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三点多,我终于结束了手上的工作,回到住的地方。由于连续加班,屋子里一片狼藉。猫在我脚边竖着尾巴蹭来蹭去,白天桌子上插着花的玻璃瓶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它掏翻,水已经干了。我放包在床头,闭眼躺下,几分钟后叹了口气,坚强地起身开始打扫卫生。擦桌椅,收拾散落在各处的书本和食品包装袋,从衣篓里拿出快要漫出来的脏衣物放洗衣机里洗,用湿的抹布擦去地板上的灰尘和猫砂颗粒。打扫完便开始收拾行李,因为即将出趟远门。
似乎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带,无非是几件换洗衣物、钱包、手机、钥匙。听说九月的草原夜晚已经很冷,犹豫着是否要带衣柜里那件黑色的秋天才穿的外套;又犹疑穿黑色的衣服去婚礼是不是不太好,是不是应该带蓝色那件。因为缺乏睡眠,大脑很迟钝地醒着,连这样一个小决定也做不出。最终还是带了黑色的,婚宴时不穿就是。给猫准备它独自在家时的食物和水,给所有的植物浇透水,将洗衣机里的衣物晾在阳台上。终于收拾完,已经过了凌晨五点。洗个澡,吹干头发,出门。天已经大亮。天空上大片的云涌动,像一个故事隆重的开头。
我去乘坐第一班地铁,去浦东机场,再去遥远的呼和浩特参加May和王路的婚礼。
我和他们认识十年了,从2003年开学的那天起。
2
2003年9月1日,我和方欣宇认识在我离开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县城的第一天。先坐汽车去市区里,再等着夜里那趟缓慢地开往大学的火车。妈妈陪着我一起。方欣宇坐在火车上我的对面,戴着眼镜,背着一只黑色的包,又瘦又高。他礼貌地帮妈妈把我们的行李放到行李架上,剩下的时间,就一直坐在对面玩手机。妈妈和他说话,得知他也是新入大学,且和我在同一所学校,但不在同一个校区,免不了要夸他几句,比如可以一个人出远门。我和他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深夜里在座位上睡着,又被冻醒,看到他似乎在看着我,就十分慌张地把脸朝向漆黑的玻璃窗外了。
再次遇到是几天后,在新校区,我们被运过去参加入学典礼,然后参观学校。在路边看到他一瘸一拐地从对面走过来。两个人都吃了一惊,犹豫着停了下来。他挠着头说打篮球摔倒了,要去校医院。我说:“哦哦,需要帮忙吗?”就这样认识了。
很快我们就在一起了。幸福降临得太快,两个初次谈恋爱的人,被这幸福冲击得晕头转向。我们的校区隔得很远,坐公交车要接近两个小时,平日若是见一面会很辛苦,但又好像希望能每时每刻都在一起。晚上我们打电话,少则两个小时,有时候能打一整个晚上,白天则因为睡眠不足而昏昏沉沉。譬如那天他说:“今天军训的时候很想你,昨晚又几乎没睡,就没有听到教官的口令。大家都正步走,只有我停在原地,我又站在最后一排,结果就我一个人停在那儿,被教官拎出来罚站,好丢脸啊。”
晚上我总是搬个小凳子坐在宿舍的阳台上,细细碎碎地和他说着话,我也不知道那时的我们怎么会有那么多话。我坐得久了,胡湘有时会嘲笑我说:“我看May和王路打电话也没你们这种打法啊!你们这种人是用生命在谈恋爱吗?”
