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次坐在快要瘸腿的椅子里,你瞧不清所有人的样子。也没多少人,后来你回忆时,最多三个。主要是灯光暗淡了许多,模糊了三以后的数字。你双手放在裆处,有时候反射弱光的手铐将你的手腕磨出好些个红肿印子。他们在审讯你,声音太多,也很杂,以致你都辨不清那些话。好不容易静下来,要命的犬吠传过来,闷闷的。你的目光越过人们的头顶,盯着掉了好些块白石灰的墙壁不吭声,像展翅的鸟,像人脸,还有那一块,那人晃悠的脑袋遮住了,对,就这样,不要动,像什么呢,尿湿的床铺。他妈的,又遮回去了。折腾了大半夜,你太累,想睡觉,刚闭上的眼睛又被强行睁开来,光线虽弱,可还是刺了你的眼。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捣鼓醒,他们还在重复那句话,你懒得思考,一个劲地想他们为什么都在围着你转,睡着了以后才意识到是你自己在旋转。你不明白为什么会一觉睡到天亮,即使有蟑螂爬过身体也浑然不觉。清晨,有人开门,外面的光线刺得你皮肤疼。转过回廊的第一个弯,有东西硌疼了你的脚,你发现他们给你穿上了另外一双鞋,不是你的,鞋底薄,确切地说这是一双女鞋。你回身扫过杂草繁茂的小径对羁押你的警察说:“能给口吃的吗?我已经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了。”
老警察摇着根塑料袋包着的锤子说:“这是你的吗?”
你瞅了好一会儿,又望了望黑暗中的人们,根本瞧不清。“那是什么?”你说,“我瞧不清。”
他走近一些,弯下腰,整个脸凑近你。“不是你的脸,”你说,“是你手里的东西。”
“你他妈装什么蒜。”一个年轻的警察绕过老警察一脚踹翻你。你的身体跟着椅子倒下来,脑袋磕在水泥地上,屋顶翻转。
他们扶你起来后,你低头看胸口硕大的脚印,还能辨清那些花纹。老警察将锤子晃过来,你瞅了瞅,本以为是你的,但这个,确切地说不是你的,上面还有血迹,已经干结,像是点上的梅花。你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问你,你说:“这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他说。
你点点头说嗯。
“真不是你的?”他说。
“真不是我的。”你说。
“那你之前是不是从芒果街跑出来的?”
“芒果街?”
“嗯。”他的眼睛在闪光。
“我没去过,”你说,“我根本就不知道这地方在哪儿。”
他转头,之前的年轻警察和另一个年轻警察走过来,架起你的肩膀,将你提起来,椅子跟着你离地。他们把你的双脚别在两条椅子腿上。疼痛传上来,你忍不住,叫啊叫的没命地嚎。喊累时,你气若游丝,阖上眼睛弱弱地喊:“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想下来?”有张脸贴着你的脸,你什么也看不到,“那你是不是从芒果街跑来的?那根棍子是不是你的?”
坐在快要瘸腿的椅子里,你累坏了,大口地喘气。一开始没人,也没有灯,黑糊糊的。你双膝屈起,双脚搁在椅子的栏杆下。有老鼠爬过你的脚,你抬脚甩出去,发现无法动弹,使出浑身气力,整个身体都只是晃了晃,像是枝头的苹果。椅子像老鼠那样叫起来。你停下来,任那些爪子挠破你的皮肤,这时你才意识到你赤着脚。响起开门声,还是像老鼠的声音,接着,屋子里亮起来,你眯起眼睛使劲往门口瞅,进来好些人,他们一下子全拥进来,使房间狭窄不少。没等他们开口,你抢着说:“是我干的,都是我干的,我认罪。”
“你干了什么?”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警察,声音洪迈,像是在演讲。
“抢劫,砍人,都是我干的,”你说,“我很后悔,我争取宽大处理。”
还是那警察,伸出两只手掌,数了数,还差那么一大截,徒然放下双手瞪着眼睛说:“十八啊,十八啊,整整十八刀,你以为你在切什么?西瓜,还是柚子?还想宽大处理?”
