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T
性别 男
年龄 26
说明
在这篇作品里能看出T过去的写作风格和写作方向。我们知道T在20岁出头时便以写作青春、爱情类题材的通俗小说而广受青少年喜爱。在他递交的这篇小说里,我们感受到了T努力向更严肃的方向靠拢,但情节和笔法仍未脱去讨好读者的影子。
当然,这不是坏事。实际上在收到这篇作品后,我们和T进行过一次长谈,希望他仍然继续从事之前的通俗小说的工作。因为这个世界上,总还是需要这类欢快又轻松的故事去善待读者。
T思考了三天之后表示他会这么做的。我们听说他的下一部长篇作品也即将出版,祝他成功。
1
“现在,让我们祝福这对新人。”
左手边穿红色毛衣戴俩巨型珍珠耳环的胖妹叫倩倩,在图书馆工作朝九晚五,出一份份子钱,自然带着男朋友。右边的娘炮左耳上戴着宗教意义不明造型的耳钉,入座时朝我甩了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已打定主意等下假装没记住他的联络信息。对面的姑娘看上去够辣,只可惜戴了副过于夸张的廉价睫毛,眼睛不断涌出的泪水表示那副美瞳也不是什么好货。坐落在这群人中我起先是心安,自信今天选择穿“AC/DC”T恤和浆洗多次而自然发白的牛仔裤还算出众,接着就开始担心挑不中一个足够心动的姑娘。
如果说我们这桌客人有什么相似处,那就是我们和新郎新娘都谈不上熟。
既不是婚礼主角的直系亲属,也非对他们的婚姻关系起到重大线索作用的NPC(非玩家控制角色)。
我和新娘认识源于一次廉价购买的洁牙套餐,在我顺从地听医生的话花五百块补了那颗迟迟下不了决心修补的坏牙之后,她顺理成章成了我社交工具上的一员,说是要后续跟进我的牙齿情况,却变成了隔三岔五的深夜自拍群发党。我们的主要语言工具是表情符号,没有必须要回复的礼貌。这段蜻蜓点水的关系结束于她发来的最长一段纯文字信息——婚礼请柬。刨去亲属,我怀疑来参加这场的婚礼百分之五十裤裆松紧不一的男性都是新娘的牙齿客户,深夜远程聊骚党,没有开始的伟大友谊同伴,还可以这么说,潜在的婚后出轨对象。左边胖妹的男友伸手指抠龋齿的动作配合皱眉苦痛的表情适时给了我佐证。
而另外那百分之五十胸部形状各异的女性,大概是新郎的客户。婚庆公司精心安排的男女主角爱情叙事投影告诉我们,他也是一位牙医。
“这里是花的世界,这里是爱的海洋,这里是满载着幸福的婚礼殿堂。”
司仪提议大家一起向新人祝酒的时候,那位穿吊带连衣裙的姑娘匆匆落座,专心剥虾的侧脸还蛮好看。一分钟后我百分之八十确定她就是这次婚礼我要找的目标。有谁会在参加婚礼时迟到一个半小时以上?不,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有谁会在迟到一个半小时以后还来参加这场婚礼?尤其我们这张还是距离婚礼主舞台最远的桌子,人人都知道我们和新郎新娘一点儿不熟,包的礼金绝不会超过五百块,在想着吃回本的婚礼混子和体验生活的编剧之间摇摆。所以这位食指上套着戒指的姑娘一定别有目的。
比如,和我一样,要在这场婚礼上寻找一位合适的24小时爱情对象。
我们都是婚礼偷心客,参加婚礼的目的只在于挑中一位合适的宾客来一段24小时的闪电恋爱,不在乎对方和新郎新娘是什么关系,是否单身,是否养猫,是否罹患绝症,是否刻骨铭心地深爱另一个人。我们只关心这24小时的爱情是否完美,节奏是否匀称,双方是否全身心沉浸,开始时和结束时是否同样眩晕。
脖子上挂着的AKG包耳式耳机确实略显做作,但今天的我一心想要来一次摇滚风的爱情主题,对方如果是不满24岁、学历在研究生以下、夏天的一半时间都在穿热裤的姑娘,多半也就不会介意我这一份精心打造的青涩。
“下面,新郎新娘交换戒指。”
婚礼有条不紊地进行,我和对面这位姑娘已经通过一次集体祝酒交换了潜移默化的眼神,彼此投射的荷尔蒙讯号饱含了来自同一场游戏玩家的确认。这次就她准没错。游戏正式开始——
“来来来,大家加个好友?”
不出意料,倩倩的男友举起手机向我们这些形色冷漠的人发起提议。通常总是饭桌上最沉不住气的人提出动议,而最沉不住气的那一位往往是一个胖子。一分不自信,三分不自省,剩下六分不在意。一,二,三,加完了三位陌生人,我才故意点中她的头像,佯装看不出头像的照片是谁:“‘Nicole’是哪位?”她向我招手。每一步都在频率上,多么优雅的开头。
把微信名字取英文名的女选手,多半不会带来后顾之忧。这不是金科玉律,是我的一点儿经验迷信。
我当然没有加完好友就急着和她打招呼。何时say hi是见机行事的艺术,但无论如何千万别在通过好友的下一秒就急不可耐地打招呼。我没犯过这个错误,却在某次恋爱的开头因为对方的主动示好而坏了心情,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如同我对那个女孩人格的预判一样:进攻型选手的危险之处就在于他们往往并不是真正的玩家,只不过是借由一场随意的交合抚慰他们很可能刚刚破碎的心灵。
手机亮了,显示有一条新微信。我差点为这位姑娘默哀,接着就庆幸地发现是另一个陌生头像,卡通风格,如果不是点进去显示“男性”简直无法分辨男女。名字是“安东”。
“你好。”
这位安东先生多半是刚刚混乱中随手通过好友申请的这桌客人中的一位,我抬头打量,一桌十个人刨去倩倩和她男友,我的目标Nicole姑娘,娘炮和那个廉价辣妹,剩下四位恰好都在低头看手机,有三位是男性。出于礼貌,也是填塞等候合适时机进行下一步的间隙,我飞快按了回去:
“你好。你是?”
没等对方回复,对话框左上角的数字突然变成了1,我立刻切出去查看是谁,一条来自上司的工作消息,提醒我下周注意接待新同事。我回复了一个“好”,习惯性锁屏,与此同时脚背感到被什么东西砸中,我心中一动,来了——
俯身看,果然。一把勺子。多么可爱又别有用心的勺子。我掀开桌布去捡那把显然是Nicole小姐有意掉落的勺子。意料之内的指尖相触还是点爆了内心的前戏礼花,她手指冰凉。
是时候了。我拿起手机,发了个调皮得不像我这副模样的人会使用的表情过去。营造好感的第一步在于打破刻板印象。
“哈,不好意思啊。”对方回复。
“没关系。”
对方的这个破冰行动虽然不算有新意,但我喜欢。
然后依然是耐心的等候。
婚礼开始进入新人祝酒的下半场。我编了一条“婚礼很无聊吧”的讯息刚准备发出,突然,之前那个叫“安东”的卡通头像回了我:
“婚礼偷情客。和你一样。”
我呆了一下,再次抬头。那三位男人有一位已经放下手机,替辣妹夹了一只阿拉斯加蟹钳。
另外两位,一个是穿西装戴金丝眼镜用最新款手机的瘦子,左手戴着一块造价不菲的手表,看上去极有可能是金融男;
另一个穿塞在裤子里的格子衬衫……好了不用往下看了,一定不是他。
“啥?”我回。
与此同时Nicole发了条微信过来:“婚礼很无聊吧?”看看这份默契。
我回了个微笑的表情。心中窃喜这次游戏进行得未免太顺利,并打开手机地图准备检索附近的酒店,突然——
“哥们儿,抽烟吗?”
抬头一看,是倩倩的男友。
婚礼在郊区一栋金碧辉煌的冷清酒店内举办,仿高迪后期建筑,搭配古罗马浴室内饰风格,再加上十二罗汉壁画,婚礼的主题是现代希腊,四面八方是大片大片的白纱。便宜易燃。
“兄弟,不合适吧?”
“没事儿,谁操这份闲心?”
