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我们需要做点什么。”拜伦说。
正在切苹果的戴安娜从橱柜台上抬起头来,什么都没说。她将玻璃杯里的饮料一饮而尽,把杯子与其他空杯子放在一起,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她深深地陷入沉思,找不到回归现实的路。然后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继续切下去。
现在是7月初,距离事故发生已有29天,距离在轮毂罩上找到证据也有12天了。厨房里,所有台面上都堆满了摇摇欲坠的脏盘子和碗。如果露茜想要一只干净勺子,拜伦不得不找一只来冲洗一通。杂物间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霉臭味,他老得去把门关上。送孩子上学时,戴安娜不再像其他妈妈那样把车停在林荫道上。她把车留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然后他们再步行走过剩余的路程。露茜的校鞋鞋尖磨损了,他又撑掉了校服衬衣上的一颗扣子,母亲的开襟羊毛衫老是从肩上滑落,仿佛每一样东西都开始忘记自己本来的样子。
当拜伦向詹姆斯报告了这个新动向后,詹姆斯说,他们必须设计出一个新的行动计划。
“什么计划呢?”拜伦问。
“我还在想呢。”詹姆斯说。
母亲在周末的行为举止也值得深思。她对所有事似乎都无法应付自如。她非常害怕接西摩时迟到,结果他们提前到达车站,在站台上等了近一小时。她翻来覆去地抹口红,搞得自己都有些面目全非了。拜伦试着用《我是小间谍》的游戏分散露茜的注意力,她却因为猜不出什么是“Ch”开头的(“是‘Chrees’。”她呜咽着说。火车进站时,她还在哭),而感到十分扫兴。之后他母亲就冲到轿车上,紧张地谈论一些彼此没有联系的事情:热浪,西摩一周的生活,适合晚餐吃的食物。她还不如大叫“轮毂罩、轮毂罩、轮毂罩”呢。在驾车回家的路上,她老是让车熄火。
在家里也好不到哪儿去。在周六的晚餐上,拜伦试图缓和这种紧张气氛,便问他父亲对欧洲经济共同体有何看法。但他父亲只是擦擦嘴,问道:“请问,家里没盐了吗?”
“盐?”母亲回答。
“是的,”他说,“盐。”
“盐怎么啦?”
“你似乎心事重重,戴安娜。”
“根本没有,西摩。我知道你在说什么,跟盐有关。”
“我说的是饭菜没味道。我说的是我的晚餐。”
“可我吃着只有咸味。说真的,我都觉得难以下咽。”她说着,把自己的盘子推到一边。
仿佛他们说的这些都话里有话,与盐无关,而是其他截然不同的事情。后来拜伦想留神听父母说话,可他们总是待在不同的房间。每次父亲进屋,母亲似乎都会冲出去。西摩又一次在周日一大早离开了。
“听起来她似乎很担忧。”詹姆斯得出结论说。
“我们能做点什么吗?”
“我们得帮她。我们得证明她没有理由去担忧。”
“但她有。实际上,有很多理由。”拜伦说。
“你得一直跟进事态发展。”詹姆斯从自己的校服运动夹克内袋里摸出什么,将它折叠了两次。显然,他在周末又制订了一个计划。他读道:“完美行动:一、我们认为那小女孩并没有受重伤;二、警察没来逮捕你母亲;三、这是闰秒导致的,不是她的错;四……”他在这里停了下来。
“第四条是什么?”拜伦问。
“第四条是我们接下来必须做的事情。”詹姆斯说,然后详细说明了自己的计划。
晨光映出玻璃门上的各种污迹,仿佛阳光也不愿再次照进门。它在那些落满灰尘的秘密口袋里积聚起来,透过落地窗照出了露茜脚印的污迹。