这关柚子什么事,你没这么说,只是想了想,接着说:“有那么多吗?我没数,也数不过来啊,一过三我就迷糊了,要是我数学老师教得好点兴许我数数就不会砍这么多下了。”
“甭跟我贫嘴。”他看了眼后面的警察们,他们忙活了一阵递给他一根棍子,塑料袋包着。他接过来摇啊摇地说:“这是你的吗?”
二
逃出厂房,顺着瓦砾遍布的墙根,你跑出这条死胡同,街道空荡荡的,瞧不见人影。好些个平行四边形的影子遮住昏黄的光芒。那些犬吠声转过弯道,又传来。你知道必须加快脚步,有太多柳树。微风拂过,柳枝依依。路途也平坦得多,不利于逃跑。好几个电线杆之后你钻进麦田,一大群麻雀跳着飞,顾不上瞧它们,你分开密集的麦秆,任麦叶划过脸颊。要命的犬吠跟来,又一群麻雀扑啦响,也许还是之前的那群。将近成熟的麦秆残有绿色的印迹,太阳亮得过了头,汗水不停地渗出来。
麦田的尽头是杂草丛生的小道,没多少人走过,道旁枯死不少树,没叶子,就那么直愣愣地杵到天空去。有一两只乌鸦落枝头,呱呱叫,等你钻出来之后才发现不是一两只,足有几十只,你竟没注意,全落在那里静静地翘首以盼。转过头,成片的麦子翻着叶。
穿过小道,贴着斜坡跑过枯河,干涸已久,净是枯草,落满枯叶。来到对岸你气喘吁吁,这里满是废弃的房屋,放眼望去,那些几乎没了顶的屋子像是写在作业本上的潦草的方块字。好些个破损风筝挂墙头,风儿扫过,耷拉下的布片在晃悠。一段荒废的轨道横过来,铁轨上锈迹斑斑,枕木也朽掉了,好些个杂物,比如塑料袋泡沫什么的塞满铁轨,铺满的石子没了影。尽头是一节车厢,布满铁锈,破败不堪。
你找了很多个房子,都不满意,藏不住人,空荡荡的,即使有几个房子摆放着倒地的椅子或者瘸腿的桌子,也都落满了厚厚的尘土,刚碰上去就散了架。有的房子看上去甚至随时都会倒塌似的。好不容易发现一个靠谱的房间,刚走进去你就觉着不对劲,这里面不像先前那样荒草过膝,明显有人糟蹋过的痕迹,卫生纸卫生巾扔了一地,狼藉一片。你以为没人,再往里走,穿过两道门你才发现不是你想的那样。有人,不是一个,是两个。一男一女,女的趴墙上,男的趴女人身上。他们扭过头,现出慌张的脸,样子不超过二十岁,如果还在上学的话,约莫高中或是初中。面对两张年轻的脸你辨不出确切的年龄。墙壁上有锃亮的印迹,显然不是一两次能够形成的。男孩停下来,提裤子望着你不敢说话。女孩则蹲下身捂着脸不抬头。远远的犬吠又跟来,透过窗户,你看不到人影,净是些高草以及天边的云彩。你收回目光,扫过斑驳的墙壁,对男孩女孩说:“你们继续。”然后,你走出来望望四周,往更暗处去。
趴在屋顶上你整个身体紧贴着不敢动,即使左脚疼得厉害也没看一眼(爬上来之前你不小心崴了脚)。这地方还不错,能瞧清那些追你的警察,足有一个排的人数,外加那些凶猛的警犬,你觉着你快完蛋了。那个被你折磨了一早晨的警察也跟过来,脑袋没包扎,干结的血块将头发粘了一大块。他们搜索了大半个小时也没能找到你,有几次那些该死的狗都冲着你叫不停,幸运的是每次都被带走。你的心扑通扑通跳啊跳的紧张得几乎喊出来。他们在一棵柳树下交头接耳,商量对策,听不清说什么,全是些没有音节的哼哼,连犬吠声都没了。那两个孩子出来好一会儿了,对警察的盘问点头摇头好一阵儿,最后,坐铁轨上望云彩。男孩的手还在女孩的衣服里。天空里白云不少,但瞧不见一只鸟儿。