跑几步,问老头:“这俩人为什么不死?”
我睁眼时仅剩隔开的情侣。路灯灭掉。我远远地坐着,周围黑黢黢的,没落地的月光打不成霜白。我起身,往他们的方向走。风从竹林里蹿来,不断吹脸上。会有竹叶灌进去,我伸手摸脖子,没捉到。脊背凉起来,胳膊向上弯,难受地曲在衣服里,五指尽力挠,徒劳。我弯腰,使劲抖,又直身,却已感不到凉意,不再理会,心里却没命地诅咒。以往,每当有东西钻进去找不到时,我会脱掉衣服抖出去。可今天不行。接着,我翻衣领,抵挡风袭,让呼吸浅一些。我开始看不清,只知直线往前冲,屋脊、墙头和树林隐在夜色里。我不能犯错误,我告诫自己。我相信这对男女一定早已看到我,但他们肯定不认识我。即使认识我他们也一无所知。男人的红领带太鲜明,而且勒紧脖子,后来我凑近时甚至能看见脖子里青筋凸起。因为这条红领带,我甚至能预见这场灾祸,透过阵阵头疼感到它。
我放慢脚,侦察周围,周围还是很黑,男女正好抬眼望来。我单手出怀,露胳膊,紧握菜刀,疾走。
老刘说:“停停停,你说什么?你说你手里拿的是菜刀?”
王石说:“对啊。”
老刘说:“不对,是斧子。”
王石说:“不是斧子,是菜刀。”
老刘说:“斧子。”
王石说:“菜刀。”
老刘说:“滚蛋。”
王石说:“斧子。”
继续。
橙黄的路灯光圈外是黑暗。我跨进光芒里。他们站着,男人单手插兜,转头看我,他脸上有黑痣,表情惊诧,没多久,回身跟女人私语。女人没转身,正脸对他,侧脸对我,嘴角抖起,胳膊支起,腰背半弓,扎成束的头发分到肩前,随着脚尖的抖动她整个身体在不安。她的视线慢慢低落,又迅速抬起,张嘴,却没出声。后退一步,脚跟抵台阶,换只脚,不自觉地前倾,宽大的衣边摇晃。
我停步,看女人。她半转身,瞅我,又迅速回头,低头看自己的脚,双手放背后,交叉。男人再看我,头发凌乱,眉毛紧挨,两边翘动,绷嘴,嘴唇干裂,快要出血。他一直看我。我没避开,相互看着,也不说话。像是很久。突然,不远处传来咳嗽声,我的身体猛抖,想逃。
“嗨。”男人喊。声音低沉,突然。
“嗨。”我同样回应。
“你在这儿干吗?”他说。
“我?”我指着自己的脸,装作惊讶的表情,“没事啊,随便走走。”
“别骗我了。”
“谁骗你了。”我说,“我就是随便走走。”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你想干什么?”我喊。
“别骗我了,快说,你跟我们到这里干什么呢?”
“你怎么回事?”我使劲挣胳膊,衣服都快扯烂了,“你这人有毛病吧。”
“快说,不然我不客气了。”他说。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的惊恐开始加剧。我害怕我回不了家。
女人开始拉男人,说:“算了。让他走吧。人家只是随便走走。”男人不听,张起剩下的胳膊护住她。“你刚才也看见了,他跟踪我们一整条街了,肯定有什么企图。”
“我根本没跟着你们,我在走我自己的路。”我说。我更加恐惧。我扯着嗓子,发出尖利的声音。
“好了,好了,你快点放开他吧,我很害怕。”女人有了哭腔。
“走路也没见你这样鬼鬼祟祟的。”他说。
“我什么时候鬼鬼祟祟了?”我还在使劲挣脱,“放开我,”我扯胳膊,“你赶紧放开我。再不放开我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不客气?我倒想看看你能如何不客气。快说,你到底是来干吗的?”他说。
“我他妈手里拿把刀后就会告诉你。”我说。
“刀?”