拜伦说:“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妈咪,我们必须采取行动,关于发生在迪格比路的那件事。”他的心跳得厉害。
嚓、嚓、嚓,他母亲用刀子切着苹果。如果不小心,她会切到手指的。
他说:“我们要做的事情是回到那里。我们必须解释清楚,那是一次意外。”
那把刀子停了下来。母亲抬起头瞪着他:“你开什么玩笑?”她的眼睛里已经涌出泪水,而她并未阻止眼泪流下来,任由它们从脸上滑落,滴到地板上。“我不能现在回去。事情发生整整一个月了。我该说些什么?再说了,如果你父亲发现……”她没能说完那句话,却用另一句话取而代之,“我绝不能回去。”
这就像伤害一个不想伤害的人。拜伦不忍目视,只是简单重复詹姆斯的话,一字不漏:“可是我会跟你一起去,那个小女孩的妈妈会看到你有多善良。她会看到你是个母亲,会理解不是你的错。我们会换掉那个轮毂罩,这一切都会结束。”
戴安娜张开双手捧着脸,仿佛脑袋里有些什么东西过于沉重,让她几乎无法动弹。接着,一个新想法似乎突然将她惊醒。她急匆匆地穿过厨房,毅然决然地把为他切的苹果放到桌上。“当然了,”她几乎大叫起来,“这段时间我到底在干吗呀?我当然得回去。”她从衣帽钩上扯下围裙,裹到腰上。
“我们可以稍微等一等,”他说,“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必今天就这么做。”
但他母亲根本没听到。她吻了一下他乱蓬蓬的头发,然后跑上楼去叫醒露茜。
没机会通知詹姆斯了。拜伦坐在车子的前排座椅上,用目光搜索了一遍人行道。可她甚至没把车停在学校附近,因此他知道没希望碰到詹姆斯了。那天早上,天空看起来如此平坦、清新,就像被熨过一样。阳光漏过层层树叶,洒下点点光斑,远处克兰汉沼泽的山丘融为一片淡紫色。当戴安娜带着露茜走过前往学校的最后几条街时,一个妈妈向她打招呼,但她走得很快,双臂紧贴着腰部,仿佛要搂着自己才能保持完整。拜伦意识到自己非常恐惧,迪格比路是他最不想去的地方。他不知道他们到那儿后该说什么,詹姆斯制订的计划还没走到这一步,一切比他们俩预想的发展得更快。
当他母亲猛地打开车门,坐到他身边时,拜伦惊得跳了起来。她目光灼灼,就跟马口铁的颜色差不多。
她说:“我得独自去做那件事。”
“那我怎么办?”
“带你去可不对。你不能逃学。”
匆忙之间,他试图想象詹姆斯会说些什么。没有詹姆斯参与计划就已经够糟的了。詹姆斯说得很清楚,为了做记录,他们俩都会陪着她去。拜伦说:“那不行。你不知道出事的地点,你不能一个人去,你需要我陪你一起去。”
“宝贝儿,他们会生气的。你只是个孩子。事情会很麻烦。”
“我想去。如果我不去,那对我更不好。我会担忧个不停。等他们看到我们俩,一切都会没事的。我知道会那样。”
于是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回到家,拜伦和母亲彼此回避目光接触,对话也十分简短,只提到一些最琐碎的事情。迪格比路似乎已经出现在房间里,就像屋里放的沙发一样,他们小心翼翼地绕开它。“出发前我需要换身衣服。”她最后说道。
“你看起来很好。”
“不,我需要换身合适的。”
他跟着母亲上了楼,在她的镜子中察看自己的模样。他希望自己没穿校服。詹姆斯有一套成年人的黑色两件套西服,是他妈妈做给他上教堂时穿的,尽管他并不相信上帝。此刻,戴安娜花了很长时间,以一种吹毛求疵般的细心,一件接一件地挑选衣服。最终,她选定一件合身的桃红色束腰短装。这是他父亲最喜欢她穿的衣服之一。她露出苍白的胳膊,以及锁骨。有时她在他父亲回家时穿着吃晚餐,他会用手搂着她细窄的背部带她下楼,仿佛她是他胳膊的延伸部分。“你不打算戴顶帽子吗?”拜伦问。
“戴帽子?为什么?”
