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李老爷中毒不深,而且全赖古东家机警,命人在禅房附近搜索,发现了这个装着毒药的布包,否则不对症下药,这条命还是救不回来。”城中最大的药铺——“宏世堂”的陆大夫捻髯道,“下毒的人心真够狠的,本来乌头已是致命毒药,他又加了三分断肠草,要不是发觉得快……”他摇了摇头。
“即便如此,中了这两种毒药,五脏六腑受损太重,要好好将息,半年之内要常服以何首乌为主,活络解毒的汤药,方能慢慢痊愈。”
古平原谢过大夫,多付诊金,送其出门。刘黑塔见大夫出去,大大咧咧道:“嘿,这李万堂真是没白生个好儿子,一辈子抛下不管,临了却就救了他一命。这人不愧是做生意的,真是赚到了。哎哟!”
常玉儿身子弱,在顺德茶庄后房休息,原本没人管他,可是古雨婷却狠狠拧了他一把,又冲他使劲儿一瞪眼。刘黑塔咽了口唾沫,不敢吱声了。
“大哥,这、这可怎么办哪。”古平文看着床上躺着的人事不知的“爹爹”,心里又气又难过。
“鸡鸣寺的方丈已经报了官,这案子应该就是李安所为,至于是谁指使他的,眼下还不好说。”
“我不是问这个,要是李钦来接人,想把他接回李府照顾,咱们怎么说?”
古平原思索了一下,说:“不行,既然咱们救回来了,那就在这儿治。”
“这……”古平文皱了皱眉,“他们毕竟都姓‘李’,咱们这么做不妥吧。”
“救人救到底,何况还是他。”古平原字斟句酌地说,“好歹等他醒了,问问他想在哪儿调治。要是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交出去,我怕这人救了等于没救。”
“啊!大哥,你是说指使下毒的人是李钦?”古平文琢磨过味来,头皮一炸,浑身起栗。
“不会的。”刘黑塔更是惊得连连摆手,“哪有人下毒杀自己爹妈的,那不成了狼崽子了嘛。”
“可是李太太的尸首运回家,李钦连个面儿都没露。”古平原静静地说,“父死母丧是天大的事,还能有什么事儿让这位李东家脱不开身呢,他是不能来,还是不敢来看看李太太被鸩毙的遗容?”
这两句话说得大家心里直发毛,古平原缓和了口气:“这不过是猜测,要知道真相,还得抓住李安才行,那是官府差役的事儿,咱们就别操心了。”
李府最深的院落中,仆人丫鬟都已经被赶了出去,但是如果在月亮门外侧耳细听,还是能听到一阵如同狼嚎般的哀鸣声。
“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会这样!”李钦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般地看着对面椅上依旧在吞云吐雾的王天贵。
“分明是误杀。谁都想不到你娘会去了鸡鸣寺,她跟谁都没说呀,也没带下人仆妇。”
“误杀?为什么蒙汗药会变成断肠草,你不是说让我爹睡一觉,就被送到梅城镇吗,这毒药从哪儿来的!”虽然知道左右无人,可李钦还是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仿佛举头三尺有人正在侧耳倾听。王天贵知道自己说走了嘴,但是他反应很快,“这还用问,必是李安见财起意,下毒弑主。你没听说嘛,你娘那只价值连城的镯子不见了,财帛动人心,这是常事儿。”
李钦不说话了,事情起于自己的决定,谁能想到竟然会变成这样的结果,自己竟然变成了杀父弑母的混蛋。活着,这是十恶不赦的凌迟极刑;死后,十八层地狱正为自己所设。他将头深深埋下,发出了一声悔恨交加的悲鸣。
王天贵像是看到了他心里所想,立时劝道:“李少爷,你不必自责过甚。岂不闻昔人有游地狱的,见到阎罗殿前的楹联,写着‘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作恶,虽恶不罚。’这无心之失,阎王都不管不罚的,何况已经无法挽回,就不要再去多想了。等将来给你娘好好修个墓地,风光大葬也就是了。眼下你要当心古平原借着李家出事的机会,一举拿下两江的盐生意。无可挽回的错不能一犯再犯,否则你李家就再也无法翻身了。”
李钦抬起头,用无神的眼睛看着对面:“我娘死了,我爹生死未卜,我哪有心思想这些。”
“我已经替你想好了。一是要马上断掉古平原的私盐。派人去四川紧紧看住王四马帮,如果他们要再替古家运盐进两江,那就马上告官。”
二是断掉古平原的官盐。从今天起,两淮盐场的盐连一斤都不卖给古家,就算他出十倍的价儿来买也不行,就算两淮盐运衙门为他出头,咱们也得咬紧牙关就是不卖。”
王天贵确实早就谋划好了对付古平原的招数,此刻一一道来:“这样就等于在公私两头都将古家盐铺堵死了,等他手里的存盐卖光了,那他的戏法也就变到头了,将近两百个空铺子啊,光是人吃马嚼就耗垮了他。”
“那咱们呢?”李钦毕竟经营了这么长时间的盐铺,立马就想到最关键的问题。
现在两淮盐场最大的收益,就是将食盐用多出五成的价格卖给古家,此外李家名下的盐铺已经被古平原用低价私盐给顶死了,要是盐场的盐再不卖给古家,拿什么来维持盐场盐铺这么多人的吃喝用度还有工钱,拿什么来缴纳巨额的盐税?要是这么做,只怕古家没垮,李家倒先垮了。
“谁说你没心思想生意,这不是一语中的嘛。”王天贵甩开烟枪,站起身来轻轻鼓了鼓掌,“这也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这是一场消耗战,比的就是到底是李家的钱先耗完,还是古家的盐先耗完。”
“我接管账房之后,看过李家的全部账册,先前在万茶大会上,李家已经损失不小,可以说是伤筋动骨。接下来为了顺利拿下两淮盐场,再加上将盐场的工具设施汰陈换新,李家几乎卖掉原有生意的七成,才能筹得这么一大笔的银子。如今盐场正该是为李家日进斗金之时,却分文不赚,还要养这么多人,缴纳这么多盐税,这笔银子去哪里才能弄到?”李钦使劲儿地摇着头。
“嗬!”王天贵反倒笑了,“这钱的来路,方才你自己已经说了。”
“什么?”
“就是李家在北五省还剩下的那三成铺子啊,只要卖了它们,还愁交不起盐税?”
“不行。”李钦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那都是李家当初开创基业的先人留下来的铺子,已经传了上百年,怎么能在我手里被卖掉?”李钦信誓旦旦答应了杨明轩大朝奉,一定要保住李家在北五省的生意,他这才放心回去。此刻人还没到京城呢,要是知道李钦把他做了一辈子朝奉的当铺卖了,岂不活活气死。
“李东家,你这可是糊涂了。想当年扬州十大盐商平分两淮盐场的收益,依旧个个富甲天下,可见盐利之巨,胜过天下所有生意。你眼下最重要的是一举打垮古平原这个对头,除此之外无大事。等你今后在盐生意中说一不二之时,金山银海任你攫取,到时候再把这些祖传的生意买回来就是。大丈夫行事当断必断,若是胶柱鼓瑟,只怕悔之晚矣。”
王天贵巧舌如簧,一席话说得天衣无缝,终于换来李钦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好!这样古平原就等于是已经完了。”王天贵满意地拍了拍李钦的肩膀,“我劝你还是出去看你娘最后一面,明天就要成殓了,你再不出面,兴许有人会起疑心。”
李钦抬头看看他,又看看隔着门缝漏过来的天光,重又将脸埋在双手中,发出一声深深叹息。
“这真是个天杀的狼崽子!”刘黑塔火冒三丈地举起一块端砚,重重地往地下一摔,砚台四分五裂。在场的人谁都没说话,眼中或愤怒或担忧,却都在瞅着瞧着沉思不语的古平原。李太太出殡当日,李家在两江生意人聚集的酒楼茶肆广贴讣文,这本属应当,出奇的是,在讣文的最后却又加了些毫无实据捕风捉影的话,隐隐指责李家死了人,是生意上的对手为报复,买通了李家仆人所为,换句话说是将矛头直指古平原。
“官府都没拿到凶手,他却言之凿凿,这足证此人心中有鬼!”讣文是郝师爷带来的,据他说,不只是市井,就连各处衙门的墙壁上也被人贴了这张满是胡言的白麻纸。
“这还不算,李家还向盐运使衙门递了禀帖,说是如今两江市面上盐价动荡,都是老弟你恶意压价所为,为了稳住盐价,李家决定将两淮盐场所有的产盐都自己定价自己卖,再不假手他人。”
“这是虚张声势!”彭海碗立刻说,“李家的财力再雄,也不能在短短时日内就在两江的另一半地盘上广设盐铺,何况他还要同时缴纳那么多的盐税。倘若是误了百姓吃盐,闹出民变,这个李钦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费掌柜等人还没来得及点头称是,古平原已经断然道:“他这是釜底抽薪的法子,等于是断了我从川地进盐的路,就算是进来了,也没法卖,因为我手上没有官盐哪,一卖就等于是自画供状,承认贩运私盐。至于彭掌柜说的嘛,李钦既然敢这么做,一定想好了退路。缴盐税的钱可以从别处挪,只要他弄到银子,官府不会问他这笔钱是不是打盐生意上赚的,一样可以缴税。”
“那盐铺呢?”刘黑塔不服气地问。
“可以用权宜之计,比如设盐摊,或者干脆用大车拉着卖。”古平原将目光投向郝师爷。
“敢情这些法子老弟都想过吧。”郝师爷佩服地点点头,“你猜得很对,李钦就是用设盐摊这个方法,将伙计派到四处,一张芦席便是一个店。为了对付你,他可连京城李家的颜面都不要了。”
李钦的办法虽然简单,但却有效,古家的这些人听了之后,顿时感到脖子像是被掐住了一般,呼吸都有些不畅快了。
“这么下去可不行啊,非马上想辙儿不可。否则不出两个月,主顾就都被李家抢走了,到时候就算有货也没了客人,那才叫等死呢。”侯二爷没有走,他知道回去后胡老太爷一定要问古平原的生意,自己稀里糊涂一问三不知,非挨骂不可,所以多留几日等着看个结果。他也是做老了生意的,而且从前就是做的这种邪路子,一听就知道,李钦下手既狠且准,从根上掐断了古家盐铺的活路,只怕古平原要大糟特糟了。
“世兄说得是。”古平原听了这些话,脸上的思虑不减,却也没有增加什么烦忧。看他的样子不像是被敌人兵临城下火烧眉毛,倒像是一局棋刚刚布子,在想从何入手方能步步为营。
别说刘黑塔是急性子,就连古平文一向温吞水的脾气都心急火燎,郝师爷、彭海碗、费掌柜、侯二爷等人都是精明角色,当然更是明白如今的形势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见当家主事的古平原还在不紧不慢,还以为他是母亡父病以至神志恍惚,恨不得屋中响声炸雷震醒了他才好。
“各位。”屋中一片烦乱嘈杂,众人议论纷纷,正在这个节骨眼上,门轻轻一开,一人走进来。几人一见,赶紧起身回礼。
“大嫂,你怎么来了?雨婷这丫头也真是,居然不陪着你。”古平文赶紧迎上来。
常玉儿经过一场大变,身损心伤,容颜清减了许多,脸色也愈发苍白,说话间依旧是勉力而言,看得人担心不已。
她的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却又有更多的哀痛被她隐藏在笑容之后,看了让人越发难过:“事情我都听说了。案子上的事儿,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能单凭李家一张嘴就要咱们去衙门回话。郝大哥,我说的可对?”
