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来做什么!”曾国荃的脸紧绷着,目中露出狞厉,“你要扣下藩库的粮食,又要借戏文劝服我那位老兄,这些本抚都一一照办了,可是却不见半点成效。前几日你又来说,只要两淮盐场落入洋商手中,就可号召天下人起兵推翻腐败无能的朝廷,可是这事儿又被那个姓古的徽商给搅了。哼,你还当自己是‘诸葛妙计安天下’了?拿不出真本事的话,还是趁早像我劝你的那样,找个边陲小镇隐居度日吧。”
苏紫轩静静听着这尖刻的讽刺,等这位江苏巡抚发作已毕,她才款款起身:“何必这样急躁,做这样的大事儿岂有十拿九稳之理,真要是容易,人人都做了皇帝。”
她丝毫不理会曾国荃眼中恶虎一样的凶光,踱了几步来到他近前,忽地一笑:“不过你说的倒也没错,空口白话确实难以令人信服,我今天就是来让你瞧一瞧我的‘真本事’。”
“哦。”曾国荃注目于她,苏紫轩将手一扬,身后的四喜咽了口唾沫,只觉得两条腿在微微发颤,胳膊也酸软得难以举起。
苏紫轩回头瞪了他一眼,四喜这才战战兢兢地走前两步,告饶似地小声咕哝了一句:“小姐,还是别……”
“曾大人,真佛面前不敬假香,这东西到底有何用处,只怕两江之大,也不过区区数人知晓。你来看!”说着,苏紫轩从四喜手里接过那个片刻不离身的书箱,掀开箱盖,将其全部打开让曾国荃看个清楚。
曾国荃起初是好奇,等到看清楚里面是什么,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挺,眼睛牢牢地盯着书箱里面,好似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东西。
他的目光完全被吸引了过去,直盯盯地看了片刻,又伸出手去,握起一支金光灿然的尺把长的令箭,仔细掂了掂,又眯起眼睛,冲着阳光细细辨认了一番,这才放回去,慢慢收回视线,转而看向苏紫轩,用低沉的声音道:“怎么会?朝廷要是知道你手里有这件东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抓到你,把五湖四海翻个底朝天也不会放过你。”
“看来曾九帅确实识货,知道这玩意儿的轻重。”苏紫轩笑了笑,“你还记得我阿玛是可以剑履不解进出上书房的五大臣之一吧。”
“即便如此,九支大令日日查检,又怎会被肃顺带出一支?”
“调包。”苏紫轩轻描淡写地说,“阿玛给我说过一遍这令箭的样子,我画了样儿,命高手匠人打出,神不知鬼不觉便调换了。”
只说一遍,苏紫轩就能依样画葫芦造出支一模一样的令箭,这份聪明让曾国荃也不得不佩服。他又问道:“既能以假乱真,又何必冒此风险调换。”
其实曾国荃是明知故问,就是因为并不能真的“以假乱真”,肃顺才要冒险从宫中拿出一支,以备不时之需。这九支金皮大令,是太祖努尔哈赤调兵所用,起初不过是铸铁而成,入关定鼎之后,以五金包裹其上,其中杂入陨铁,在光照之下有石英光华,真伪一望可知,不过个中奥妙只有各省督抚和将军才知道。
寻常军令用兵部大印或者圣旨明发即可,而放在上书房里的这九支金皮大令只有以亲贵督军,又或者有十万火急的情况需要皇帝直接下令调兵时,才可以动用。此令象征着无上皇威,令出如山,胆敢违令者,虽督抚亦可立斩!
最后一次发出这支大令是在咸丰三年,长毛兵在林凤翔、李开芳的率领下北伐,一路势如破竹,直隶人心惶惶。危急时刻,“老五太爷”惠亲王奉旨授为大将军,督办畿辅防剿事宜,因为惠亲王是老一辈的亲王,要借他的威望来收拾人心,故此皇帝也特加威仪,不仅赐了豹尾枪,而且动用金皮大令作为传命之用,事后收回,直至今日掐指一算已经十余年了。眼下汉人典兵,又是自筹军饷,皇帝根本就没有机会使用这九支大令,放在御桌上蒙尘而已,又怎么会有人注意到其中竟有一支是鱼目混珠。
“灯下黑!谁能料到肃顺有这么大的胆子,又有个这么聪明的女儿。看来当年传言他要谋反,并没有屈说了他。”曾国荃的眼珠不停地转动着。
苏紫轩只是淡然一笑,她知道这支金皮大令虽然是个死物件,可是在曾国荃的眼里却正在舌绽莲花,向他描述着一步登天的美景。“你打算用它来做什么?”曾国荃细思片刻,缓缓问道。
“捻子在菏泽一带盘桓不去,剑指中原腹地,意在攻打开封。山东巡抚阎敬铭应调集全部兵马,立刻驰援开封。这支令就是给他的调兵令。”
“全部兵马?”
“对,就连府衙的衙役、驿站的马夫也要调到开封去,而且兵贵神速,要立刻出发,否则就是违令,按律当斩!”
曾国荃慢慢站起身,他瘦高的身躯如同一头秃鹫,凌厉的眼神望着苏紫轩,心中却正在暗自叫好。
苏紫轩把这支大令用得恰到好处,完全是四两拨千斤。调开山东一省的兵马,直隶便门户大开,湘军长驱直入,单凭丰台大营和西山锐键营的八旗兵根本拦不住这些刚刚在长毛脖子上磨刀的虎狼兵。只要闪电一般攻入北京城,将爱新觉罗一族斩尽杀绝,就算各地巡抚有心勤王护驾,可是木已成舟,没了效忠的对象,那就只有奉曾氏为主。
“可是任你说什么也好,我那位老兄就是不肯反,徒呼奈何啊!”
“你可以先斩后奏!”苏紫轩一口打断,望着骤然回首的曾国荃,她一字一顿地说,“当日陈桥兵变,赵匡胤也是捶胸顿足,埋怨手下弟兄陷他于不忠不义,可是黄袍加身时,他也没脱下来啊。”
“再说,就算你大哥不肯坐江山,不是还有九帅吗?”
曾国荃听完,深吸了一口气,他将手再次放在那支金灿灿的令箭上,感受着从中散发的无可抵御的权力,他闭上眼想了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
苏紫轩如释重负地笑了,随后喃喃地说了一句:“还有那个李钦,到了最后,他这条丧家犬也还能派上点用场。”
顺德茶庄里的庆功宴等到五日之后方才举行,起初人们不知道古平原在等谁,直到乔致庸风尘仆仆地从码头弃船登岸,还带回了几篓日本的物产,大家这才恍然大悟。
“这么说,那封电报是假的?”郝师爷拍着脑门道。
“电报不假,里面的消息却是假的。”乔致庸虽然疲态,精神却是甚好,在席上笑呵呵地与大家讲着隔海相望的岛国趣事,“他们那里吃的居然是生鱼,可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到了生番国呢。”
“然后呢,乔东家也吃生鱼不成?”彭海碗听得津津有味,费掌柜也聚精会神地在听着,他们都有心把生意做到日本国去,恨不得多知道一些倭人的事儿。
“李钦呢,你便如此放过他不成?”乔致庸偏偏要卖关子,夹了一筷子酒糟鱼放在嘴里,边嚼边问古平原。
古平原只简单答了一句:“英人最重实利,那个约翰大班尤其如此,此番功败垂成,不会再庇护李钦。衙门的捕快已经盯上他了,国法俱在,他再想跑可没那么容易了。”
“唔。”乔致庸也看出古平原似乎不愿循这个话题说下去,便转而笑道,“我此番受古老弟之托东渡扶桑,明白了一个道理,甭管是哪国人,也不管吃的什么穿的什么,嘴里说的什么话,见到银子,眼睛立时发光。我到了横滨电报局,找到译电文的那个日本人,将一千两雪花白银摆在他面前,他的眼珠都快掉了出来,我说什么他便记什么,真比养熟的八哥还听话。”
众人哈哈大笑,王炽也道:“古东家这招虚虚实实,也难怪那个约翰大班要上了恶当。其实他不知地理,压根就没想到,云贵山多路陡,这么短的时间内,马队不可能赶到大清与印度接壤之地。”其实古平原只是吩咐王炽将马队带到江西一处偏远无人的草场,便歇脚等信儿,别说印度,根本还在两江地界。约翰大班始终不明内情,否则真要气得吐血。
“老弟,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招围魏救赵耍得洋人团团转也就罢了,毕竟那是咱们老祖宗的玩意儿,可你居然能想到造了一封假电报,来了个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这真是想破老哥哥的头也想不出的法子。”郝师爷换了一杆新烟袋锅子,吧唧吧唧连抽几大口。
一旁的常玉儿笑道:“郝大哥,我听他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的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古平原看着妻子也笑了:“其实是一回事儿。洋人用电报来对付咱们,咱们也用电报来回敬他们,不就是新鲜玩意儿嘛,用得早不如用得巧。”
“好!东家这次真是让咱们大清商人扬眉吐气,这些年受洋人的鸟气都出了个干干净净!”众人七嘴八舌,个个叫好。
“大哥,我敬你一杯。”古雨婷走上来,捧着酒杯,神情有些欢喜,又有些难过,“二哥生前与我闲聊时说过,你曾对他说,早晚有一天会做天下的生意。他说到了那一天,一定要好好祝贺你。如今你真的做到了,他却不在了,我替他敬一杯酒,帮二哥还了这个心愿。”说着,古雨婷的眼泪滴在酒杯中,她举杯一饮而尽,拭去泪水笑着看向古平原。
常玉儿心疼地过去搂着她,刘黑塔在旁默默无言也干了一大碗酒。
古平原脸色苍白,心里猛一下刺痛,二弟要是活着,眼下不知有多高兴,还有母亲、常四老爹、胡老太爷,白老师……当然还有白依梅。古平原无法再想下去,他也举起手中的酒杯和着泪水饮下杯中酒。
众人一时都沉默下来,郝师爷是个达观人,不习惯这样的场面,忙道:“咦,曾大人说,他今日也要便服来此嘛,怎么此刻还不见人影?”