“我是说,不安全。”我揪起涤纶面料的桌布,抬头看二十米高的十二罗汉,“虽然这烟雾报警器是触不到。”
他没理我,自顾自点了一根烟。我惊讶地发现他点烟的样子效果惊人地消解了那身多出来的二十斤肥肉。“嘿,看中哪个姑娘了?”他长吐一口烟,往我这边挪了一个位置,霸占了消失无踪的女友倩倩的座位。
什么情况?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语速飞快地继续道:“对面那个?”他眯着眼睛打量,发出很长的一声“嗯”,语义是“懂”。
“什么?”我把耳机从脖子上取下。
“你好,我是安东。”
“什么?”
“婚礼偷情客,和你一样。”
“……什么?”
2
为什么是婚礼?
我也是无意中才发现没有比婚礼这一混乱有序的场合更适合作为爱情偷心游戏的孵化池。体量大,戏剧化,时间短。那种需要奔赴另一个城市参加的住店式婚礼就更是合适不过了。当每一个人的注意力都被两位主角吸引的时候,不会有人看见桌布下一对对相互缠绕的腿,当然就更不会有人料想到此刻同一桌陌生人之间已经诞生了一对爱的魂灵。
“现代人开始接到婚礼邀请的平均年龄是23岁,正是一个年轻人的最佳恋爱时段。23岁开始,如果你身体健康,人际关系良好,价值观正常,平均一年会参加三场婚礼。你这是第几场了?”安东弹了弹烟灰,那盘子里还剩有一大半不会有人再动的红烧蹄膀。
我依然沉浸在安东和我是同一类人的震惊中没能恢复,不得不说,烟这一道具确实让他不一样了,起码对我今天的反社会摇滚小子的定位产生了碾压性影响:“第三场。”
“玩心很重啊,小伙子。”他说的没错,现在是4月。
“安东……老师?”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很难估计这个起初不起眼的微胖男人的真实年龄,二十多三十多四十多都有可能,但比起年龄来更难判断的是他的level,“偷心,不是偷情。”我强调。
“叫我安东吧。”
“你说你也是婚礼偷心客的意思是?”
“怎么?不像?”
快销品牌打折卫衣,灯芯绒长裤,荧光黄运动鞋,唯一说得过去的就是那块还算百搭的表。说他是nerdy偷心客还有点儿意思,要来婚礼这种百花齐放的人间大舞台嘛,竞争力确实谈不上强。
“偷情就是偷情,不用说成偷心这么好听。”他打着火机,点上第二支烟,在我反驳之前继续说,“我知道,你想说你觉得这的确是爱情啦,只不过维持时间短暂,等等等等。我告诉你,这就是个博弈游戏,只有所有参与者都是纯粹理性,才谈得上各取所需,才有点儿接近你说的爱情。”
Nicole正抬头向我这边打量,我知道刚发的微笑表情如果不在一定时间内配合第二条有信息量的微信,就会被她解读为礼貌拒绝的讯号。不管面前这哥们儿是什么样的神经病,我现在得终结这段小插曲了。“安东老师,不,大师,你说的我非常赞同。既然大家都有联络方式,不如我们以后手机慢慢聊?”
“不用了。”
“呃,那也行啊。”
“我是说你不用惦记那个姑娘了。她在等的是我,不是你。”
“啊?”
我终于认真向Nicole看去,她的视线和我有大约0.3米的偏移,正好落在安东身上。安东掐灭烟头,站起来走过去,将她很可能是捡勺子时特意遗失的耳环递过去:“给。”
言简意赅。
这种情况我当然遇到过,不止一次。最剑拔弩张的一次是在一个长辈的婚礼上,我一位远房表叔,二婚。那一次我本来没想怎么样,就是打算老老实实参加场真正的体面的无聊的婚礼——我父母就在旁边,我能怎样?所以一开始就在打手机上的游戏。直到感到肩膀被人拍了拍,一抬头一个女孩正笑意盈盈看着我,问我能不能加个微信。长得有几分范晓萱30岁时的意思。
“当然没问题了。”
虽然我不喜欢进攻型的,但这一次毕竟是我的本色出镜——一位穿着在大街青年平均水平、戴黑框镜、热衷低智三消游戏的平庸男青年。如果非要说看上去有什么优点的话,那就是他绝对不是gay。为这姑娘能看透我的心灵美,也得加啊。
加完微信我才莫名感到压力骤升,一抬头果然看到另一桌有位男青年正对我虎视眈眈,我瞬间明白这姑娘敢情是在遍地撒网。我自然不打算再采取任何进一步举措——爱情游戏不是掠夺游戏,更主要的原因是这位姑娘长得是像范晓萱30岁而不是20岁。结果我的无所作为反而挑起了姑娘频频示好的好奇心,那位哥们儿注意到这副尴尬的单向沟通画面,脸色更不佳。婚礼结束后,差点儿变成一场偶像剧里的8岁智商级别单挑对决。
最终只能以我亮起戴婚戒的左手结束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幸好我有随身携带这一关键道具的好习惯。
而这一次呢?
看着安东坐到了Nicole的身旁谈笑风生,我才注意到Nicole的腿型比我想象的还要优美好看。我不是一个不接受失败的人。就像我刚说的,爱情游戏嘛,不是掠夺游戏。成人之美,我懂。
我坐在椅子上,夹了一筷子蹄膀,然后吐了出来。操,烟灰。
对面那对男女“噗嗤”一声笑了。我起身去了洗手间。
冷静,李西贝。
我洗了把脸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长期健身保持的一米七八、六十五公斤的身材,头发长度适中,价值三千块的自然凌乱风,五官不特别突出但还算清秀,单眼皮,感谢韩剧的流行。
帅气,完美,别冲动李西贝!
洗手间门突然被撞开,一对男女激情拥吻破门而入,我乍一看以为是安东和Nicole,再看才发现是另一对陌生男女。哦,应该说是另一对急不可耐成功的婚礼偷心客。他们只愣了一下,然后就熟视无睹继续亲吻起来,好像我才是那个不应该出现在这个男洗手间的人。我只好走出去。
也许是刚刚的这幅画面刺激了我,或者是安东这个竞争对手实在是让我不服气。总之,绝对不是因为那个叫Nicole的姑娘有什么特别。我是说,对我们24小时爱情俱乐部的人来说,这种想法简直太危险。只要时机、气氛、每个环节正确,任何两个人之间都可以产生爱情。
我掏出手机,点进Nicole的头像:“↑这才是真正的无聊。”
只过了不到十秒,“啥?”
还好,看起来她还没有和安东聊到忘我的地步。
“刚刚过去的这十分二十七秒啊,我没有说话的时候。”
对方发了个大大的笑脸符号。
我嘴角扬起,往宴会厅里走,浑身的自信好像又回来了。
成人之美,我懂。
但今天我选择不懂。
走到原来那桌,Nicole正好一个人坐着,安东不知所踪,大好时机。我走到Nicole旁边:“小姐,快到12点了。”
“啊?”她回头看是我,咧嘴笑了,“怎么?”
“你还不走?”
“为啥?”
“还有两分二十秒你的南瓜马车就要开走了。”
不得不说她笑起来的样子让我确认没有成全安东是无比正确的选择。
接下来的一切几乎都水到渠成,我们找了个我熟悉的酒吧,然后是流于表面的互诉衷肠,当我告诉她自己失败的童年时简直要唤起她的同情。我相信至少有一半是真诚的。至少我失败的童年是真的。
我推开酒店客房门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安东:“小子,别乱来!”
我笑了,好在Nicole看不见,我们谁都没想开灯。
3
星期一去上班的时候,周末刚刚过去的那场婚礼和那段24小时爱情早已被我忘在脑后。我是说,Nicole很好,当然。但是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婚礼偷心客,你必须懂得在时间结束时及时抽身,不管刚刚过去的24小时有多美好,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这一次我干得也很漂亮。
除了8点钟例会的时候,我拿出打印好的报告时,上面的一个唇印让我有些分神,这是啥时候印上去的?我努力回想了一下,前一晚我不可能带着这份报告啊。
老板紧紧地盯着我,轻轻发出一声咳嗽,才把我从这个细节中带出。
报告一如既往地精彩,鼓舞人心。实际上我知道公司的业绩一直在严重下滑。哦对,忘了说,我在本市最大的心理咨询中心上班,做的是恋爱婚姻咨询方面的培训。简单地说,就是教人谈恋爱的。听起来是不是挺讽刺?不不不,当我遵循严格的心理学手段为来访者解决社交情境中的障碍时,我并不觉得他们大部分人所秉持的那套传统恋爱观有什么错。真命天女,白头偕老,此生唯一。我尊重传统,而且真诚地愿意以这套标准为出发点帮助爱情绝症患者。
而24小时爱情俱乐部呢?