郝师爷多年刑名,当然熟知案牍,点头道:“他本来就是血口喷人,不过是撒土迷人眼罢了。要真是坐实了古老弟的猜测,那他巴不得官府不插手呢。”
“至于生意上的事儿,又不是一时半刻就会被人逼得走投无路,还得容古大哥再想想,依着我说,今日就先议到这儿,大家回去好生歇歇,真要有什么主意了,随时再过来商量。”
这两口子都如此笃定,众人再急也没法子,何况都知道常玉儿身子不好,彼此看看只好起身告辞。
“大哥。”常玉儿也跟着走出屋去,单叫住了刘黑塔,“李家步步紧逼,是把咱们当了死对头。古大哥要真是猜中了,那这个李钦就是禽兽不如,连爹娘都敢杀,还有什么事儿做不出来。这么看,金山寺上的事儿一定也是他们做的。”“老子屠了他!”刘黑塔的眼睛瞪得比牛还大,怒气冲冲就要往外走。
“不行。”常玉儿冷静地吐出两个字,她就是担心刘黑塔如此行事,才特意叮嘱。
“为什么?一命换一命,他、他害死了我外甥!”刘黑塔话一出口便知不好,赶紧去看常玉儿的脸色。
常玉儿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她摆摆手:“我没事。真凶是不是此人还在两可之间,就算是,这个人毕竟也是古大哥的异母兄弟,怎么报仇,由古大哥说了算。你不要轻举妄动,一切都听他的。”
刘黑塔把迈出去的步子收了收,犹豫地看了看妹子。
“还有一点。”常玉儿说话时,面容像是和田玉雕琢出来的,冷然而又坚定,“这是生意场上的恩怨,我既然嫁给了一个生意人,就相信他一定会用生意人的办法来与李家分个输赢,还古家一个公道。”
刘黑塔讶然地看着自己的妹子,仿佛从来不知道她有如此的坚强,他也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如此地信任着另一个人。
常玉儿身子虚,一口气说完,已是微微带喘,这才发觉肩膀上搭了一个人温暖的手,她回过头,柔和的目光望向自己的丈夫,就听他缓缓道:“放心吧,古家与李家该了的恩怨、该分的输赢、该给的报应、该讨的公道,一样都少不了。”
三日之后的傍晚,古平原秘访乔鹤年的府上。两个人本是无话不谈的好友,然而最近这些日子,彼此相见都觉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味道,话也越来越少,像这样摒人密谈,大半年来还是头一次。
等古平原走了,乔鹤年把自己关在签押房里整整三个时辰,郝师爷对此心知肚明,一直在院里等着动静。
直到第二天一早天边放了鱼肚白,乔鹤年这才唤来听差,交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上面打着火漆封缄。听差奉命而去,郝师爷见状这才赶到顺德茶庄去报信。
郝师爷却不知道,就在他走了之后,乔鹤年立刻命人备轿,直抵李钦的总铺。
李钦这些天一直是神情恍惚,下人脚步声稍重些,都能令他心烦气躁,索性让所有人的鞋上都包了厚厚的棉布,走起路来毫无声息,养的狗也都勒了嚼子,不许出声。更有甚者就连打更的更夫,都被他派人撵得远远的,不许在李府周围敲梆唱更。
今天是李太太出殡后,李钦第一次到盐铺视事。王天贵这些天寸步不离总铺,替他把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王天贵打定了主意,要一步步谋夺盐场,将李家和四大恒都彻底赶出去,只不过火候未到时,面上却是十二分地恭敬。面对李钦,他比之前对李万堂还要来得诚惶诚恐,简直是放低身位将自己视作李家的一个总掌柜而已。
李钦一到店中,王天贵亲自迎出来,然后又主动拿出账簿,一项项掰着手指头细说开支进项。见李钦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王天贵暗自一笑,忽然道:“李东家,你出手不凡哪。想当初李家对付古平原这个穷小子,从山西斗到陕西,从京城斗到徽州,处处受制于他,最后在两江还是闹了个难分轩轾,实在是没有面子。如今你甫一上位,就打中了他的七寸,我派人去打听,古家那些得力的掌柜都急得团团乱转,看来是无法可想了。就凭这一点,你这个东家就比李老爷强上百倍。”
“这哪是我的本事,分明都是你想的办法。”李钦嘴角带着苦笑。
“这是什么话,王某人区区几句进言,岂敢贪天之功,这都是李东家拍板定下来的计嘛,你可以到生意人喝茶讲事的地方去听听,哪个敢不竖起大拇指佩服你少年有为呢?”
“真的?”李钦眼中渐渐有了精神。
“当然当然。”王天贵笑呵呵道,“古平原那边已经慌了阵脚,一心只想拖住咱们,甚至不惜让手下的伙计将食盐半卖半送,开着盐船到水乡码头去卖盐,买半斤送八两,你听听,这不是昏招嘛。不过是为了延缓咱们得利罢了。可是他忘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咱们有盐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有什么?别看他现在蹦跶几下,等那几大仓的私盐卖光了,还不是一样完蛋。古平原已是徽商中公认的后起之秀,你与他年纪相仿,要是一举打垮了他,就在京商中树了一面大旗,再加上我在晋商中鼎力支持。要不了多久,你必定要取令尊‘李半城’之称而代之,或许将来别人要尊你一声‘李半国’呢。”
几番逢迎,总算将李钦脸上的愁云惨雾吹开了些,王天贵正要趁机提出,自己也可为其代劳,管些盐场中的事情,下人忽然来禀,说是两淮盐运使大人来访。“他来干什么?”一提到乔鹤年,王天贵就浑身不自在,他诬陷此人的长兄为匪,趁机玷污其嫂,逼得她自缢而死,一家人家破人亡。虽然乔鹤年当日在扬州说了,此事就此抛诸脑后,可是王天贵却总是担心他挟怨报复。
他本想让李钦出面,自己避而不见,可是转念一想,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自己的最终目的是一手攫取两淮盐场,难道那个时候还能不与两淮盐运使见面?想到这儿,他索性笑容可掬地与李钦一道迎出来。
“乔大人,真是请都请不到的贵客。今儿是什么好日子,哪阵香风把你吹来了?”
乔鹤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只怕不是香风而是冷风,本官已然寒彻骨了,你们却好似还在热被窝里做着发财的白日梦呢。”
“这……”李钦和王天贵同时一怔,李钦此时当然要拿出盐场主事人的身份,他故作深沉地问,“乔大人,以往几次见面,咱们之间都素有不睦,听说你与王大掌柜之间也有心结。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我已然掌管了李家,也就等于是掌管了两淮盐场,与盐运使大人正该‘两好合一好’,彼此勠力同心,协助大人办好两江盐政。过去的小小恩怨,还望大人不计小人过。”
“本官岂会为了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特意上门寻衅?”乔鹤年不屑地说,忽然加重了语气道,“我说你们在做白日梦,一点都没言过其实。这些天,你这位李东家和旁边这位王大掌柜是不是觉得刺中了古平原的要害,可以看着他慢慢流血而死,等到那个时候,两江大好的盐生意就尽归你们所有,金山银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了?”
“这……”李钦知道乔鹤年与自己的死对头交情不浅,担心他有意来此试探,一时拿不准如何回话,看了看王天贵,发觉他也正在沉吟疑惑。
乔鹤年见他们都不说话,冷笑一声,忽然张口背了一段话,把李钦吓了一跳。
“这信上的内容,你怎么会知道?”那封密告古平原走私的信,被李钦锁了起来,只有王天贵曾经看过,却不料乔鹤年竟能随口背诵。
“信是我写的,找下人誊录后送给了你,我当然能背。”乔鹤年很满意地看着面前二人微微张大了口,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
“我这个盐运使做的是朝廷的官儿,拿的是朝廷的俸禄,并不因为以前的情义就帮着姓古的,也不因为过去的嫌隙就打压姓李的,那封信就是明证,现在你们可信了吗?”