“为表明这是一个严肃的场合。”
她咬着嘴唇,一边仔细考虑这个提议,一边用胳膊抱着肩胛骨。她全身的皮肤都冒出鸡皮疙瘩,或许她需要一件开襟羊毛衫。接着,她把那张带软垫的扶手椅拖到衣橱旁,站在上面,在顶层架子上的那些盒子中翻找。伴随零散的羽毛和网眼织品碎片,几顶帽子飞到地板上,其中有几顶无边软帽、一顶筒状女帽、一顶僵硬的宽边帽、一顶俄式貂皮帽、一顶绸缎做的白色头巾式帽子,还有一件镶着珠宝、装饰着一片羽毛的头饰。“哦,我的老天。”母亲说,同时跟在它们后面挑来选去,把它们推到一旁。她端坐在梳妆台前,戴上一些式样更新潮的帽子,又将它们掷到地上。她的头发散乱在脸的四周,让她看起来就像紧贴着窗户。“不,我不该戴帽子。”她最后说道。
她在鼻子上撒了些粉,抹上口红,抿着嘴唇。这就像望着她消失掉一样,拜伦心里不由得生出几许悲伤,于是擤了擤鼻子来加以掩饰。
“也许我应该借父亲的衣服穿。”
“不许那样,”她说,嘴唇几乎没动,“如果你穿了,他会知道的。”
“我想的是借点小东西,比如说领结。他不会知道。”
拜伦轻手轻脚地打开父亲衣橱的双扇门。木头衣架上排列着一件件外套和衬衫,就像些没有脑袋的西摩。拜伦悄然取出一个丝绸领结以及他父亲的猎鹿帽,然后猛地关上衣橱门,仿佛害怕那些外套和衬衣会冲他大叫。他把深紫色的领结围在脖子上,用手拿着那顶帽子。因为在房子里是不应该戴帽子的,詹姆斯说那会带来坏运气。
“好啦,”他说,“搞定了。”
她走到门口朝后瞥了一眼。“你确定这样可以?”她问。不是问他,而是问那些家具,那把带软垫的椅子,以及与家具搭配的印花棉布窗帘和床上用品。
拜伦咽了口唾沫,结果发出泼溅似的声音,整个卧室都能听到。“事情很快就会结束的。我们这就轻装出发。”他说。
她微笑了,仿佛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情,然后他们便出发了。
戴安娜驾着车,小心至极。她把双手准确地放在方向盘上10点到2点的位置。沼泽上方,太阳如探照灯般照射过广阔的天空。牛站在成群的黑色蝇虻之中,摇着尾巴,但没有挪动,只是等待着热气消散。野草被炙烤得枯干。拜伦想说点什么,可是他不知道从何说起。而拖延的时间越长,他就越难以打破这沉默。此外,每次车子拐弯,他父亲的猎鹿帽都会滑到他鼻子上,好像它有生命似的。
“你没事吧?”他母亲说,“戴着那顶帽子,你看起来似乎很热。”
她把车停在迪格比路末端,就在那辆被烧毁的汽车外面。她问他是否记得那所房子,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份地图展开,拿给她看。
“我明白了。”戴安娜说,不过她根本没停下来看一眼。既然她已经下定决心回到这里,那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她了。她只说了一句:“也许你现在应该摘掉帽子,宝贝儿。”
拜伦湿漉漉的头发一缕缕地贴在额头上。他母亲的鞋跟就像尖尖的小锤子一样敲击着人行道。他希望她的脚步声更小一些,因为人们开始留意了。一个穿着罩衫的女人从洗衣篮上抬起头来注视着他们俩。一排年轻人趴在一堵墙上朝他们吹口哨。拜伦感觉自己的内脏仿佛被压碎了,发现呼吸越来越困难。这片住宅区比他记忆中的情形更糟。日光直射在那些石头房子上,撕裂了墙上的涂料。很多墙上都喷着诸如“猪们滚开”“爱尔兰共和军渣滓”之类的词语。每次看上一眼,他都感觉到恐惧像鞭子一样抽打自己,他希望自己能在这里停下来,但他办不到。他还记得詹姆斯跟他说过迪格比路上有人被人开枪打碎膝盖的事情,然后他想起母亲曾提到她以前开车来过这里。他再次问自己为什么她会那么做。
“我们快到了吗?”她问。
“它附近有一棵开着花的树,紧接着是那道院门。”
可是看到那棵树时,拜伦再次大吃一惊。在他们上次来迪格比路之后的四个星期里,它受到了攻击:它向四周伸展的树枝被折断,残花撒满人行道。它已不再是树,而只是一根没有树枝的矮小树干。一切都很不对劲儿。母亲在那个小女孩家的院门前停下脚步,问他是不是这家。她用双手握着手提包,突然显得那么渺小。
她取下插销,院门发出刺耳的声音。拜伦把头伸了进去,在心里默默祈祷。
“那是她的吗?”戴安娜指着房子旁边靠着垃圾桶的一辆红色自行车问。他点点头。
她朝房子大门走去,他紧紧地跟在后面。花园小得都能放进克兰汉宅的一个主花坛,但园中的小径很干净,小径两侧有一些小型假山,上面点缀着一些探头探脑的花朵。楼上的窗户都拉上了窗帘,楼下的也是一样。
也许詹姆斯错了?也许那个小女孩死了?也许她的父母去参加她的葬礼或去墓地看她了?他们居然回到迪格比路,这是一个疯狂的念头。拜伦思考着,怀念起他那间挂着蓝色窗帘的卧室、大厅里铺着白色瓷砖的地板和那些新装了双层玻璃的窗户。
“我想他们出去了,”他说,“我们现在是不是该回家呢?”