“你哪里有刀了?”他好奇地问。
女人真的哭起来。
“刀在这里。”我不再挣脱他,而是顺势紧靠他,甚至能感到他的体温以及血管的脉动。我突然踮起脚尖,能看到男人的头顶,跟着纹路看头皮。“我知道你先前没看到。”我抬手使劲切脖子,钝刀,然后顺着阻力往下挫,男人倒地没起,脸朝天,喉咙掀开,脸上沾满血。女人来不及醒悟,我抓住胳膊,搂肩膀,手指陷肉里,另一只手握紧东西割脖子,就那么拉一下。女人眼睛下垂,松手,身体滚两滚,洒了一地的血,不少溅在我身上。然后,我冲出竹林,刀刀月光劈过来。
老刘说:“完了?”
王石说:“嗯。”
老刘说:“你没回家?”
王石说:“我回家干吗?”
老刘说:“还有呢?”
王石说:“没了,该说的我都说完了。”
老刘说:“不对,不对。”
王石说:“什么不对?”
老刘说:“你真没回家?”
王石说:“真没回家。”
老刘说:“你说你在天香公园杀了一对情侣?”
王石说:“对,我刚才不是说清楚了。”
老刘说:“用斧子?”
王石说:“你建议我用斧子。”
“不好。”队长拔腿往外走。老刘起身走到门口,停下,脚踩门槽,肩膀斜倚门框,扭头看王石,没多久,也喊:“不好。”转脚出门去。李岩望门外,脸愕然,然后起身,以腿蹬开椅子,拿笔和记录本走到王石面前。王石签“王石”,然后,另起一行写“2009年7月”,停下,望李岩。李岩说:“21。”
他们回来时,先是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接着,好几人同时侧身挤进来。他们的手臂张得和脸一样高。老刘试图向前时脑袋碰到白炽灯,他们脸上的光芒和阴影交替起伏。队长一条腿凸出来,带动上半身,另一条腿也跟上来,最后整个身体脱离他们。队长猛然倾身,拎起王石,喊:“你杀了他们?”王石的身体抽斜桌子。王石看见队长脸上头发上沾满灰尘。
“刚才我就说了,我杀了他们。”王石说。
“你没杀你爸妈?”队长送下来。
“关我爸妈什么事?”王石说,脚尖不再晃荡,着地。过了一会,王石又说:“不对,你刚才说什么,我爸妈怎么了?”
“你爸妈被人用斧子砍了脑袋。而且,更奇怪的是,”队长说,“你的床底下还藏着老李的尸体。”
王石被带出审讯室。穿过走廊,踩碎杂草,周边夜虫乱鸣。老刘将王石铐在窗棂上,径直走,转折九十度,沿墙消失。王石踮脚望窗外,月明星疏,能看清对街关闭的门房。窗台有不少不规则的淡绿色玻璃块,夜风在吹。
王石右侧不远处有张桌子,桌子上搁台电视机,电视机对面是李岩。李岩正在看新闻。新闻里正在播放一起多人持刀抢劫案。主持人的普通话标准,柔和。她说这起抢劫案只是冰山一角。冰山一角,这个词用得真好。接着,她在义正词严地批判那伙劫匪。她在批判我们,我们这伙劫匪。我们隔着铁栏杆往外看,没再嚎叫。没多久,老刘回来,押解王石继续走。路过我们时,老刘没看我们,王石竟也不看。我们生了气,起哄,吹口哨,哨声婉转。
王石被关在我们隔壁的牢房,里面还关着一个老瞎子。王石一进来就远离老瞎子倚在墙角沿壁向下擦滑,坐地上,并腿,屈膝,下巴磕膝盖上。
老瞎子抛一句:“新来的。”
王石没应。
老瞎子划拉一会又远远地抛一句:“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王石没应。鞋底摩擦水泥地,听声音,少见的千层底。
老瞎子又说:“你命该如此。而且,这是涣卦,由你而始,乱象初显。”
王石说:“你怎么知道我见不到明天的太阳?”隔一会,无人应。王石又说:“你会算命?”
老瞎子说:“会一点。”
王石扶墙起身,摇晃着走过来,依墙坐下来望着这张模糊的脸说:“你算得准吗?”