李钦惊讶地看着他,虽然点了头但还是不明白。乔鹤年也不想过多解释,他从袖中拿出一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
“这是昨天古平原给本官的,他希望本官能以盐运使的身份,将这份条陈递到京中,经由户部尚书转呈皇上。他竟要假本官之手,改一改本朝盐务‘引岸专卖’的制度,这份决心可是了不起啊。”
盐运使是四品官,归户部直管,虽然也能递折子言事,但必须经由该管的上级官员转呈,而且一般来说,上面的官员最多只能随口问问折子中写的是何事,并无权驳回,更不能私自拆看,否则就是大不敬之罪。比如雍正年间户部司官孙嘉淦要上书皇帝,奏请新铸铜钱所用铅铜比例,户部满尚书葛达浑嫌他多事,妨了天下官员收取火耗的财路,于是将原折扣下。孙嘉淦性烈如火,与葛尚书就在太和殿外厮打一团。雍正问明之后,以隐匿奏折的罪名,革去了葛达浑的官职。从此以后,就没有官员敢触这个霉头了。
“你们看看吧,这份条陈要是被军机处准了,你们还能笑得出来?”乔鹤年把那叠纸甩在桌上。
李钦惊疑不定地拿过来,刚读了题目就浑身打了一个寒颤,读下去越看越是惊心动魄,简直就好比捧着一份验明正身即刻开刀问斩的钉封文书,而被绑在法场上等着挨着一刀的,正是自己。全看完了,他这才发觉额头上已经布满了冷汗,再看看王天贵,就见他僵坐在座中捧着信纸,手也在微微地发着抖。
乔鹤年见他二人如此,随即冷笑一声:“‘釜底抽薪’的确是条好计,你们在用,古平原也在用,只不过他比你们用得更加得心应手。何况你们只看到了对手的生意,他看的却是天下的生意。李东家,这次该输得心服口服了吧?”
李钦怔怔地望着手中的条陈,待要反驳却吐不出一个字,手一松,那叠纸哗一声散落在地,他的人也随之坐到了椅子上,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一样。
王天贵起初也是微微发抖不能自已,可是他毕竟是生意场的老狐狸,稍缓一缓便猛然抬头,不甘心地喊道:“乔大人,这份条陈递出多久了,可能追回?”
“给朝廷的奏折岂有追回之理,又凭什么追回来?”乔鹤年紧盯着他问道。王天贵站起身,走到李钦面前,扳住他的肩膀,用力摇了摇,如同困兽般低吼一声:“李东家,该你说话了,乔大人凭什么为咱们把这份条陈撤回来,你说!”
李钦这才仿佛惊醒,下死眼盯了散落一地的那些纸,抬起头直视乔鹤年,说:“只要能撤回这份条陈,我情愿把盐场分给你三成。”
乔鹤年凝视许久,见李钦目中毫无反悔的意思,忽然抚掌大笑:“好好,有李东家这句话就够了。我是管着盐务的官儿,若是拿了三成的盐场,朝廷可是会要我的脑袋。”
他话锋一转又道:“其实我也不过是看看李东家的诚意,只望李家今后在盐政上能不让乔某为难,如此足矣。我又岂能单凭着区区几页簿纸,就收了京城李家的三成家产,那岂不成了大笑话。”
他这一收一放,别说李钦,就连王天贵也摸不着头脑,试探地问了句:“听乔大人的意思,这事儿还有缓儿?”
“实话告诉你。听差我是派出去了,信也带了去,不过是哄哄旁人罢了,其实里面只是给我户部几位同僚的问候书信罢了。这份条陈我也并未誊抄,你们眼前的便是古平原拿来的原件。”
“哎呀!”王天贵悬着的心登时落地,抢先一躬到地,“大人,您这好比是两淮盐场的再生父母,这份恩德可是重如五岳,深如天渊。”
李钦也赶忙跟着道谢,乔鹤年由着他们把客气话说完,不知不觉间又端起了官架子,点头道:“做此官行此礼,我在两淮做盐运使,当然事事要为两淮盐场考虑。古平原此举实在冒失,我又与他交好,实在不能当面驳他,只好虚与委蛇,将此事压下再说。”
“古平原此举分明是沽名钓誉,大人压得好,压得妙!”王天贵连连点头。
“可是这件事早晚会露馅。古平原认识的官儿又不止我一个,他换个人再递上去,只怕你们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乔鹤年端起茶杯,慢条斯理道,“你们等着看古平原坐吃山空,他却在等你们坐而待毙。一旦朝廷准了这份奏折,古平原就会马上大举反攻,凭借他在川滇已经建立起的庞大货源,立刻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运进大批盐,将你们的财路统统堵死。那可是摧枯拉朽般的速度,一转眼,李东家名下恐怕就只剩下人去屋空的几间铺子了。”
李钦方才冷汗涔涔而下,正是想到了这可怕的后果。如果说李钦断了古家盐铺的进货是打中了古平原的七寸,那么古平原的这份条陈简直就是砍掉了李家的脑袋,从根上把李家的这棵摇钱树给刨了,李钦焉能不怕不惧。
到底是什么条陈呢?古平原在条陈中细数了引岸专卖带来的种种弊端,又将当年陶澍盐务改制的制度作了修正,阐述了一个既能平抑盐价,稳定民心,又能使得盐务放之四海而皆准,成为大清朝财政利薮的“办法”。以八个字概括就是“广开盐路,盐通天下”!让西北盐湖盐池、西南盐井、东南盐场所出产的盐能够不受地域限制,不被昔日扬州盐商那样的豪绅所把持,像普通货物一般在全国流通贩运,将盐利分润万民,以此打通盐路,做盐生意的人会遍及全国,盐税自然倍增。
古平原在条陈中痛陈“商力极疲,课项久悬”“舍此别无良策”,同时预言“人知其利,远近辐辏,盐车盐船必衔尾抵岸”。总之,此法可以利国、利商、利民,有百利而无一害。
百利兴许有之,“无一害”可就未必。要不是因为一父所生,李钦就要骂遍古平原的十八辈祖宗了。他是京城李家的人,对朝廷的事儿本就比其他商家更知根知底,深知如今朝廷最难的就是国库枯竭,否则恭亲王又怎会为了几百万两银子,就答应李万堂办什么万茶大会?古平原的这个条陈有理有据,而且连怎样运作的一整套办法都写得详详细细,是个拿来就用且立竿见影的办法。
按他的说法,施行的当年就可带来至少一千万两的国税,而且毫不加重商人、平民的负担,完全是从新开的盐路中分润取利。李钦相信朝廷重臣看了这份条陈一定会动心,商议之下八成会奏请两宫皇太后下旨颁行。到了那个时候,就像乔鹤年说的,古平原凭借川盐就能把自己彻底打垮,而自己坐拥的两淮盐场不仅不能取利,反倒因为巨额盐税成了压垮骆驼的那根稻草。
更何况古平原背后还有财力庞大的徽商支持,而自己卖了老铺,那些跟了李家一辈子的老掌柜都黯然而去,已经断了后路,李钦一念及此,后脊直冒凉气,他再次一揖:“大人即来示警,想必有良策教我,若能过了此难,李钦发誓,只要李家掌管两淮盐场一天,必以大人马首是瞻。”
乔鹤年要的就是这样一句话,两淮盐运使是天下第一肥缺不假,但也是出了名的冲难繁疲之职,历任官员要么是像乾隆年间的“国舅爷”高恒,因为收受巨额贿赂而被斩阙下;要么就是夹在朝廷和豪商之间两头受气,一旦闹出乱子,必是丢官罢职。但也有例外,手腕高超的盐运使,能收服盐商为己所用,将盐政运转自如,这样的人物当然很快就会受到朝廷赏识,是升官图上的终南捷径。
乔鹤年当然爱财,不过对钱财他有自己的看法,权力才是世界上最大的财富,黄金白银不过是攫取权力的工具罢了。李钦以三成家产作为谢礼,他不是不动心,但他要的是两淮盐场的主人对自己的绝对服从,他要这块垫脚石俯首帖耳,这样才能稳稳当当地踩着它拿到那顶红顶子。
因此乔鹤年对李钦是又打又拉,此时换上笑脸道:“办法当然有,还是我在扬州设宴时说的那句‘和为贵’。只要李东家肯把盐场的盐照旧卖给古家盐铺,我愿意做个和事佬,居中调停,让李家盐场有利可图,古家盐铺有钱可赚,大家皆大欢喜,我这个盐运使也做得安心。不知李东家意下如何?”
“这……”李钦一时还考虑不清是否应该答应下来,王天贵在旁拽他的袖子,使了个眼色。李钦再看看笑着望向自己的乔鹤年眼中锐利的眼神,终于重重点了点头。“这我就放心了。稍停我再摆一席和合宴,你们兄弟饮上一杯和合酒,‘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共同经营这盐场盐铺,吾愿足矣。”
乔鹤年告辞转身,走到门口忽又回头,看了李钦一眼道:“当初你找漕帮的那位大阿姐帮你运私盐,今后最好不要再与此人碰面了。”
“这是为何?”李钦疑惑地问。
“她可不简单,没入漕帮之前,给大名鼎鼎的陈玉成当过老婆,又被僧王收了做妾,现在不知为何又到了漕帮。你是本分的生意人,何必招惹这种叛匪妻孥呢?”
说完,乔鹤年转身走出去,康七跟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您不是说那个女人咱们也不能招惹吗,说给这些生意人听难道不要紧?”