“曾大人日理万机,说说便是,岂能来这茶庄做客。”彭海碗一哂。
“那你有所不知,曾大人可从未食言,我跟你打赌,他说到便一定会来。”
“好,赌什么?”两个人有意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开,正在这时,外面果然传来砰砰的叫门声。
“嘿,赌注还没下,我便赢了。都别动。”郝师爷喝住伙计,“我去开门。”
大家真的以为是曾国藩到了,立时肃静下来,古平原等人都迎了出来。等打开门一看,众人都讶然不已。
的确是总督衙门的人,而且大家都认得,正是薛师爷。可是他却与平日大有不同,身上沾了泥渍,像是在哪儿绊了一跤,头上也磕破了,血迹都还没擦拭。特别让人注目的是薛师爷的神态,又惊又怒,眉目间还带着不知所措的慌乱。
“薛大人,你这是从何而来?”古平原心里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赶紧把薛师爷迎进来。薛师爷往里走时还不忘回头嘱咐:“关上大门!”
稍一喘息,薛师爷开口便道:“事急来投,古东家莫怪。眼下的事儿实在出乎意料,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郝师爷到底在官府做过事,闻言大吃一惊,薛师爷是曾国藩的幕客,天大的事儿也有曾国藩担待,可如今居然口出此言,且是慌不择路跑来这里,莫非是……
“曾大人出了什么事儿?”古平原已经一口问了出来。
“不知道,总督衙门被兵围了,我今日傍晚携旧友去桃叶渡书肆一同访书,等回来时衙门四周已经布满了兵。还好我见机得快,没有被他们发觉。”
“谁的兵?!”郝师爷问的也正是众人最想知道的,两江地界如今是湘军的地盘,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惹曾国藩,难道不怕湘军将他剁碎了喂狗?
然而薛师爷带着恐惧的回答,让众人齐齐打了一个冷颤——“是曾大人的弟弟——曾国荃的兵。”薛师爷一声叹息,“他这是想、想……”
“他想举兵造反,但是曾大人不会同意,他便索性先干了再说。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不怕曾大人不吃下去。”古平原一下子就猜出了曾国荃的用意。
这真是天大的事儿,旁人就不必说了,就连乔致庸与王炽这两位远客,一想到此事将带来的严重后果,想到天下又将变成战场,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景象处处重现,饶是他们胆大多计,也不禁脸色煞白。
“这事儿不能拖,时间一长非闹出大乱子不可。要是驻防将军或者藩司、臬台被害,那朝廷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薛师爷万万没料到,一向视长兄如神明的曾国荃会忽然变了性儿。他来时的路上也曾想过向朝廷示警,可是旋即想到,这样一来岂不等于是帮了曾国荃一把,要是朝廷认定了湘军谋逆,那事情就万难挽回了。
“唉,也不知是谁这么大本事,居然能鼓动九爷软禁了曾大人,兄弟阖墙,这次的事儿真是糟不可言。”
“我知道是谁。”古平原忽然冒出一句话,引来众人惊异的目光。
常玉儿来到丈夫身前:“你觉得是那位苏公子?”
古平原微微点头:“一定是她!玉儿,天下人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太平局面,不能毁于一旦。我要去找她,劝其悬崖勒马。”
妻子给了他最想要的回答:“做你该做的,我和孩子在这儿等你回来。”
“确定无疑吗?”乔鹤年眼里闪着磷火一般的微光,小声问刚刚打探消息回来的长随康七。
“禀老爷,千真万确,湘军已经一队队开进城中,要不是您见机得快,此刻已经出不了城了。”康七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我从边上的驿站偷偷牵了一匹马,老爷骑上,我保着您奔杭州报信儿。李鸿章大人要是知道了湘军谋反,您就是大功一件。”
乔鹤年的脑子在飞速地转动着。以曾国荃的强悍霸道,摆明了是要直取京师,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就如同当年李自成一样,夺下金銮殿便可拥戴曾国藩登基。问题是湘军开国的机会有多大?自己是投奔曾家还是去浙江向李鸿章的淮军示警,这关系着自己的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半点轻忽不得。
“老爷,咱们快点走吧,等一会儿驿道关口被兵封了,那就难走了。”康七催促道。
“走倒是容易,可是走去哪里才是关键。”乔鹤年索性坐了下来。他到两江这几年,身受李鸿章密令,暗中监视湘军的动向,特别是关注着曾国藩兄弟俩,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乔鹤年绝对相信自己的判断:曾国藩肯定不会谋反,这样湘军就是群龙无首,朝廷其实早有布置,山东阎敬铭素来刚正不阿,绝不会与曾国荃联手反叛,再加上浙江李鸿章的淮军和福建左宗棠的楚军,成三面包夹之势,曾国荃起初或许能占些便宜,可是一拖下去,他在内得不到曾国藩的支持,在外被三支军队团团围住,就算想占半壁江山也是妄想!
想到这儿,乔鹤年这才站起身,伸手要过缰绳,命令康七:“你马上去浙江巡抚衙门,向李大人报讯,把这里的一切说予他听。”
“我、我去浙江?”康七呆了一呆,“那老爷呢,您要去哪儿?”
“做官跟做生意一样,既然是奇货可居,那就要挑一个最好的主顾,卖一个最好的价钱。”李鸿章是巡抚,他能给的最多不过府道而已,乔鹤年的眼睛始终在望着京城方向。
找到苏紫轩一点都不难,她就像是在特意等着古平原来找她。反倒是古平原一见面,便怔住了。
苏紫轩穿的竟是女装!
古平原是第二次见她身着女儿衣裳,上次在醇王府,不过宫女打扮,便已惊为天人。如今的苏紫轩穿着一件上好丝绸的纯色百褶裙,斜斜地用金丝银线绣出了花纹,从裙摆一直延伸到腰际,一根胭脂红的宽腰带勒紧,纤腰盈盈一握,显出窈窕身段,外披一件锦缎里子紫貂毛的披风,给人一种清雅而不失华丽的感觉。她的辫子散开松松地挽了个云髻,乌黑的头发披在秀丽的双肩上,眼波流转,指顾倾城,真是美艳不可方物。
古平原只觉得双目闪烁如星的苏紫轩款步向自己走来时,唯有用月华掠过水面才可以形容,当她走到面前,自己竟然忘了早已想好的话该怎样开口。
“恭喜你。”苏紫轩先开口,想不到说的竟然是这三个字。
“你……”古平原迟疑了一下,“我没有喜事,来此倒是为了一件愁事。”
苏紫轩嫣然一笑:“你发愁的事儿,也许正是别人欢喜的事儿呢,岂不闻几家欢喜几家愁。”
“只怕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古平原冷然道,“你一定要将这刚刚平定的大清江山搅个天翻地覆,就只是为了报仇?那要白白搭上多少人的性命!”他忽然一阵气馁,“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肯放弃,你胆子大到敢下毒行刺当朝太后,敢勾结捻子陷杀王爷,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你说得对,我早已置生死于度外了。”苏紫轩轻轻说。
“可你没有权力决定别人的生死。那些你从未见过的人,他们也有一家老小,也有喜怒哀乐,受尽了苦难也不过是为了活着而已,你、你却要掀起这样一场大乱,让他们家破人亡,陷身于痛苦哀嚎中,你就真的忍心吗?”
