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上起来我拉开窗帘，我又看见了太阳，几天前它日食过。11已经在洗手间里，发出水泼溅的声音。我打开电视，因为没有洗脸，眼睛有点睁不开、黏糊糊的难受，嘴巴里也很苦，想赶紧刷牙洗脸。
我不断地换台，很少在这个时候看电视，电视上的节目一个也没少。有播新闻的，有唱歌的，有放电视剧的，还有戏剧，我听了一会儿，学习戏词。世界真是浩瀚啊，比如我钻进戏剧里也可以穷尽一生。11出来了，每个人洗完脸都会精神不少。他歪着头，一手拎着眼镜，脸上都是水珠子，歪着脑袋在袖子上擦。他一边擦一边说，你起来了啊，昨天你说梦话了。
我说哦，就进洗手间了。刷完牙洗完脸，我感到额头上贴着湿漉漉的头发，让脑袋清醒了不少。我又站到窗户那里看了一眼窗外，太阳已经升到七八层楼那么高了。
11戴上耳机，我催他快点下楼吃饭。
8在饭桌上宣布，今天，我们先去看大瀑布，然后去看动物。
很快，我们来到了瀑布那里。这是一个山坳，整座山被挖掉了一块，那个凹口的顶上，流下来巨大的瀑布，就盛在凹口下面的大坑里，盛不下，从开口那里奔流出来变成了河水，在河道不断地跌落下来，形成了好多小瀑布。凹口的边沿长满了毛茸茸的植物。
我们从凹口的左边沿着台阶上去，都是水泥台阶，走起来很方便，就是人多。我们慢慢地往前挪，瀑布那里飘过来的水气让人觉得凉爽，越往上走水气越浓，慢慢变成了雾、变成了雨，甚至变成了稀稀拉拉的水帘子。我们感到在不断上升，可以猜到，我们的路线就是沿着凹口兜一圈，从右边下来。事实确实也是这样，我们走到瀑布背后时，不免想起了水帘洞。我们的路变平了，不再是水泥台阶，是那种凹凸不平的石头地面，不知道本来就是这样呢，还是人工开凿出来的。地面湿漉漉的，我又提醒自己不要摔倒。在瀑布比较稀疏的地方望出去，可以看到底下的水潭碧青碧青的，但是瀑布落下的地方白沫四溅，我们听到瀑布轰隆隆巨大的轰鸣声，就像在车间里，让人头晕。
我们从右边兜下来时，有个路段水潲了进来，每个经过的人就像被淋浴、被冲洗、被消毒，每个人都有点兴奋，有的人叫着，有的人捂着头跑过去，我还是提醒自己不要滑倒，快步走过去时，又提醒自己不要撞到头上的石顶。
路正在下降，我们从右边渐渐地下山了，上山的时候，瀑布的声音在前面在右边，现在瀑布的声音在后面在左边，我们正在离开瀑布，回头望望，它还在那里轰鸣着，落下来变成了水潭，水潭变成河，河水欢快地跃动着，从台阶一样的岩壁上跌落下来，变成了好多小瀑布。我们几乎是沿着河岸在走，好长啊，直到过了前面一座桥，我们回到了起点，汽车就停在那里。
这样，我们早上的事就算忙完了，现在我们要去看动物。10说，她和7以前的一个老朋友就在附近，她和7想拐过去看看，耽误大家一点时间。10真是太客气了，看来她已经和司机商量好了。大车带着师生们先去动物园，我们又拐进城里，来到一个小院子里，那幢楼小小的旧旧的，看上去有点年头了。10把我们都带了上去，来到二楼的一个房间里。这是一个大胸脯的矮胖女人，她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抱着10眼睛湿漉漉的。看得我也有点想流泪。她说，10，10，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有十年了吧。她和7也拥抱了一下。这个房间小小的，靠墙摆着两张桌子，桌子上各摆着一台大屁股的电脑，靠窗摆着茶几和两把椅子，其他的地方都堆着打包的杂志和书。我们站在房间里，有点局促不安。10把我们介绍了一圈之后，我们就退了出来站在走廊上。我们无所事事地站着有点面面相觑，听见房间里传出10和那个女人很尖的笑声，我们也互相笑了笑。4站到窗口那儿抽烟，我也走过去问他要了一根，从窗口望下去，可以看见一家火锅店的屋顶，那些四四方方的烟道就像龙一样盘踞在上面，再过去是一片居民区，房子跟昨晚看到的差不多，外墙上挂着朱红色的抽屉一般的阳台。第一幢居民楼和火锅店之间，长着一排绿色的树，我不知道是什么树，长得粗枝大叶的，叶片翠绿，非常浓密，这里毕竟是很南的南方。