好不容易有一只,但太小了,往死里瞅才能看见,当你看了老长时间才发现那是一架飞机,直到消失不见你才意识到为什么没听到飞机的轰鸣声。再望那些警察时,有好些个坐下来乘凉,那个你折磨了很久的警察走来走去,十几个来回之后他对最近的一个警察耳语一阵儿。你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那警察听后连连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边将耳朵凑近他嘴唇边按键。你还在纳闷。警察将手机贴在耳朵上时你猛然想到他们在干什么,但已经迟了,你口袋里的手机叫起来,声音大了些,你掏出来挂掉手机抠掉电池,再往警察那里看时,他们的目光全望过来。糟了,糟了,你想。
三
你一直纳闷警察这次出警为何如此迅速。直到奔跑大半天也没见追来,你意识到也许那警笛不是为你而鸣。不管怎么着,现在安全了,坐在街边的木堆上,你翻开抢来的女包,里外全摸个遍,只有一沓钱和几张报纸。你数了数,三万块,虽然与你预想的相去甚远,但也不至于落空。你提好东西接着走,才发现这里人迹罕至,只能听到远远的鸣笛声。连道路都破败不堪,浮土遍布,才走两步你的鞋子已瞧不见原本的颜色,腐败的气息从旁边的乱草丛中飘来,都是些堆积成山的垃圾。天色已晚,也没个路灯,往天边望去,一片橙黄,不是晚霞,而是远方路灯的漫射。一个劲跑了那么长路程,你累坏了。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稍一放松就困得厉害。你转悠了几圈,就那么几条路,来回了几次,竟迷了路。也许因为天黑的缘故,你不知道往哪儿走。被一块砖绊个趔趄才走进一个废弃的厂房,空旷,脚步声回响好一阵儿,你沿墙壁摸黑走进去,没多久你顺墙坐下来,来不及思考,刚倚在墙壁上你就睡着了。
你是被阳光照醒的。之前一直在做梦,很多个警察手拿手电筒照你。你蜷着身子紧闭双眼,但那些手电筒的光线仍刺着你的眼。睁开眼,扒拉着周围的灰尘你才发现你在做梦。一醒来就找挎包,两个都在,内容也在。你放下心,站起身,拍打身上的尘土,外面好些个柳树在晃悠。走出生锈的铁门,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刚往外冒,就有人问你是干嘛的,在这里干什么。你走出阴影,整个身体都在阳光里,暖和多了。你望了望,没人。幻听?往左扭头瞅时,你心里一紧,糟了糟了,是警察,一个年轻的警察。
你强装镇定,收拢好挎包,说:“路过,走累了,歇歇脚。”
“哦,”警察说,“最近不安全,最好别在这种偏僻的地方待。”
“怎么了?”你问,绕到他背后。
“总有人抢劫,昨儿个一人被捅了几十刀,全身都是血。”警察从口袋里掏烟。
“是吗。”你说。抄起脚下那块砖,向警察砸脑袋。
你没用全力,警察倒下去不会死,昏过去。红了半张脸。你将他拖进厂房,在屋后的背阴处找到不短的麻绳把他捆在柱子上。干完这些,你等他醒来。不行,时间有些长,肚子也饿了,不停摇晃他也没醒,你以为死掉了,探一下鼻息,还有气。你扛起包走出去。
