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第一次向拜伦提起闰秒的时候,只是把这当作一件有趣的事。午餐休息时,别的孩子都在运动场上跑来跑去,他们俩却喜欢在小礼拜堂外坐着,拿出自己的联合利华袋装茶卡片——两个男孩都在收集“航空史”系列,这时詹姆斯就给拜伦讲述自己从报纸上读到的故事。他解释说,这不是一篇头条文章,而且他读得飞快,因为当时他的鸡蛋已经煮好了。文章的要点是,由于闰年的存在,人们记录下来的时间与地球自转的时间略微脱节。为了改变这种状况,科学家不得不研究诸如地壳扩张、地球如何在地轴上颤动之类的事情。詹姆斯讲得头头是道。拜伦感觉自己很丢脸,这念头让他害怕。尽管詹姆斯说这事多么令人兴奋,又讨论了一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可是人类干预自然秩序的想法在拜伦脑子里不断翻腾。时间将世界合为一体。它让生命保持了应有的秩序。
跟詹姆斯不同,拜伦身体结实。他们是一对古怪的伙伴。詹姆斯身材纤瘦,面色苍白,在思考问题时,他会轻轻地啃咬嘴唇,他的刘海会滑进眼睛;而身材高大的拜伦则迟钝地坐在他身旁,等着他把问题想完。有时拜伦会戳戳自己腰部的一团团肉,问母亲为何詹姆斯没有这些肉。她说詹姆斯也是有的,确定无疑。不过拜伦知道母亲只是安慰自己。他的身形胖得经常绷落扣子,绷裂衣缝。父亲对此直言不讳:拜伦太懒惰,体重超标。而母亲则说这只是婴儿肥,跟体重超标不是一回事。他们在谈论拜伦的肥胖问题时,并没有避开他,而且语气有点怪怪的。
在事故发生后的瞬间,他突然感觉自己变得虚无。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受伤。他坐着,等待母亲明白过来或许会做些什么,等待她尖叫或钻出汽车,只是她根本没这么做。他坐着,等待那个小女孩尖叫或从马路上爬起来,但这样的事情也没有发生。母亲一动不动地坐在驾驶座上,小女孩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红色自行车下。然后,突然之间,一切又开始运转了。母亲扭头向右瞥去,调整了一下反光镜。露茜问为什么停车。只有那个小女孩依旧没有动弹。
拜伦的母亲启动引擎,把手放在方向盘上,恰好放在他的父亲教她放的地方。她倒了一下车,让车子保持直行位置,然后将变速杆拉到一挡。他简直无法相信,她居然就这样驾车离开了,把小女孩留在刚被他们撞倒的地方。然后他意识到,这是因为母亲根本不知道出了事故,她没有看到车子撞到小女孩。他的心脏跳动得如此剧烈,震得他喉咙都痛了。
“快走,快,快!”他大叫道。
作为回应,他母亲咬紧嘴唇,表明自己正全神贯注,然后把一只脚压到加速器上。她继续调整反光镜的角度,向左拉一点点,向右拉一点点……
“赶紧!”他大叫。他们必须在被人看到之前逃离。
他们顺着迪格比路平稳地驶去。拜伦不断地左右扭动,伸长脖子朝后车窗外看。如果他们不抓紧时间,雾气就会散去。他们拐上干道,经过那家新开张的汉堡牛排三明治店。迪格比路的孩子们像影子一样在公共汽车站排队。经过了杂货铺、肉铺、唱片店,然后是保守党地方总部。继续向前,穿着制服的百货商店店员们正在擦橱窗玻璃,打开条纹遮雨篷。一个戴着大礼帽的看门人在酒店外抽烟,一辆送货车载着鲜花抵达酒店。只有拜伦紧紧抓住座椅坐在车上,等着什么人跑出来叫他们停车。
但这样的事情并未发生。