可是戴安娜一根接一根地拔出手指,脱下手套,敲了敲门。他再次偷偷看了一眼那辆红色自行车,车身上没有受损的痕迹。他母亲又敲了敲门,之后又是几下,敲得更急促了。仍然没有人应门,她后退了几步,鞋跟扎进了硬邦邦的草皮。“有人在家。”她说着,指了指楼上的一扇窗户。“你好!”她大声打了个招呼。
那扇窗户被推开了,从中露出一个男人的脸。很难看清他的相貌,不过他似乎只穿了件背心。他问:“你想干吗?”声音听起来并不友好。
戴安娜用舌头轻轻敲打软腭,打破沉默:“很抱歉打扰你。可以说几句话吗?”
拜伦抓住母亲的手指,紧紧攥在自己手里。他脑子里冒出一个挥之不去的形象,不管他多么努力地尝试,都只能想象母亲从地上飘起来,轻如一片羽毛或一丝云彩,飘走消失。
那个男人打开前门,站在门口低头瞪着他们。他的身躯填满了门框。他显然是在下楼时梳了几下头发,穿上了一件衬衣,但领子上有一些跟西红柿种子差不多大的血污,衣服上的扣子也掉了几颗。拜伦的父亲从不敞开衬衣,戴安娜也从不会忘记缝上掉落的纽扣。这人面色灰白,油腻腻的褶皱松松垮垮地垂在脸上,下巴上胡子拉碴。他继续堵在门口。
“如果你是来推销东西的,那你可以走了。”他说。
戴安娜看起来有些震惊。“不,不。”她咕哝着,“我们来这儿是为了一件私事。”
拜伦附和地点点头,表示的确是私事。
她说:“这事跟你的女儿有关。”
“珍妮?”那个男人的目光一闪,“她没事吧?”
戴安娜扭头瞅了一眼。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小群人,包括那个穿罩衫的女人和那些趴在墙上的年轻人,还有另外几个人,他们满脸冷漠地望着。“最好还是进屋再说。”她说。
男人站到一旁,让他们进去。他关上门,屋里散发出一股极度潮湿、陈旧的气味,拜伦只得用嘴呼吸。跟克兰汉宅不同,屋里贴的壁纸上不是条纹或花朵图案,而是发黄的植物图案,这让他想起老太太们。那些植物朝着天花板盘曲而上。
“贝弗莉。”他抬头冲着楼梯叫了一声。
一个细细的声音回答道:“又怎么啦,沃尔特?”
“有客人,贝弗莉。”
“你说什么?有客人?”