沿路走了好几圈,认清所有的道路,再往外跑,没迷路。好一会儿你才遇见一个小超市,人不多,但挺拥挤,狭窄的过道侧着身子才能走。你低头绕过一对母子往里去,都是洗化用品,一列列,站了好几排。换个货架,全是些卫生纸卫生巾。再往右去,一个老太太挡住路,你想告诉她让一下,看一下货架都是些衣架毛巾镜子什么的,就没开口。再往右,你才找到吃的东西,你拿了些面包,在门口的冰箱里又拿了几瓶康师傅。收银员是位小姑娘,挺漂亮,胸小了些,顺着短袖衫的领口都瞧不见沟壑。姑娘找你零钱时,还不忘瞅旁边的电视一眼,害怕遗漏了什么。你也歪着脑袋看过去,这会儿是新闻时间,当地新闻。新闻里播放摄像头拍摄的视频,一个男人一直在捅一个女人,优雅地,不停歇地。然后是主播的解说,接下来是放大的凶犯侧脸的面容,不算清晰,也不模糊。你想了想,视频应该是储蓄所门外的监控所拍,然后,你连零钱都没要拎起东西往外跑。
来到厂房,那警察还没醒,他的手放在裤兜里。你踢过去好几脚,没动静。你又打开一瓶康师傅喝两口后全往他头上倒。他醒来,甩甩头发,全滴在身上,从脸上往下淌。
“你们了解多少情况?”你冲他喊。
“什么是什么情况?”他说,满脸的茫然。
“装什么蒜?”你踢过去。他的手在动。
“手里什么东西?”你抓住他的手,夺过来,手机。诺基亚。
手机,手机,望着手机你突然想起黄玲玲。慌忙找到自己的手机给黄玲玲拨过去,嘟嘟嘟响的时候你估计她等你都等疯了。怎么能够把这茬给忘掉呐。拨打十几次都没人接。每次中国移动都是机械的女声在提示:“你所拨打的用户暂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接下来,是一长串的英文,你一句也听不懂。
阳光移过来时,你不再拨打,颓下的身体像泄气的皮球。摸着诺基亚,啪啪地按键,找到最近拨出的号码,是报警电话。播出时间,你看一眼现在的时间,他妈的,半小时以前。你愤怒地踹了警察好几脚。还没踹够你听见了警笛声,你知道这次肯定完蛋了。来不及处理这操蛋的警察,你匆匆逃离废弃的厂房。
四
走出门,头顶大太阳,你不知往何处去。先前的孩子已不在。扭头望望,那俩人还在撕扯对方,保安一直在劝说。阳光,白云,蓝天,干净得像张纸。你回到卖西瓜的摊主那里坐在凳子上望四周。好多车来往,都是些电动车三轮车,柏油路面脏得厉害,破损了不少,有好多洼地,少数打了补丁。三三两两的人西一个东一个,走过来就不会走回去。摊主问你是否再来一个。你说不要。站起身瞅远去的姑娘,已转弯,看不见。凳子带起来,又落下去,砸到你的脚,叮当作响,倒在水果刀上面。你还听见撕布的声音,摸摸屁股,开个口子。扶正凳子,你看到有钉子冒头,掏出锤子使劲敲了好多下,然后放下锤子,铺开手抚过去,没有阻碍。你放好凳子坐下来继续往外瞅时伸手摸到锤子还在包里。你的脚踩在黑色的瓜子堆里。摊主一个劲道歉,你不理他,还在往外瞧。摊主没停止,依旧说,不再局限于歉意,都是些家常话。你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感觉冷落他时附和一句,但目光依旧往四处扔。
“你一天能挣多少?”你问。
“没多少,”他说,“勉强糊口呗,还能怎么着。”
“你说,”你问他,“干什么最挣钱?”
“哈哈,”摊主说,“当然是抢银行了。”
“嗯,说得不错,可是,”你还在瞧啊瞧的,“抢银行这生意忒难,不专业不行。”
“那可不,”他说,“咱可干不来。”
“那就换个活。”有人从对面走出来,你决定了。
“什么活?”
