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大陆的刑法体系中,性犯罪是最令人不齿的恶行,判得也最重。强奸罪在瑞典的最高刑期只有六年,意大利十年,日本十五年,中国则是死刑。因为小脑袋丢了大脑袋,这事不太划算,经济学中称为负效应,法学上有个名词叫“罚不当罪”。以我个人愚见,杀头确实过分了,割掉作案工具倒可以商量。中世纪的欧洲就有这样的法律:哪个部位犯罪就割哪个部位,偷东西剁手,强奸就割鸡巴,倒也简单明快,直指人心。
潘志明终于离婚了。这人结婚十年,分居了八年,我们都笑称他老婆打了一场真正的抗日战争。八年间他老婆两次提起诉讼,全是潘志明所在的河口法院受理,两次全都败诉。潘志明家事不顺,事业上也不如意,混了十几年还是个审判员,到现在还骑自行车上班。他上学时挺机灵的,毕业后不知怎么了,一天不如一天。干活最多,好处没份,一脑子铁锈,又不吃请,又不收礼,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高架势,惹得人人讨厌。2002年我在他手上办过一个案子,请了几次都不出来,最后往他家送了四条中华、两瓶五粮液,他死都不肯收,非要我提回去,否则第二天就交到政治处。我丢下东西撒腿就跑,心想我就不信你会上交。刚跑到楼下,楼顶一声大喝,我一愣,看见一个黑黢黢的东西从天而降,哐啷一声砸在地上,满院都是五粮液的香气。我大为光火,提着那袋残酒烂烟找他理论,潘志明连门都不开,说少来这一套,该你胜诉,自然会让你胜诉,不该你胜诉,送东西也没用,赶紧走!我气哼哼地下楼,过了两个月,判决下来,他倒没食言,果然是我胜诉,不过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心想哪有这样的法官,跟他妈木头似的,怪不得他老婆要跟他离婚。
他老婆的单位就在我们楼下,天天出出进进的,遇见了也就是点个头。这女人叫顾菲,也是师奶级的资深美女了,不过保养得极好,皮肤白嫩,腰肢纤细,胸部高耸入云,人称“江左第一高峰”,谁见了头都为之一晕。前两次离婚不成,她怀疑是潘志明在中间使了劲,第三次提起诉讼后,下了狠心,说你能在法院使劲,我就到床上使劲,看谁的劲大。并且放出豪言,说要把河口法院民庭睡个遍,从审判长睡到书记员,一个都不能少,直睡到胜诉为止。潘志明开始还不在意,没想顾菲说到做到,一天往法院跑几次,去了就约法官吃饭喝酒。同事开始还顾及情面,不肯去,后来架不住再三恳求,吃过了,喝过了,回来个个眼神诡异,像是替潘志明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奶妈。真睡还是假睡,谁都说不清楚,反正潘志明最后顶不住了,一纸协议离婚了事。这事在圈内传得极广,连北京的同行都知道河口法院有个“潘高寿”,王八嘛,当然活得久。
到人才市场复印了陈杰的简历,我心里有底了。这小王八蛋没有任何背景,钢管厂有个爹,服装厂有个妈,都是城市贫民。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作过弊,打过架,有一次差点被开除。这两天我经常跟肖丽通话,她的态度很奇怪,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也答应回来,可就是不告诉我具体地址。昨天晚上通过一次电话,她哭得特别伤心,说对不起我,一定把事办好,让我再等两天:“这次回来,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我摆弄着那颗刚买来的假钻戒,心里隐隐一疼,想谁都有糊涂的时候,一个小姑娘,别跟她计较了。转念想到这事的严重性,气又不打一处来,想小贱货,等这事处理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假钻戒是在范阳路小商品市场买的,一克拉的玻璃,还有一份卡地亚的证书,价值三十五元。有一天半夜醒来,看见它在黑暗中幽幽地闪着光,我忍不住伤感起来,想就算钻石是真的,我又能戴到谁的手上?三十七岁了,有人怕我,有人恨我,可是从来没有人真心爱过我。而这所有的蝇营狗苟、处心积虑,又有什么意义?