乔鹤年道:“李钦和王天贵捆在一起都不是古平原的对手。我担心他手握良策,顺风旗扯得太足,不肯与李家讲和,这只不过是给屋里那两个人加点筹码罢了。”
他说的那两个人自打乔鹤年走后,便一直对坐无言。过了许久,王天贵抚了抚剃得崭亮的脑门,谓然一叹:“这还不如不做。半途而废,又搭上了李家的那些老铺,想不到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倒没什么,李东家的面子可是被扫得一干二净了。”
李钦咬着牙没说话,王天贵瞧了他一眼,自顾自说道:“古平原那个办法我是细细看了,嘿,此人确实才高八斗,非常人所能及。假以时日,徽州古家的声光必定要掩盖住所有商人世家。我老了,大不了退出商界,眼不见心不烦。我就是替李东家难过,到时候满耳古家,甚至堂会上遇到了,还要奉人家坐首席,自己举杯相敬,满脸赔笑,那可真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咣”地一声,李钦重重捶在桌上,瓷杯瓷碗滚落在地摔得粉碎。他站起身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猛然回头,眼里放着又白又亮的光,嘴角牵着一丝狞笑:“我以前心太善了,总想着让他给我低个头就行,想不到是养痈遗患,看来非拿刀把这块疮剜了不可。”
王天贵眼前一亮:“你想怎么做?”
李钦示意他附耳过来,密密说了一番话,王天贵听完了,身子向后靠了靠,反复打量了李钦几眼,像是从没见过这个人。他又垂下眼皮想了想,忽然道:“事儿我来办,保证天衣无缝。不过事成之后你把方才说的那三成转到我的名下。”
“行!”李钦盯了他一眼,想都没想便一口答应。
“办法不是我想的,我不过是拾遗补阙罢了。”在古家盐铺的屋中,有几个人也正在密谈。说话的是一脸倦容的古平原,他写那份条陈足足两天两夜没合眼,全靠一杯杯的酽茶提着精神,自打从乔鹤年那儿出来,他便在等着郝师爷,这第三晚还是没睡。
“这是前任两江总督陶澍的盐务改制篇,再加上几十年来,胡老太爷因心存遗憾,总是在考虑盐务上的事儿,拿它做消遣,得闲便添上些想法和点子。我来两江之前,他老人家找我谈了几次,把这套办法细细说给我听,不然我又不是神仙,哪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想出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法子去打动朝廷。”
“那也很了不起了。这本是用在两淮的盐务制度,东家却能跳出这个拘束,放眼整个大清国,让盐之为货,能造福一国,遍利商民。我钦佩东家的正是这一点。”费掌柜不住地点头赞许。
古平原微微笑道:“从前我跟二弟说过,商人有一隅之商,亦有一国之商,就看你能想到哪儿、做到哪儿。商战如同博弈,盯住边角一味围堵便落了下乘,放眼整个棋盘,只需在关键处轻轻一点,便可扭转局势反败为胜。还有便是‘借势不如造势’,李家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借着两淮盐场的势,可是我偏偏不在这上面与他纠缠,而是造出一个‘盐通天下’的新势,造势之前便已确立了优势。而他原本的仗势没了,再想入这个局,就要按我的规矩来办,又或者我根本不让他入局,他亦是徒呼奈何。”
这是商场中的上乘奥理,几个人听了都若有所思,房中一时静了下来。
“话先说明白。我只是看到听差奉命而去,至于信中是不是这盐务新篇,那可就不好说喽。”郝师爷打破寂静,他对乔鹤年这位“东家”始终是心存顾忌。
“这位乔大人确实功名心重,在盐城杀了几十个囚犯去立功才当上了两淮盐运使。这样的官儿,不见得会把交情放在心上。”彭海碗面带忧色,“要知道,两淮盐运使是天下第一肥缺,靠的就是引岸专卖的官盐制度,东家这个条陈等于是让他自掘长城。他虽然答应了,可是会不会照做,确实难料。”
“这份条陈算是个试金石吧,我也是用它来试试彼此的交情。他要真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也无妨,十几日之后京中的消息就会传回来,到时候我再找人改递便是。”古平原看了看大家,又道,“乔大人要真是顾及交情,愿意为我如此牺牲,古某当然也不会亏待朋友。这个办法一旦得到朝廷许可,便是全国推行的大政务,总要有人出来主持大局,甚至会像管理河务的东河总督,管理漕务的漕运总督那样,设立一个盐务总督。当然以乔大人的资历不可能一蹴而就,不过两淮盐运使是天下第一盐务官,他沿着这条路升上去,旁人难以企及。到时候古某会向朝廷进言,将这份条陈的功劳归在乔大人头上,助他一臂之力。”
原来古平原替乔鹤年想的是这么一条康庄大道,也真难为他能面面俱到,郝师爷叹了口气:“老弟总算是仁至义尽,接下来就看乔大人的了,咱们等京里的信儿吧。”
出乎意料的是,信儿来得很快。十日之后,古平原便接到漕督衙门的命令,要他即刻到清江浦总督衙门,不得有误。送令而来的是四名漕标官兵,领头的是一名把总,脸板得如同石头。彭掌柜好茶好酒,暗中又递了一张银票,却连一句话都没换回来。
“这事儿有点不对啊。按时间推算,五日到京已然是算快的了,这十日打个来回,是刚到就往回返,难道说朝廷接到奏折当日便做了决定?”彭掌柜怎么想怎么不对,自己就先摇头,“再说也不该漕督衙门来叫人,盐务上的人应该通知江宁藩司和盐运使才对,这可真想不明白了。”
刘黑塔要跟着去,那把总坚决不许,古平文和闻讯出来的常玉儿也是疑惑不已。那漕标把总一刻不停地派人来催,催得人心烦意乱,古平原见拖下去不是事儿,起身道:“也不见得会有什么事儿,许是官府找商人捐输罢了,何必大惊小怪。我走一趟,你们不用担心。”
“不!”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开口,几人同时回头,惊见本在卧床养病的李万堂正不知何时站在了二门处,他一手扶着门,神情尽管虚弱,眼睛却牢牢地盯在古平原的身上。
“一定是有极坏的事情,你要当心。”
李万堂说的一点都不假,一路上还无事,可是等到了漕督衙门门口,古平原翻身下马,一只脚刚着地,几个士卒如同猛虎扑羊一般涌过来,抹肩拢背将古平原五花大绑,古平原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已经被推到了漕督的大堂之上。
“大人!”古平原猝不及防,又惊又怒,见总督吴棠端坐正堂之上,那个打过几次交道的吴师爷一脸阴笑地站在旁边,他抗声道,“草民不知犯了什么罪,明明是说有事相商,为什么要绑我,难道我是囚犯吗?”
“这话说得有意思,你可不就是个流犯嘛。”吴棠脸上似笑非笑,眼中闪着一抹阴寒的波光,“在城中抓你本无不可,但你奸猾无比,在江宁城中颇得官府中人的赏识,兴许就会找到什么靠山来脱身,所以本官才命人将你诱擒。”
“朝廷已经赦免了我。大人岂可又因此而问罪。”
“非也。本督今日将你擒下,不是因为流犯之罪。”
吴师爷插口道:“古平原,你这个奸商,为了赚钱无所不用其极,事情都是你自己做下的,事到临头何必喊冤呢。”
古平原一听就明白了,这说的还是前番为了筹粮,自己在京中造作流言,使得漕督衙门贱价卖粮一事,想不到吴棠居然耿耿于怀,睚眦必报,隔了这么久还来报复此事。
“当时粮价居高不下,为救万民,古某不得已出此下策,若是按照粮价本身而言,漕督衙门并没有损失,只不过没有赚到昧心钱而已。”
“大胆!”吴棠气得一拍惊堂木。
“古某胆子本来就大,当初面对僧王也曾讨价还价。不管是王爷也好,总督也罢,既然谈到生意,不过是一个买家,一个卖家,并无尊卑上下。”古平原不卑不亢地直视堂上,。
“好一张利口。僧王已殁,由得你说嘴。可本督的夹棍却不是摆设,来人,动刑!”
“大人且慢!大清律也不是摆设,即便动刑也要有个缘由!难道就因为我买了漕督的粮食,就要拷打我不成。”古平原也急了,冲着吴棠喊道。
“谁和你说粮食的事情了?”吴棠冷笑一声。
“不是那桩生意?”古平原迷惑不解,“那为什么抓我来此?”
“古平原!”吴师爷在旁道,“你方才自称胆大,不错,要论起胆大妄为,你可算两江商人中的头一号。居然敢把掺了毒的盐卖给运河沿岸的村民,一村上下死了二十几口人,还有更多的人至今生死未卜。”
古平原乍听这个罪名,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惊怒交加地扬声道:“哪里有人会蠢到给自家卖的盐里下毒?这分明是栽赃。”
“你说栽赃,可是贩卖毒盐的是你古家的船,这条船连日来在运河来来往往,附近村民都看熟了的。”
“那条船呢?卖盐的伙计呢?物证人证若在,古某愿意当堂对质。”
“你向本督要人证物证,本督还要问你是不是已经杀人灭口,沉船灭迹了呢。这是开国以来罕有的大案,既然发生在运河上,理当归本督来审。你还不从实招来吗?”