戴安娜把车停在那条树木成行的街道上,接送孩子的妈妈们一直把车停在这里,然后她从行李箱里取出书包。她帮着孩子们从车里钻出来,又把“美洲豹”锁好。露茜溜到前面。其他妈妈向他们招手问候,聊起周末的事情。有一个说起这次严重的堵车,另一个用纸巾擦了擦儿子的校鞋鞋底。雾气很快变薄。一片片蓝天透过雾气在头顶上闪烁,缕缕阳光如同一只只小小的眼睛,从悬铃木树叶间照射下来。远处,苍白的沼泽就像大海一般颤动,只有一痕烟雾仍然停留在低处的山麓上。
拜伦走在戴安娜身边,以为自己会双膝发软。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装满水的玻璃杯,如果匆匆忙忙或突然停下脚步,水就会泼溅出来。他无法理解他们怎么仍然在上学,无法理解为何一切都一如往常。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早晨,只是它已不复平常。时间已经破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在操场上,拜伦紧贴母亲侧面站着,听得那么仔细,仿佛他的眼睛也变成了耳朵。但没有人说“我在迪格比路看见你们那辆银色的‘美洲豹’了,车牌号KJX 216K”。没人说有个小女孩受伤,也没人提到那额外增加的两秒。他陪着母亲来到女校大门,露茜看起来是那么无忧无虑,甚至忘记向他们挥手告别。
戴安娜捏捏他的手:“你没事吧?”
拜伦点点头,他的声音已经不听使唤了。
“该走了,宝贝儿。”她说。走过操场,他能感觉到母亲注视的目光。他步履艰难,就连脊椎也阵阵发疼。帽子的橡皮筋勒进了他的脖子。
他需要找到詹姆斯。他需要赶紧找到詹姆斯。詹姆斯能够以他难以企及的方式理解事情,就像他身上缺失的逻辑部分。例如,当罗珀先生第一次解释相对论时,詹姆斯热情地点头,仿佛他一直怀疑存在磁场;但对拜伦来说,这个新知识就像他脑子里的一团乱麻。或许因为詹姆斯是个非常小心谨慎的孩子。有时,拜伦会望着他调整铅笔盒上的拉链或拂去眼睛上的刘海,动作如此精确,不由得对他充满敬畏。有时拜伦也会尝试做同样的事情。他小心翼翼地走路,或者按照颜色排列自己的标签笔。可是,接着他会发现自己的鞋带松了,或者没把衬衣塞进裤子,于是他又变回了拜伦。
在礼拜堂里,拜伦跪在詹姆斯旁边,只是很难吸引到后者的注意力。据他所知,詹姆斯根本不信上帝(“无法证明上帝存在。”他说),不过,一旦投入其中,他就会像对待大多数事情那样,非常认真地祈祷。他迫使自己埋下头去,目光专注,无比热切地低声念出那些词语,要打断他简直就是亵渎。接着,在食堂里排队时,拜伦又试图待在詹姆斯身边,但塞缪尔·沃特金斯跑过来问詹姆斯对格拉斯哥·兰杰斯有何看法,詹姆斯就被他拦住了。问题在于,每个人都想知道他的观点。詹姆斯在其他人意识到有问题需要思考之前就已经在思考了,等到你意识到这一点,他已经去思考其他事情了。最后,上体育课时,拜伦终于找到了机会。
詹姆斯在板球场外。此时天气已经很热,动一下都感到难受。烈日当空,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拜伦已经击过球了,詹姆斯坐在长椅上等着轮到他自己。他喜欢在比赛前集中注意力,所以宁愿自个儿待在一边。拜伦坐在长椅的另一端,但詹姆斯没有抬头看他或挪动自己。他的刘海挂在眼睛上方,那富有光泽的皮肤已经开始在衣袖下面变得灼热。
拜伦刚叫了声“詹姆斯”就被迫停了下来。