过了会儿，10和7就出来，那个女人把他俩送下来，我们先上车。他们三个在车外依依不舍，等到10上车的时候，我发现她真的流泪了，7也眼泪汪汪的。那个女人在车窗外挥手，乳房晃动着，一手用指尖抹着眼泪。我看得有点泪目，也许他们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汽车后退着，在院子里掉头而去。车上的气氛有点沉默。
2
我们到了吃饭的地方，16坐在那里和几个人抽烟聊天，饭菜还摆着，那个学校的校长和老师也在，看起来其乐融融的样子，那些学生有的还坐在饭店里，有的散落在门口那里，看来都已经吃完了。10和11去买东西。我们就先在饭店里坐下来，16看看我们也不说话，15走到他们那桌吃起来。我们等了会儿，叫服务员可以上菜了啊，服务员好像没听见一样。16坐在那一桌，隔空喊话叫我们别急，等等。我们又等了会儿，10还没回来。5说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他们自己都吃完了，那帮学生也都吃完了。她和3就站起来去问那个16，远远地，听不太清在说什么，但看得出来，3和5发飙了，大概在责问他怎么安排的。那个16笑眯眯地，朝着我们这一桌走过来朝我们招招手，把我们带到里面一个包间。我们看到房间里饭菜都已经摆好了。3和5很生气，问他你这不是故意的吗，菜都已经上来了，让我们在外面饿着。那16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说，忘了忘了，抱歉啊。说完就走了。3和5坐下来还很气，说这个16就是个坏人，脸上长着这块青记越看越恶心，就是欠骂。她们又说10老师就是脾气太好了，这样的人就是要骂。我听了觉得有点羞愧。
过了会儿10回来了，察觉气氛不太对，就问怎么回事。大家把事一说。10就说，我们最后一天了，犯不着跟他这样的人生气，我们高高兴兴地玩我们的。不过这个司机确实有点过分，说完她补充了一句。我感到10是秀才遇到了兵。
下午，我们去那个动物园。在车上，我先睡了一觉，醒来时发现天阴了。我们先走一段甬道，上面长着参天的巨木，感觉我们不是进动物园是进植物园了。我觉得有点阴森，好像周围会蹿出吃人的大型动物似的。当然了，也可以理解为我们自己就是动物，我们现在进森林了。
很快，我们翻过了一个山包，山后一片巨大的开阔平地，还有一座很大的平湖，微风吹过来，湖面起了阵阵波纹，好像一片起伏的小小的山峰。我们沿着湖往前走，前面又是大片开阔的平地，我们先是看到了马、鹿这些动物，它们被关在一块块栅栏围着的空地上。10又说，动物是很好的拍摄素材。我就举起摄像机，再次提醒自己不要把它摔在地上。我拍了很多动物的照片，也拍了很多同事的照片，也拍了10和11在一起的照片，我觉得10会喜欢这些照片。
往前走，我们就看到了大象。那个地方像一座城池，从城门那里，大象放了出来，它们在那块半圆形的空地上慢慢地走动。空地的四周挖着壕沟、布着栅栏，栅栏上面缠着铁丝，不知道有没有通电。人们围着栅栏，就像给栅栏加了一圈人肉点缀。人们努力把各种东西越过铁丝抛进去，比如苹果、面包，最好抛的是矿泉水瓶，扔出去在空中翻滚几圈掉在地上。大象听见了就缓缓地跑过去，感觉它的脚步是轻快的，甚至有弹性，那么粗重笨拙的腿，就这么轻便地提起、弯折、放下。