老瞎子说:“关于这个我得给你说一下。其实,算卦很麻烦,要负因果。我一般不算,但如果碰上有缘的,就算算,比如你。你刚才问我算得准不准,我解释下,在卦理上讲,算命是五行生克的结果,因为人本身生活在此地,因时间与空间的关系互相影响制约,产生各种结果。但事情的根本定因测不出来。依赖打卦察事,只是投机。所以,如果卦是为验卦理而起局的话,信息才准,才能知吉凶。有些东西确实是感天通地的。但总体来说,周易的预测术是门大学问,一门时间和空间的学问,很多人把这些打成迷信,实在冤枉。对了,你学佛吗?”
王石摇头。看老瞎子还在等他回应。他轻声说:“不学。”
老瞎子接着说:“然而,遇到学佛的人,再算的话就不准了。有些东西改掉了。因为学佛其实同时也是在消除违缘。违缘慢慢消除了,命理的东西会改很多。但学佛不是求福报。学佛只求福报确实是个大问题。学佛念经烧香为让子女考上大学或者让自己升官发财,这太遗憾了。学了佛,磕头烧香一下,就向佛伸手要利益,这是交易,学佛不是做交易,是为了了生脱死。”老瞎子换个姿势继续说,“佛为自性,自己的本性。关于佛教我们有两个根深蒂固的误解。一个是佛教容易被神格化,和神力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在佛门中,是没有神的,始终强调的都是自性,自力,证悟,因为一切的相好智慧都是本来就具有的,是返本的过程。神通只是修行的副产品。还有一个是,佛教不是宗教。佛教在清朝嘉庆以后慢慢地变成了一种表演宗教。佛教是宗门教下,简称佛教。佛教是教育,以前佛陀和孔子一样,聚集弟子讲学,教给人得智慧以及了生脱死的方法。但是,一流的佛经是从古梵语翻译的,必然流失很多;二流的佛教都是人写的,必然流失更多。都值得怀疑。现在,”老瞎子竟笑起来,接着说,“你怀疑了吗?”
“你没看出来?”王石说,“我一直在怀疑。”
B 投影(动词)
C 影子(名词)
第二天。老刘打开门,将王石带出来。老瞎子还在睡。直走、转弯,老刘再次将王石铐在绿色的窗棂上,然后离开。闭掉的电视机对面是把斑驳脱落红漆的空椅子。四周无人。王石侧身,踮脚,望窗外。风灌进来,打脸上。阳光真好,刺眼。对街整排的房前有整块的黑影,铺到柏油路的边沿。有女人从王石看不见的角度走进阳光里,穿过柏油路,走进阴影前她的头挡住太阳,又迅速地移开。然后走进一扇门,这时王石看见她右手里拿着东西,太远,又暗淡,看不清。女人走进屋,将东西搁在旁边的玻璃台上。王石左手最大可能地扒拉,从窗台拣个看上去大块的玻璃,映着阳光反射过去,摇晃几下,一个有暗斑的圆形光亮出现在整排屋前的墙壁上。再摇,找准位置,光亮蹿进屋子,照在女人身上,她以背对外,脱衣服,开始是外衣,背心,现在能看见胸罩。即使王石尽力稳手,光亮仍然跳动得厉害。她双手摸背,开始解暗扣。王石呼出的气扫开窗台沉积的灰尘。光亮又滑开她的背。王石再找回来。要脱掉了。可突然圆形光亮不见了,王石再晃,试图找回来,白费劲。接着,整个天空慢慢暗下来,那些房屋和树木只能看得见轮廓,王石骂一句抬头望,太阳快没了。王石以为是云层,不多久,整个太阳都没了。天真的黑下来。星星开始闪,没月光。是日食。王石吓坏了,双手越过支着玻璃碴的窗框死命地握紧铁栏杆,冲外面喊:“放我出去。”借着力道,双脚离地,蹬在墙面上。开始有灯光亮起,趁着弱光,王石瞧见很多人走出家门,走过柏油路。满街都是人,挤满过道,角落和房顶,不见空隙。他们也不说话,安静地抬头望天,而且,他们脸上都带着同样的塑料面具,那面具坚硬如铁、严肃且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