周四马明峰的小姨子结婚,特意打电话给我,说好久没见了,过来叙叙旧,一起喝两杯。我撇撇嘴,心想什么他妈的叙旧,还不是想老子的钱,这红包小了拿不出手,至少也要两千元。马明峰是首阳法院执行庭的,面相憨厚老实,肚里万千鸡贼。2001年我在他手上办过两起执行,两起都很顺利,他装得也真像,不受礼,不桑拿,从不刁难当事人,有时在外面错过饭口了,招待他吃顿饭,他总要交代两句:“千万别铺张,来碗面,来碗面就行。”我十分惊奇,心想羊圈里拱出头骆驼来,这行当居然还有个好人。第三个案子争议标的六百多万,我收百分之四,有二十多万的赚头。审完后要执行了,我请他去清风山庄骑马钓鱼找姑娘,他连连摇头,我说给个面子嘛,你不喜欢别的,喝杯茶总行吧?他笑眯眯地问我:“你每次应酬法官,又吃饭又桑拿的,要花不少钱吧?”我说只要大家高兴,花几个钱算什么?他接着问:“能花上两万不能?”我说什么话,只要你肯赏脸,不要说两万,三万五万也不在话下。他点点头:“茶就不喝了,拿也不桑了,你要真有心,折现吧。”那天我带的现金不少,立马掏了两万给他,出来后心情无比郁闷,像被谁黑了一砖头。这以后就算熟了,他隔两天就会来个电话,巧立名目吃我的豆腐。一次说车没油了,让我给他加油,都是明白人,光加油哪成?我送了五百公升的油票。有一次说他儿子要看球,让我帮着买球票,那时全年套票炒到一千二百多,我一下送了四套——小崽子才四岁,总不能让他自己去吧?烟和酒更不用说,每次见面他都要念叨:“律师,牛啊,软中华!你看看我,红河!”人家法官都开口了,你总得有所表示吧,送几条中华,他倒朴实,转手交给寄卖商店,手上照样红河不倒。还有些名目简直匪夷所思:冬天要蚕丝被,夏天要皮凉鞋,家里纯净水喝光了,不过十块八块的事,也绝不肯自己掏腰包。最经典的是陪他小姨子买化妆品,一到商场他就问售货员:“哪个牌子最贵?”售货员说雅诗兰黛,他啧啧赞叹:“雅诗兰黛,这名儿,牛啊!”到柜上挑了两瓶霜、一瓶露,还有一盒面膜,三千四百多。我要付账,他急了:“我送我妹妹礼物,你献什么殷勤?你想泡我妹妹啊?”我连称不敢,心想就你这妹妹,长得跟倭瓜似的,扒光了扔到大街上都没人稀罕,老子固然多情,可从来不当慈善家。陪他刷卡付了账,我暗暗纳罕,想这鸡贼怎么转性了,不会是天良发现吧?结果刚出商场大门,他就把发票递给我:“这个,啊,你处理一下,报销了给我送过来。”我满腹惆怅,接过发票黯然而去,听见倭瓜小姨子在后面浪声发嗲:“姐夫,你可真——有——办——法!”马鸡贼毫不害羞:“那当然,你姐夫,牛啊!”
圈内都知道他跟小姨子不清白,他老婆也知道,有一次公然到法院大闹,不过中国没有乱伦罪,办不了他,只能等天上打雷了。
封了个三百美金的红包,看着不起眼,含金量却挺高。婚宴设在喜来登酒店,场面十分气派,这次马鸡贼出了重手,酒是全兴,烟是中华,每桌都上了鱼翅,贺客两三百人,大半都是同行。跟我们所的刘文良聊了一会儿,他告诉我:“你最近注意一下老邱。”我一怔,这时新郎新娘过来敬酒,马鸡贼大笑着打招呼:“老魏,老刘,看我妹夫,牛啊!两米零三!”我举头看看那个大高个,差点憋不住笑出来,这人太滑稽了,两米多的个子,巴掌大的脸,五官全挤在一起,表情超级浓缩,尤其是笑的时候,分不清哪是眉毛哪是胡子,像被驴打横里踩了一脚。这酒不能不喝,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马明峰对我施个眼色,我心领神会,起身来到洗手间,点上烟刚抽几口,他进来了,看看四周小声问我:“王小山那钱给你没有?”我说还没有,我这两天催他。他一点表情都没有:“我小姨子想要个路易·威登皮包,你办一下。”说完提上裤子走了。我腻歪至极,想一个LV至少七八千,再加上那三百美金,一万块就这么没了。回到桌上喝了杯闷酒,突然想起刘文良的话,转头问他:“你刚才说邱大嘴怎么了?”刘文良有点不自然,说咳,没什么,你当我没说过吧。我一下竖起了耳朵,想邱大嘴这王八蛋,不就十几万嘛,也道过歉了,他还想怎么样?这时手机急促地响起来,我伸手拿过皮包,心想这王八蛋接了那么多刑案,屁股更不干净,光我知道的就够他吃一壶,他要真敢搞鬼,老子就先把他送进去。
电话通了,里面一片啧杂,肖丽哭咧咧地说:“老魏,陈杰打我。”
我赶紧起身:“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她低声啜泣:“我拿那张刻录的光盘,他就打我……呜呜呜。”
新郎新娘开始接吻了,大厅里笑声喧天,我几步走到廊上,暗暗提醒自己:别着急,一定不能着急,慢慢来。柔声问她:“他打你哪儿了?严不严重?要不要我过来接你?”
她抽抽搭搭地不说话,我心烦意乱,正想问她光盘的事,肖丽擤了一下鼻子,断断续续地说:“他打我……肚子,打我肚子……呜呜呜。”
我心思飞转,一下明白过来:“小丽,你是不是怀孕了?”
她嗷地哭出了声:“他打我肚子!打我肚子!”
我定定神,说我马上过来接你,那光盘和本子呢?
“他拿走了,”肖丽哽咽着说,“他打我,还抢我的钱,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呜呜呜。”
来不及告辞了,我坐电梯到停车场,发动汽车飞驰而出,心里不停地转着主意。还没开出市区,马明峰的电话来了,说老魏你他妈不够意思,一声不吭就跑了。我说有点急事,改天当面向你请罪。他什么也没说,砰地挂了电话。我顿时醒悟:红包还没给呢。狠狠给了自己一拳,按号码回拨过去,连叫两三次,他就是不接。我没招了,想发条短信吧,就说自己忙糊涂了,改天加倍补上,一定让他满意。这事必须马上办,我减速打盘,想靠边停车,这时后视镜里一辆摩托车如飞般驶来,我情知不好,刚想避让,只听轰的一声巨响,车身抖了一抖,那辆摩托哐啷倒地,滑出很远,车上骑手飞鱼般腾空而起,在地上滚了两滚,扑通一声瘫倒地上。我脑袋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停了车,那骑手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其时天色向晚,周遭人声鼎沸,我呆呆地望着,只见头盔下一缕鲜血缓缓流出,色泽鲜红艳丽,如同五月怒放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