听到这个话,古平原忽然安静了下来,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极为可怖的陷阱,这个陷阱也许不算精巧,但却异常凶险。布这个陷阱的人将案子与运河联系在一起,其目的就是把自己推到漕督衙门,给余憾不惜的吴棠一个公报私仇的机会。而真凶之所以悍然杀掉几十人,就是要造出一个血染运河的重大案情,为平天怒人怨,总督有权便宜处置,换句话说可以请出王命旗牌将自己立斩,这也正是凶手的目的所在。只要自己人头落地,就算将来能够洗刷冤屈也迟了,何况人已死,案已破,要官府自承杀错了人,那更是难如登天。
“古平原,‘人心似铁非似铁,官法如炉真如炉’,你既然当过流犯,应该识得大刑的厉害,我劝你赶紧招了吧,不要让皮肉受苦。”
古平原这时候已经横下一条心,反倒什么都不怕了,他站起身平视着吴棠:“吴大人,听说你历任州县,做了这么多年官儿,也审过不少案子。今日之事分明疑点重重,譬如说我在自家的盐里下毒,难道就没有想过今日的下场,除非我是想自杀,不然岂会做这样的傻事。你却不分青红皂白就要陷人以罪,公堂上你最大,古某已然无话可说。”
“放肆、放肆!”吴棠连连拍着桌案,震得签筒簌簌抖动,“嘿嘿,本督小瞧了你,这从流犯大营里出来的生意人果然令人刮目相看,不过本督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
“来人,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衙役上来不由分说将古平原拖到廊下,一五一十地重重打落,这板子都是大毛竹所制,刚中带柔,磨得滑不留手,握处用布条缠紧,狠狠一板打下去,立时皮开肉绽。衙役都是看人下菜碟,眼见总督发怒,谁肯留情,这五十板什么时候打完的,古平原并不知道,他在其间昏过去三次,每次都是凉水淋头被浇醒。
“这死去活来的滋味不好受吧?你来看。”吴棠指了指地上的几个盐包和跪着的人,“这就是你古家盐船上卖出去的盐和家里死了人的苦主。你要的物证、人证都全了。我劝你还是画押的好,否则立毙杖下被活活打死,还不如被一刀砍掉脑袋来得痛快。”
古平原虽然痛彻心扉,连站都站不起来,可是他心里还是明白,吴棠今日是无论如何也要致自己于死地,不画押就是死在刑杖下,画了押则死于鬼头刀下。
横竖都是死,绝不能背这个骂名。古平原趴在地上,咬着牙向上道:“大人怎么也糊涂了?自康熙朝便有法度,刑毙犯人哪怕是死有余辜,主审官都要担处分,大人前程似锦,何必为了草民犯这个罪戾。”
“嗬,你敢威胁本督,我今日就……”
“大人。”吴师爷眼珠一转,他倒是觉得古平原说的有理,“为了姓古的找这么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实在犯不上。”
“那依你说呢?”
“诚如大人所言,人证物证既然都全了,犯人狡诈奸猾,就是不肯招供,难道就算了不成?若是杀他为民伸冤,现在又何尝不可呢?”
吴棠一拍脑袋:“本督糊涂了,请王命旗牌杀人,本就无需口供画押。来人,立到后院龙亭将旗牌请出,传令清空法场,命县衙派个刽子手来,本督亲自监斩。”
他二人的话,古平原在下面听得清清楚楚,心里登时一凉。大变迭生,就算有什么应变的法子,也要有个缓冲的时间才是,一时半刻就要开刀问斩,那真是无法可想了。再说这里无亲无故,别说找人想办法,就是想找收尸的人都办不到。
要是换了旁人,两眼一闭,认命也就算了。古平原却一直在想办法,他将目光盯在吴棠和他身边的这位师爷身上,忽然心中一动,解铃还须系铃人,或者可以一试。
“大人!请让草民写一封信留给家中,难道这都不能答应吗?”
吴棠瞥了他一眼:“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罢,就让你留信一封。”
“小人此刻心摇手抖,只能口述,还请师爷代笔。”
“哈哈哈!”吴棠大笑起来,“你到底还是怕了。这民怎么能和官斗呢?你一味硬挺,吃亏当然在眼前。好了,吴师爷,你就满足了临死之人的遗愿吧。”
总督发话,吴师爷只得照办,将古平原引到签押房,铺开一张信纸,没好气道:“只有一页纸,长话短说!”
“我也只有一句话。”古平原忍着痛道,“信上就写‘请将三十万两银票交付来人’即可。”
“什么?!”吴师爷手一抖,豆大的墨汁落下污了信纸,他一拍桌子,怒道,“姓古的,死到临头还敢戏耍人,你难道还想多受点罪吗!”
“古某并无半字虚言。”
“哦,这么说你是打算贿赂我。”吴师爷凝视他半晌,摇头道,“这案子凭谁都压不下去,与其等到京里刑部过问,不如速速结案,这是我给总督出的主意。反正有你这个盐船东家在,领了这个罪也是名正言顺。我岂能出尔反尔,为你脱罪。再说,除了你以外,也找不出更合适的人来抗这个罪名。”
“吴师爷,平心而论,你觉得我不冤吗?”
“嗐,就算有什么冤屈,人间打输了官司,地下不还是有城隍嘛,你到那儿去诉冤吧。”吴师爷轻描淡写地说。
“说得好!”古平原一字一顿道,“只可惜到了城隍那儿只能烧纸钱,这白花花的三十万两银子却给不出去。”
“这钱我倒是很想要,可惜却没本事拿。”
“不,你有这个本事。”古平原全神贯注地对付吴师爷,连身上的疼痛都忘了,“我不求别的,只要多留我三天性命即可。”
“三天,怎么留?”吴师爷一皱眉。
“那就看你师爷的手段了。方才在堂上,我看吴总督很是听你的话。三年知府才十万两白银,你留我三天命,我给你三十万。”
“三日之后可还是斩罪啊。”吴师爷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别说斩罪,就是剐,古某也认了。”
“痛快,既然如此,我去试试。”三十万两银子可以在秦淮河畔开三五家酒楼了,吴师爷当然心动。进了内堂,他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说是半日审结杀人,太过仓促了些,外人看来仿佛儿戏。不如再用三天时间多搜集些证物证词,将此案办成铁案。再贴出安民告示,写明古平原的问斩时辰,让附近的百姓齐来围观。如此大案,真凶三日便当众伏法,正好可以借此博得一个刚正睿智的美誉。
吴师爷跟了吴棠这么多年,深知他贪权好名之习,对症下药一剂见效,吴棠欣然同意,吴师爷则美滋滋地等着那三十万两银子进账。
消息一传回江宁,顺德茶庄顿时炸了窝。刘黑塔还没等来人说完,便一蹦三尺高,还没等他大声喊出来,常玉儿已经走到他面前,那双如冰湖凉玉般的眸子,让刘黑塔一下子定住了,讷讷道:“妹子,三日之后便要开刀问斩,这可耽误不得。”
常玉儿像没听见似的,转过身道:“古大哥既然不在这儿,你们听我的可好?”
“大嫂,你说吧,我、我听!”古平文急得落泪,见有人出来主持大局,第一个点头,其余人也都跟着点了头。
“一是人,二是银子。除了费掌柜,其余人放下手头所有的事儿,立刻赶到清江浦去,到了那儿再商量对策。把所有能动用的银子也都带去,以备不时之需。”
这两条自然无人反对,可是常玉儿下一条命令却是让众人面面相觑。
“除此之外一切生意照旧,告诉伙计们打起精神,让账房支银子,给所有伙计做套新衣裳。”
“妹子,这是做什么?”刘黑塔摸着大脑袋问。
“我要让古大哥回来的时候,看见买卖比原先更加红火。更要让两江人都知道,古家一定不会有事。”
等这帮人或骑马或乘车,怒马如龙卷地而去,李万堂也从顺德茶庄走了出来。这是他自从毒伤以来,第一次走出茶庄。
他沿着街道缓慢地走着,路过鸡鸣寺,向内深深看了一眼,紧接着便收回目光,一步不停地来到原本是自己的府上。
“老、老爷……”看门的下人原本在半打着瞌睡,一见李万堂出现在眼前,立马瞪大了眼睛,嗫嚅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少爷呢,让他出来见我。”
“这……”
“去叫他!”李万堂身子虽是虚弱,目中威严却丝毫不减。
“老爷别急。实在是东家,哦不,少爷、少爷几日前便出去了。”
“出去了,去了哪里?”
“……”
“说!”