你看大象那臃肿的鼻子扭曲转动，像一条肥大的蛇，细看的话很恶心，还有那四条腿，也可以说像四条蛇。它的灰色的皮肤看上去像是涂着一层干涸的泥巴，裂开了很多纹路。它的鼻子的前端有两个尖头，像两根粉红色的手指，看上去十分灵活，把地上的苹果、面包拈起来，不洗，鼻子一卷就塞进嘴里了。它的嘴巴裂开，像一个粉红色的三角，像一个畚斗。它的眼睛呆呆的，好像一直看着两侧，眼珠也不转动，看上去傻傻的，不过它的眼神，看上去很沉稳。有两个人拿着头上系着绳子的长杆，在大象的对比下看上去非常矮小，待在边上看着，看来是大象的监工。
我们继续往前走，来到了禽类区。你看那些火烈鸟，其实不像火那么红，大多数是淡红色的，有的甚至发白，但是它们走在一起的时候，看上去还是红色的一片。我有点奇怪，它们为什么长成红色，这有什么好处吗？它们关在铁丝网圈起来的一大块地上，这块地里有一条水沟，水沟两边的土地有起有伏，这就是给它们打造的自然了。再往前走，一只五颜六色的鸟蹲在树上，像雕塑一样吓了我一跳，仔细一看是活的，它的喙长而弯曲，额头朝前鼓起，腮帮子两边长着两块硬邦邦的骨头，看上去像戴着头盔。简直可笑，它又为什么要长成这样？我拿出摄像机想拍，它突然一展翅膀，一声不吭地飞走了。因为冷不丁的一下，摄像机差点从手里掉下去！
我们继续往前走，前面的铁丝网多么高大，居然把好几棵树都罩在里面，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铁丝网。一些黑色的长尾巴的鸟在里面飞来飞去，发出“啾噶啾噶”的叫声，很难听。我们绕过这些巨大的鸟笼，来到后面一块长着一丛丛矮树的平地上，这时我们惊喜地叫了一声，我们看到了孔雀。这就是传说中的孔雀吗？它们确实像长得又高又瘦的鸡，当然羽毛要漂亮多了。我们一阵拍。3说，开屏呀开屏呀，怎么不开屏呀。4笑她，你说的话它听得懂啊。3又白了他一眼。谁知，其中一只孔雀真的打开了尾巴，那些毛真的非常漂亮，五颜六色的，上面长着一只又一只黑色的眼睛。我们惊叫一声，连忙拍起来，我着急忙慌地想调整到摄像模式。这只孔雀十分配合，居然开了许久，另外两只孔雀可能受到了这个刺激，也打开了羽毛，这下够我们拍的了，直到我们都拍好了，它们都还没有收起来。
我们一边往前走一边看照片，有时还换着看。这次真是不虚此行，看到了孔雀开屏。这是不是会给我们带来好运？我们其实是在沿着湖往前走，刚才我觉得是往北走，现在绕了个弯，我们在往南走了，也就是往回走。一阵微风吹来，其实我没感觉到，但湖面起了美丽的波纹。可以想象，湖面下面生活着很多美丽的鱼，可惜我们看不见它们，它们在水草中穿来穿去，就像动物在森林里穿行。我们看到，湖面上还有很多游船，这就像是游在湖面上的鱼。10问我们要不要去坐船。其实，我觉得坐一下也无所谓，但大多数人都摇了摇头，可能不好意思说吧。10说也好的，为了安全。我们看到游船上的人都穿着橘黄色的救生衣。
我们沿着湖岸往前走，都是水泥路面，也没有太多的草木，跟那边的风景完全不一样，多了不少石雕一样的东西，前面那个好像是几个月亮套在一起，还有一个像星星在排队，至于前面的雕塑，像台阶一样可以踩着上去，但是我们都不好意思去踩。我看到前面湖湾长着一片芦苇一样的东西，绿绿的一片梢头在轻轻摇晃着，秆子也在轻轻摇摆。
我们大概不会走到那里去了，水泥路带着我们走进了一片稀疏的树林，林子里造着一些亭子，我们走进其中一个坐下。几个身上挂着袋子的妇女过来问我们要不要买东西，我们都摇了摇头。再往前走，路边有一排房子，檐下、台阶上都摆满了东西，墙壁上也挂着各种东西，3她们跑过去看，我们站在一株树下等她们，一人买了瓶汽水嘬着喝，喝完了把瓶子放在脚边不管了。过了会儿，她们回来了，2买了包糕点分给大家吃，我想如果可以就着刚才的汽水吃就会更好吃。我远远地看到那边好像有人卖剑，就想去买一把，可是因为不会还价又有点退缩。最终我还是跑过去看了一下，都是竹子做的剑，剑鞘涂着清漆发着薄薄的亮光，剑身抽出来其实就是竹片，但打磨得光光的，不是很好吗，一点也不扎手。我一问，才十块钱一把，就直接买下来了，跑回来的时候忍不住抽出来挥舞了两下。大家都看着我笑，我自己也才意识到，原来小时候的喜爱一直保留着啊。10说你这个不能带上飞机啊。我说应该没事吧，不是真剑。8在旁边笑着说，可以托运。5说，13哥是要做个剑客吗？