“抢人。”说完你站起来,不理会摊主。手伸进包里,摸着手柄,快步赶过去。有辆车刹车鸣笛,擦过你肩膀,破了皮,路边的麻雀都惊散了。司机露出脑袋朝你骂,你继续走。好多自行车从你身前身后骑过去,叮铃铃的声音令你想起小时候的放学铃声。还好,没迟到,你走到女人面前,诚恳地乞求她帮助。她问你怎么了,警惕的眼神直往外跑。
“有个问题想请你帮我解答。”
“你问别人吧。”女人想走开,“我不会。”
你绕过去,拦住她,说:“我还没说呢,你怎么就知道你不会呢?”
“你还是问别人吧。”她说。
“求你了。”你的表情很到位,“只耽误你一小会儿。”
女人摊开手,耸肩,表示你快点。
“有只兔子,藏在一个箱子里,出来时变成了一只鸭子,为什么?”你说。
女人想了一会儿,很迷茫的样子。问为什么。你知道机会来了,不再左顾右盼,用尽身上所有的力量抢过女人的挎包往外跑,嘴里还不忘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你高兴得太早,女人的手死命地拽住包带。你本不想这么做,但你心急如焚,不得不从自己的挎包里取出锤子往女人身上砸。砸下去之后,你才感到不对劲,使不上力道,所有的气力都划开了。女人肩膀上开出两瓣花。仔细瞧时你才发现手里是一把刀,刚才切西瓜的水果刀,还沾有西瓜子儿。顾不上思考,你继续往女人身上划刀子,也不知道多少下。差不多等女人的手松开以后你停下来,抄起女人的包顺着柏油路跑。你都没回头,但你知道有好多人围过去。虽然没人追你,但你不敢停下。还没跑多远你滑倒了,磕疼了膝盖,是西瓜皮。你弹起身接着跑,跑了好远,转过弯道钻进一条胡同。首先看到个卖烧饼的摊位,那个孩子眼巴巴地望着。你不能停下来,尽管孩子目光移到你身上并一直跟随,你只能卖命地跑。因为这时你听到了警笛声,那声音,从很远处传来,萦绕在你头顶,一直压着你飘啊飘的,风都带不走。
五
走过财经学院,你想要的一一呈现,色彩缤纷。工商银行,建设银行,农业银行,中信银行,以及中国银行都一字排开等你。这东西一旦多起来,你反而不知道要去哪儿了。徘徊很久你仍拿不定主意,而且口渴得厉害,大太阳照下来连柏油路都软趴趴的。先前的孩子坐在台阶上啃烧饼,一口吃掉一大块。望向四周,你没发现哪儿有卖烧饼的摊位,你不饿。你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个西瓜,你问摊主借把刀坐在小凳子上切西瓜,你切九刀,切有十六块。你招呼那孩子过来一块吃,你一口一口地啃掉所有红瓤,那些瓜子一个个吐脚下,吃完时脚下一片黑。西瓜皮全让你扔到马路的中央,有汽车驶过,溅起些许汁液。算起来,你才吃六块,剩下的全让那孩子吃掉了。擦吧擦吧嘴,你挪进阴影里。摊主看你没走的意思,问你要不要再来一个,你摆摆手说不了。接着你问他这条路叫什么。“文化路,”摊主说,“往西去挺热闹的,往东去的话,会碰见黄河路,不管左拐还是右拐都破败了。”
“那你觉着,”你说,“哪里是个藏身的好去处呢?”
“藏身?”摊主想了想,“玩捉迷藏啊,这都是小孩子的把戏了,往哪去都不好使。我可以给你说个地儿。”
“哪里?”你问。
“我先问你个问题。”摊主说。
“你说。”
“有只兔子,藏在一个箱子里,出来的时候变成了一只鸭子,为什么?”
“这与我问的有什么关系吗?”