“有人来看我们。他们想谈谈珍妮的事情。”然后他转身对戴安娜温和地说,“她没事,对吧?我知道她会惹点麻烦什么的,但她是个好孩子。”
戴安娜说不出话来。
“我们等贝弗莉下来再聊。”他说。
他带领他们去往左边的一个房间,同时表示了歉意。“有很多女人带着化妆品上门来推销,还是些看起来很正派的女人。”他说。戴安娜点头表示理解。拜伦也点点头,但他并不明白。
穿过阴暗狭窄的走廊,那间小小的起居室干净、明亮得令人吃惊。窗台上放着各种陶瓷装饰品,如待在篮子里的小猫咪、树枝上的树袋熊宝宝。地毯是植物图案的,墙壁上贴着木纹墙纸。屋里没有电视机,但在过去放电视机的地方有一块空当,其上方有三只振翅起飞的石膏鸭子,其左边有一台装在盒子里的电唱机以及放在纸套里的45转唱片。拜伦冲着咖啡桌上的那些女性杂志、窗台上的小装饰品、飞翔的鸭子和带有饰边的灯罩露出了微笑,对各种家具装饰及其主人的好感油然而生。人造革的沙发上摆着一排毛绒玩具,有些他认出来了,例如史努比;另外一些则戴着、穿着写有“我爱你!”“抱抱我!”之类文字的帽子或T恤。
“请坐。”沃尔特说。与这个房间相比,他的个头实在显得太大。
拜伦轻松地在毛绒玩具之间找到一个位置,小心翼翼地坐下,以免压到它们的胳膊腿或小附件。他母亲坐在沙发的另一端,靠着一个蓝色的庞然大物,可能是玩具熊或恐龙,差不多有她肩膀一般高。沃尔特站在壁炉前。没有人说话。他们都凝视着棕色地毯上卷曲的花纹,仿佛从未见过这么有趣的东西。
门一下子被推开,他们扭过头去。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像拜伦的母亲一样身材娇小,短短的黑发如流苏般披散在脸侧。她穿着一件T恤和一条不成形的棕色裙子,脚上穿着一双软木坡跟便鞋。
“发生什么事了,沃尔特?”她说。接着,她看到眼前的访客,大吃一惊,好像突然接通一股电流。
“他们来谈点私事,贝弗莉。”
她往后捋了捋头发,它们就像乌鸫的两扇翅膀一样平贴在她的耳侧。她的皮肤苍白,几乎没什么血色,她的脸尖尖的。她的目光飞快地从她丈夫身上跳到客人们身上,然后又跳了回去。“别是司法官吧?”她说。
“不,不是的,”他们全都异口同声地说,“跟司法官毫无关系。”
“你给他们倒水喝没有?”
沃尔特有些歉意地耸耸肩。戴安娜说他们不渴。
“是关于珍妮的。”沃尔特说。
贝弗莉拉过一把塑料椅,在戴安娜对面坐下。她睁着那双绿色的眼睛,用尖锐的目光上下打量眼前的这位访客。她纤细的手、苍白的皮肤、紧闭的嘴唇和纤瘦的颧骨赋予她一副饥饿的外表,看起来仿佛她是靠着残羹冷炙生存的。
“那么——”她说。
戴安娜没说话,一动不动地坐着,双膝并拢,两只粉红色的鞋子并排靠在一起。
“我喜欢你女儿的玩具熊。”拜伦说。他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老成一点,就像詹姆斯那样。
“玩具熊是贝弗莉的,”沃尔特说,“陶瓷小饰品也是,都是她搜集的。对吧,贝弗莉?”
“是我的。”贝弗莉说。她的目光并没有从戴安娜身上挪开。除了壁炉架上那张学生照,屋里没有那个小女孩的任何痕迹。在照片里,小姑娘似乎正眯着眼睛闷闷不乐地望着镜头。露茜的学生照就不同了,显然是在她没意识到的时候被拍下来的。而这个小女孩看起来就像有人在叫她对着那只小鸟微笑,可她拒绝这么做。她拥有贝弗莉那样小巧、紧凑的容貌。
沃尔特说:“贝弗莉想要罗伯逊的小黑人玩偶乐队。她喜欢它们的小乐器和其他一切。”
“我妈妈喜欢小东西。”拜伦说。
“可是罗伯逊的太贵了。”
拜伦朝戴安娜又瞥了一眼。她的身体肌肉很紧张,仿佛她正站在悬崖顶上窥视着下方,盼着自己别掉下去。
“听我说,”沃尔特说,“珍妮没犯什么错吧?”
戴安娜终于开口了,用虚弱的声音讲述那次事故。听着她的叙述,拜伦感觉自己的嘴干得都要脱皮了。他几乎不忍目视,于是他望着贝弗莉盯着戴安娜的样子。她的目光似乎固定在母亲的戒指上。
戴安娜解释了四周之前他们如何为抄近路来到这条路上,她怎样在他们的女儿骑着自行车出来时驾车失控。她哭着擤了一下鼻子。“我很抱歉,我非常抱歉。”她不停地说。在接下来的沉默中,她拉过身旁那个蓝色的毛绒填充玩具,把它放在膝上,拦腰紧紧地抱住它。
“你是说你开车撞到了珍妮?这就是你们来这里的原因?”沃尔特最终说道,满脸迷惑。
戴安娜怀里那只蓝色的动物玩偶开始颤抖,仿佛获得了生命,精神紧张。她说:“我本来应该停车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停,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下车。你们的女儿,她还好吗?”
