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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停止的那一天》第二章 外力 寻找失落的小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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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琳把车停在那块写着“禁止停车等候”的牌子下,等候吉姆。他迈出员工出口时才意识到那是她的车。惊慌失措的感觉如针一般扎着他的脖子,颤动着传到他的膝盖背面。他想倒回去,可是身后的门已经咚的一声关上了。

他别无他法,只得假装自己是别人,例如,一个脚上没有刚打过石膏的人。艾琳直瞪瞪地注视着他,因为认出他来,脸上绽放出渴望而愉快的微笑。她招招手。显然,他需要采用新的策略,这次他必须假装她是别人,而他从未见过她。

吉姆小心翼翼地透过黑暗瞥了一眼其他东西——隐蔽的小推车、公交车站、取款机。他审视着它们,仿佛发现它们非常有趣,简直让他无暇顾及别的一切,还打算保持这种关注好几个小时。为了让心烦意乱的自己装得更像,他还哼起歌来。而在他研究这些非常有趣但没有生命的物体时,他真正看到的其实是艾琳。她的模样被烙在他的视野中。他眼中只有她,她的绿色外套、火焰般的头发、光芒四射的微笑,仿佛她在对他说话。

吉姆在人行道上发现一个很有趣的小点,他弯下腰靠近了看,然后又假装看见了几英尺外另一个有趣的点。如果他能一直装下去,如果他能顺着那些有趣的点一路走下去,他应该能设法走到停车场的另一面。

现在他已经来到她的车子旁边。根本不用看,他的整个身体左侧都能感觉她已经注意到他,正望着他。他因为靠近她而感到眩晕。然后,就在他快要安全通过她旁边时,他忘记了那个非常有趣的点只是空荡荡的地面,于是不经意地抬起头。他的目光一下子撞上艾琳的目光。

她猛地打开车门,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副驾驶座外面。“你有什么东西弄丢了吗,吉姆?”她问。

“哦,你好,艾琳,”他说,“我没看见你就坐在我旁边这辆车里。”

他无法想象,为什么自己会那么说,现在他显然已经认出她来。他想冲向超市入口,却意识到自己只能蹒跚而行。不幸的是,艾琳也意识到他只能蹒跚而行。她看到了一切——他那只打了石膏的脚,他的塑料短袜。“吉姆,”她叫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没……没……没……”他说不出来。他说不出那个完整的词,那个短短的词。她站在那里等待,而他一直在搜索,摆好了口形,下巴刺向空中,他感到很不舒服。这就像要挖出一些他的嘴巴说不出来的词语。

“你怎么回家?需要我顺便捎你一程吗?”她说。至少她还没把他受伤的脚与她的福特车联系起来。

“米……米……米德先生。”

艾琳点点头,什么都没说,吉姆也是。这沉默不断延长,变得更加牢不可破。

“那你需要帮忙吗?”她终于问道,“比如帮你找找你弄丢的什么东西?”停车场的安全灯光扫过,他看见她的眼睛呈现出风信子的色彩。那双眸子蓝得几乎有些吓人。他以前怎么没注意到?

“是的。”他说。他说错了,他想说的是“不。你绝不能帮我”。他把目光从她的眼睛上转到别处,重新盯着地面。埋着头肯定要保险一些。

哦,可是她的脚那么小。她穿着系鞋带的棕色漆皮方头鞋,它们在街灯下闪着光。她把鞋带系成花瓣状的蝴蝶结。

“它有多大?”她问。

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他在想她那双小小的脚。它们如此完美,令人心碎。

“你说什么?”