3
我们坐车去城里吃晚饭，这将是我们最后一顿晚饭了。在车上，可能大家都有点累了，睡觉的睡觉，听歌的听歌，没有一个人说话。我默默抚摩着我的宝剑。
5本来和3坐在一起，又和4说换个位子，她想坐到窗边。4就问她要不要看电子书。我就看到5坐在车窗边低头看着手机，很认真的样子，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她并没有看进去。
很快，我们到了吃饭的地方。这个饭店分上下两层，下层在地下。一层有一个巨大的鱼缸，里面放着一些五颜六色的石头，还有一些五颜六色的鱼游来游去，看来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摆着看的。我们沿着台阶下去，台阶上湿漉漉的，好像鱼缸里的水漏了出来。地下那层摆着好多圆桌子，已经有一些人坐在那里吃了，闹哄哄的回音很大。我们坐到边上那桌。我坐在3的这边，菜还没有上来，大家待着也是待着，3从包里拿出一包东西，先拿出来给我吃。我一边问是什么啊，一边伸手去拿，摸到吓了我一大跳，原来是那种软绵绵的像虫子一样的软糖，我连忙扔掉，又觉得自己不该直接扔掉，就说不好意思啊，我觉得有点恶心。3就拿了一根放进嘴里吃起来。我差点要疯掉，我就说你们先吃，你们先吃。我就跑到一层上来，他们在身后笑着喊，13哥，我们不吃了。我说我上厕所。来到一层，我看到那个鱼缸还在那里。当然。我走到外面，听到街上传来很响的马达的轰鸣。我就过去一看，看到两个人骑着摩托在街上来回奔驰，快到尽头时把前轮拎起来，一个漂亮的连人带车的转身。街边好多人站着看，这让我有点吃惊，没想到在这里还有人玩摩托啊。我很高兴，回到地下跟他们说外面有人在玩摩托。我让他们听，听，隐隐约约可以听到马达的声音，就像飞机在云层上轰鸣。
不知什么时候，3从包里掏出一条绿色的橡皮蛇，捏着尾巴，蛇头就摇摇晃晃地朝我游过来。我还以为是真蛇，噌一下站起来。3笑着说，13哥你真的怕蛇呀。我说，我觉得蛇真的很恶心。5笑着说，如果有人真的一直拿蛇跟你开玩笑，扔到你身上，你会不会生气？我说会。她说，那你会怎么样，会不会打人？我想了想，看着3肯定地说，会。5就笑着对3说，快，快收起来。我又说，上面有人在玩摩托特技，真的，我没想到这里还有人玩。大家笑着，以为我要转移话题。
吃完饭，外面的天色正在暗下来，阳光照着路边的树木，树木投下影子，好像阳光都变成了地上的影子。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这车还会开挺长时间，有点百无聊赖。我的剑放在屁股后面，6拿过去玩了会儿，拔出来笑着嘿嘿地挥舞了两下。我就问4借手机看电子书，虽然我觉得问他借手机不太合适，但是没忍住。
他把手机给我，还告诉我电子书在哪里。我一看不少啊，分门别类的，我找到了一个诗人的诗集。很巧的是，第一首就是《黄昏》，你看，现在就是黄昏。第二首是《雨》，我想起很早之前看过这两首。但是模模糊糊的，我想不起来这个诗人的写法了，于是我想把这本诗集全部看一遍，但时间肯定来不及了，我有点焦躁。
天空又暗了很多，我又看了几首写葡萄、天空、书籍的诗。当我们在宾馆门口停下车时，天已经全暗了。我们没有想到，最后一晚会住这么好的酒店，有些喜出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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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馆的走廊上铺着厚厚的红地毯，走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很满意。墙壁是金黄色的，那些壁灯看上去小巧而又玲珑，那些门呢，笨重而厚实。我们在走廊上转头看来看去，寻找各自的房门。