“你回答完就知道了。”
“因为那箱子是电冰箱。”
“如果是电冰箱的话出来的应该是冻兔子。”
“那是什么?”你问。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那是什么?”摊主说,“那是最好的藏身之处,没人找得到,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找得到的人。”你站起身,不愿再跟摊主玩绕口令。环视四周,你觉着不对劲,过了好一会儿你才想起来,转身询问摊主,刚才那孩子哪儿去了。
“喏,”摊主遥指柏油路对面的台阶说,“在那藏着呐。”
这哪儿是藏呐,明明坐在显眼的位置。你隔着树影望过去,不多的台阶,孩子坐在中间的地方请求好多人帮助,没人理他。再往深处望过去,你可真高兴。台阶往高处去结束的顶端是一家储蓄所—中国邮政储蓄所。
穿过马路你拾级而上,进来之前摸摸孩子的脑袋。好多人在排队,也有很多人散落在椅子里。保安问你办什么业务,你瞅他一眼,黝黑的皮肤,干巴的身子,四十几岁的样子。想了半天你竟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右手搁在包里,腿一个劲哆嗦,你尽力压下去,装作随意的样子。可是,不行,连牙齿都跟着打颤,咯噔咯噔响。保安以为你没听见,耐着性子又问一次。还好,没引起怀疑,你忙说取钱取钱。你确实是取钱,但没人知道你将采取什么方式把钱拿走。保安让你取号,1309,你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吉祥的号码。不用数你前面有多少人,你必须在你排到之前把活干完。你瞅个空位坐上去,两旁没人,阳光透过玻璃打在后背上。四个窗口,三个在排队,从左面数第二个柜台搁着暂停的字牌。两角的摄像头最多照进一百二十度的范围。一个人想抽烟,被保安劝住,他双手揉烟身,再展开时皱巴巴的。两个学生对着身份证填单子,不时低头商量下一个空格怎么写。老太太走进来,裹着小脚,小幅度的内八步一点点往前拱。你的手还搁在背包里,紧握着把手,手心全是汗,整个身体跟着穷紧张。你一直在犹豫不决,瞻前顾后地想象着你行动时别人的不同反应。没几个小伙子,即使有也造不成多大威胁。半小时以后,你也不知道排到了多少号,反正不是1309,你终于下定决心,站起身,往没人的窗口走去。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并作五步,快到重点了,必死的决心都成了紧绷的弹簧。猛然,有人踩了你的脚,撞了你的身体,趔趄了好远。你吓一跳,转头往四处瞧,两个男人在打架,没有多凶猛,带有生殖器的骂娘多过肢体碰撞。你泄了劲。从这刻起,你明白你的所有努力已前功尽弃,你再也聚不起前所未有的勇敢。你没工夫理会他们的打架,转身的瞬间,好亮的光芒,你抬起胳膊遮住,那是门外的阳光经地板的反射后打来的。你绕过人群,往门口去。
六
清晨第一缕阳光打进来之前,你已经醒了。简单吃点饭,给黄玲玲打电话,对她说让她耐心等你。然后你将一把锤子和黄玲玲之前落下的一只长筒袜塞进挎包。精心打扮半小时,你才开门,阳光如同绵羊一样温顺。
你不知道该往哪儿去,错过95路车,坐上K62,人还不算多,你找个空位坐下来,看窗外不停闪过的电线杆,电线上停着不少麻雀,久经沙场,没被鸣笛声惊散。下一站上来挺多人,一个接一个挤进来,车厢里一下子没了空间。一个三口之家站在你附近,随车体的运动不停摇身子,七八岁的孩子找不到固定身体的扶手,在父母的腿间撞来撞去。你站起身,给孩子让座,两位父母感激地望你好几眼,让孩子止不住地向你道谢。孩子蛮听话,一个劲地说谢谢叔叔谢谢叔叔谢谢叔叔。你笑笑说没什么。尽管如此,你仍觉着自己不可救药。现在你只能瞧见后退的路面。