计算。连续不断地计算。詹姆斯在低声嘀咕,仿佛有个很小的小人被塞进他的双膝之间,而他需要教这个小人数数。拜伦已经习惯詹姆斯的嘀咕,他见过好多次,但通常詹姆斯都是不出声地嘀咕,很容易被人忽视。“2,4,8,16,32。”在克兰汉沼泽上方,空气闪着微光,仿佛高处的山峰会融化进天空。穿着这件白色板球衫,拜伦感觉热得烦躁不安。“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他只是想同詹姆斯搭讪。
詹姆斯猛地跳起来,似乎没有意识到身旁还有别人。拜伦笑着表示自己并无恶意。“你在练习乘法口诀表吗?”他问,“你比其他人都更精通这个。就拿我来说,我对此一窍不通。我把9那一行搞错了。Aussi(还有)7,对我来说,它们也très difficile(太难了)。”两个孩子用法语表达那些用英文说起来太枯燥或难以表达的事情。这就像在说一种暗语,只是它并非真正的暗语,任何人都可加入他们的谈话。
詹姆斯把球棒顶部插进脚下的草皮:“我在验证自己是否能给数字加倍。为了确保自己安全。”
“安全?”拜伦用力咽了口唾液,“这怎么能确保你的安全呢?”詹姆斯以前从没做过这种事。这完全不像他的风格。
“这就像在抽水马桶停止冲水之前跑进卧室。如果我不这么做,事情就有可能出错。”
“但这不符合逻辑,詹姆斯。”
“其实这非常符合逻辑,拜伦。我可不打算听天由命。奖学金考试就快到了,压力越来越大。有时我会寻找四片叶子的三叶草。现在我又有了一只幸运甲虫。”詹姆斯从口袋里掏出个什么东西,他的手指间飞快地闪过一道光。那只黄铜色的甲虫纤细、颜色发暗,跟拜伦的拇指差不多大,形状就像一只翅膀闭合的昆虫。它上面有个银环,可以用来挂钥匙。
“我都不知道你有幸运甲虫。”拜伦说。
“姨妈送给我的,它来自非洲。我犯不起愚蠢的错误。”
拜伦感觉眼睛后面和鼻梁里面一阵酸痛,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羞耻感,他意识到自己就要哭了。幸好这时板球场上传来一声“出界”和一阵掌声。“轮到我击球了。”詹姆斯说。体育是他最弱的一项。詹姆斯往往会在球朝自己飞过来时眨眼,但拜伦不愿同他提这事。“我得走了。”詹姆斯说完站起身来。
“你发现没,ce matin(今天早上)?”
“发现什么,拜伦?”
“那两秒钟。他们今天把那两秒钟加上去了。在8点15分的时候。”
接下来是短暂的停顿,这时什么都没发生,拜伦等待詹姆斯·洛说点什么,而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低头用自己蜡白的目光热切地注视着拜伦,手里紧握那只甲虫。太阳恰好在他身后,拜伦必须半眯着眼才能继续看着他。詹姆斯的耳朵就像对虾那样闪闪发光。
“你确定吗?”詹姆斯说。
“我的秒针往回转了,我看见的。接着,等我再看表时,秒针又开始正常转动了。那事绝对发生了。”
“可《泰晤士报》上没有报道。”
“昨晚的《全国新闻》也没有报道。我看了整期节目,压根儿没人提。”
詹姆斯望着自己的表。那是一块瑞士表,有厚厚的真皮表带,本来是他父亲的。那上面没有数字显示分钟,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口显示日期。“你确定吗?你确定自己看到了?”詹姆斯问。
“我非常肯定。”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们加上那两秒钟却不告诉我们?”