我还是和11进一个门。一进门，两张洁白的大床并排摆在那里，看上去想让人马上把自己摔在上面。我看到长长的橘黄色的落地窗帘一直垂到地毯上，我就把包扔在米黄色的椅子上，拉开沉重的窗帘，你看，窗外已经是黑沉沉的夜色，夜色下面，几丛绿森森的树木被灯光从内部照亮着。我在椅子上坐了一下，两把椅子之间是一个深红色的茶几，上面放着雪白的茶杯，你看看。我就站了起来，打开电视，打开床头灯，往床沿上一坐，换上拖鞋，去洗手间里洗脸洗脚，然后回到房间里往床上一躺，拿着剑看电视。我让11先去洗澡。我的手机响了，是5发来短信，说要不要出去和大家一起夜宵。虽然我不是特别想，但想想也好的啊。等11出来我问他去不去，他说先问问他妈。结果他妈说想早点休息，明天要坐飞机，所以他也不去了。
我洗好澡，想了想还是没带剑，下楼到大厅一看，3和5已经在了。5穿着一条花短裤，看上去有点短，像家里穿着的那种。我就以为她等下还要再上去换裤子。3和5说，刚才这里还坐着三个学生，她俩下来一看他们在，就和他们打招呼，结果他们也不说话。3说她手上还拿着香蕉，就每人给了他们一根，结果他们就愣着也不接，接过去了就放在桌上也不说谢谢，过了会儿就走了。我一看桌子上真的放着三个香蕉，我就笑了，说南方人可能就是这样的，比较冷漠，其实是挺礼貌的。5说，那他们是冷漠得有点不讲礼貌了。我说，城市文明就是这样的，陌生人社会，对不熟的人一下子不会太热情，有距离感，但不是排斥，不像农业文明是真的排斥陌生人，熟人社会，跟谁上来都是哥啊姐的，大娘大爷什么的，就是攀亲戚，但心里排斥陌生人，不信任陌生人，他们跟陌生人攀亲戚就是这种心态，他们就相信亲戚，城市文明不一样，他们看上去很冷漠，其实是礼貌，他们对陌生人不排斥……5说，这跟城市农村没关系吧。
过了会儿，4和12下来了，5就这么站起来要走。我就傻乎乎地问，你就穿这条短裤出去啊？她说嗯，怎么了？我觉得自己多问了，就吞吞吐吐地说，感觉像是家里穿的。5就说，啊，还好吧。3说，13哥你也太保守了。4说7和8也要去，让我们等一等。我们就坐下来聊天，过了会儿5上楼了，下来时换了条长到膝盖的裤子。我就特别不好意思自己多嘴，害得人家要换裤子。我们又等了会儿7和8，3说8他们怎么这么慢呢。5笑着说，老年人嘛，多等等。
我突然想起汽车上还放着我们买的憨豆的碟，就说明天我们走，到时候要记得带上这张碟，别留给他们。5说对对，这两个司机太讨厌了。我说，本来我觉得15还可以，后来发现也一样。5说，就是，那天就催我们，拉着一张臭脸。5发“臭”这个音时，舌尖会从齿间吐出来，不过，发音不仅仍然很清晰而且还很标准。
过了会儿，7和8就下来了。两个人看上去也是精神焕发的，洗澡确实是件好事。8抱着拳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抱歉，让大家久等了，久等。7说请大家原谅，我动作比较慢。我们连忙说没事没事。我们问了服务员去夜市怎么走，服务员告诉我们，住在他们这里去夜市是最方便的，出门沿着大街一直往前走就是了。
我们就沿着大街往前走了，其实这条大街就是一条马路，两边黑沉沉都是草坪和围墙，因为没有人气，好像路灯也不够明亮似的，显得阴沉沉的，但我们可以望见前面一片辉煌的灯光，那个地方大概就是夜市了。我们好像还可以听见热闹的人声。