“我们要找的东西。”

“哦,”他说,“很小。”这是他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词语,因为他还在想着她的鞋子。他绝不能继续盯着它们,他必须抬起头来。

艾琳咧嘴一笑,露出灿烂而直率的笑容。她的牙齿像她的脚一样美。

这个新发现让他无比惊恐,他试图把目光转移到她身上的其他部位——中间偏上一点。然后他在又一阵恐惧中意识到自己注视的这个部位是她的左胸。或者说是左胸的形状,就像个坚实、光滑的小丘,从她皱巴巴的绿色外套里面向外凸起。

“你确信自己没事吗,吉姆?”艾琳说。

让吉姆如释重负的是,一个穿着正装的中年男子推着小推车从他们两人的中间闯了过去。他正在对着手机说话。吉姆和艾琳都赶紧后退一步,仿佛他们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人发现了。“借过一下,两位。”那个男人说。听那口气,好像他俩是什么物品。吉姆心里涌上一股兴奋。

推着小推车的男子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才走过去。小车上装满各种瓶瓶罐罐和圣诞节杂货,顶上放着一把摇摇欲坠的百合花,包在一张塑料包装纸里。他推着小推车不断撞上铺路石之间的缝隙。接着,他的圣诞节花束从小推车上滑落下来,落到吉姆的脚上。那个人继续向前走去。

看见那束百合花,吉姆的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那些羽冠状的花瓣如此洁白,如此光滑,它们闪亮得耀眼。他能够闻到它们的香味。他不知道自己是快乐至极还是悲伤至极。也许二者兼有。有时就会发生这样的事,它们就像来自生命中其他部分、其他背景的标志,就像来自往昔,与当下的一些游离的片刻组合起来,获得额外的意义。他看到一座摆满马蹄莲的教堂,那是很久以前的景象,他还看到不久前艾琳从椅子上碰掉的那件外套。这些毫无联系的记忆被那束躺在他脚畔的花朵结合起来,构成新的混合体。他不假思索地弯下腰,将它们捡起来。

“给你。”说着,他把花束递给那人。他真想把花送给艾琳。

等那个人离开之后,吉姆和艾琳之间那片刚空出来的空间显得那么骚动不安,似乎就要发出声音来。

“我讨厌花,”艾琳终于说了一句,“我的意思是,我喜欢它们留在地里,继续生长。我简直搞不懂,为什么人们要彼此赠送花束。它们已经奄奄一息。我宁愿别人送我实用的东西,比如笔啊什么的。”

吉姆想礼貌地点点头,暗示自己对此感兴趣,但并不是非常感兴趣。他不知道该看哪里——看她的嘴、她的眼睛、她的头发。他想知道她喜欢圆珠笔还是中性笔。

艾琳耸耸肩,说:“倒不是因为有人送过花或笔给我。”

“不。”这个词刚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这不是他想说的。

“我很啰唆。”

“是的。”又说错了。

“那你真的不需要我捎你一程?我们可以在路上停下来喝一杯。”

“谢谢你。”他说。然后他才恍然大悟,明白她在说什么——她邀请他去喝一杯。

或许他只是理解错了,也许她说的是别的什么意思,比如“我很想喝一杯”,因为现在轮到艾琳低下头望着人行道了。他想知道她是否也弄丢了什么,然后他想起来自己并没有弄丢东西,自己只是在装。于是现在他们俩就肩并肩地站到一起了,几乎挨着,但又没有挨到,他们俩都在寻找某种似有若无的东西。

“你的有多大?”他说。

“我的?”

“你也弄丢什么东西了吗?”

“哦,”她说,脸一下子通红,“是的。我的也很小,非常小。我们是找不到它的。”

“真可惜。”

“你说什么?”艾琳突然变成那个不知道该看什么地方的人。她蓝色的眼睛闪烁不定,扫过他的嘴唇、他的头发、他的夹克。

“弄丢东西可真糟糕。”

“哦,是的,”她说,“废话。”

他不知道他们说的这些词语是真的表达了他们声称要表达的意思,还是产生了一层新的含义。毕竟他们谈的都是乌有之物。但这些词,这些乌有之物,是他们拥有的一切,他希望有一整本一整本的词典解释它们。

“其实我老是弄丢东西,”艾琳说,“我的钱包,我的钥匙。你知道我最恨什么吗?”