拜伦绷紧了脸,不让眼泪流下来:“我不知道。”他希望自己也有一个甲虫钥匙链。他希望自己也有个姨妈送给他来自非洲的护身符。
“你没事吧?”詹姆斯说。
拜伦用力点点头,晃得他的眼球在脑袋里上下摆动。他说:“ Dépêchez-vous(快点)。Les autres(其他人)在等着呢。”
詹姆斯扭头转向投手,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奔跑起来,膝盖抬得高高的,胳膊就像活塞一样上下摇摆。如果他保持这个速度,会在跑到目的地前晕倒。拜伦揉揉眼睛,以免别人看到他流泪,然后又打了几个喷嚏,这样一来,如果有人仍在看他,他们会以为他得了干草热或某种突如其来的夏季感冒。
那辆“美洲豹”是母亲取得驾照后的礼物。父亲很少给人惊喜,相比之下,戴安娜更主动。她给你买礼物,是因为她想让你拥有它,她用薄纸和丝带将它包裹起来,即使那天不是你的生日。父亲没把车钥匙包裹起来,而是把它放在一块白色蕾丝手帕下面的盒子里。“哦!我的老天,”她说,“真让人惊喜。”起初她似乎没意识到里面装着钥匙,只顾不停地抚摸那块手帕,看起来一脸困惑。手帕上绣着她名字的首字母“D”,以及几朵粉红色的小玫瑰。
最后,西摩终于忍不住说道:“拜托,亲爱的。”只是他说这话的语气不对,听起来不像是一种爱意的表示,更像是威胁。这时,戴安娜才取下手帕,发现了那把钥匙,它的真皮标签上装饰着特殊的“美洲豹”标志。
“哦,西摩,”她反复说道,“你不该这么破费。你从没有这样做过。我做不到呀。”
他父亲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仿佛他的身体迫不及待地想蹦蹦跳跳,而他的衣服不肯让步。“现在人们会坐直身体注意到了,”他说,“现在再没人会瞧不起赫明斯家的人了。”戴安娜说:“是呀,亲爱的,人人都会羡慕我。”她真的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她伸出手抚摸他的头,而他则闭上眼睛,把额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好像突然很疲惫。
他们亲吻时,他父亲喃喃低语,仿佛饥肠辘辘。孩子们悄悄地溜走了。
戴安娜果然料到了其他妈妈的反应。她们簇拥着这辆新车,摸着桃花心木的仪表板和车内的真皮装潢,坐到驾驶座上体验一番。迪尔德丽·沃特金斯说,她再也无法满足于自己的迷你库珀了。“这辆‘美洲豹’闻起来就价格不菲。”新来的妈妈说(还没人完全记住她的名字)。戴安娜则一直握着手绢慌乱地跟在她们后面,擦掉车上的指印,局促地微笑着。
每个周末,他父亲都会问同样的问题:“孩子们上车前有没有把鞋子擦干净?你有没有把铬合金的护栅擦亮?是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你有辆新车?”“当然了,当然了,”她说,“所有妈妈都嫉妒我。”他问:“她们有没有告诉自己的丈夫?”“有,有,”她再次微笑,“她们一直在谈论它。你对我太好了,西摩。”他父亲试图用餐巾掩饰自己的快乐。
一想到那辆“美洲豹”和戴安娜,拜伦的心脏就在胸腔里剧烈跳动起来,他害怕心脏会在胸膛上钻出个洞来。他不得不用手按着胸口,以免心脏病发作。
“在做白日梦呢,赫明斯?”在课堂上,罗珀先生拎着他站起来,告诉其他男孩,“如果你们浑浑噩噩,看起来就是拜伦这副模样。”
但这不管用。拜伦不管做什么,瞪着自己的书还是瞪着窗外,书上的字和窗外的山丘都飘飘忽忽,他就是无法专心。他眼前只看得见那个小女孩,看见她蜷曲的身体,就在汽车后排座位的窗外,被压在她的红色自行车下,自行车的车轮在空中飞转。她一动不动地躺着,仿佛突然在那儿停下来,决定睡上一觉。拜伦注视着手表和无情地转动着的秒针,好像自己正被一点点地吞噬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