“如果我有心,也许会不忍吧,可是当我家破人亡,决心复仇的那一刻,就已经把心挖了出来,用它祭祀了我的阿玛和全家。”苏紫轩的回答让古平原顿时哑然。
“其实我一直在等你。”苏紫轩又向古平原靠近一步,近到古平原可以闻到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处子幽香,这让他的心跳顿时加剧了几分。
苏紫轩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古平原,道:“我从小到大没有钦佩过任何人,可是你的坚韧与智谋都超出我的想象。你知道吗,当我最后一次帮着李钦设局,让他动用户部欠洋人的赔款来对付你时,其实在我心里,并不认为李钦会赢,只因为他面对的是你。虽然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去破解自己出的这个难题,但是在出题的那一刹那,我就已经明白,这并不能难倒你。你总会想出办法来赢的。”
苏紫轩犹豫着,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我——很佩服你。”
四喜惊讶得差点把手中捧着的书箱落在地上,她张大嘴看着小姐,做梦也想到从她口中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那又怎样,能让你听我一言相劝吗?”古平原反问道。
苏紫轩一笑摇头:“不,恰恰相反,因为我佩服你,所以你才能听到接下来我要对你说的话。”
她走得更近,近到几乎与古平原之间没有一丝距离,微微仰头直视着他:“你已经大仇得报,今后难道要以追逐蝇头小利,埋首算盘秤杆终老此生?你天生就是做大事的人,不该只是个生意人。你可以与我一起走这条路,你和我……”
古平原的一颗心跳得仿佛要从腔子里冲出来,他望着苏紫轩的明眸,感觉到如果此时伸出手臂搂住她,她是绝不会拒绝的。
四喜睁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不敢相信面对绝色倾城的苏紫轩,古平原竟然在片刻犹豫之后,轻轻向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与她之间的距离。
苏紫轩的身子在短暂的僵硬后,便放松下来,她摇摇头,苦涩的笑容中带着几分释然:“是啊,这样才是你。”
“我其实很想要你。”古平原坦然道,“但是我要不起,只要想到要付出的代价,就算是再美丽的苏紫轩,也不过是红粉骷髅罢了。”
“为了天下人而不敢要自己想要的,你太傻了。”古平原看着她,眼光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得柔和起来:“苏姑娘。”
苏紫轩一震,缓缓望向古平原,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称呼自己。
“你以为我是在救天下人,其实我更是在救你。”古平原说着自己的心里话,“如今在金山寺出家的那个人,他在大彻大悟后,曾经告诉我,他抛妻弃子,用了二十年去报仇,最知道仇恨是什么滋味,它可以让你失去人性,让你食不知味、睡不安寝,让你时时刻刻像被毒蛇噬心般痛苦,到了最后,世间的一切对你而言都不再重要了,重要的就只剩下报仇,你甚至都不愿早一点去做这件事,因为你知道,一旦大仇得报,剩下的就只有让人无法忍受的空虚和无力。复仇之后你唯一剩下的,只有被仇恨这头猛兽嚼吃殆尽留下的渣滓。”
苏紫轩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她明白,古平原说的都是真的,因为这正是她在经历着的。
“李家父子先后被仇恨驱使,做出的事受世人痛恨唾骂,自己亦受果报,现成的报应在眼前,难道还不能警醒你吗?”
古平原用复杂的眼光看着苏紫轩,那目光中既有爱怜也有愤怒,还带着几分关切与担心。他最后说:“佛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真该好好想想这八个字。此时回头还不晚,要真是一意孤行造出无边杀劫,那在我眼里,你连李钦都不如。”
苏紫轩的心猛然一抖,抬头见到古平原已经转身离去,她张口欲唤,却终于还是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
“古东家……”古平原走出不远,身后传来呼唤,是四喜追了上来。
“我告诉你一件事。小姐其实给曾国荃献了一条计,让他去杀洋人,这样就能把事情闹得无法收场。”
古平原吃了一惊,仔细看四喜不像是说谎,忙问道:“得罪洋人岂不是大忌?”
“不,是将罪责推在朝廷一方。曾国荃要派兵连盐丁带那个约翰大班一起杀死,就说是盐丁们不满朝廷在竞买一事上偏帮洋人,意图将他们交给洋人做苦力,所以含忿行凶。”四喜三言两语交待清楚,“至于那个李钦,小姐找到他,让他想办法在洋人进上海之前,在松江府的客栈住上一夜,以此作为衙门不抓他的条件,李钦一口便答应了。”
四喜魂不守舍地回来,苏紫轩还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没动,四喜呆呆地看着她,苏紫轩过了一会儿才说:“你都告诉他了?”
四喜跪了下来,满脸都是凄惶:“这是我第一次违背小姐的话,可是我真的觉得古平原说的对,仇恨噬心,那不正是我日日看到小姐痛苦的原因吗?咱们放弃吧,不要再想报仇的事儿了,好吗?”
苏紫轩咬着下唇,喃喃地自言自语:“我本来以为世上没有这样的人,所以我对世人毫不怜悯;我本来以为世上没有这样的男人,所以我宁肯不做女人。可是……”她闭上眼,如玉的手拭去眼角的一滴珠泪,她也分辨不出此时心中是何滋味,是因为古平原拿李钦与自己作比而难过不甘,还是因为古平原的话让她看见了仇恨带来的结局而心旌摇动,又或者是因为她终于发觉自己在下一盘太大的棋,棋盘无边无际,大得让人心生恐惧。
“走吧!”苏紫轩勉力收回心神,忽然轻叱一声。
“走?”四喜茫然道。
“该去给山东巡抚看看这支金皮大令了。”苏紫轩目光冷硬,仿佛蕴含着寒冰一般。
“小姐……”四喜身子一软,低声哀求着。
古平原赶到松江府的客栈时,客栈中两伙人正在争吵,一看见古平原,两方都停了下来。
“古先生?你来得正好。”约翰大班紧紧皱着眉头,怒气冲冲道,“我已经满足了你提出的一切条件,你不能派这些盐工来羞辱我,这不是文明人的做法。”
古平原视线一扫,并没有看见李钦,倒是不出意外地看见了二十几个盐丁,为首的正是那日在南通海塘工地上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杨福庆。他当然不知此人是太平天国的辅王,却明白他是众盐丁的首脑,于是一步跨过来问道:“你们是接了谁的命令来此?”
自从古平原在海塘意外地没有揭穿真相,杨福庆等人起初都是迷惑不解,后来他们慢慢从看守盐场的清军口中得知,将僧格林沁的铁骑从山东引到寿州的罪魁祸首另有其人,后来又发觉古平原暗中用大笔银子买通盐场守卫,给盐丁及其妻小买米买药、添柴添衣,心中芥蒂不知不觉已是消了大半。直到月前,张皮绠告知杨福庆,说白依梅临死前将英王遗孤交予古平原抚养。杨福庆这才可以肯定,即便英王之死与古平原有所牵连,那也一定都是误会,英王妃死前与他已经冰释前嫌,否则怎么会将唯一的孩子,这个朝廷欲得之而后快的陈姓后人交给古家,而古平原敢于担下这个掉脑袋的责任,更是足证此人的肝胆,绝非无义小人。
当然,此时不能深谈,杨福庆只是很干脆地回答道:“也不知清兵吃了什么药,忽然关起了一批老少,让我们到这儿找洋人要回一万两的欠款,拿银子回去赎人。”
古平原一听就都明白了,这都是下好的套儿,杨福庆等人就算有所怀疑,可是人在矮檐下,生死操于人手,不得不来“要债”。至于约翰大班,无理尚要搅三分,岂能受他一向瞧不起的清国人如此无端勒索。
一个伸手就要银子,一个绝不肯给,当然会大吵特吵,引得客栈中掌柜伙计和众多投宿客人在旁围观。古平原心知危险正在迫近,也顾不得多解释,拱手抱拳道:“约翰先生,眼下有人要杀你,还要嫁祸于这些盐丁,你们不赶快离开,都会有杀身之祸。”
约翰大班并不相信,匪夷所思地摇着头:“这里离上海已经不远了,又是在府城中,哪里会有杀人放火的事情。你说得未免太离奇了。”
杨福庆却相信了,他是在血海中打过滚的人,对于危险的嗅觉本就超出常人,早就觉得事情不对,忙问道:“古东家,是谁要陷害我们?”