拜伦耳鼓里传来脉搏怦怦跳动的声音。
沃尔特瞪着贝弗莉,一副询问的表情。她也瞪着眼睛。“肯定搞错了,”他最后说道,“你确定那是珍妮?”
拜伦站起来,审视她的学生照。他很肯定,他说。他补充道,作为主要且唯一的证人,他目睹了一切。证据也是有的。因为他们都不说话地瞪着他,所以他就像身在聚光灯之下。他解释了轮毂罩上的裂缝。证据无可置疑,他说,用了个詹姆斯风格的词语。
但沃尔特仍一脸迷惑:“你们能来是好事,但珍妮没事。她从未提过什么小汽车,也从未提到发生车祸。是吧,贝弗莉?”
贝弗莉耸耸肩,仿佛说她也拿不准。
“她就像以前那样活蹦乱跳。有时我都追不上她。是吧,贝弗莉?”
“你是追不上她,沃尔特。”
戴安娜如释重负地叫了一声。拜伦想抚摸所有那些毛绒玩具,拍拍它们的脑袋。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些告诉詹姆斯。戴安娜诉说自己多么担忧、多少天寝食不安。拜伦提醒她,她也害怕这事被他父亲发现。这是一句悄悄话,但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了。
“起初我还以为你是推销化妆品的呢。”沃尔特微笑着说。他们笑了起来。
他们突然听到一个刺耳的声音,像剪刀割裂空气。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贝弗莉。她额头上露出一条条褶皱,仿佛受到当头一击。她绿色的眼睛望着地毯,目光闪烁不定。沃尔特去抓她的手,还没抓住就被她一把甩开。她说:“你在说什么呀?她有道伤口。她的膝盖上有道伤口。”
拜伦扭头望着戴安娜,戴安娜扭头望着沃尔特。他鼓起腮帮子。
“应该在大约四个星期前,”她继续说道,“现在回想起来,肯定就是你们说的那天。当然,四个星期很长。但她袜子上有血迹。伤口不深。我只好给她找双新袜子,记得吗?我只好取来橡皮膏。”
沃尔特垂着头,显然是在努力回忆。
“他根本不知道,”她对戴安娜说,仿佛她们现在已经成了朋友,“你知道,男人就是这么粗心。”她微笑着。拜伦看见她嘴巴里那些臼齿尖尖的顶部。
“伤口怎么样?”戴安娜有气无力地问道,“伤得重吗?”
“伤口很小,其实真算不上什么。就在她的膝盖上。”贝弗莉掀起裙摆,指着自己的膝盖示意说。她的膝盖又白又小,与其说是膝盖,不如说像胳膊肘。戴安娜瞪着那里。“她的伤口不需要缝合或做其他处理。就像你说的那样,那是一次意外。”贝弗莉说。
在门口告别时,他们都握了手。沃尔特一直冲戴安娜点头。“你别担心。”他不住地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她很高兴一切都没事。她不住地说:“那辆自行车坏了没有?它是别人送的礼物吗?”“你可千万别那么想。”沃尔特说。
“慢走!”贝弗莉站在前门挥手道别。
“再见!”这是戴安娜来这里后头一次露出高兴的表情。
*
当他们驱车离开迪格比路时,拜伦感到一阵兴奋。母亲摇下车窗,这样他们就能感觉到微风拂过肌肤。
“我得说事情非常顺利。”
“你真那么想?”她看起来不太确信。