你不能把这简单地称之为一夜情,并不是因为我将之上升到了有完整价值观的哲学高度,而是,我相信这是爱情。甚至于,这是爱情中最美妙的部分。诚然,它缺乏一段长时间恋爱所带来的东西,却也没有那些熟稔之后的亲密关系所无法避免的缺陷。我并不是鄙夷所谓爱情保质期那套理论之外的爱情关系,实际上,我所秉持的东西跟那套理论最大的不同就是,我是自由主义信奉者,相信多元主义和以赛亚·柏林,深深理解每个人对爱情的不同定义,只要他们自己相信,我也相信那都是爱情。只是,对我这样一个崇尚现代和文明的中产犬儒来说,在鱼腹极大丰富的情况下,为何还要吃完一整条鱼呢?谁知道我们会被哪个部分的刺卡住从而彻底丧失对鱼这一鲜美物种的全部渴望?
“你当然可以简单地叫我混蛋。自由而多元的前提在于尊重任何一种存在,包括你对我的存在的否定的存在。”
同事们传来了稀稀拉拉的笑声。我敢于在分析季度报告时,拿自己的价值观举例,就是因为我们这个部门,全是男的。男人和男人间往往就得这么坦诚,尤其是我们这样一种工作。
“混蛋!”
一声清脆的女声打断了我的讲话,我抬头一看。
会议室里原来坐着一个女人,她戴一副框架眼镜,一身职场装扮,头发束起,尽管和此前的形象天差地别,但我还是一眼认出——
Nicole?
老板打破了这一尴尬的局面:“前天不是发微信给你了吗,我们来了位新同事。”
“女的?”我脱口而出后才觉察到为时已晚。
Nicole当场站起夺门而出。
“呃,你们认识?”
我看着报告上的唇印,终于知道这是怎么来的了。想必Nicole早上报到时,早已发现了这个宿命般的巧合,这个唇印就是她给我的惊喜。
“算是吧。”
“那太好了。”老板说,“她是你的新搭档。”
我从老板的脸色里一点儿看不出“好”,反倒是一种幸灾乐祸。
“我们什么时候有搭档这玩意儿的?”
“就刚刚。”
我理解老板的良苦用心。咨询中心的整体业绩都不怎样,但我们这个部门下滑得最严重。移动互联网时代了,越来越多的人只用在网上和那些看不到脸的咨询师发发语音,甚至是动手发发文字,就以为能解决他们累积几十年的心理问题。那些半大小孩们更是以为在网上请教一个所谓的泡妞达人,或是在问答网站问个问题,就能解决他们的爱情难题。
当然了,他们会这么以为,更是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根本就不是在谈恋爱,而是在交网友。他们觉得不见面不约会不吃饭不跳舞,光靠发发微信,一起打打Dota,就能成就一段爱情佳话。
幼稚。
就是这样的幼稚,才导致前来接受心理咨询和爱情培训的人越来越少。老板已经在考虑要不要取消我们的部门,合并到其他部门去。
开什么玩笑?
这就是为什么我精心准备了这份季度报告,试图说服老板移动互联网造成的冲击只是一时的。会议之后我接着去老板办公室进行教育工作:“时间很快会证明那种靠虚拟网络维系的关系,根本不叫爱情。”
“西贝啊,我承认你的业绩,过去很辉煌。”
“别说虚的。”
“我是觉得,咱们是不是也需要引入一点儿新鲜元素?”
“所以你就招了个女员工?”
“你直男癌的心思藏着就好了,不用这么说出来吧?”
“老板,你不是不知道我们这个部门的特殊性。不是我直男癌,女性在这个问题上较为情绪化,不容易冷静分析两性关系……”
Nicole此时恰好闯进老板办公室拿材料,听到了我的这句话,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把门摔上,适时给了我佐证。
“你看……”
“啧,我招张妮可进来有别的原因。”
“啥?”
“人家是计算机科学博士。”
“我也是X大的心理学……我学历是没她高,但您招一计算机科学博士算怎么回事儿呢?”
“小李啊,与时俱进,与时俱进,我觉得,你是不是没事儿也去看看Z网站的心理学问答,看看怎么在网上指导指导别人恋爱?”
一听老板说这话,我瞬间就明白了:“您就直说吧。”
“我只能给你们恋爱咨询部最后一个机会,要是这个季度业绩还是这样……妮可会帮忙把整个部门改造为线上咨询部。”
“让那些小屁孩以为发几个表情符号就能把女神追到手?”我冷笑。
老板拍了拍我肩膀:“别这样西贝,我跟你一样痛心。大势所趋,大势所趋啊。”
呸!还不是嫌部门经营成本高,我很了解老板,商人的本性。说是部门改造,实际线上咨询压根儿用不了这么多咨询师,一旦改造完毕,大部分人都得拍屁股滚蛋,更别说那几个四五十岁连微信都不太会用的老家伙。
“这三个月张妮可就交给你了,你带她熟悉熟悉这工作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哪儿来的怒气:“行,我倾囊相授……三个月之后,要是业绩还这样,她上位,我走。”
“西贝,你这话说的,又不是演宫斗剧,她上位你走……线下线上,换汤不换药,公司还是需要你啊。”
“不不,线上那套东西我不懂。而且这个是原则问题。”
“原则?这么说你那套24小时爱情的鬼话也是原则咯?”
我懒得再跟老板多说一句废话,像Nicole一样重重把门摔上。
然后我就明白为什么人们总喜欢像这样从别人房间里走出去了,因为那感觉确实很帅。
下班后为了欢迎Nicole,部门在附近常去的餐厅一起聚餐。气氛很沉默。除了四十多的老王和刚刚五十的老赵,大家都知道Nicole是为什么来的了,也知道了公司对部门将采取的打算。老王和老赵,大家很有默契地没有告诉他们,以示一种对前辈的尊敬。二十多年前,他们也是黎明和刘德华。我不想让Nicole觉得不自在,便替她解围。她却一点儿不领情,整场没有接我一句话茬。
我倒不觉得恼火,只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从前的那些24小时爱情伴侣,我并不是没有在生活场合又再遇到她们。有一次对方甚至是我的客户。但我们都相处得很好,双方友善而礼貌。关系就处在好像发生过什么,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准确地说,像一位战友,有过某种共同经历的战友。我承认上午的会议上语气是有点儿大男子主义,可也不至于遭人反感到这个地步。
除非——
4
安东告诉了我答案。我没想到在第二次遇到Nicole之后,又能第二次再遇到安东。
那是在紧接着不久的另一场婚礼上,我是先认出捧着一本发黄的书聚精会神的倩倩,才警觉地意识到安东可能就在她附近。但倩倩显然早已不记得我。入席半小时后,依然不见安东的身影,我才稍微放松下来。这一次我本没打算坠入爱河,此刻却感到春心又起。
在此之前我需要确保一件事。
“嗨,你在看什么?”我向倩倩那边移动了一个座位。
“哦,一本小说,美国人写的,讲一个男人如何发迹之后追求他年轻时喜欢的女人,然后……”说话的同时倩倩把书的封面展示给我,《了不起的盖茨比》。
“呃,我看过这个。”我打断她曲折的讲述。
“不会吧?你会看这种书?”
“很奇怪吗?”
“我觉得你的气质不像会看这种书的人。”
“我不想否定你的想法,不过,我还挺爱看的。”
倩倩抬头认真看着我:“哦?”
“陀思妥耶夫斯基、赫尔曼·黑塞、海明威……”
“陀思妥耶夫斯基?”她怀疑地看着我,“哪些?”
“《卡拉马佐夫兄弟》《白痴》……不是,姑娘,我就想问,你男朋友来了吗?”
“男朋友?”
“就上次那个。”
“上次?”