这是一个水泥广场，搭着一排排铁架子，架子上缠着电线，一盏盏孤零零的大放光芒的灯泡垂下来。我不知道电源在哪里。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吃饭的人很多，这个地方看上去还是有点冷清，也许是因为没遮没盖的太开敞了。那些桌椅都是塑料做的，我们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有烤串也有炒菜。我们让7老师先点，7老师说你们点你们点。
吃的点好了，我们还要了点酒，3说不喝了，她不好意思地缩着脖子笑着说，怕又喝醉了。我发现5酒量很好，也豪爽，要么不喝，喝起来一仰脖子就干了，还主动跟7碰杯，给他递串，很会照顾人。我想7一定很开心，像5这样年轻的女孩想着照顾他。7又说他年轻时来过这里，那时这里可没这么繁华，这个路在山上盘来盘去，去个地方开一天，提心吊胆的，掉下去就是死，下面山沟里就躺着尸体。7摸摸头顶笑着说，那时候，我头发可没这么少。我觉得7也还蛮实在的，和他多碰了两杯。7问起这次9怎么没来啊。5说9老婆生孩子，在医院里陪着。她和3他们就讲起，上次去另外一个地方玩，9也在，10没来，差不多就算是9带队，其实就是大家自己安排，那次就玩得很开心，那个地方风景也好，也没遇到这么糟心的司机。
在回去的路上，我又觉得这条路凄清。我们经过一座平桥，桥下有一片平房，远远地亮着一个招牌，我们扶着桥栏认招牌上的字，好像是什么旅馆。我摘了眼镜的话，这些字就化开了，边缘呲啦呲啦闪烁着很多光芒。我们这几个人里，就5和7没近视，但7老花了。我就问5眼睛没近视吗？真奇怪，做美编很费眼的啊。5说，这就要谢谢我妈，小时候做作业背稍微驼一点，她就“啪”，一巴掌就过来了。我说打你耳光啊？5笑着说，没有，就打我背呀，我妈没这么凶，当时我特别烦她，现在想起来真是要感谢她，我现在走路背也比较直，她那时还经常带我和我姐去看牙医，小时候也特别不愿意去，现在想起来，真是多亏了她，那时老是去看牙。过了会儿5又说，我妈很少打我，我爸，那是真打，“啪”，一巴掌就过来了。我说，啊，女儿他也打啊。5说，打！当时学画，画得不好，没认真画，他就啪一巴掌过来了。我说，啊？5说，真的，他不打我姐就打我，他不是还养花吗，有一次我去开窗，把他的花盆带地上了，那花没事，就是花盆碎了，他也把我打了一顿，我就伤心呀，在我爸心目中，我还比不上一盆花，不是，还比不上一个花盆。我笑了，问她那时多大啊。她说快初一初二了。我很吃惊，这么大还打啊。5说，打！她的发音特别字正腔圆，很有感染力。她说有一次都高三了他还打呢，那天他可能心情不好，她也没好好画，他啪一下就打过来了。
我们回到宾馆，在走廊上话别，又各自进门。我的剑就放在床上，11躺在床上听耳机，我一进去，他就摘掉耳机问各种问题，去哪里吃的，吃得怎么样，等等。我耐心地一一作了回答，然后说要上厕所了。我进了洗手间想起包里带来的那本书，虽然带着，这些天可以说都没看过。我就又出洗手间把这本书带上。11问你上洗手间怎么还带书啊。我没理他。他又问你怎么带书啊？我说我喜欢上厕所时看书。他说你这样对身体不好。我进厕所关上门，这是一本古代的诗集，父子三人，其中一首诗讲斗鸡，写得非常有气势，我觉得那只鸡像一个英雄，还有诗里用到了“距”这个字，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是指长在鸡脚后面的那个短爪，有点高兴。
为了弥补这些天的时光，我决定今晚把这本书看完，反正明天下午的飞机不用早起。我就坐在马桶上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我的眼睛在一行行字上扫描过去。我有点走神了，想到自己今天在这个不知名的地方，坐在这个宾馆的马桶上面，看很多年前人们写的诗，感到有点奇怪。还有，今晚我真的要把它看完吗？我也可以选择不看完，会有什么不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