又上来一拨人后你觉着有些异样,有人动你的包,你瞅见时已经伸进去半只手,你捉住那只手,顺着胳膊、肩膀、脖子和脑袋找到那张脸,你说:“你想干什么?”“没什么。”他说。他使劲抽回手,镇静得像是在聊家常。“没事你把手放我包里。”你说。你不该这么咄咄逼人的,如果他有同伙的话再多人也没用。“没有啊,人太多,挤来挤去的,我只是不小心搁那儿了。”他说。这时很多人都瞧你们俩,没表现出感情倾向,就那么瞧着。你想要再次推翻他的狡辩,他却挤向后门,说:“我到站了,没工夫跟你闲扯淡。”只他一个人下车,透过车窗玻璃你瞧见他快速往后跑,消失在人群里。
你随便找个站点下车,瞅瞅街道两旁,没有适合下手的地方。你失望地向前走,有些热了,走过一棵接一棵的树的阴影。转过第一个弯,数到第十一棵,有俩老人在下象棋,好多人围着,你凑过去。老人们坐在马扎上,弯腰弓背,认真地下棋。棋子是梨木的,好多个都破损了,还有个棋子以瓶盖代替,看了很久你才弄明白那是红方的一门炮。棋盘是软耷耷的塑料材质,风顺道而过时,掀起一角。吃掉的棋子摞在棋盒里,歪倒过一次。“别跳马,上士,要将军了。”你喊。俩人抬头看你,均是花白的头发,皱纹可以让你数上一整天。他们低下头都没吭声,那老人上了士。“快出车。”过了老一会儿,你急得冒了汗,再次忍不住喊。老人再次听你的话出车。那老人在你的帮助下输掉了这局。“这棋怎么走也盘不活。”你挠着后背说。输棋的老人喝口茶望你好一会儿,见你没有离开的意思继续摆棋,这局棋中你又为老人支了好多招,老人有时听你的,但大部分仍按照自己的走法来。最终仍旧输掉了这一局。“若是听我的,肯定不会输。”你说。赢棋的老人不住地笑,一口一口地品茶。第三局摆好后,输棋的老人连茶都顾不上喝就那么望着你。你往四周望望,车辆川流不息,人群相继过往。你回过头,说:“最后一局,再看最后一局。”
“看可以,”老人说,“不准你再插嘴。”
你捂嘴点头。可刚下一半你实在是忍不住。老人站起身,愤怒地说:“你来,你这么厉害,你来。”
“我保证不再说了,我若再说话,”你知道把他惹毛了,“你扇我。”
老人站了好一会儿,在对面老人的劝说下坐下来。这局棋比前两局慢多了,每走一步老人都思考很长时间。有人拍你的肩膀,你扭过头,一个孩子向你伸出手,他说:“求求你。”话没说完,老人气急败坏地站起来看你,你忙说:“我没说话。”老人瞅啊瞅的,坐下来继续思考。孩子停了一会儿继续对你说:“能给口吃的吗?我已经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了。”他没讨钱,你望望附近,好像没人监察,即使有也不会让你瞧见。你掏出一枚硬币给他。他千恩万谢地离开之后,你一直想着那枚硬币的背面:一朵菊花。想着想着你觉着不能再耽搁时间了,于是没等到这局棋结束,你也离开了。愈近中午天气愈热,走过财经学院,你看见了希望。“这次不但要找个好地方,还要计划好。”你想。
七
前一天的最开始,黄玲玲给你打电话,约你吃饭,仍在绿鹦鹉餐馆。她不喜欢这里,但每次完事后你都带她来这里,虽然总说不喜欢,但也没违你意。
坐在临窗的位置,你掰开木筷敲桌子,闷闷的噔噔声掩不住你内心的不安。桌子油腻腻的,紧贴墙壁,严丝合缝,由木质到水泥的衔接经过九十度的转折,再往上就是铁框和铁框里的玻璃,目光往外走,不少人在走路,撑着遮阳伞,色彩斑斓。阳光打进来,铺在桌面上,桌子小了点,有三角形落地上。光亮消失两秒钟又出现,你知道,她回来了。
黄玲玲坐在你对面,头发遮住光线,脸上阴云密布。她坐下来,身体远离桌子,那姿势端庄但不舒雅,像在拍照片,在影楼拍的。她应该走了很长时间,额上全是汗,坐下很长时间胸脯还像兔子一样跳跃。你给她倒水,搁过去,杯子变了形,快要卧倒的样子。她没理会,一直看着你,你的胳膊支在桌子上,双手交叉托着下巴。餐馆有好多人,吃饭,哭泣,喝酒,喧哗,不重样。你将筷子合拢,搁在桌子上,问黄玲玲:“怎么了?”