下人咽了口唾沫,为难道:“小的也是顺耳听到马号备车,说是去清江浦。”
话方出口,对面的李万堂面色已然惨变,他闭上眼痛苦地摇了摇头,眼角竟慢慢滚出两滴泪。
“清江浦、清江浦……”李万堂念叨着这个地名,往日不可一世的威风仿佛一下子全都消失了,蹒跚而去的只有一个老人半躬的背影。
“我有个主意,也不算好,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郝师爷一口口喷着烟,眼睛已经熬得通红。
“都这个节骨眼上了,有主意就说吧。”刘黑塔恨不能把那烟袋抢过来一把撅断。在场的人几乎都跟郝师爷一样,双眼发红,神情委顿。他们自从接信赶到清江浦,几乎就没睡上超过两个时辰。来到清江浦,常玉儿包下了本地一家大客栈,两间内外打通的上房正好做议事之用,其余房间供人休息,可是众人几乎都待在议事的上房里,谁也不愿将宝贵的时间拿去睡觉。
时间实在太短了,眼见一时一刻过去,办法还是没想出来。刘黑塔急得准备重金去找几个亡命徒,干脆劫牢反狱把古平原救出来,之后远走他乡,大不了躲一辈子,总比死在这儿强。
“不。”常玉儿刚刚从牢里回来,这些天古家花钱如流水,虽然不能把人救出来,可是买通了大狱里里外外的牢头狱卒,不仅可以进去探望,而且还带了一个郎中去为古平原医棒疮。
想到在大狱里的情形,常玉儿心里一疼,险些坠下泪来。古平原的伤煞是吓人,皮肉肿起足有二指高,满是紫色的瘀青,肿起的地方绷紧了皮肤,在油灯的照明下反着亮光,像是随时会绽开。而被打出血的伤口有的已经结了痂,却还在渗着红黄相间的脓血,另一处大的伤口如同婴儿的嘴,向外翻着露出红色的血肉。
还好请来的那位郎中治过不少棒伤,家中存有用耗子崽儿熬成的油,加上几味凉血止痛的药材,对治疗棒疮有奇效。但是这种药油铩得伤口如同被撕开般剧痛,古平原怕妻子担心,始终强忍着,将牙齿咬得咯咯响,听得常玉儿心都要碎了。
“救得了便救,救不了那是我命中该有此一劫,也无所谓了。关键是你和弟弟妹妹们要好好活下去。”古平原听妻子说了狱外的各位亲友正在苦寻良策,看着妻子忧虑的目光和憔悴的面容,他反倒笑着安慰常玉儿,“我已经很胡闹了,花了三十万两银子,买了三天的命。我想就是皇帝老子活上三天也花不了这许多钱,也算临死之前过了一把皇帝瘾吧。”
“古大哥说了,他的命并不比其他人的命金贵,不许任何人铤而走险,冒着性命之忧来救他。”常玉儿一边重复,一边看着刘黑塔,“我们夫妻俩都是这么想的,所以谁也不许轻举妄动,不许去冒险救人。”
“那、那就让这三天白白过去?”刘黑塔急得在屋里团团乱转,不时还拿拳头砸墙。大家谁不心烦,一开始还忍了,后来便怒目而视,见刘黑塔一副找人打架的样子,最后还是古雨婷将他拉到屋外,也不知怎么一番数落,刘黑塔蔫头蔫脑进了屋,往墙角一蹲不吭声了。
郝师爷一开口,刘黑塔憋了半天,腾地一下站起来,倒把郝师爷吓了一跳,他不言声用烟袋指了指墙角,见刘黑塔蹲了回去,这才开口道:“大清律上其实有不少空子可钻,比方说‘临刑喊冤’就是其中之一。”
“郝大哥,你说得再细些,这临刑喊冤我怎么没听过。”常玉儿将身子微微前倾,紧盯着郝师爷不放。
“这是为含冤之人设的最后一次伸冤的机会,而且只限那些被判了斩立决的犯人可以使用这个权利。犯人在被带到法场之后,如果临时喊冤,那么不管是皇帝勾决的死囚,还是用王命旗牌立斩的犯人,都必须立刻被带回牢房,由先前那位主审官会同一位品阶相当的官员,联合重审一堂,倘若发现真的有冤屈,那便要改判或者延判,如果没有发现可以翻案的证据,那便一切照旧,还是押赴法场处决。这便叫做‘临刑喊冤’。”
“既然是这样,好死不如赖活着,每一个死囚都应该巴不得用上这个权利才是,最起码能多活几天。”古平文说的正是大家心中想的。
彭海碗点头道:“我在江宁做生意二十多年,省城的法场杀人多,我倒是见过两次临刑喊冤。犯人真的被带回收监,不过少则三日,多则五日,还是免不了掉脑袋,而且听说重审的时候用了刑,白白多遭了一回罪。”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斩立决的案子大多是案情清楚,犯人知道自己到头来还是要吃上一刀,虽然能多活几日,可是过堂的时候,衙役恨他多事,害得自己受累,动刑还要加上三分力,既然早晚要死,何必再受活罪呢。死囚一进了牢里,便有狱卒将内情讲给他听,其实就是变相地警告他不要节外生枝,他又怎么敢临刑喊冤呢?”郝师爷把话说完了,磕了磕烟袋,最后又加了一句,“像这样的案子,又遇上这样的官儿,喊一声冤枉也不过就是延命数日罢了。所以我说这是治标之法,不是治本之策。”
“且慢。”常玉儿像是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边听边苦苦思索,问道,“重审时,与吴棠品阶相当的官儿,会是谁呢?”
“他可是赐了尚书衔的一品总督,就算是寻常总督也不过正二品,除非是……”郝师爷思量着,慢慢抬头道,“曾国藩?”
“对,就是曾大人。他很是赏识古大哥,为人又明利通达,总不会与吴棠沆瀣一气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吧。我听古大哥说,陷害他的人之所以不在盐铺里下毒,偏偏要在盐船上,就是为了避开两江总督,将这个案子交到漕运总督衙门。看来真凶对曾大人颇有顾忌,也许这正是死里逃生的机会。”
“这也难讲得很。官官相护本是常事,赏识是一回事,可是为了一个生意人与地方大僚破脸,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彭掌柜沉吟道。
常玉儿站起身来到窗前,咬着下唇想了一会儿,回身道:“不能眼睁睁看着古大哥含冤而死。既然没有别的办法,总要做点什么,那只好寄希望于两江总督了。”
众人默然点头,“彭掌柜!有件事还有劳烦你。”常玉儿忽然道。
“哎,嫂夫人有话请吩咐,我就是跑断了腿也甘愿。”
“请你去一趟南通,找到当地望族张家,将这里的情形讲给他家的小少爷听。”
“啊,好好。”彭掌柜虽听得一头雾水,但先答应了再说。
常玉儿又叫着侯二爷的名字,请他马上回徽州,将此事通知胡老太爷。她同时派出一个伙计回江宁,让费掌柜传下令去,古家盐铺所有的伙计要将古平原蒙冤受屈一事告知两江三省的所有主顾。至于刘黑塔和古平文,常玉儿让他们去一趟被下毒的村子,详细问问当时经过,毕竟就算是重审,也要按照大清律来审,喊一万句冤枉也比不上抓到真凶来得有用。
这一连串的命令说完,屋中人彼此相望,都搞不懂常玉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郝师爷到底是官府中人,犹豫着问道:“弟妹,你难不成是想将此事闹大?这杀与不杀都在官府的一纸判令,就算消息传了出去,又有什么用呢?”
“我曾经陪着他死过一次。”常玉儿说的是在西安,僧王要斩古平原,常玉儿得知后,独闯巡抚衙门,要求陪着古平原一道去死。
她的声音很是平静:“我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要是他也离开了我,那我生无可恋,必然要追随他而去。所以吴棠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这样的冤屈不能无声无息地承受,我要知道的人越多越好。你们去告知的这些人,都亲眼见过古大哥的义行善举,特别是那些穷人家,要是没有古大哥,他们就得受两淮盐场的高价盘剥。我要他们知道,如果今后还是要受苦,那是因为官府错杀了一个好人。”
深夜,清江浦的街头吹着阵阵凉风,衣衫单薄的人已能感到初冬的寒意,街上行人稀少,临近官府的街道更是无人驻足,否则一不小心被来往巡查的官兵盘问,还要花钱才能免灾。
就在这样一片寂静冷清中,从石板路上远远挑来一盏硕大的灯笼,一个人施施然走来,下人在身后半步用灯笼照路,亦步亦趋跟着。
“今儿还真是冷。去,到那边酒铺买瓶老酒来。”那主子吩咐道。不多时酒买来了,他却没有打开,而是提在手上,继续前行,转了两个弯来到了本地大牢前面。
离着还有二十余丈,便有守门狱卒上来喝问。那人也不言语,只将身子向灯笼边靠了靠。
“哟,是您哪,您有事吩咐一声,何必亲自来呢。”牢头一眼看见赶紧赔着笑脸过来。
“你派来见我的人,我已经见到了。他说的话很有意思,我不能不来看看这位古东家。”
“您要进大牢?”牢头咧了咧嘴,露出为难的样子。
“少装蒜。古家人进去好几回了,你当我不知道?怎么,嫌我给的银子没有他们塞给你的多?”
“这是哪里话。只不过他们是犯人家属,进去探望也是名正言顺。可是您就……”牢头嘿嘿笑着。
“哼。这些够名正言顺了吧。”那人随手甩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抬脚便往里走。牢头怕被风刮走了,赶紧一把捞住,耳边还听那人说了句,“说到与古平原沾亲带故,他还是我大哥呢!”
沿着一条又破又脏的走廊走到底,向下的坡道斜斜通往一扇厚重的铁门。门一开便涌出一股浑浊的空气,混杂着尿骚腐臭熏人欲呕。
李钦一手捂着鼻子,连连挥手,站了一小会儿才皱着眉走进去。狱卒引他来到最里面的那间囚房,里面阴暗潮湿没有窗子,只有走廊里油灯一点,囚房的大部分都被黑暗笼罩,古平原身着囚衣,靠墙坐在光亮所及的地方,正在闭目养神。
听见脚步声他也没有睁眼抬头,直到李钦那熟悉的声音响起:“古平原,我说的没错吧,流犯就是流犯,你最后还不是到了监牢里等死。”
古平原闻言迅速地盯了他一眼,随即又将目光投向地上,并没有说话。
李钦仿佛感到有些无趣,冲着狱卒和自己的下人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了出去。随后他开门见山道:“听说你的那几个朋友帮你想了一招,可以晚死几天,叫什么临刑喊冤,还想让曾大人来审此案。这招确实不错,弄不好还真能起死回生。”
“你怎么知道的?”古平原眯起眼睛看着他。
“哈哈哈。水边说话有鱼听着,树旁说话有鸟听着,别以为只有古家肯花钱来打点狱卒。每次探监你们说的什么,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人来告诉我了。”
“我花银子是为了保命,你又为了什么?”