“哦对对,你可能不记得了。一周前?福禄大酒店?牙医的婚礼?”
“婚礼?不好意思,我这两个月参加了五场婚礼。”
这时,T型舞台上的节目又再进行到了耳熟能详的新郎跪求环节,光辉宏大的音乐响起,暂时淹没了我们这些群众演员。而我发现,安东正站在舞台上。
他是这场婚礼的伴郎。
“就是他!”
“什么?”
“我说的就是他!”
倩倩顺着我的目光看去。
“哦,他啊。他不是我男朋友。”
“啊?但你上次的确是这么介绍的啊。”
倩倩笑了,合上那本《了不起的盖茨比》:“你觉得我会喜欢他这样的男人吗?”
我内心觉得还蛮会的。
“他是我朋友,上次为了方便和我一起参加我朋友的婚礼,就这么介绍咯。”
“他是……蹭饭的?”
“不算吧。他参加婚礼有别的目的。”
我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混蛋,无耻,罪大恶极。这是作弊。我玩心太重?他才是那个为了多玩几场游戏不择手段获取入场券的败类!
后来倩倩没再怎么搭理我,我也体谅她爱好文学的心情。仪式结束,一般来说我会在新郎新娘来敬酒前,和姑娘从后门偷偷溜走。这次我却定在了椅子上,打定主意要与安东来个正面相碰,找补一下上回的赢家之风。
当然了,也是因为我刚锁定的坐在隔壁桌皮肤小米色的运动风女孩,还没能接受我的挑战。这一次我竟然迟迟没能找到破冰之法。我还需要等待。
“哈?这么巧?”回到宴会桌的安东一眼认出了我。
“巧?在本市参加婚礼,想不遇到你才难吧!”我语带讥讽。
他一愣,很快明白我一定是从倩倩那里听到了什么:“这次还真不是,结婚的是我朋友。”
“哦?这次改你带你女朋友倩倩了?”重音在“女朋友”。
“不不,我们只是朋友。和你一样,都是24小时爱情俱乐部的成员。”
“她?”我咽了口口水,“你是说倩倩?今天戴黑框眼镜和黑色羽毛耳坠,穿枣红色毛衣那个胖妹?”潜台词是穿成这样究竟有谁买账。
“对。”
“她成功过几次?”是真的好奇。
“我只知道她失败过一次。”安东掏出一支烟,“对象是我。”
“原来你也是挑的啊。”这已经不是挑衅,而是骂人了。
“不,因为那时我已经从这游戏里退出了。”
“退出?”我愣住了。
不得不说我相当怀疑他的话,尽管第一次他差点儿就赢了我,但我仍然怀疑他和倩倩一样,都是这个24小时爱情俱乐部的loser,与其说退出,不如说他们从来就没有真正进入过。
“为什么?”
“你过来,”安东将我拉回酒店宴会厅门口,“从这儿数过去,一直到那儿,再从这儿,到那边,一共几桌?”
“八桌。”
“这八桌人,都是婚礼偷情客,24小时爱情俱乐部的信仰者。”
“你开玩笑吧?”我疑惑地打量正在那八桌人中间穿梭的新郎新娘,他们都是我前同事,因办公室激情意外而奉子成婚,“另外,偷心,是偷心。”
“戴领结穿得人模狗样那个秃子,看见没?那是我发现的第一个同伴,我和他在一场乡下露天婚宴上看上了同一个女孩,那个村子里最好看的姑娘。我很意外输给了他,至今不知道那丫头喜欢他什么。”安东脸上浮现一丝往事如云般的笑容,“当然更意外的是那丫头竟然也是这套爱情理论的信奉者。”
“这桌数过去右边第二个女的,拿着冒牌巴黎世家包包的那个,是我一次游戏期间偷情女友的闺密。当时那女友还是个新手,不懂玩这游戏的一些基本法则,24小时过后不仅立刻跟闺密分享了这次恋爱,连我的号码也一起分享了。结果那个好奇心旺盛的闺密天天给我打电话追着我也要来一场24小时恋爱……”
“然后呢?”我开始听入神了。
“我唯一一次人工制造的24小时恋爱就送给她了。也得到一个教训,就是无论如何不会有第二次了。我们这些纯粹恋爱的信奉者不就是看中一个命中注定嘛。”安东踩灭烟头,“当然第一次会答应也是因为她有F罩杯。”
“嚯,那一桌,厉害了!”安东眼睛发亮。
我看过去,那是一桌五颜六色的男人,只坐着一个女人。“那桌人你都认识?”
“不,我就认识那个女的。”他顿了顿,似乎有意要让我惊讶,“剩下那些男人,都是她的男友。不,应该说是前男友。”安东扫视会场,突然哈哈大笑,“我操,她老公竟然也在。”
“啊?不会也在那桌里头吧?”
“在另一边,女方亲友桌那里。”安东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是偷情而不是偷心了吧。”
“说穿了不就是些渣男渣女么?”我被安东那种过来人的眼神看得很不舒服,他的这种论调竟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和他们本质上不是一种人。
“你要以一般社会眼光看,这么说也不错。不过,有长期伴侣还玩这个游戏的,也不仅仅是为了刺激。”
“难道是为了找打?”
“爱情本来就可能在任何两个人之间、任何时刻发生,你就算结婚了,也会对其他人动心不是么?”
“忠诚本来就是爱情的一部分。”
安东沉默了一会儿:“你说得对。”
他的赞同出乎我的意料,让我反而有点儿惭愧,毕竟在这方面我也没什么底气,我没有一个超过24小时的女朋友,说穿了是害怕承担责任,逃避现实,寄希望于一种审美式的生活。
“我同意你是因为我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一个人。”
这下轮到我沉默了。说实话安东彰显的辉煌过去让我刚刚对他产生了一些拜服之情,结果呢,你告诉我这些然后跟我说你退出了?
“我不相信。”
安东笑了一下:“我也不相信。”然后点了一根烟,“直到我发现我再也没法玩这个游戏了。”
“没法玩?你上次不还玩得挺欲擒故纵的。”
“那不是欲擒故纵。我压根儿没有在玩游戏。”
“不可能。”我回想起了上次安东是如何娴熟地在我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勾搭上了Nicole。
“真没有,我和那个姑娘只是单纯在聊天。”
“单纯聊天你会找一个婚礼偷心客?”
安东愣了一下:“她不是婚礼偷心客啊。”
“啊?你再说一遍?”
“我不是后来给你发微信让你别乱来吗?”
我回忆了一下,确实有这回事。只是那都是什么时候了?灯都关了你跟我说这个?
“没跟她聊天之前我就知道了,她就是个普通人,不是来找24小时爱情的。”
这下我知道Nicole为什么那么对我了。换了我,刚刚和一个男人上了床,第二天就听到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宣布自己是个“渣男”,我得比她还生气。
没准儿是受伤。
5
这大概是我头一次判断失误。这样的身材,这样的长相,这样的微笑和眼神,没理由不是爱情偷心客啊?
安东告诉我仅凭一点他就看出对方不是那种人。
“什么?”
“香水。”
“我不懂。”
“你看她的包,有残余的香水味,但她身上却没有。这说明她平时有喷香水的习惯,这次婚礼却唯独没喷。”
“也许是忘了。”
“你注意她中间吃了一次维生素片吗?吃前她看了好几次手表,维生素片是放在那种按日分隔的小盒子里的。这说明什么?”
“说明她缺乏维生素?”