“你们只不过是替罪羊,他们真正要害的是洋人。他们不死,你们就不会有事。听我的,带上洋人马上赶到上海,到了租界里就安全了。”
“好!”杨福庆此刻对古平原言听计从,将手一摆,不顾约翰大班等的抗议,将他们架起来就往客栈外疾步走去。
刚一来到院中,所有人都是悚然一惊,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不知从何时起,院子里无声无息地站了一排戴着面巾,手拿强弓硬弩的黑衣人,院墙上每隔三尺也蹲着一人,个个张弓搭箭对准了众人。
恐怖的气氛布满了整个客栈,人们眼睁睁看着在檐角灯笼的反光下,那些锋锐的箭头闪着寒光,似乎能听到松弦后利箭破空袭来的尖啸。
杨福庆久历战阵,一望之下便有所察觉,小声对古平原说:“他们拿的都是湘军的装备。”
“嗯。”古平原自然心里有数,他没想到曾国荃这么快就下手了,手心顿时攥了一把冷汗。
奇怪的是,明明这些人已经布好了阵势,却迟迟不动手,仿佛在等着命令。
古平原再不迟疑,踏前一步刚要说话,却听对面一个又高又壮的人先向他一指,抢先说道:“你出去,其他人都给我留下。”
“为什么单放我一个?”
“啰嗦什么,不出去难道要留下来等死,老子可要命人开弓放箭了。”那大个子喝道。
“鲍军门?”古平原仔细辨认着,忽然一口叫了出来。
“哦、这……”那大个子一下子愣住了,犹豫了一下,干脆摘下面巾,正是掌管湘军马步重兵的提督鲍超。“古东家,你怎么会搅到这里来?”他皱着眉头,不情不愿道。
“这些人犯了什么罪,即便有罪也有官府捕快抓人,为什么要出动湘军精锐,还要堂堂提督大人亲自到场?”古平原不答反问道,边说边看向约翰大班,只见他眼中已是露出恐惧,就是傻子也明白,摆出这个阵势,那是冲着赶尽杀绝来的。
果然鲍超不耐烦道:“你赶紧走吧。我给你透个底,这客栈里的人一个不留都要杀光。我放你已是很大面子了,你要守口如瓶才是,否则我也保不了你。”
一听这话,客栈里的人吓得两条腿抖似筛糠,胆子小的眼睛一翻便吓晕了过去。
古平原赠金还刀,在湘军中早有美名,再加上这一次狠狠打灭了洋人的嚣张气焰,更是让这些军汉觉得异常痛快,所以鲍超很是欣赏他,觉得这个人讲义气,有本事。他今天带队来此本应“寸草不留”,却发觉古平原也在其中,不忍心冲他下手,想放他一条生路。
谁知古平原并不领情,望着满院蓄势待发的箭矢,他先让人都退到屋中,自己转身堵在门口,面沉似水道:“鲍军门,你不要被人利用了。我知道你当年曾经卖妻投军,发达之后又赎回妻子,从不嫌弃,是个重情义的人。你想想看,一旦谋反不成,你的妻子将受到怎样残酷的对待,就算谋反成功,你的这些老弟兄又能活下来几个,他们本可以安享太平富贵,为什么还要把他们拖到战场上,面对着这不测之祸?”
古平原说得有理有据,湘军本来就是湖南的农夫百姓招募而来,百战功成,早已厌战,如今又要反朝廷,更是心里七上八下,听到这个话,顿时便有人手上松了劲儿,彼此侧头互相瞄着,交换着目光。
鲍超焦躁得浑身出汗,他怒哼了一声,大步走过来,从怀中拽出一柄短把洋枪,顶在古平原脑门上,闷声道:“你让是不让?不让,老子杀人不眨眼,崩了你再进去也是一样。”
古平原站直身体,低沉地说:“军门大人,我若让开,今日可保性命,却难逃来日的这场乱劫,那不也是一样吗?”他的眼睛亮如秋水,对着鲍超那恶狠狠的目光,丝毫也不肯退让。
鲍超咬着牙,腮帮的肉在抽搐着,拇指越扣越紧,只要再使出哪怕一点点的力量,子弹就会立时打穿古平原的头。
“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曾国荃身下像安了弹簧似的,一下子从虎皮大椅上跳了起来。他紧走两步,低着头用鹰隼一般的目光看向跪在地上的探报。
“山东巡抚管辖的所有兵马,于日前集结在两江与山东交界的各处关隘、路口,就连水道狭窄处,也都在岸上用洋炮进行封锁。”
“集结后不是开往河南,而是堵住了两江通往直隶的要道,你说的与他们应该做的为什么恰恰相反?!”曾国荃惊怒交加,一双眼珠子几乎努了出来。
“小的不敢谎报,实在是各处打探都是如此,大人不信,可以叫其他探马来问。还有一件事,小的探知,阎敬铭如此紧急布置,是因为受到了皇上的直接调遣。”
“什么叫直接调遣?”
“听说、听说是接了一支金皮令箭。”
这一声回答像重槌一样砸在曾国荃的心口,他倒退了两步,颓然坐回椅上,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会不会从头到尾都是朝廷的诡计?难道说苏紫轩根本就是朝廷派来的人,只为将湘军诱反,好让朝廷找到光明正大除去湘军、除去曾氏弟兄的理由?”他激灵地打了一个冷战,不敢再往下想。
他就这样出神地坐着,直到有人来到近前,轻轻唤了声:“九爷。”
曾国荃抬起头,眼里顿时放出光来:“是薛师爷啊,你从我大哥那儿来吧,他是不是有话让你带给我?”
薛师爷摇了摇头,曾国荃将身子前倾,追问道:“真的一句话也没有?”薛师爷从袖中取出一本书,递了过去。
“曾大人只吩咐我给九爷带本书来,请您在处置军务之余,有空翻翻看看。”
“哦?”曾国荃茫然地接过来,原来是本《汉书》,他随手一翻,发觉在一页上夹着枚书签,正是年幼时大哥带着几个兄弟读书,亲手采来蒲草为他们做的。自己的那一枚,早已不知所踪,想不到大哥居然还留着。
他胡思乱想着,目光扫到书页上的字,原来却是《李广苏建传》,恰恰正是“苏武牧羊”的一段,还用细笔勾了几行字。
“子曰: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使于四方,不辱君命。”曾国荃喃喃读着,他明白了,这是大哥对自己最严重的警告,曾国藩宁死也不会背负谋朝篡位、弑君背主的骂名。
山东既然有了准备,奇袭已然无望,很快淮军、楚军便会得到消息,湘军便会陷入包围之中,尝尝四面楚歌的滋味。就算能支撑着打下去,胜算也不过一半而已。更何况曾国藩要是自尽,湘军上下都要哗变,那就连打都不必打了。曾国荃一念及此,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颓然坐下。
“来人。”他有气无力地吩咐道,“传本抚的命令,撤去一切布置,所有军卒即时回营,天黑不归营者,按违抗军法处置。”
薛师爷松了一口气,他毕竟与曾家休戚与共,明知不该说,却还是提醒了一句。
“九爷,你这一番大张旗鼓,虽然悬崖勒马,可是朝廷岂肯善罢甘休,至少也要给朝廷一个不来两江查办此案的台阶下啊。”
“这简单,我已经想好了。”曾国荃用阴沉的语气道:“两淮盐场的盐丁本是长毛旧部,自被俘之后便不甘失败,此番有谋反异动,故此本抚派兵镇压,为防盐丁逃窜侵扰各方,所以在两江各处戒严搜捕,特别是江宁城,担心盐丁潜入谋害朝廷官员,所以派兵在各处衙门严加防范。薛师爷。你看这么说可好?”