“当然是要命了。我也想开了,叫你一声大哥也无所谓,反正既然你比我年长,那就该先走一步,就让我这个当弟弟的给你送终,也算兄弟一场。”
古平原深吸口气,缓缓挺直了腰板,紧盯着一栅之隔的李钦:“这么说,真的是你下的毒?”从案发之日起,他便只怀疑一个人,如今真的有了证实。
“不谈这个。”李钦诡谲地一笑,“万一隔墙有耳呢,像那边几个死囚,看样子是呼呼大睡,也保不齐就有醒着的。你想骗我一句话,好拉个人证去翻案,我可没那么傻。”
“你不承认也等于承认了。先派人毒杀亲生父母,再毒杀几十个无辜的人只为陷害我,你……”
“放屁!”李钦一声低吼,骤然激动起来,双手拉住木柱摇晃几下,“我没有杀爹娘,这都是你胡乱猜测的,再敢乱说一句,我让人扯下你的舌头。”
“是不是你干的,你我心知肚明,何况连证据都有了。”
“呵呵,想诈我吗,什么证据?”李钦狠狠瞪着古平原。
“毒药!你收买的人能听到我与家人的交谈,但是附耳而言就听不到了吧。刘黑塔去那处村庄弄到了一些毒盐,郎中说里面的毒药是乌头加上三分断肠草,与李万堂和他的太太所中的毒一模一样。这种配方极是少见,两个凶手铁定是同一个人。”
“什么?”李钦像打摆子一样发起抖来,他忽然想到王天贵自告奋勇去找人陷害古平原,当初用蒙汗药迷昏李万堂的主意也是此人出的,不过却都是征得了自己的同意。李钦连连退了几步,身子撞上墙壁,目瞪口呆地望着晃动的灯光。
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倒不像是装出来的,古平原疑惑地皱了皱眉,原本以为十拿九稳的真相却让他产生了一丝怀疑,毫无疑问,李钦是知情人,但他为什么却比自己得知毒药配方时还要震惊?
还没等古平原开口,李钦大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把先前的一切都彻底抛开。他重又站起身,像喝醉了酒般晃荡着脚步走过来,用手指着古平原,像是在念一句咒语,诅咒着古平原也迷惑着自己的心智。
“毒,是你下的!官府这样判,百姓也是这样觉得,这就是真的。”他咬着牙,眼中放出狂热的光,“所以,明日在法场上,你不许喊冤,要老老实实地等着那把刀砍掉你的脑袋。”
李钦的样子实在像是已经有些疯了,古平原一时发怔,竟没有出言反驳,只听他接着说道:“如果你贪生怕死,偏要喊出那一嗓子,那么我会帮你再找一个凶手出来顶罪。你想不想知道是谁?”
李钦不怀好意地露齿一笑:“就是你的那个老相好,昔日的陈王妃,今日的漕帮大阿姐——白依梅!”
古平原这才真的动容,他没想到李钦会识破白依梅的身份,又惊又怒道:“你为什么把她扯进来!”
“因为她比你更适合当凶手。你想啊,她是长毛的伪王妃,是逆党,如今为了报复朝廷,在盐中下毒,毒害百姓,意图引起人心动荡,趁机带着盐场的几万盐丁一起谋反。这条线穿得多好,活脱脱是一桩谋反的大案,别说吴棠,就是曾国藩面对这桩大功劳只怕也要心动。”
“李钦!”古平原怒喝一声,“你不要太过分了。我知道为什么要害我,你是不是知道了我托乔大人递的那份条陈?”这几日古平原在牢里苦思,明明已经占了上风,李钦却还要出此决绝手段,显然是知道对自己非常不利的消息,那么毫无疑问,事情就出在那份条陈上。“这是你我生意上的事儿,不要把旁人也牵连进来。”
李钦不置可否地笑笑,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牵不牵连就全看你的了。明日你若喊冤,我就把白依梅的身份透露给吴棠,我想他一定会欣然接受这个‘真凶’,毕竟比起白依梅这个谋逆犯来说,你只不过是小角色罢了。”
古平原只觉得气塞胸臆,再也坐不住,他不顾杖刑的疼痛,霍然站起便要怒斥李钦,忽听从走廊拐角处传来一声古怪的冷笑,随后有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等走在前面的这个人在油灯照耀下露出面容,古平原和李钦同时瞪大了眼睛。
“你!”李钦像是看见活鬼般,连退几步,目瞪口呆地望着前面。
“怎么,李东家,方才还把我的名字念得朗朗上口,现在却说不出了?”那人嘴角露出讥讽的笑意。
“依……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古平原想唤一声她的名字,却又咽了下去,呆呆地看着她。
“我一得到信儿就赶来了。”自从古平原那日当街发自肺腑地表露心迹,白依梅觉得心口的那块坚冰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融化了,对古平原的恨仿佛四月春雪已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无影无踪,反倒是两人当年两小无猜海誓山盟的情景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脑海中,而且越是想放下、想忘记,便越是不可遏止。
她觉得想这样的往事对不起英王,但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甚至夜里不敢入睡,只因梦中也都是古平原的身影。如今听到昔日的爱人不敢叫自己的名字,她竟忘了那是当初自己斩钉截铁般不许他如此称呼,心中顿时一痛。
“我来这儿只为了一件事儿,就是设法帮你洗脱罪名。”白依梅迎着古平原惊怔的目光,用柔和的眼神看着他,轻轻道,“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英王死了,苗沛霖死了,僧妖头也死了,这仇恨就让它就此了结吧。你说的话,我都记得,你说永远不会欺骗我,不会伤害我,我信!”
古平原的双眼立时模糊,双手有些颤抖,一瞬间浑然忘记了自己身处死牢,明日便要问斩,竟高兴地直想大声呼啸一番。
“我都听到了,是此人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儿,还要嫁祸于人,甚至用我来威胁你。”白依梅将目光转向李钦,“李东家,想不到你李家杀人越货都占全了。这里是死牢,真正是杀人如草不闻声,狱卒中就有漕帮中人,不然我哪能如此轻易进来。你来这里恐怕没谁知道,其他狱卒私自放人进来也必定不敢承认,到时候让人悄悄把你一埋,好端端一个李东家,就变了荒郊野岭的无名尸骨。”
李钦越听越怕,心像打鼓一样狂跳起来,他瞅准白依梅一个不留神,打算冲过去夺路而逃。谁知才冲出两步,便被人像老鹰揪小鸡一样抓着脖领薅了回来。
动手的当然是张皮绠,他带着一脸的厌恶把李钦摔在地上,紧接着从怀中抽出一把短刃,黑暗中闪着寒光,李钦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不!”古平原怕被人听见,压低了声音道,“别杀他!”
“你不忍心?”白依梅看了他一眼,“他如此对你,分明没有半点兄弟情分。何况你方才说他杀父弑母,这样的人怎么能留?留下可是你的心腹大患。”“此事或者别有内情。”古平原想起方才李钦惊怔的神情,叹了口气,“再说我不能看他死在面前。”
“有什么不行?”张皮绠很想宰了面前这人,愤愤道,“杀恶人即为善念。像这种人,宰他一个能多活十年。”说着将李钦拎起来便要下手。
“不行!”古平原急急喝止,对着白依梅道,“依梅,算我求你了,放了他吧。人在做,天在看。他早晚有报应,只不过我不能见死不救。”
“你的心虽好,恐怕却是对着虎狼施恩。”其实白依梅也是另有打算,并不想真的杀了李钦,她让张皮绠松开手,对着惊魂未定的李钦道,“你给我听着。能走出这儿,不代表就没事了。漕帮子弟千千万,我若是想杀你,随时都可以。眼下不杀,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李钦也不知是发抖还是点头,眼睛直直地看着白依梅,好不容易才答应一声。
“明天古平原临刑喊冤,你立时就要将我的身份报知官府,但是不可以牵扯到漕帮,也不能连累盐场的盐丁,就说是我一人所为。如若不然,我一定杀了你!”