“……就你这样的还做心理咨询师?”安东白我一眼,“说明她是个行动非常严谨的人。这种人会忘了喷香水?更别说她穿戴齐整,首饰也没忘。”
安东说得不错。我后来发现Nicole确实是一位工作细致严谨,记忆力惊人的人。我不得不承认她还挺聪明。
“她特意没在婚礼上喷香水,说明她很尊重婚礼的当事人,不是拿这里当一个获得意外好感的社交场合。”
我又想起来那次婚礼Nicole整整迟到了一个半小时。谁会迟到了一个半小时还来参加一场婚礼?也许还有另外一种答案。
新郎新娘的至交好友。虽然因为意外而迟到,但也要赶去为一个好友人生最重要的时刻送上一份祝福。
一周内差不多有八次我发微信问Nicole要不要聊聊,她都没理。除了工作,我和她没有多余的交谈。我索性也就放弃了。再说,她是我的竞争对手,鸠占鹊巢,我就是那只喜鹊。可怜的是,我还明明知道她是只鸠。三个月后,不是我滚就是她滚。
随着工作程度的加深,我发现我和她不仅在爱情价值观上不同,在各种价值观上都几乎是相左。两周之后,我实在受不了她跟着我一同接待咨询对象,却不断在工作中打我的脸。
“第一次见面是最重要的,你应该尽量展现最好的一面给对方。”
“不不,我觉得你应该展现最普通的一面,你又不是和他就谈一天恋爱,以后在一起了,也不可能天天化妆啊!做你自己就好。”
“先生,女性都喜欢自信的男人,所以你应该考虑的是如何提升自己的自信,而不是怎么屈就对方的喜好。”
“自信不是自以为是,琢磨清楚对方的意愿当然是必要的。”
“我觉得黑白色系很适合你。”
“不不,你这种就得穿暖色。”
“长头发很好啊。”
“短头发精干。”
“坐,想喝点啥?咖啡?”
“别听他的,喝橙汁!”
“张妮可!”
“李西贝?”
我打算跟老板要求把张妮可发配到其他人那里搭档。刚进办公室就发现老板在网上和一个漂亮的头像聊得火热。我只好默默退出来,打算还是直接找张妮可本人聊聊。
茶水间。
“张妮可,我得跟你聊聊。”
“我们俩没什么好聊的。”
“你误会了。我说的不是上次……我想跟你聊,工作。”
“哦?”她端着咖啡,斜睨着我。
“我觉得咱俩没必要这么对着干。”
“对着干?没有啊。我只是陈述我的观点。”
“我觉得一定要客户喝橙汁而不是咖啡不是一个观点问题。”
“怎么不是了?咖啡让人精神紧张。你是不是学心理学的?”
我打了个响指,“……这就是我要说的重点。你看啊,你毕竟是学计算机的。”
“这怎么了?我就没有发言权了?”
“不说专业,就从职位权责上说,确实如此啊。这要是家IT公司,我跟着你后头为IT宅们纾解压力,我也不会跟着你就代码问题插什么嘴啊,你说是不是?”
“你不会不表示我不允许你插嘴啊。心理学我懂的是没你多,但我也可以表达我的看法吧?这就是为什么我支持线上咨询。每个人都可以陈述问题,每个人也都可以给他人解答。对了,你不是多元主义的信徒吗?怎么到这里就变成你一家独大了?”
我哑口无言,她说的似乎是那么回事。
这之后我们继续恢复了那种暗暗较劲的工作关系。只是我好像也不再有什么底气在她反驳我的时候再次争取客户。一个月快过去了,我心算了一下业绩,似乎比上个季度还糟糕。
不,一定有什么地方她说的不对。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拿着手机空洞地点开微信,突然看到了安东的头像。我跳了起来,一个想法击中了我。
“明天能见一面吗?”我发过去,关机睡觉。
地点是我选的。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什么?你要拜我为师?”
“对。准确地说,我要你把你在爱情游戏里的一切技术和经验都告诉我。”我终于承认在这方面,和安东比,我真的只算个菜鸟。
“那么我呢,我能得到什么?”
“我帮你一起找你那个姑娘。”
24小时爱情俱乐部是这样,随时有人加入,也有人退出。而那些曾经身处其间的同伴,都会转而变成战友。退出时偷心客往往会举办退出仪式。也就是,结婚。
我和安东第二次相遇时,那场来了八桌婚礼偷心客的婚礼,就是一场偷心客的退出仪式。当然了,除了我们这些俱乐部成员,谁也不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婚礼。
退出仪式的规矩就是,偷心客不准在这样的婚礼上玩爱情游戏。
对仍旧信奉24小时爱情游戏的偷心客们来说,退出者其实都是失败者,退出仪式就是这样一场失败的浩大责罚。不在失败者的面前玩这个游戏,是一种尊重。
当然了,也有选择结婚却不退出的偷心客。不,偷情客。
俱乐部无形无迹,只是默契的共同体,偷心客们的婚礼会在醒目之处做上只有他们自己才看得懂的标记,误入其中的成员自然就清楚规矩。
是规矩就会有例外,每一个例外都是一个故事。安东就是打破这条规矩的人。他爱上那个姑娘,正巧就是在一场退出仪式上的事。这当然触怒了退出仪式的当事人。
所以无论他怎么对新娘赌咒发誓,那一次在她的退出仪式上,他并非在玩24小时偷心游戏,实在是他身不由己,新娘依然没有相信他的话,拒绝透露任何一点关于那姑娘的额外信息。新娘只是告诫他别忘了偷心客们的另一个规矩,同一对人之间,游戏决不能玩第二次。
她不知道对安东来说,见到那姑娘的第一刻起,就注定是一场持续一生的游戏。
然而那是五年前了,没有移动互联网,没有微信,没有微博,没有社交网络。一切关系维系的工具就只是一个电话号码。而安东甚至连她的电话号码也没来得及记下。
“我不相信,参加婚礼的人那么多,每个人你都问过了?”
“每个人我都问了。”
“他们都不肯告诉你那姑娘是谁?”
安东苦笑了一下:“与其说是不愿意,我相信他们大多数就是真不知道。”
我同意安东说的。我们选择在婚礼上玩爱情游戏,正是因为在这个场合,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你压根儿就不认识。
他最后发现,找到那姑娘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断地参加婚礼,各种各样的婚礼,寄希望于那个姑娘——他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会出现在某场婚礼中继续她的爱情游戏。
这就是为什么他和倩倩一起出现。
“现代人开始接到婚礼邀请的平均年龄是23岁,正是一个年轻人的最佳恋爱时段。23岁开始,如果你身体健康,人际关系良好,价值观正常,平均一年会参加三场婚礼。”
为了找到更多的参加婚礼的机会,安东不得不需要更多的理由。而找到一个搭档,入场券就多了一倍。
这就是为什么我确信安东不会拒绝我的战略合作邀请。我把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他面前,他起先是不解然后是惊讶——
婚礼邀请函。
整桌的婚礼邀请函。
“当恋爱心理咨询师就有这么点好,”我拿起一张邀请函,上面那位客户的名字我还记得,“这些社交障碍患者觉得对你表达感激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你来见证他们的诊疗结果。”
6
哥特风黑暗童话餐厅,除了微弱的光线能让你看清0.05米外的食物不至于吃到脑门上之外,就什么都看不见。别问我怎么知道这是哥特风,我按照安东的嘱咐替客户订下这间餐厅的时候,丫还没开门营业。
“喂喂,你确定第一次约会要在这种地方?”
“别叽歪,认真听我的指示。”
客户老老实实闭嘴,我坐在按理离他和约会对象三张桌子远的地方,但除了耳机里听到他的声音之外,也不敢相信他就在我附近。
“哇,这什么?真好吃啊!”
“这是……”
我听到那边的对话从耳机里传来,同步告知客户应该怎么说话:“‘这是金子,当然好吃咯’。”
“这是金子,当然好吃咯。”
“什么?”
“这顿饭比去趟泰国还贵,每口吃的可不就是金子。”
“哈哈哈。”
客户成功地化解了约会对象在黑暗中吃饭所造成的紧张。不作惊人语,这是我在安东身上学到的第一个原则,只要气氛到了,一句最简单的话就足以击中对方。我学到的第二个原则是——
“行动的关键不在于配合对方的情绪,而在控制对方的情绪。在情绪到达之前就得有所行动。所以,跟着音乐走。懂么?”
安东仍旧是一身从衣柜随机挑选出来的行头,我在他的多次教导下仍然死心不改固守底线,坚持露脚踝穿一双五千块的鞋。“你好歹把这玩意儿拿下来。”
我只好把连着手机的入耳式白色耳塞塞进口袋。确实,对于这场放在小城H市举行的婚礼来说,我通常玩的那一套明显有些无所适从。新郎正站在门口迎宾,我上前同这位小学同学拥抱,甚至不用介绍安东是谁,我们三个在声势浩大的花篮面前微笑合影。安东将这张拍立得放入随身携带的相册,加入我、安东同各种新人的珍贵一刻大家庭。
头次发现安东这本相簿的时候我简直钦佩他的勇气:“你就不怕哪次被对方发现,爱情现场变车祸现场?”