薛师爷一听便懂,虽然于心不忍,却也别无良策,最后只能默然点了点头。事败推在盐丁身上,这必然是曾国荃早就想好的,不然不会随口说出且严丝合缝,只是为此要有一番大杀戮才能弄假成真,塞住朝廷的嘴,那成百上千的盐丁便糊里糊涂做了替死鬼。
“你回去转告我大哥,就说我几日内便登门请罪。”曾国荃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昔的冷酷。
客栈里的人犹如在鬼门关里打了一个转,明明已经一脚踏了进去,却又被拉了回来。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飞马传令,鲍超听完后脸色阴晴不定足有多时,客栈中的人惊恐不安地望着他,生怕从他的嘴里听到可怕的命令。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鲍超最后竟然命令所有人撤了出去,临走时看了古平原一眼,伸了伸大拇指,咧着大嘴道:“古东家,论义气我是早就服了你了,论智谋鲍某更是拍马也赶不上,想不到今天你居然连这副胆子也让我服了。没说的,此番回去朝廷若不要老鲍这颗脑袋,我一定请你吃酒压惊。”
鲍超带人一撤,众人立时把古平原围在当中,真是拿他当了救命菩萨。大家心知肚明,要不是古平原阻得一阻,根本等不到有人来传令,片刻之间客栈中人就要被杀得干干净净。
“古先生,你是上帝派来的侍者,多亏了你救了我们的性命。”约翰大班不断在胸前划着十字,随即恨恨道,“我明白了,那个李钦是与他们勾结在一起的,不然不会硬是劝我在此住上一晚,而他自己却跑得无影无踪。”
古平原点了点头:“约翰先生,你明白了那就再好不过,希望你今后能和大清商人正正经经地做生意,不要再打鸦片之类的主意,能和你做鸦片买卖的人,一定是包藏祸心的人,你和他打交道早晚会吃亏的。”
“是、是。”约翰大班连连答应,“古先生是真正的绅士,是值得信赖的人,这一次我欠了你很大的情,今后我们可以成为最好的生意伙伴。”
“那好,眼下我就有一桩生意,希望你能答应下来。”“什么生意?”约翰大班一怔。
“人命!”
李钦并没有像约翰大班说的那样“无影无踪”,他甚至没有走远,就在半条街外注视着,当他见到古平原出现时心头大喜,期盼着鲍超能将古平原也一起杀死,方解心头之恨,可是等了大半个时辰,湘军居然无声无息地撤了出来。李钦这才觉得大事不妙。
若要灭口,自己当然首当其冲,于是他慌不择路地向松江府外的野地匆匆走去。他早就为自己想好了退路,先往京里刑部投书一封,将古平原与英王妃和肃顺女儿扯在一起,这两桩案子就是不死也要扒层皮,自己躲在暗处看过古家的下场之后,便可以心满意足地远走高飞了。
他正在心里暗自盘算,如何从渡口搭船前往天津卫,找到当年学生意的洋行,想办法弄到一笔钱时,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一声冷哼。
李钦身子一颤,举目向前看去,就见从一棵二人合抱的大树后转出一男一女,这两人他都认得,一个是古雨婷,另一个却是刘黑塔。
李钦吓得腿肚子都转了筋,他回身想逃,一不留神长衫下摆挂在野蒿上,将他扯了一个跟斗,还没等他爬起身,刘黑塔拐着脚已经走了过来。
他指着自己的脚,恶声恶气道:“天叫你落在老子手上,你还有什么话说。哼,你要还的血债太多了,光我常家的债,你这一条命就不够还的!”他边说边将早就拎在手里的九节链子鞭举了起来。
李钦腿发软竟站不起来,屁滚尿流地手脚并用向后退去,刘黑塔步步紧逼,像看落入夹子的老鼠一样看着他,目中喷着怒火。
“你不能让他杀我,我可是你的弟弟,你不能眼看着我被人杀了吧。”李钦情急之下向一旁的古雨婷求恳道。
“弟弟?”古雨婷一声嗤笑,笑中带着莫大的恨意,她接着啐了一口。
“你真是丧尽天良,杀了我娘、我二哥、我那还没出世的侄儿,然后居然还有脸跟我提‘弟弟’这两个字。我可是一想到就恶心得想吐呢。”
“把我交给官府,让官府来判我的罪,你们不能私刑杀人,不然也是犯了死罪。”李钦情急狂叫。
“这里是荒郊野外,杀个把人埋在地下,等到被人发现时,指不定是几百年后呢。”刘黑塔凶狠地说,他越逼越近,看着李钦恐怖地睁大眼睛,那双眼睛后面的神经已经快绷断了。
“啊!”刘黑塔用尽全身力气大喝一声,手上的链子鞭挟着风雷之声抽了下来。李钦心胆俱裂,避无可避,眼看着鞭子落下来,却是重重砸在他的左肩上,咔嚓一声骨头顿时粉碎,李钦一翻白眼昏了过去。
“看,让我说准了吧,曾国荃真的要反哪。”坐在帘后的慈禧望着御案上那厚厚一摞,从山东、浙江巡抚衙门还有两江大小官员处报上来的文书。事情已经过去十天了,真相也都大致明了,不好办的是如何善后,军机大臣商议多次仍是不得要领,只好恭请圣裁。
慈禧一向觉得长毛既去,湘军便是她的儿子同治小皇帝的最大威胁,此番曾国荃意图谋反,虽然反迹不彰,可是毕竟露了马脚,更加让她坚信了对湘军的看法。
“可是这一次却也看出了曾国藩的忠心,他宁死都不肯被人裹胁兴乱,足见忠诚老实。”慈安却始终记得当初先帝许的那个愿——“平长毛者封王爵”,对于没能遵照先帝遗愿封赏曾国藩,她一直以来都有些觉得亏欠了曾氏与湘军,仿佛过河拆桥,自己就先有不是,所以她主张对湘军以安抚为主。
恭亲王与诸位军机大臣没一个主张重处湘军的,原因无他,把湘军逼反了,谁来平叛,又有谁敢保证平叛之人不是下一个湘军,这样反反复复,非把大清折腾亡国了不可。
“那也不能装糊涂不理啊。唐末皇权扫地,藩镇割据,不就是因为中枢软弱可欺,如今朝廷要是一味退让,反倒容易撩起这些封疆大吏的不臣之心。”
慈禧的话倒也是另一番道理,非但驳不得,而且还轻忽不得。殿中一时陷入沉默。
良久,慈安打破寂静,她先夸赞起一人:“那个姓乔的两淮盐运使真是忠臣,听说他在马上不眠不休,吃喝都不下马,从两江一口气赶到京城报警,马进崇文门,人便摔了下来,可有此事?”
“禀母后皇太后,确有此事,乔鹤年得知湘军异动,即刻便赴京城示警,没有半点耽搁。”
“难得,难得,这都是国家平日养士之德,所以我说人才要作养,不能作践。”慈安缓缓带入正题,“曾国藩大才槃槃,他不变心,湘军上下谁想反都没用,这次的事儿就是明证。实话说,他打下江宁已有不少时日了,朝廷始终不提封爵之事,也确实有点那个,难怪湘军上下有怨气。妹妹,你说呢?”
“姐姐说得没错。”慈禧眼见大殿中人都是不愿严处湘军,自己也不能违逆众意。这是她一向的手腕,既然朝廷都敬慈安太后,那么自己也敬,这样只要将慈安握在手心里,也就等于将朝廷上下都收服了,故此慈安说的话,她几乎从不反对,即便与自己的心意相反,也总是逆来顺受,今后再徐图改之。
恭亲王如释重负,指着御案上那支金皮令箭道:“母后皇太后所言极是,一晃儿十余年,谁也不知道这大令遗失在外,今一出现,便帮助朝廷挡了一灾。据山东巡抚阎敬铭说,传令之人飘然无踪,焉知不是上天保佑我大清。”
秉国亲王如此一说,剩余军机大臣自然要跟着凑趣颂圣,慈安笑容满面,慈禧虽然也跟着笑了,心里却在冷哼:“哼,老六,你别打马虎眼,你是议政王,总掌军国大事,金皮令箭不知何时被人掉包,你居然推在神仙身上,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把该担的处分都抵消了,天下就数你聪明,眼下不跟你算账,等对景儿那日叫你知道厉害。”
她这样想着,面上却一点没露,反倒沿着这个题目说了下去:“要我说,这次能弭大乱于无形,剪恶逆于初萌,有个人更是功不可没。”
慈安知道她要说的是谁:“可是那个古姓徽商?”
“正是他。前番朝廷丢人丢到家了,英国人一瞪眼,咱们什么话都不敢说,乖乖地把本该逐年赔付的银子一股脑都给了人家,连国库都搬空了。”慈禧不动声色刺了恭亲王一句,接着道,“可是这姓古的真有本事,居然能让英国人认输服软,又把银子送回了国库。一个生意人给咱们大清国争了脸面,这可是饱读诗书的满朝文武都做不到的事儿。”
这话一出口,军机大臣们特别是掌管总理衙门的恭亲王红头涨脑不言声了。
慈安觉得她说得稍有些过分,可是理儿上又挑不出毛病,忽然想起一事:“这个古平原是不是就是贡茶‘兰雪’的茶商哪?”