“依梅!”古平原惊呼。
白依梅恍若未闻,冲着李钦喝了一声:“快滚!”李钦撒腿如飞地跑了出去。
白依梅这才转向古平原,勉强一笑道:“不然怎样?或者我该带着人砸开这死牢把你救出去,可是那样一来,等着你的就是永无止境的逃亡。反正我也是个长毛余孽,本来就见不得光,与其你逃,不如我逃。大江南北,人海茫茫,官兵就算知道了我的身份,想要抓我也没那么容易。”
“我不能、不能把你置于这样的危险之中,只为了救自己的性命。”她一路说,古平原一路摇头。
“没关系的。”白依梅看着他,语气越发温柔。恍惚间古平原仿佛觉得回到了在古家村求学的日子,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发生,自己面前还是那个体贴入微的白依梅。“你就只管继续做你的生意好了。把铺子开到大清国的东南西北,个个市井村镇上最好都有一间古家开的店。或许我就在其中一个镇上住着,每日都到古家店铺去买点东西,知道你的生意做得很好,也就够了。”
“不、不……”古平原的泪水夺眶而出,拼命地摇着头。
白依梅轻轻伸手拭去他脸上的泪水,微笑着:“还记得爹爹教给我们的那首诗吗?杜工部的那一首,‘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她凝望着古平原,仿佛要把他的面容刻在脑子里:“想不到从你去赴考之日起,你我的缘分就如天上参商。那一日起,缘便尽了,只可惜当时我们都不知道。”
她说完话,不再给古平原任何反驳的机会,决然地转身快步离去,留下古平原用一双泪眼痛苦地望着那熟悉的背影。
清江浦的法场原本在一座庙前,取的是佛家超度之意,近年来却挪到了镇外南郊一处乱坟岗下。此地本就是水陆要冲,长毛作乱十年,中间不断来攻,官军伤亡惨重,对抓到的俘虏也是绝不容情,抓一个便杀一个,为了方便掩埋尸首,便干脆在乱葬岗处行刑。
别看是法场,大概是草席一卷没有棺椁的缘故,此处的树木长得格外高大葱蓉,乍一看去竟是山清水秀,只不过当地人都深知底细,就连出门办事都宁可绕些远路,不愿经过这里。
今日却不同,漕督衙门广贴告示,以王命旗牌立斩投毒杀害村民二十七口的凶犯古平原,引来了大批的人,将法场内外围得水泄不通。
古平原在两江做生意虽然时间不长,可是却办了几件大事,一是以贱价为饥民买来大批粮食,解了粮荒;二是与京城李家打擂台,将高不可攀的盐价以平价卖出,免了百姓食淡之苦。再加上他与李家主人李万堂之间的奇特纠葛,故此这个名字已经是街知巷闻。这几日突然听说他就是投毒害人的凶手,还要被即刻处斩,附近的村镇百姓拉家携口都来看这个热闹。
常玉儿等人早早就来到法场,他们虽然知道古平原开口喊冤,今日绝不会掉脑袋,可是一颗心却依然吊在半空。刘黑塔像块磐石般,双臂半张,一个人护住妹子和古雨婷两个女人,不时向她们脸上看看。古雨婷一脸的惶急,踮起脚尖向着镇子的方向看去。常玉儿却正相反,眉间带着一丝忧色,但面容却煞是平静,仿佛只是在等着深夜晚归的丈夫回家。想到那日她当众说的话,刘黑塔的心便是一揪,自己反倒是心里焦躁起来。
问斩都是午时,等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有人喊道:“来了,来了。”人群顿时骚动起来,都向镇子那边看去。
果然先是漕标马队分成两排从大路上疾驰而来,到了法场之后左右一分,自然而然地将整个场地围了起来。随后便是一整队持枪官兵小跑着将法场外的道路隔开,不许人群靠近囚车的行进路线。
这时一辆马拉的木笼囚车才缓缓过来,周围有二十名手握钢刀的官兵警戒。再往后是一辆八抬大轿,大家都知道,里面坐的当然是漕督吴棠,贴出的告示已然写明了,吴棠要亲自监斩,为民除害。
此刻吴棠得意洋洋地从轿中出来,登上早已搭好的监斩台,坐于太师椅上,抬眼向四面八方看去,见来的乡民不少,他满意地点点头。又望了望天,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巳时三刻。”
“还有一刻钟便到午时。给犯人倒杯断头酒,让他的亲属出一个人来诀别。”吴棠吩咐一声。
古平原素不善饮,这杯酒也摇头未喝。中军便向场边喝道:“谁是犯人的亲属,可以出来一个与他说两句话。”
古家这边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都知道今日必定无事,可是真要出面都觉得脚下有千斤重,古平文试着挪了一下脚步,常玉儿喊住他:“二弟,还是我去吧。”
就这样,在几百人众目睽睽之下,常玉儿缓缓步出,来到法场中间。古平原望着她,忽然笑了笑,自嘲道:“玉儿,在陕西是第一次,陪我出关是第二次,算起来,这是你第三次看着我死到临头。”
“要不怎么是夫妻呢。”常玉儿也是微微一笑,“你忘了,还有在黑水沼那次。这么多次都能死里逃生,你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儿的。”
“福气再深,终有用完的那一天。”古平原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他想嘱咐一番却觉得句句都难以开口,终于只是说道,“玉儿,今后凡是你觉得对的,尽可做主去做,我想二弟和小妹也一定会听的。”
常玉儿心里忽然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仔细注视着丈夫的眼睛,古平原却在回避她的目光。
“古大哥,你这话什么意思,你难道……”常玉儿惊疑不定地问,“有什么事吗?有什么事你说啊,我是你的妻子,你不可以瞒着我。”
古平原低着头,心中痛苦无比,忽然觉得此时多活一刻便是折磨,还不如一刀斩讫来得痛快,他不再理常玉儿,转而向监斩台大声喊道:“午时到了,为什么还不行刑!”
“嗬,这本督还是头一次见,只见过犯人临刑畏死,拖延时刻,却从没见过有犯人催促行刑,可见此人如何凶顽。”吴棠睁大了眼睛,喝道,“来,请王命旗牌!”
就见四个身穿号衣的旗牌官,肩扛双杠走了过来,上面是一座黄杨木刻的龙亭,里面供着一面二尺六寸长的蓝缎长方旗和一面七寸五分大小的朱漆圆形椴木牌,旗和牌上都有满汉合璧的一个金色‘令’字,上面钤着兵部的大印。这就是所谓的“王命旗牌”了。
有清一朝没有尚方宝剑,为了颁给总督可以便宜行事的特权,皇帝特赐予“王命旗牌”,如果遇到重大案件,必须立时弹压杀人,便要动用这样东西,过后要细细呈文,将不得不用王命旗牌的理由以奏折的形式向皇帝禀报。如果确属滥用,那么将会受到申斥、降级甚至被收回这项特权。
吴棠一脸肃穆,在鼓乐声中向龙亭行完三跪九叩的大礼,站起身来,负责办差的清河县刑房书办,已带着斩标在旁伺候了。吴棠站着用朱笔在斩标上一抹,将笔一丢,场外随即轰然放炮。
大家都知道法场的规矩,“炮响三声,人头落地”。原本讲好的,吴棠勾朱之时,古平原就要开口喊冤,可是他迟迟不语,眼见刽子手拿着鬼头刀,已经在他身后站好了位置,古家这边的人可都急了。
“东家这是怎么了,这时候还不喊出来,再不喊就晚了。”彭掌柜紧皱眉头,连连道。
“难不成忽然哑巴了。我替他喊!”刘黑塔道。
郝师爷气得在他头上扇了一巴掌:“你喊管什么用,要犯人亲口喊冤才行。”
“大嫂,大嫂!”古雨婷忽然喊出来,大家这才发现常玉儿站立不稳,已然倒在了古玉婷的怀里。
常玉儿只觉得浑身冰冷,从头顶一直凉到脚底,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半闭着眼,喃喃道:“他不会喊了,不会了。”
“啊!”众人再将目光投向法场中,就见古平原双目紧闭跪在地上,真的便是一副瞑目待死的样子。
“嘿,古大哥,你这是犯的哪门糊涂啊!”刘黑塔都要急疯了,一面去拽腰间的链子鞭,一面要硬闯法场救人,郝师爷手疾眼快一把把他抱住。
“去不得!官兵少说也有一百多人,你一个管什么用,白白送命吗!”
刘黑塔正在挣扎,耳畔就听得第三声炮响,大家一下子都静了下来,看着刽子手拔去古平原脑后的木牌,将辫子拨到一旁,随即高高举起鬼头刀。
“大哥!”古雨婷大声惨叫起来,其余人有的扭头,有的闭眼,都不忍再看下去。
法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等着古平原人头落地。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枪响,把监斩台上的吴棠吓得一哆嗦,他还没回过味来,就见几十人从人群中夺路而出,一个年轻小伙子手拿一把短枪,将还没来得及砍下这一刀的刽子手逼到一旁,其余人将古平原团团护住。
官兵当然也动起来,先是中军率队保护住监斩台,其余人各挺刀枪与这些不速之客对峙。老百姓不明所以,见到有人劫法场吓得呼啦一下退了开去。只有古家的人都没动,个个惊疑地看着场中的形势。
吴棠见这么多人挡在前面,胆气立马壮了起来。他大声喝道:“你们是哪儿来的土匪,不要命了敢劫法场,这可是杀头的罪名!”
“吴大人。你别一开口就喊打喊杀。”为首的竟是个女人,就见她面沉似水,对着吴棠道,“这个犯人不是真凶,官府错杀好人,我不过是救人而已。我看你还是重审此案,找出真正的凶手,免得滥杀无辜。”
“胡说八道!”吴棠气得连拍桌子,“这分明是造反,给我拿下,全都拿下!”
中军官刚要听令,一直注视场内的吴师爷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伸手一拦,“且慢!”
都知道总督倚吴师爷为智囊,大家都停了下来,吴棠也奇怪,刚想问话,吴师爷已经开口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何不痛痛快快说出来。”
那女人高声道:“今日之事并不一定要刀兵相见,我也并不想把人犯劫走,只要吴大人答应认真重审便可。”
吴师爷略一沉吟,回头低声道:“大人,我看还是答应了她的条件为好。”
“什么?!”吴棠真想把师爷掐死,他喝了一声,“你糊涂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一群土匪威胁几句,便将请出王命旗牌待斩的犯人又送回去,消息传开,本督颜面何存?再说,他们才几十个人,这儿的兵足有几百,而且我已派人回城调兵,你怕他们干什么!”
“大人。”吴师爷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声音更低,“那个女人我认识,前些日子还来过衙门,就是我见的她。”
“她是谁?”
“大人还记得,漕帮的通海一帮新换了帮主,是个女人,也是江泰的干闺女,姓白,人称‘大阿姐’,就是她!”
吴棠眼珠一转,忽然懂了:“天哪,她是漕帮的人!那这些人……”
“十有八九都是漕帮的。”吴师爷像一口吞了苍蝇,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这事儿放到别的衙门都好办,剿灭就是了。偏偏咱们遇上了,就是天字第一号的难题。”
这话不用明说,吴棠心知肚明。“漕运总督”顾名思义管着一帮一河,帮是漕帮,河是运河。漕帮要是出了乱子,第一个要追究的就是吴棠的责任,诚如他方才所说,劫法场等同于造反,要是把这几十个人杀绝了,绝不能隐匿不报,报上去怎么写呢?写漕帮造反,那漕运总督就要摘顶子,就算动用西太后这层关系,勉强保住官职,可是与漕帮结了大仇,今后这个总督还怎么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