“不会的。”
“人在河边走,哪会不湿鞋?”
“所以我已经不在河边走了啊。”
然后我才知道这个习惯是安东开始寻找那位姑娘之后才有的。倒不是一种纪念,而是为了日后万一在哪场去过的婚礼上有蛛丝马迹的时候,便于快速找到那场婚礼的主要角色,新郎新娘。
在安东的指导下我的恋爱培训技术突飞猛进。是的,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是Nicole说的那套理论是对的。爱情不是只有专业人士才能掌握的游戏,或者说,不是只有拿一张心理学文凭的人才懂心理学。这世上受过伤吃过苦头,走过弯路总结过教训,开怀大笑过深夜哭泣过,见过人生百态的人,都多少懂点心理。他们也许不知道人到底为何而笑,眼泪是怎样通过生理机制产生,被蚊子咬了为何会下意识去拍打,爱情又是怎样一种东西,但是他们都多少知道,怎样让自己喜欢的人喜欢上自己。
唯有一点我不同意Nicole。那就是爱情是要面对面、眼睛对着眼睛、手握着手才会激发出的东西。微信上发的照片PS得再漂亮,又怎么及得上对面的人一颦一笑来得让人心动?尽管你能看见她的雀斑。但那就是真实。
“我绝不会让我的客户觉得素斋也能叫肉。”
我和Nicole的关系已经从一开始的白热化日趋冷静,大部分时候我们各自完成各自的工作,互不干涉。有那么一两次她差点儿被我无意间说的笑话逗乐,但很快又因为我在工作时指导客户而表现出的那种对爱情游戏的游刃有余而恼怒。
这让我不能不思考一种问题的可能性。
她不会是还在喜欢我吧?
当我把这个问题向安东提出的时候,我们是在那个月的第二十场婚礼上,那个月的第十二天。我们平均一天赶赴两场婚礼。一开始我以为我们的行动已经够疯狂了,直到安东告诉我,全市一共两千一百二十家酒店,平均一天有九十八场婚礼。不得不说,我头一次知道一个城市有在一天之内容纳这么多场婚礼同时发生的宽容度。可你走在街上的时候,好像也并不能发现多少辆花车开过的踪影。
每一场婚礼我都能从安东那里学习到新的观察人物的技巧。一开始我还想现学现卖,当场搞定个把对象,后来才发现以这种频率,我压根儿就不可能有一个完整的24小时。再后来,我也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忘了玩爱情游戏,转而只是单纯地参加一场婚礼的。
“别打人家的主意了。”
“科特·柯本作证,我绝对没有啊。”
“那你关心她喜不喜欢你干吗?”
“毕竟是同事,关系不想搞得太紧张。”
“同事?你又忘了,你们是对手。”
对,我们是对手。一个月后我不能让公司业绩有显著提升,她就得替代我,不,是用一台大型冷冰冰的数据挖掘机,替代我成为公司的偷心专家。我看着婚礼上那个被我手把手教育过的新娘,在新郎下跪时捂脸哭泣,突然产生一股从未有过的发自内心的感动。
这不仅仅是替代我的未来,而且是否定我的过去。
老板把我叫去办公室的时候我以为他是对我这个月突然上升的业绩曲线稍微有些吃惊,结果他却递给我一张婚礼请柬。时间是下月月末,新郎是他自己。
“您这是?”
“太突然了是吗?我也觉得。但有时候爱情就是这样令人措手不及。”
我吃惊地看着老板,怀疑他是偷听了我的爱情培训课才吐出这种句子:“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精准!网恋,干柴烈火,非她不可。”老板拍拍我,“与时俱进啊李西贝,与时俱进。”
“您为了赶我走也不必做到这样吧?”
“这哪儿的话?我们是真爱。”
鬼才相信这种话。就光我在公司待的这三年,他已经离了三次婚。每年邂逅一次真爱。只是这次网聊了三个月,连面才见过不到五次。你告诉我这是真爱?
“月底,你和妮可都来。记住啊。都来。公司的人也都来,高兴高兴。”
走出老板办公室我突然感到一丝虚无。这几十天不是在参加婚礼就是在发疯般指导客户恋爱提高业绩,我突然觉得很累,发自身心的疲惫。
我到底是在坚持什么?
“恭喜你,你终于有微信了,现在加下我。”走到咨询室,我看到Nicole正帮老王弄手机,我感到一股无名之火。
“你够了啊。”
“什么?”她抬头看我。
“还有一个月呢,你就这么着急?”
“我不懂你说什么。”
“你非得让每个人知道,他们一个月后可能就要滚蛋?”
这回轮到老王呆住了:“小李啊,你啥意思?”
Nicole一句话不说走出了咨询室。老王追问我:“怎么了?她就是帮我弄个微信啊,不然我儿子找我都找不到。”
我这才明白自己是误会她了。
我追出去,终于在门口找到她:“不好意思,我刚不是故意的。”
“你为什么就这么自以为是?”
“啥?”
“你就觉得你那套观念是对的,其他人的都是错的?那些网恋的人,他们就不算是爱情,只是过家家?只有你,你那套一夜情,不,24小时爱情观才是真正的爱情是吗?”
“你误会了我的想法。再说,”我鼓起勇气指出这点,“那一个晚上……你难道觉得不美好吗?”
她没想到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终于当她面提到了这件事,脸上表情复杂,强作镇定道:“不,你错了。我不觉得美好,从来都没觉得。”
“你是说你没喜欢过我?”我又补充了一句,“至少在那24小时里头。”
她沉默了一会儿。
“没。”
然后抬头看我:
“如果你能证明你的想法是对的。我可以退出这场比赛。”
7
这大概是我参加过的最狼狈的婚礼。袜子没穿对,头发没梳,隐形眼镜没换,跑到婚礼现场的时候手里甚至还拿着一个啃了一半的油条包饭。全因为安东跟我说他得到了重大线索,这场婚礼上,那个神秘的姑娘很可能会出现。
可是有哪个神经病会想到早上6点钟跑到悬崖上来举办婚礼啊?
我看到新郎新娘一口油条包饭差点没喷出来。新郎就是我按安东的意见帮他把第一次约会定在了黑暗餐厅的那位。而新娘……上回没看清,直到她开口我才确定这么难听的声音绝对是同一个人。
“哇!西贝老师!”新郎看到我疾步走来。
“你好你好。好久不见啊。”
“多亏西贝老师,我才能有今天的幸福啊!”
我看着他身上绑着的蹦极绳索:“不敢当,主要还是你天赋异禀啊。”
不知道从黑暗餐厅到决定蹦极结婚,那个姑娘受了多少罪。我只能想这一对果然是天作之合。拍完合影后,我问安东。
“什么重大线索?”
“科学线索。”
“啥玩意儿?”
安东掏出一叠文件:“我仔细想过了,按我们那种大海捞针的方法,指望从陌生人的婚礼上再次巧遇,这概率大概是0.12。”
“哇,没看出来你也懂统计学。”
“谢谢,这是我从你那里得到的灵感。你之前不是跟我提到过心理统计吗?我后来仔细琢磨了一下这玩意儿,然后去认真研究了参加婚礼的人群的样本。”
“有什么发现?”
“虽然一个婚礼上大部分的人都是不认识的,但这期间的人际关系强度还是比陌生人要高相当多了。所以,我们从一个婚礼上其他宾客的婚礼找到她的概率,要比随机参加一个婚礼找到她的概率高大概6.2倍。”
“高这么多?”
“我仔细调研了那场婚礼的所有宾客资料,筛选出了接下来会结婚的人群,发现只有大概十五个人。”
“哇!”
“所以接下来,只要这十五个人结婚,每场我都去的话,找到她的概率应该会高不少。而这个月,就有三场。”
“那么这场婚礼……”
“是第一场。”
我赶紧紧张地四处张望起来,然后才想起来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位姑娘长什么样。
这个问题我问过安东不下几百次。那姑娘到底长成什么样,能让他就此退出24小时爱情俱乐部,他每次的回答都不尽相同。“皮肤白。”“胸部形状绝了。”“她的睫毛,我从没见过那么长的睫毛。”“手啊!你要是摸过那双手,你也得完蛋。”“说不上来,跟她在一起,有巨大的眩晕感。”
只有最后这点让我感觉靠近了一点关键:“眩晕感?这不都还是营造出来的吗?”