“不知道。”他露出微笑,仅仅因为她在微笑。还没到好笑的地方,就要到了。

“我痛恨人们问我在哪里弄丢的。”艾琳的笑声脱口而出,她笑得双肩颤动,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她用手指擦掉眼泪,手上没戴婚戒,说:“该死。那是个愚蠢的问题。但其实我也掉过一些很大的东西。”

吉姆说:“哦。”他想不出别的词。

“我不是说像汽车和钱这样的小东西。”

他意识到自己不得不努力跟上她说的话。他没觉得汽车和钱是小东西。然后她突然说道:“老实说,有时我都不知道怎样活下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说是的,他明白。

“我懒得起床,懒得说话,甚至懒得刷牙。我希望你别介意我这么说。”

“不。”

“那里有一条细细的界线。在贝什利山上的人和外面的人之间有一条细细的界线。”

她再次笑起来,但他不再明白艾琳是否在开玩笑。他们恢复刚才的状态,瞪着人行道。“那么我们也许还是继续看地板的好?”她说,“不管我们在寻找什么。你说呢,吉姆?”他们走来走去,埋着头。而他一直能留意到身边这个体格健壮的女人。他不知道他们俩的目光是否在地面上相交,他们俩的视野是否在地上的一个汇聚点交融。这个想法让他的脉搏猛烈地跳动起来。在他那双长长的脚和她那双小小的脚下面,已经上冻的铺路石就像坠满装饰亮片一样闪着光。他从未发现人行道如此美丽。

一声大叫打断了他的思绪,葆拉走了过来,戴伦一路小跑着跟在后面。

“我简直难以置信,”葆拉叫喊着,“你造成的破坏还不够吗?”

艾琳转过身,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身上套着冬青绿的外套。

“你先是开车轧到他的脚,”葆拉大声说,“现在又跟踪他。他都去做心理咨询了,就是因为你。”

艾琳惊讶地张大了嘴。他几乎能听到她下巴垂下时的沉闷声音。最让他吃惊的是,她居然没爆粗口。她瞪着吉姆,仿佛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仿佛他身上的器官改变了位置。“你说我轧到他是什么意思?”她缓缓说道,“你说的做心理咨询又是什么意思?”

“在你倒车撞上他之后,他不得不去医院。你真丢人,你就不适合开车。”

艾琳没有回答,依旧纹丝不动,听着葆拉的指责,没有反唇相讥,甚至连眼都不眨。这就像望着电视里的一个一流的拳击手,等待他挥拳给对手致命一击,然后才意识到他什么都不会做。这就像看到了那名拳击手的另一面,脆弱、凡俗的一面,他会回家,坐在你身边的扶手椅上,这让人很不舒服。

“他本可以起诉的,”葆拉怒吼着,“你应该去坐牢。”

艾琳向吉姆投去困惑的目光,如此柔弱,如此无辜,与那目光对视让他难以忍受。突然之间,他真希望自己不在这里,他希望自己待在露营车里。但在他能够动弹之前,艾琳却从他身旁、从葆拉和戴伦对面向后退去,几乎是逃到她的车旁。她甚至没有道别。她启动点火器,她的车猛地向前冲去。

“她的手刹还没松开。”戴伦说。

她好像听到了这句话,那辆车晃动着停了下来,然后平稳地驶出这个上了霜冻的停车场。半轮月亮照耀着大地,在黑暗中发出一道黄绿色的光环。沼泽不断闪烁着微光,就像在低声耳语。

他不会搭艾琳的车。他们俩不会去喝上一杯。他暂时回想起她在说起丢失东西时突然一动不动的样子,在葆拉大喊大叫时望着她一声不吭的样子。就像遇到艾琳穿着一件截然不同的轻薄夏装。

吉姆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在人行道上弄丢东西。然后他突然想到,如果她真的丢失了什么,他愿意花一生的光阴去把它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