“他们似乎对我很好。就算父亲也会喜欢他们。这恰好证明迪格比路上也有好人。”
“那小女孩有伤口,她妈妈不得不扔掉她的袜子。”
“但那是一次意外。他们能够理解。而且小女孩也没事。这是最重要的。”
一辆卡车隆隆地驶过,戴安娜的头发像一股泡沫被吹到脸上。她用手指敲打着方向盘。
“她不喜欢我。”她说。
“她喜欢你,她还跟你读同样的杂志,我看到的。小女孩的爸爸肯定喜欢你,他一直在微笑。”
突然之间,母亲猛踩一脚刹车,让他担心再次遭遇事故。她毫无预兆地把车开到镶边石上,一个驾车路过的司机按了一下喇叭。当她把头扭向拜伦时,他看到她在笑。她似乎根本没意识到旁边还有另一辆小汽车。
“我知道该怎么办了。”等到车流中出现一个空当后,戴安娜飞快地来了个“U”形急转弯,回头朝城里驶去。
他们把车停在百货商店附近。自从她找到车祸的证据以来,他从没见过她这么神采奕奕。“如果我们能够给贝弗莉买下罗伯逊的整个小黑人玩偶乐队,那该多好。”她匆匆忙忙地说。看门人为她打开玻璃门,迎接他们的是里面兴奋的聊天声,还有一架电钢琴奏出一支曲子开头的和弦。一位身着无尾晚礼服的音乐家正向顾客们展示一架新的沃利舍钢琴模型。他做了些示范,按一个按钮就能听到不同的伴奏:鼓乐、弦乐、桑巴。“这是音乐史上的崭新时代。”他说。有人大声叫道:“就是价格太贵了。”顾客们哄堂大笑。
拜伦悄声告诉母亲,为了得到小黑人玩偶乐队,他们得吃很多果酱和橘子果酱来节省开支,说不定会引起父亲的怀疑。他建议用个毛绒玩具取而代之。
光洁的地板、能俯瞰街道的宽阔窗户、柜台的灯光以及珠宝和五颜六色的香水瓶的反光将百货商店衬得熠熠生辉。女人们聚集在柜台边,试用香水和唇膏。买东西的人很少。拜伦的母亲飞快地从一个展示区来到另一个展示区,她的鞋跟咔咔咔咔地敲击着大理石,指甲轻轻敲打一件件物品。拜伦知道,如果不是为了詹姆斯,他简直再也不想上学了。他感觉就像绊上什么散发出甜香的禁忌之物,像他那本《天方夜谭》里的图片,上面画着的女人穿着一些薄得几乎无法盖住其柔软肉体的袍子。他希望天天过着这种日子,不再担惊受怕,还能独自跟母亲出去购买礼物,把坏事变成好事。在礼品区,他们选择了一只蓝色的小羊玩偶,它穿着条纹背心,天鹅绒的手掌上缝着一对铙钹。店员把它装进一个系着蓝色滑亮丝带的盒子。
“你不觉得我们也应该给珍妮买点什么吗?”她说。
他建议买钟摆球。人人都喜欢钟摆球。她立马飞也似的朝那道通往玩具区的滚梯跑去,他不得不拦住她:“但是,钟摆球也很危险。有个男孩曾经差点为此失去一只眼睛。”这全都是詹姆斯告诉他的。
“那好吧,我们就不买它了,”她说,“听起来她是个很危险的小姑娘。”说到这里,母子俩差点露出微笑。
“也不能买跳跳球,”他说,“她会跳来跳去,惹上各种麻烦。”
现在他们真的笑了起来。他们又挑选了一只小羊,这只小羊配有一把小吉他。吉他上甚至还有琴弦。等他们在收款台前排队时,戴安娜脑子里才冒出另一个想法。她召唤一名店员,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听起来就像笑声。
“你们这里出售红色自行车吗?”