“就是他,不怕姐姐笑话,这‘天下第一茶’还是我赐给他的呢。”慈禧就是要引出这句话。
果然慈安点头道:“你看人毕竟赏鉴不谬,此人生意做得果然好,连英国人都被他赢了去。”
“何止如此。”慈禧生平最恨洋人,要不是洋人,自己怎么会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古平原做的事桩桩件件都合她心意,她拿起一封同文馆翻译出的文书,“姐姐你看,这是英国领事给咱们发的抗议。”
“英国人的抗议?!”慈安吃了一惊。
“别急。这里面啊,除了抗议湘军意图刺杀英国怡和洋行的大班之外,还对古平原大加赞赏,感谢他舍命相救。因为古平原的义举,英国人此次便仅限于文书抗议而已,不会有实际的报复。”
慈安闭了闭眼,抚着胸口:“看来这洋人也分得清好赖,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就喊打喊杀。”
“所以古平原这功劳可大了。想想看,要是英国人无端被杀,只怕曾国藩也无法平息此事,既然不能回头,就只有一反到底。”慈禧说道,“如果洋人误会是朝廷看管不严,以致私纵盐丁杀害洋商,那么曾国荃就可以与洋人联手,这样一来,岂不是势不可挡。今日的殿上,只怕又是另一番景象,咱们还能从容议事吗?”
慈安深以为然地点头,她站起身,歉然一笑:“这么说,我得去菩萨前敬一炷香,感谢上苍保佑,保我大清免遭奇祸。妹妹,我一听到险些惹了洋人就心惊肉跳,既然你也不打算重处湘军,那么余下的事儿你和老六商量着办吧。总之,我就一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众人恭送慈安太后进了内宫,恭亲王道:“此事其实也议得差不多了。湘军都听曾国藩的,他能不生异心,旁人也就闹不出什么事儿来。朝廷最好是以不变应万变,免得又节外生枝,激出事端。臣等的意思,既然不重处,那便干脆给曾国藩一个面子,索性不给处分,他必定会感恩戴德,全力约束部属、整顿湘军,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儿发生。”
慈禧见他想匆忙议决此事,知道曾国藩与他私下必有书信往来,或许已经有了成议。她心里又是一声冷笑,心道:“老六啊老六,你以为垂帘听政就只是摆设吗,趁早别妄想!”她并不答话,而是一伸手,要过曾国藩日前递来的奏折,不紧不慢地一行行看过,微微点头:“按这奏折所言,曾国藩倒是很识大体,依我看,朝廷不可凉了功臣之心,那个迟迟未给的封赏,就借此机会给了吧。”
雷霆未下,雨露却至,慈禧这句话一出口,几位军机大臣都当自己听错了,不约而同地瞠目望着珠帘后面。
慈禧展颜一笑,接着说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立过功的都该赏,生意人也不例外。正好用他来教训教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曾老九,也让这些仗着平灭长毛就不把朝廷放在眼里的封疆大吏们知道知道好歹,懂得什么才是朝廷的规矩。”
李钦在昏迷中醒来,只觉得喉咙像火烧一样,不自觉地喊着:“水,水啊。”
边上真的有人递过一碗水,李钦刚要伸手接过,肩膀处传来剧痛,他张口大叫一声,这才回忆起,自己被刘黑塔打伤了,他伸手一摸,伤处已经包扎上药。李钦晃晃悠悠站起身,就觉得立足不稳,他踉跄走了几步,发现并非错觉,自己正是在一条大船上。而且这不是寻常的船,是洋人的铁壳火轮船,上面两根粗大的烟筒正在冒着黑烟。
他举目四望,不见陆地,回过头就见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正在看着他。
“我、我这是在哪儿?”
“还用问,在船上呗。”边上有人答话,李钦转头看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手里拿着个碗,方才就是他送水给自己喝。
李钦不明所以,挤出一丝笑容:“我、我怎么会在这儿?”说着口渴的感觉再次袭来,他伸出另一手去拿碗。
那老汉却将碗挪开了,他看着李钦迷惑的目光,站起身来,目光忽地变得锐利无比,紧紧盯着面前这个人。
“有人让我转几句话给你,既然你醒了,就先把话听完,再喝水也不迟。”
李钦咽了口唾沫,望着他没言声。
“你的伤是刘大爷打的,他说,你害他瘸脚,他废你一条胳膊,彼此扯平。至于那些命债,统统交给古东家处置。”
刘大爷说的肯定是刘黑塔,这么说眼前这些人是古家派来的?李钦心里砰砰乱跳,不自觉地退了一步,这才想起是在船上,根本无路可退。
“其余的话,就都是古东家的了。说之前,我先告诉你,这船上的人都是干什么的。”那人继续说道,“我们都是两淮盐场的盐丁。怎么,李东家真的认不出了?”
李钦顿时一愣,他从没把这群盐丁放在眼里,在他看来盐丁不过是为李家赚银子的狗而已,他哪里记得住这些人的长相。
“你不认得我们,我倒认得你。当初在盐城修海塘,因为你逼催工期,盐丁可死了不少人哪。”
“那、那是……”李钦环目四顾,见人们都是怒目而视,他嗫嚅着。
说话的人自然就是辅王杨福庆,他摆了摆手:“你不用担心,要不是因为你使诈算计洋人,咱们还到不了这条船上呢。也算是歪打正着救了这许多盐丁的性命,那笔账两清了。”
古平原知道曾国荃不会放过这些盐丁,而且他也知道白依梅一直想给盐丁找个活路,正好借着救了约翰大班的机会,向洋人提出,将两淮盐场的盐丁全数“卖”给洋人,装船运到国外,依然是做苦力,却不再是罪孥的身份。
这笔生意对约翰大班来说是求之不得,怡和洋行在美洲大陆的种植园正缺少大批劳工,古平原与他谈妥了价钱,将“身价银”一分不少地交给了盐丁。
“古东家对我们说,与其留在大清被官府慢慢折磨死,不如远走高飞,到哪儿不能讨个活命呢。他说得再对不过了,实实在在为咱们这些反叛找了一条出路,一条清妖再也奈何不得咱们的出路。”杨福庆长出一口气,“临上船前,古东家把你交给我们,他说,你背负的那些血债,别说杀你一次,就是三次、五次,碎剐凌迟也抵消不了你的罪戾。你可以逆人伦、灭天理,古东家却不能做你那样如同畜生一样的事。既然天道还在,那就让上天来惩罚你好了,也免得脏了世人的手。不过古东家还是对你略施薄惩。当初京城李家陷害他,将他流放关外,如今他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你流放到万里之遥的海外,由着你自生自灭。”说着,杨福庆从身边人的手上拿过一对白玉瓶,塞到李钦怀里。
“这是古东家给你的。”杨福庆轻蔑地说,“他说这本来就是你的,终于等到还给你的这一天了,就当做你在海外活命的本钱吧。”
李钦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这一对白玉瓶,是他在古平原成婚当日送去的“贺礼”,后来又借此狠狠羞辱了古平原。他怔怔地瞪着那对瓶儿,就像看着上天给自己最大的讽刺。
“流放……我是个流犯了?”他喃喃地说着,忽然失态地仰天狂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淌了出来。
“喝吧。”杨福庆将那碗水递了过来,李钦接过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他抹了抹嘴,再不管这些盐丁,自己走到船尾,望着那早已看不见的大清国。
“古平原,你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我会回来,我一定会拿回属于我的一切。”李钦在心里发着狠,注视着海天一线的地方。
就在此时,他眼前一黑,惊觉一条大麻袋从头到脚将他罩住,几个人七手八脚将袋口扎紧。李钦连声怒叫,忽然有人隔着麻袋凑在他耳边,用清晰的声音道:“古家饶了你,盐丁也饶了你,可是英王的血债你逃不掉,今天就是还债的时候到了。”
李钦的心一直往下沉,像是掉入了不见底的深渊,他还没来得及出声,麻袋就已经被人抬了起来。李钦意识到了将要发生什么,他绝望地挣扎着,那条麻袋却像无情的命运紧紧地裹着他。
“以水做酒,送你上路!”杨福庆猛一挥手,几个盐丁把那麻袋向大海中抛去,船上的人只听到舷外传来半声恐怖的叫声,余下的声音都随着溅起的水花,被浪头吞没了。
朝廷宣旨,却特意叫一个身无功名的生意人到场,固然是闻所未闻。可是派来宣旨的这个钦差,更是让两江官场大吃一惊。
堂皇下轿,口衔天宪的竟然是乔鹤年。
短短几日不见,乔鹤年换了一身官服,身着锦鸡补子,头戴珊瑚顶子,官帽后的金翠翎羽中,灿然一“眼”,居然是根单眼花翎,这又比红顶子不知贵重了多少倍。
他笑意盈盈地与昔日同僚点头致意,在众人又羡又妒的目光中,迈着方步走向接官亭,来到香案之前。
“有旨,两江总督曾国藩、江苏巡抚曾国荃并一应大小官员接旨。”
底下一片马蹄袖打得山响,在曾国藩领头下,众官员跪下磕头,恭请圣安。