“不不不,就算做得再逼真,真的女人和塑料假人怎么能一样呢?你吃过素斋吧?”
我点点头。
“你能管那个叫肉?!”
对,这也是我从他那里学到的台词。
宾客开始如潮水般挤上这个悬崖,这个对这两人来说世界上目前最为重要的一刻很快会到来,我们这些旁观者将会成为这一刻的目击证人,合谋者,路人甲。但对我来说,我和安东这样的爱情行为艺术家才是电影真正的主角,婚礼不过是一场场背景板,那些新人是不是同一对演员来演又有什么区别。真正的观众不会记住他们。
但谁又才是真正的观众呢?
大朵大朵的花瓣铺满露天地毯,迎宾通道和舞台选用的是不同的鲜花,请柬、灯光、桌布、桌卡、菜单、喜糖、伴娘裙、背投、上升舞台、现场乐队、蛋糕、香槟、蜡烛……天知道一场婚礼究竟要怎样高昂的精神造价。对我们来说这无异于一场场旷日持久的浪费,巨大而荒诞。
我们又是谁?
年轻,骄傲,拥有良好的教养,经济独立,人格自由,终日生活在幻想中,享受现代文明并在坐而论道时理性地与其保持距离,热爱美并以此为借口脱离道德层面的审判,虚荣但不伪装并以为这样就可以逃避由此产生的负面评价。刚刚走进来的这个挽着老公胳膊喷着祖马龙橘子香的女人,那边那个已经坐下假装心不在焉刷着手机新闻的小伙子。
我闭上眼睛。
角落里戴耳机听着The National还在心里复习高三物理的年轻女孩,今天她是叛逆小魔鬼;擦肩而过急匆匆寻找厕所背着登山包的中年男人,今天他是刚刚从非洲旅行回来奔赴爱情现场的旅行家;那两位各自游离肉体之外的情侣,他们今天给自己的定位又是什么呢?至少有一点是相同的,被对方束缚住的渴望灵魂伴侣的鬼精灵。
多么缺乏灵魂而需要爱的人们啊。
“哇,看那边那个,不错。”
我顺着安东的目光看去:“是挺好的。”
“不试试?”
“算了吧。”
“哟,你还学会害羞了?”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
“肤白,胸大,手漂亮,好像也是你的菜啊。”我反击道。
“少来了。”
然后我们继续安静地坐着,直到半小时后看着那姑娘和那桌对面的男人开始眉目传情。那男人剪着扎眼的短发,脖子上挂着一个巨大的Bose耳机,俨然就是另一个曾经的我。我在心里默默祝福他。
安东拧开桌上标配的雪碧,为我和他自己倒满:“还记得倩倩吗?”
“那个文青?”
“嗯。她现在不读书了。”
“她不读书,难道想改变世界啊?”
安东拿出一本书:“她自己写书了。”
我拿起来一看,《爱情偷心术》,我问:“大哥,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
“你问吧。”
“她到底谈没谈过恋爱啊?”
安东笑了:“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他拿起那本书翻了翻,“不过看上去她倒是比我们都会谈恋爱。”
我的手机响起来,是老王的电话。
我犹豫要不要接。
“你去公司吧。”
“没什么大事,肯定又是电脑死机了。”
“不,你去吧,”安东掏出一支烟点上,“我这边已经越来越接近目标了,你难道想落后?”
“不会的。”
“下个月你别陪我了,抓紧时间干你的正事吧。”
我笑了笑,走过去。
“给我一支。”
“月底,等你胜利的消息。”
8
我到公司才发现的确是出事了。
大厅放着一台一台的电脑,而所有的咨询室里都有工人在进进出出,重刷墙壁,搬走家具。老板在一边跟建筑工头指挥着:“这几堵墙拆了吧,换成全玻璃的,这排弄成工位……”
我上前:“老板,您这是要把咨询室改网吧?”
“哎,西贝你来了啊,你先坐会儿。”
“不是,您啥意思啊?不是还有一个月吗?这都开始拆墙了?”
“啧,我月底不是要结婚吗?到时没时间弄,先提前给规划好了。”
“您这叫规划啊?”我夺下一个工人手里的粉刷,拦住两个把我最喜欢的沙发躺椅搬出去的工人。
“西贝,别瞎闹。”
“您想让我们滚蛋就直说啊。”
“啥?”老王和老李在旁边问,“我们要被开除了?”
“没那回事!”老板试图缓和气氛,然后搂住我的肩膀,低声安抚我道,“第一,就像你说的,没准儿你们部门还是可以保留的。第二,”他看了看周围的人,提高音量,“就算改成线上咨询,我也没说要赶你们走啊。都是老员工了,怎么会呢。”
“西贝啊,老金他说的是,你别冲动。”老王上来劝阻我,也就是他和老李这样的元老才会喊老板老金。但我早就发现老板对这个称呼很不满意。
“让他们都别动,还有一个月。要玩就公平点。”我平静地说。
老板最终让工人们都从公司撤出。
但经过这事儿,很明显同事们的干劲都消解不少。有些人甚至当面开始询问其他部门的人员情况,还有没有空缺。
“我不去。什么企业咨询,不就是成功学那套玩意儿吗?给我再多钱我也不去。”老王愤愤然道。
“抑郁焦虑这块儿呢?”
“那我自个儿准先抑郁了。反正我这辈子就打算教人谈恋爱。谈恋爱,多美好啊。”
我打定主意要是离开这儿,就把私藏的二十本绝版《花花公子》和一个2T移动硬盘都送给老王。
中午我在消防通道抽烟,Nicole出现了,手里拿着一包烟,看到我本想走。我叫住了她。
“要火吗?”
她犹豫了一下,停下来。我帮她点火。
“没想到你还抽烟啊?”我说。
“你没想到的事儿还多着呢。”
“对,我没想到你抽烟的样子这么难看。”
“你!”
我笑了,她也笑了。这大概是我们认识以来,我是说她以张妮可的身份我们认识以来,关系最轻松的一刻。
“你准备怎么办?”
“不知道。”
“啊?你就这么打算放弃了?”
“我是说不知道以什么方式胜利,业绩提升两倍,三倍,还是五倍?还是全城的人都跑来公司门口给我献锦旗,写,人民英雄李西贝?”
“……不要脸。”
和Nicole抽这根烟的感觉让我觉得像是战场上短暂的休战期间,两国士兵在一个战壕相遇,接下来就是你死我活,可那根烟的时间他们就是相互尊敬的战士。
这感觉很好。
这之后我又疯狂战斗起来,每天从早到晚转个不停。后来回头看我的战绩,连我自己都吃惊,每天我都在创造新的纪录。而那些因为我而走到一起的情侣,我已没有时间体味他们的幸福之情。同事们看我这样也从之前的消极情绪里走了出来,默默加班加点。他们好像也知道,我们正在联手创造奇迹。
Nicole甚至偶尔也加入我们,帮忙提供最佳的约会思路或是借女生一支口红。我猜测也许当我在指挥客户如何行动、说话、打扮、营造气氛时,她已经不再觉得自己是个上当受骗的受害者,而是感受到了那种氛围。是的,在这点上我和安东持不同观点,为什么爱情就不可以是被创造出来的呢?
安东,对,安东。这段日子我没再联系他,他也没再联系我。但我知道如果有了好消息他会第一个告诉我。
全公司几乎都被我们部门的行动力吓到了,所有人都在期待看到最终的结果是怎样。直到月底前一天——
我早早来到公司。
没想到其他人来得更早。他们围在上季度业绩表面前。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看到老王从人群中挤出来,上前笑道:
“怎么样?等一下,我猜猜,两倍,三倍,还是五倍?”
老王只是看着我不说话。
“咋了?不会是十倍吧?”