她已经把支票簿掏出来了。
拜伦的母亲提出带他去吃点东西。现在还没到午餐时间,但他已经饥肠辘辘。她选择了市中心的那家酒店。餐桌上铺着僵硬的白色桌布,地板光亮如冰。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烟味和轻柔的闲聊声,以及餐具互相碰撞的叮当声。服务员静静地走来走去,检查餐具,擦拭玻璃杯。很多餐桌都空着。拜伦以前从未来过这里。
“就两位吗?”一名服务生从一棵棕榈盆栽后走出来问道。他留着短短的络腮胡,像毛毛虫一样趴在他的下巴上,穿着带褶皱饰边的紫红色衬衣,领口上戴着领结。拜伦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要买一件那样的彩色衬衣。他不知道银行高级职员是否可以留短络腮胡,或者只是到周末才留。
拜伦和戴安娜走过就餐的顾客,他们纷纷抬头看着这对母子。他们注意到了他母亲细细的鞋跟,以及她的身体在那件桃红色套装里移动时发出的沙沙声。他们留意到她僵直的金发和浑圆的胸部。她步态如波浪,一路行来,在光滑的地板上泛起阵阵涟漪。拜伦希望人们把目光转向别处,但又很乐意让他们继续盯着看。他的母亲自顾自地向前走,仿佛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也许人们以为她是一位电影明星。如果他是个头回见到她的陌生人,他就会这么认为。
“真让人兴奋,不是吗?”当服务生悄无声息地为她拉出一把椅子时,她说。
拜伦把僵硬的餐巾塞进领口,邻桌的绅士就是这么做的。那人抹过头油,头发看起来就像一顶塑料帽子。拜伦想,自己也要问问母亲能否给他买些那样的油抹抹头发。
“今天没上学吗,小家伙?”服务生说。
“我们去买东西了。”戴安娜一点都不畏缩,恰恰相反,她扫了一眼菜单,用指尖敲打嘴唇,“你想吃点什么,拜伦?今天你要什么都可以。让我们庆祝一下。”当她微笑时,她看起来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拜伦说他想要点番茄奶油汤之类的东西,但又想要鲜虾盅,不知道该选哪个才好。让他吃惊的是,她两样都点了。当她这么做时,邻桌的绅士皱了皱眉头。
“你吃点什么呢,夫人?”
“哦,我什么都不用。”
拜伦不知道那位绅士为何向他眨眨眼使眼色,于是他也冲对方眨眨眼。
“什么都不要?”服务生说,“像您这样一位可爱的女士居然什么都不要?”
“那就来杯水吧,加点冰块。”
“要不来一杯香槟?”
她笑了:“现在还不到中午呢。”
“哦,你必须吃点,毕竟这次很特殊。”拜伦说。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位绅士,因为现在他似乎露出了微笑。
在他们等候饮料的时候,戴安娜摆弄着自己的手。他想起贝弗莉怎样注视着母亲的手指,就好像在估算她那枚戒指的尺寸。“我以前认识一个只喝香槟的人,”她说,“我记得他甚至在吃早餐时也会喝。你会喜欢他的,他能够从你的耳朵里变出纽扣来。他很风趣。然后有一天,他走了。”
“走了?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我再没见过他。他说香槟里的泡沫让他高兴。”她微笑了,那是一个忧伤、勉强的微笑。拜伦以前从未听她说起这些。“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说。
“他也住在迪格比路吗?那就是你去那里的原因?”
“哦,不,那是另一码事。”戴安娜用手轻轻掸了几下桌子,仿佛发现桌布上散落着面包屑,需要把它们拂去,“我说的是好多年前的事情。是在我遇到你父亲之前。坐直了,我们的饮料来啦。”
母亲屈着手指,握住细长的高脚酒杯,把它举到唇边。拜伦望着那些泡沫贴到玻璃上。当杯里奶油黄的液体滑向她的嘴里时,他想象自己听到泡泡破裂的声音。她微笑着啜饮了极小的一口:“一切都过去了。干杯!”
服务生笑了,那位头发如塑料帽子的绅士也笑了。拜伦不明就里。男人们望着他的母亲,望着她脸上泛起红晕,望着她为一切都已过去而干杯。她以前从未说起任何能从耳朵里变出纽扣的人,同样从未提到她认识他父亲之前的时光。
“我想,我的汤应该很快上来了。”拜伦说。他也笑了,不是因为服务生的手离他母亲的手很近,不是因为邻桌的绅士正瞪着她,而是因为他就要喝汤、享用鲜虾盅了,在这还没到午餐时间的时刻。这就像跳出正常的时间安排,从一个全新的视角看待世界。跟闰秒不同,这是母亲决定的,而且这不是意外。
当天下午,那些礼物就被送到了迪格比路。戴安娜打电话给汽车修理厂,咨询更换轮毂罩的事情。她也同父亲通了电话,发出了震颤的笑声。“又是一个好日子。”她说。詹姆斯说得对,如果你用合乎逻辑的方式思考,那么一切问题都能解决。
当拜伦第二天早上检查时,他看到母亲床边的玻璃杯是空的,她那装着药丸的盖子掉了。她睡得很香,甚至闹钟的声音也没搅扰她的美梦。她忘记拉上窗帘,一道闪烁的光线倾斜而入,照进房间。屋外,隐隐薄雾如蛛网般粘在沼泽上。一切如此安静,如此祥和,他不忍心把她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