“圣躬安!”乔鹤年如今是钦差,南面而立,看着官居一品的督抚将军,特别是“天下第一臣”曾国藩都跪在自己面前,他心里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想不到当年山西的穷书生,也有这一天。
他徐徐展开圣旨,朗声道:“共有三道旨意。这第一道是,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国藩自咸丰三年奉旨练兵,亲率湘勇围剿长毛逆匪,坚毅勇决,调度得当,历经十年,克复江宁,诛灭群奸,实属居功至伟,着曾国藩赏加太子太保衔,敕封一等侯爵,世袭罔替,并赏戴双眼花翎,钦此。”
这是三朝以来罕见的封赏,可是在下面竖起耳朵聆听圣训的湘军嫡系众将心头都不免掠过一丝失望。大家一直期盼的那个“王爵”,朝廷到底还是没有给。人们这才明白,算上此前曾国荃获封的伯爵、李臣典获封的子爵、萧孚泗获封的男爵和朱洪章获封的骑都尉世职,朝廷是将一个王爵一拆为五,分而赐之。“好精明的算盘。”曾国荃觉得一口闷气塞在胸口,小声嘟囔了一句。
别人没听清,可是曾国藩却听到了,微微侧身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叩头谢恩,极力自言天恩浩荡,臣心惶恐,说得目中双泪直流。
“老爵相,朝廷名器所关,封赏自有斟酌,这份恩赏若说天下还有一人当得起,那便非你莫属,何必如此自谦。”乔鹤年温言安慰了几句,然后拿出第二份圣旨。
这第二份圣旨却絮絮如家谈,从曾国藩丁忧居乡却能不避嫌疑、不辞辛劳,勇担募勇练兵重任说起,说他以书生之身行武将之勇,亲自领兵前敌,艰苦卓绝终成大功,实乃康乾盛世之后又一名臣良相。
这样一番长篇大论,听得曾国藩越发局促不安,他等着乔鹤年读完圣旨,一定要当场逊谢,绝不能让人以为自己挟功自傲,有什么功高盖主的念头。
还没等他转完这个念头,圣旨已经结煞,末尾却语气一转。说是曾国藩日前上折子,恳请朝廷裁撤湘军,并以此为由,认为湘军乃自己与曾国荃一手创建,如今裁撤,必然牵扯到人情,多有不便,希望朝廷能另简大员主持其事。
“该大臣公忠体国,甚识大体,朝廷亦体谅其难为之处,故应其所请,着曾国藩即日起调任直隶总督,两江总督之职由浙江巡抚李鸿章代为署理;曾国荃即日起调任山西巡抚,江苏巡抚之职由新晋江苏藩司乔鹤年代为署理。钦此!”
乔鹤年把这道圣旨读完,庭下鸦雀无声,有些人呆若木鸡,有些人暗中窃喜,更有些人却愤怒得眼里出火。
曾国荃一挺身,厉声问自己的大哥:“这真是你向朝廷自请的吗?”
曾国藩五味杂陈地望着弟弟,他有一千一万句话想说,可是却终究只是留下了一抹难以察觉的苦笑,微微地点了点头。
“恭喜曾大人,直隶总督一向号称‘疆臣领袖’,朝廷如此看重大人,实在是可喜可贺。”
“哈哈哈,疆臣领袖……”曾国荃一阵大笑,仿佛把这四个字在口中嚼得粉碎,他逼视着乔鹤年,“好巧的嘴,朝廷倒是真没派错人来传旨。那你说说看,山西巡抚又是什么?”
“这……”乔鹤年一时接不上话。
“国荃,钦差面前岂可无礼,还不谢罪!”曾国藩急得当场断喝一声,却忘了这也是失仪之罪。钦差是代天子行事,曾国荃的行为若是被御史弹劾,与犯驾无异。
“大哥!你我心知肚明,直隶总督也好,山西巡抚也罢,为什么给咱们兄弟俩调到这两处,还不是因为这两个官儿是出了名的手下没有兵权嘛!”曾国荃已是气得红头涨脑,转脸又恶狠狠地笑道,“乔大人,想不到你一步登天接了我的缺,今后还要托你多照应我的旧部喽。哦,对了,听说你快马赶到京城,不小心摔了一跤,却捡了个大元宝?”
他连讽带骂,满脸都是鄙视讥诮,乔鹤年却并不看他,面不改色地对曾国藩道:“朝廷还有第三道旨意,乃是密旨,请两位大人移步静室听旨。”说着,他向着曾国荃也一示意。
一听说是密旨,现场的气氛又再次紧张起来。众人都在猜测,这道旨意也许就与那几日两江的乱子有关,不过刚刚封赏曾家,而且官职调动已毕,论理不会再有处分才是。
就在大家交头接耳,低声议论时,却惊异地发现乔鹤年笑容满面走到一直站在廊下的古平原身前。
“古东家,你也要一同接旨。”
“我?”古平原也不明白为什么今天把自己叫来,混在一群官儿里。乍听此言更是糊涂了,他左右看看,视线所及都是诧异的目光,包括曾国藩,也是茫然不解地看着。这道连江宁藩司、臬台等大员都不能与闻的密旨,却要曾家的督抚二人与一介平民古平原共同来接,这里面的事儿真让在场的人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只能目送着他们进了总督衙门的签押房,又眼睁睁看着两个差役抬进去一大块方方正正的仿佛匾额般,上面蒙着明黄缎子的东西,随后那两人便退了出来。
既是明黄色,必是御赐之物,可究竟是赐给谁的呢,又为什么要颁密旨?这莫名其妙的举动,让庭院里顿时哄开了,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外面乱成一锅粥,签押房里却是一片寂静。几个人各怀心事,乔鹤年是唯一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儿的人,他望着面前的三人,心头大是感慨。
他定了定心神,开口道:“这是口述密旨,两位大人自然懂得规矩,古东家,你听过之后只字不可外泄,否则便是欺君之罪。”
“是,草民自当守口如瓶。”
乔鹤年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又是一时片刻没有言声。他如此慎重,屋中三人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曾国荃心里暗自打着主意,倘若朝廷要追究“谋逆”的罪名,即便是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能束手待毙。
声音终于响起:“徽州商人古平原,拯两淮盐场于英夷,振大清国威;平两江动荡于初现,保万民生计。其志可嘉,其功至大,朝廷特赐匾额表彰,钦此。”旨意很短,乔鹤年说完,便走到那立在墙边的木匾旁,伸手拎起明黄缎子一角,像是拿着千斤重物,慢慢地将黄缎扯下。
另外三人的眼睛早就一眨不眨地盯着,就见黄缎落地,一块硕大的木匾上金漆描着四个大字:
“徽州商王!”
古平原的脑子“轰”地一声,眼前的一切都破碎了,然后又渐渐聚拢在一起,他揉了揉眼睛,再次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没错,就是这四个字,明明白白地写在朝廷御赐的金匾上,字字有如千钧之重。
“徽州商王”,重在那个“王”字,既是朝廷赏赐,君无戏言,便等于是封了古平原一个王爵!
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变其色的曾国藩也怔住了。这是绝不可能的一件事,却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他毕竟久历宦海,立刻就品出了滋味,此事不在于古平原以平民之身而蒙王爵之赏,也不在于自己百战功成仅得侯爵之封,朝廷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要给曾家和湘军一个下马威,显示用人权柄恩出于上,无论进退、显藏、甚至生死都在朝廷掌握之中,任何人若是想硬争,那就只有求荣反辱。
密旨中的那句“平两江动荡于初现”,用的更是春秋笔法,看起来上承前一句,说的是洋商争夺两淮盐场引起的事端,实则暗指曾国荃调动兵马意图谋反。想明白了这一节,曾国藩心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不胜恐惧的心情伏下了头。
曾国荃的脸涨得如同猪肝,他也看懂了,这是一道比严谴还要厉害十分的密旨,简直就如同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一口唾沫唾在自己的面上。他不甘心受辱,却又无可奈何,他明白,朝廷既然对曾家有了警觉,那么朝旨未下之时,必然已经有所布置,或许就在现在,李鸿章的中军官就已经带着人马接掌了湘军的军权。他猛然间想起当日在同庆楼,苏紫轩命人排的那三出戏,伍子胥、岳飞、徐达的面孔一一在眼前闪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向性高气傲的曾老九心里涌上一股悲凉,他木然地牵了牵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向着古平原拱了拱手。
“古东家,三藩之后,异姓不王。我们曾家立下如此大功,却还比不过你的功劳,今日你才是大喜之人哪。”
古平原一句话也没说,他的脸上似悲似喜,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自己被革去举人功名,今生今世本不做庙堂之想,却乍然间得了人臣所能企及的至高爵位,这是做梦吗,做梦也不会梦到这样离奇的事情。走出这个门口,说予人听,谁会信呢?自己可就真的成了疯子了。可这样疯狂的事情眼睁睁发生在面前,究竟是谁疯了呢?