一旁Nicole也挤了出来,脸色难看。
“啧,年轻人,输了也不用脸色这么差吧。放心吧,我还是会申请让老板留你的,修修电脑什么的,对了,老王,你不老死机吗……”我揶揄她。
“李西贝。”Nicole轻轻喊住我。
“啥?”我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太对劲。
人群渐渐散开,我终于看到了那张业绩表,这个季度的第一个月,是一条略微下降的曲线,第二个月,是一条上扬的曲线,第三个月……
是一条几乎平滑的曲线。
这不可能。
我冲进老板办公室,空空如也。“老板明天结婚,他今天提前准备场地去了。”
混蛋,无耻,罪大恶极,这是作弊。
我出来的时候,人群几乎散去了。Nicole给了我一个档案袋,让我回家再看。
我平静地在便利店吃了晚饭,步行回家,然后打开那个袋子。
是一份人员名录,上面显示了一个月后准备劝退的员工。我们部门的,全部都在。
“其实金老板他,早就决定要把公司网络化,他让我根据你们咨询的数据,开发了一个自动程序,可以替代人工咨询。这一次只是拿你们部门开刀,下一次……也许最后所有人都要走。所以你别太难过了。”
我把Nicole微信发来的语音听了几十遍。
我输了,不是输给了Nicole,也不是输给了金老板。我知道我是输给了这个时代。
9
我在H市市中心这个全球化侵略的高端连锁酒店最大的宴会厅中央坐着,和无数认识不认识的人一起,享受无穷无尽的冷气,仿佛我们和发电站、全球变暖、世界末日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不用付给地球任何消费税,不用紧张。面前空旷的场所被陆续填充,我们呆若木鸡。
同事们仿佛商量好似的,打扮得平庸俗气,好像他们参加的不是老板的婚礼,而是一场敌人的婚礼。只有我,身上是我唯一的一件迪奥,精心吹过的发型,自然凌乱风。他们看到我如此精心打扮走进会场都以为我是受了刺激,并不是,他们没见过我真正的样子。我不想给婚礼偷心客丢脸。
老板看到我,神色不太自然,我却无比平淡地和他打招呼,和新娘微笑问好。我操,我还真是小看了网恋的力量,老板的新妻的确漂亮无比。
Nicole出人意料地穿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婚礼上那件连衣裙。
“你是衣柜里就这一件礼服裙还是想暗示我什么?”
“滚。”
我笑嘻嘻在她对面坐下。
会场灯光暗了下来,婚礼照常开始,我熟悉的一切,背景音乐,妖冶灯光,司仪开始讲话。
“现在,让我们祝福这对新人。”
突然,我发现远处有个迟到了的熟悉的身影。
安东。
我偷偷过去,跟安东旁边的哥们儿换了座位:“你怎么在这儿?”
“哇!好久不见,太巧了。”
“看来我俩的命运就注定是要和婚礼脱不开关系啊。”
“别贫了,你怎么样了?”
“挺好啊。”
“我说公司的事儿!”
“哦,我昨晚交了辞职报告。”
“啊?怎么了?”安东非常惊讶。
“没事儿,就是不想干了,觉得没意思。”我轻描淡写。
“哦,不想干了也好。反正你这么厉害,不如自己出来开家公司吧。”安东好像知道我真正的心情。
“你呢?”我没接他话,转而问他。
“我,还就那样啊。”
“我是说,你还在找她?”
“对。”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场婚礼该不会……”
“对啊,我上回不说这个月有三场嘛。这就最后一场。”
“那你可得瞅仔细了啊。”
“还用你说?”
我们相视一笑,然后就静静地看着婚礼进行,不再交谈。
“阳光明媚,歌声飞扬,欢声笑语,天降吉祥,在这美好的日子里,在这大好时光里,我们迎来一对情侣金建宝先生和吴良玉小姐的幸福结合……”
“抽烟吗?”安东递过来一根烟。
“这里?”
“没事。”
“还是算了吧。”
“不,这次我有预感。”
“每次你都是这么说的。”
尽管这样我还是接过了烟,无视这桌宾客的侧目。
安东说他第一次见到那姑娘的时候在抽烟:“我要她第二次见到我的时候和第一次完全一样。”
“这样她就会爱上你?”
“不,她会想起我。”
音乐响起,我认出那是Ladies and Gentlemen We Are Floating in Space,我很喜欢的一首歌,刚准备讶异一下婚庆公司的品位,紧接着就发现安东脸色不太对。
“咋啦?”
“这是……”
“Spiritualized,英国一支迷幻电子乐队,非常有名,第一张专辑……”
“那天婚礼放的也是这首。”安东说。
我突然意识到了不对。
舞台尽头的圆形升降台慢慢上升,所有人都紧张地注视着那个黑乎乎的洞口,仿佛从地底能够升起的不是一位新娘,而是一只怪兽。
安东的预感这次真的对了。三年来他苦苦追踪的另一位婚礼偷心客,就是我刚刚惊叹过的新娘。
所有的戏剧瞬间仿佛都被我撞上了。这一刻我真担心安东会奋不顾身跑上舞台,替代我的前老板跪下说“我们才是命中注定”。或者干脆抱着他的新娘从这个地方逃走,永远地消失,直到很多年后我在另一个陌生的城市的菜场遇到正在买鱼的他俩。
他只是愣住了。完完全全地呆住了,没法做出一点反应。
奇怪的是,我却突然想起了许多画面。据说人在死的时候,他一生重要的画面都会像过电影般一帧帧在他眼前回放。而此时,我的眼前却出现了很多个重要的画面。不是我的一生,而是别人的一生。那些所有我参加过的婚礼,新郎新娘拥抱接吻,珍贵一刻合影大家庭。我没想起任何一个我在婚礼上勾搭过的姑娘的脸,我们是如何一步一脚印地心有灵犀,又是如何偷偷溜出婚礼的现场。没有一个画面和我自己有关。那些藏在潜意识里的背景板在这时突然全部跑了出来。我想到了那对奇葩新人跳崖的瞬间——新娘穿的是红内裤。“西贝老师,谢谢你。”
我看着此时舞台上的我老板和安东的真爱,老板单膝下跪——他对这一动作显然比一般新人熟悉。“李西贝,别冲动,这不关你事。”我对自己说。
对,这不关我事。
我站了起来。
“你要干吗?”
我笑着回头看他:“做一件我一直想做的事。”
我一步一步走回刚刚的桌子,走到Nicole身旁:“小姐,你愿意赏光跟我跳支舞吗?”
她看着我:“你疯啦?”
“不,我没疯。”
然后我在她面前一个人跳了几个动作,邀请舞的起手式,再一次弯腰把右手递到她面前。所有人都看着我,好像我是个神经病。突然,我感到清脆的舞步声在我旁边响起。我一看,是老王。
“我说我年轻时是舞王,你们都不相信。”
舞台上的司仪、新郎、新娘,这时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婚礼暂停了下来。
老李站了起来,充当了老王的舞伴。
Nicole终于从震惊中恢复,朝我一笑,站起来接受了我的邀请。
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我们。
“你们想干啥!”金老板已经站了起来,在台上吼着,声音从话筒传来震彻大厅。可没人理他。
“你有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跳过舞?”
“没有。”
“So sad.”
说完我拉着Nicole冲上舞台,在舞台上跳起来,这时DJ适时地换了一首曲子。我相信他是故意的。老王、老李、所有的人都冲上来。我们占领了婚礼的舞台。当了多年的观众,这回终于轮到我们这些观众反客为主了。“你开心吗?”我问Nicole,背景音乐太响,她没听清,我只好再次大声问她:“张妮可,你开心吗?”
她笑了。“我很开心!”她也大声回复我。
台下其他的宾客似乎也被这气氛感染,有一些已经站了起来,在台下配合着音乐自顾自地跳起来。还有一些虽然坐着,可脑袋已经控制不住地摇晃起来。更多的人虽然仍旧是沉默的,但我已经看见了他们的灵魂在这个空旷的大厅里缓缓漂浮。嗯,我看得见。
我把目光转到了安东身上,他也在看着我。
我暂时放开牵着Nicole的手,拿出刚刚在地上捡起的几枚礼花炮,然后依次按照蓝色、黄色、红色的顺序鸣放礼花。
这是婚礼偷心客的退出仪式的标志。
然后我拿走司仪的话筒,对着那位惊慌失措的新娘说:
“小姐,你好,台下有一位先生想请你抽支烟,你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