她还是不说话,嘴唇蠕动,像是在嚼茶叶。你又问。这一次再得不到回答你就应该意识到问题严重了,但你没考虑那么远,仍旧原先的模样,连起码的改变都没有。服务生走过来,问你们点什么。她来过好多次,你说再等等,还有人没到。现在人倒是来了,你还是不知道吃什么。问黄玲玲。她仍不做声。服务生站那里,不知进退。你随便点了两个,支走她。冲着黄玲玲说话。你说了很多,一句都说不到重点。你是故意的,绕开中心谈开去,围着圆心画圈,一圈又一圈,好多同心圆之后黄玲玲才开口,可第一句话就令你困惑。
“我再也不想去上班了。”她说。
“怎么回事?”你说。
“我再也不想在团里敲锣打鼓了。”她说。
“你敲鼓不是敲得挺好吗?”你说。
“反正我以后再也不敲鼓了。”她说。
你以为她像往常一样发牢骚,却不知道她真的从此再也没敲鼓。你说:“又碰到什么糟心事了?”
“不是,你不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还瞒我。”你说,“每次还不是我开导你。”
“以前是以前,”她说,“这次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倒是说说看。”
她往外看,依旧有好多伞在飘,树荫都印上花。她收回目光,说:“说了你也不明白。”
“你不说我怎么会明白?”你说,觉着隐隐有些不一样。
“你有钱吗?”她却转移了话题,“我们需要很多钱。”
“我们?”你纳闷,“需要钱,当然需要钱,这年头谁他妈都缺钱,但为什么是我们?”
“当然是我们。”她说。
你望望四周,他们还在忙自己的事。你看了眼服务生,转回头说:“怎么这么慢,我都快饿死了。”
“我们需要钱。”她又强调了一遍,“一大笔钱。”
“我们是缺钱,”你说,“可为嘛是一大笔。”
“被逼的,”她说,“我们要跑路。”
“到底怎么回事?”你糊涂了。
黄玲玲还没顾得上回答你,就有好多人都往外瞅,一个个扯着脖子伸着脑袋,他们神情专注,不易被打扰。现在所有人都望过去,连服务生都扒着窗口门口倾着身子往外瞧。黄玲玲也想跟着他们看,可你不允许,扳过她的脸问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曹国良死了。”她说。
“什么?”你听得很清楚,可你总觉着你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黄玲玲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跑,“曹,国,良,死,了。”
那些人还在往外看,而且没有回头的意向。你放开黄玲玲,整个身体带着颤抖的心垮下来。少了你的限制,黄玲玲转过头跟着人们向外看,她被外面的内容吸引,忘却了刚刚的忧伤。你把她扯回来,向她再三询问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黄玲玲说,“我用锤子将他敲死的,敲了好多下。”接着,黄玲玲面色焦躁,“糟了糟了,”她说,“我的鞋忘曹国良那里了。”
望着黄玲玲那张漂亮得令人再也感不到漂亮的脸你不再有疑问,跟着所有人向外望,但你却什么都瞧不见,你怀疑眼睛出了问题,揉揉眼再睁开,窗外全是白光,半小时后稍暗,窗外的天空没了先前的云彩,你看到空中三个太阳照亮世界,悬浮。你知道出问题的不再是你自己,而此时你内心最害怕的还是黄玲玲刚刚的话。“曹国良死了。”你想。你现在想的是我,我的名字塞满了你的思想,我叫曹国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