“古东家,这是前所未有的异数,是朝廷恩出格外的封赏,你还不谢恩吗?”乔鹤年看着眼前三人脸上的表情,真如同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古平原这才仿佛惊醒,僵着身子深深叩下头去:“草民叩谢天恩。”
乔鹤年轻咳一声,字斟句酌地说:“朝廷命本官来宣密旨,自有一番道理在。古平原蒙赐此匾,是朝廷表彰他在商人中出类拔萃,为大清争了口气,可是毕竟‘王封’太过招摇显眼,一旦公之于众,必引物议哗然。故命督抚二人做个见证,从今往后,此名号古平原只能存之于心,不可泄露于外。至于此匾,过目之后由本官处置。”
说着,乔鹤年打起火折子,将火苗凑到木匾上,那上面刚刷过几遍桐油,见火便着,瞬间将匾笼罩在一片火焰黑烟中。屋中的几个人心头一片茫然,呆呆地看着那块匾,火光跳跃闪动,火舌卷着那个“王”字,光灿灿的金漆渐渐消失不见,化成灰时却也没什么不同。
几日之后,一群人站在江宁城外的三山矶下。此处是东吴末代皇帝孙浩抬棺请降之地,“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草长莺飞,柳绿桃红之时尚且让人黯然神伤,何况此时天色昏暗,北风劲吹,大堆的彤云在天上急速滚动,天穹之下灰蒙蒙一片,分辨不清远近,耳边只听到灌木的干枯枝条在狂风吹打中,相互碰出单调而又枯燥的咔咔声。
“东家,还是别走了。盐场还要你来主持大局,今日新任两江总督李大人也派人送来请柬,请你过府一叙。别看曾大人走了,官府还是要倚重你的,正是大展拳脚之时,您何必急流勇退呢?”彭掌柜带着哭音道。
郝师爷帮着劝道:“就算你不想留在江宁,那便回徽州去嘛,去云南这天高地远的地方做什么。”
古平原牵着一匹马,马上驮着一担行李,王炽站在他身边,手里牵着马车的缰绳,这王四马帮的主人亲自跨辕,等着常玉儿和她怀抱的孩子上车。
古平原却是心情不错的样子,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你们不必劝了,我这几日说得不是很清楚吗?这一次我能够能打败洋人,是靠了天下商帮的齐心协力,我欠千千万万个商人的一份情,却不知如何去还。”他指了指王炽,“他跟我说,云贵有很多小生意人,也想把买卖做大,却不知如何入手。我想好了,去帮着他们做生意。不只是云贵,我今后还要走遍千山万水,到大清的各府各县,但凡做生意的人有了困难,我见了则帮,遇了则助,必尽其所能,倾其所有。我希望能让天下生意人变成一家,让各个商帮都摒弃门户之见,视自己为大清商帮的人。”
这一番志向听得眼前这些生意人心神激越,难以自已,乔致庸头一个击掌叫好:“古老弟,你能将这么大的生意说放就放,我真是自愧不如。嘿,你做的才真是大生意,虽然不赚钱,可是天下没有比这更了不起的生意了。只恨我手头事情太多,不然真想和你走一趟。等你忙完云贵的事儿便到山西来吧,我和雷大娘还有毛掌柜他们等着你。”
“你放心,我一定去。”古平原笑着点头道。
“大哥,你把生意一股脑留给我们,我可做不来。”古雨婷和刘黑塔站在一旁,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急道。
“有郝大哥、彭掌柜、费掌柜他们,你和黑塔兄弟多问多学,很快就会了。再说大哥隔一阵子还会回来的。”古平原瞥了一眼妻子,有些为难道,“倒是玉儿,你带着孩子其实应该留下。哪怕等孩子大些,我再回来接你们娘俩。这一路山高路陡,风餐露宿,可是要吃苦的。”
“没事的。”常玉儿看着怀中熟睡的孩子,也是一脸的笑意,看上去并不以为苦,“一家人怎么能分开?再说孩子眼看就要学话了,他要是叫爸爸,你不在身边,让谁来应?你不用担心我们,小孩子从小吃些苦是好事,至于我,能跟着你走遍万水千山,心里不知道多高兴呢。”
“知夫莫若妻”,常玉儿知道,两江之地对于古平原来说是个伤心地,丧亲之痛,失爱之悲,亡师之念,这些都催促着他离开此地。他方才说的话不假,但也确实是借此机会远走他乡,至于今后会不会回来,那就要看心境如何了。但这对于常玉儿并不重要,只要能在古平原身边,她的心就始终是安稳的。
其实连常玉儿在内,谁都不知道,古平原之所以坚持要走,还有个藏在心底的原因。
此番他与京商、洋商连番恶斗,保下了两淮盐场,已成了大清商界一时无两响当当的人物。可是他也看出,如今身边的掌柜、伙计,乃至于整个徽商还有与自己合伙联号的那些商人,对他奉若神明,遇事都在等他拿主意。这样下去绝不可行,人无完人,哪天自己出了错,便可能连累整个徽商。再说,人人都依赖自己,时间长了,便会失去做生意的头脑,岂不变成自己把这些人给害了。
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几乎凭借一己之力避免江南重燃战火的事儿,也逐渐为人广知,如今各地商帮、各国商人,乃至于官府、湘军……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这其中只怕心怀恶意的大有人在。名利双收之时恐也正是成为众矢之的的那一刻。
古平原毕竟是个博览群书的生意人,他知道,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在成功之后的短短时日内便一个跟斗栽倒,落入万劫不复之地,这种事史不绝书,归根到底还是没参透世情,该退一步时却偏偏要迈一步,岂有不一脚蹬空之理。
“暴得大名则不祥”,为己为人,古平原都下定决心要抽身而退。
“张掌柜,我有一事相求,还望几位帮忙。”他向着“四大恒”的几位掌柜道。
“古东家,您尽管吩咐。”
“听说李家的家产已经交由官卖?”“是,此事由户部负责。”
“那好,请几位回京城时,帮我将李家那处大宅买下来。”
“哦,哦……”张掌柜答应着,却不解地看着古平原。
“还要劳烦几位掌柜将它改建成商人义学,今后我在各地也要建此学堂。凡我商人子弟,不收任何费用便可来求学,不仅要学做生意的办法,还要学如何以诚待人,以义处事,免得重蹈了李家的覆辙。”古平原面色郑重,这显然是他早就想好的。
“四大恒”掌柜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称是。
古平原也不想做太多嘱咐,正想拱手告辞,一抬眼间忽然向众人身后看去,顿时露出诧异之色。
大家回头才发现,平日里总跟着苏紫轩的那个书童,如今却做了丫鬟打扮,原来竟是个女儿家,她满脸泪痕,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后面。
“古东家,小姐她不要我了。”四喜哭得稀里哗啦,伤心极了。
“怎么呢?”
“她说天地间再无挂心之事,也就不愿有人陪她左右。让我来找你,请你收留我。”
“那她人呢?”
四喜抽泣着:“不知道,走了,不知去哪儿了。”
“唉!”古平原叹了口气,支撑苏紫轩这么多年的心愿一旦崩塌,何去何从大概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希望她能早点知道自己应去何处吧。”常玉儿和孩子也的确需要人照顾,征得妻子的同意后,古平原便留下了四喜。
一片挥手作别声中,古平原等人缓缓向南而去,走出不远,就听一阵空灵的箫声越空而来,细辨之下,声音来自不远处的三山矶,只是江上云雾遮住了山峰,若隐若现间无从找到那天籁之音的主人。
“是小姐的玉箫,她来送你呢。”四喜跳起来喊道,却始终不见苏紫轩回应。
“先是高山流水,后是阳关三叠……纵使知音终有一别。”风送箫音,古平原长身而立,与其他人一起静静听着。
“从今别后,两地相思万种,有谁告陈。
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闻雁来宾。”
江水长流恰如人生长恨,这一刻,留的,走的,听着箫音,俱都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