胡湘是个胖乎乎的北方姑娘,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线。她是我的室友,May也是,我们都是建筑专业一个班的同学。那时候班上有一个叫王路的男生,第一次见到May之后,立刻跟个愣头青似的穷追不止。胡湘说的就是他。
甜蜜不舍的时光似乎很多。有一天,我在上高数课。几个班的大课,在阶梯教室里,我坐在窗边,心不在焉地听着。收到短信:“你往外看。”我往外看去,大玻璃窗外,有几棵桂树和一棵合欢树。合欢树的树叶像羽毛一样在风里飘荡,水红色的花已经开了,在日光下,像一个明亮的梦。方欣宇躲在树后面摇了下手机。顷刻再收到短信:“好好听课,我等你下课。”
还有一天傍晚,我们在外面吃饭,天上下着小雨。路过报刊亭,当天的报纸巨大的标题写着“凌晨有某某星座的流星雨,场面壮观,难得一遇”。我笑着对方欣宇说,高中的时候,有那么一个晚上,说是会有流星雨。那时候我们迷恋着F4的“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于是整栋宿舍楼的少女的心全都被这消息牵动起来。晚自习照例还是要上的,好在传说中的流星雨来的时间是在凌晨。那天夜里,所有的姑娘都聚集在楼顶上,平时那里是大家晾衣服的地方。大家在楼顶上嬉笑,追逐打闹,有人捧了热水杯子取暖,等着不知道何时会来的流星雨。我最后还是没有看到,也许是因为楼顶上的风太冷,也许也是因为我的少女心终究没敌过困倦的身体,总之我下楼睡觉去了。
“之后听看到流星雨的同学描述,场面十分壮观,星星真的像是在下雨哟!不远处男生宿舍楼都很轰动!真是让人羡慕啊,我居然错过了!”我很夸张地说。
“那就去看今晚这场流星雨吧。”他说。
“可是现在在下雨啊,应该看不到吧。”
“去隔壁城市就可以了。不能太近,不然可能也在下雨,也不能太远,不然明早可能赶不回来,还得上课呢。你回去收拾下,我去研究一下,然后去买车票!”
“啊?这样也可以啊!”
我很高兴地回了寝室,May和胡湘都在。于是我跟她们说了一下。十八岁少女的心啊,好像很容易膨胀起来。她们立刻嘻嘻哈哈地决定和我们一起过去,May打电话给王路,一行便成了五人,就那么欣喜地出发了。
那时的火车好像都很慢。我们去了不远处的武汉,要坐三个小时的火车。到达陌生的城市街头,没有下雨,明亮的一轮月亮挂在天空上,一地蜜色的寒冷。有香樟树的枝叶微微作响,带着沉郁的香气。偶尔传来不知名的遥远声响,让人心里一紧。沿着深夜的马路一直走,我们最后在一块草地上坐了下来,草地上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在风里飘着落叶。月亮又大又圆,明亮而单薄。我们拿出带的零食开始吃,王路“哎呦哎哟”地躺在草地上,说了会儿话,好像大家都困了,很冷。
流星雨始终都没有来。凌晨三点,我们终于去火车站买了回程的车票,火车凌晨五点开,然后我们困倦地在候车室的长椅上睡着了。
3
总是想要更多的时间在一起。渐渐我们开始逃越来越多的课,找时间见面。大一时候专业课几乎还没开始,其他的科目,就算不怎么去上课,凭借自己的小聪明过关也不成问题。方欣宇的专业来得更是离奇。他原本报考的是计算机专业,高考发挥得不好,被调剂到了国际政治专业。他压根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个归宿,于是打算日后考研来转换专业,当下也没有什么学习的心思。期末,他们专业大多数科目只要交一篇论文或者只有一场考试,临时抱佛脚也能糊弄过去。既然这样,逃课就变得更加心安理得。
我去方欣宇那边的时间比较多,可能是因为那边“大学城”的氛围更浓烈一些吧。长长的狭窄后街,两边是各种小饭店,石锅鱼、地锅鸡、瓦罐汤,油烟飘荡在低矮的屋檐下。除此之外,便是数不清究竟有多少家的网吧。晚上还是不愿意回学校的话,只能在网吧过夜。方欣宇带着我玩一款网络游戏,身着侠女的衣服,在唐朝的城市里奔跑,在郊外的寺庙里打怪,在深海的龙宫里拜师学艺。网游世界好像是一个很完整的世界。你在里面逐渐强大,并且收获一些朋友。在那里,现实的不安也会被暂时遗忘。纵然窗外的光明灭不定,这个国度里永远光明。
大二开始,我们专业的设计课分量开始增大,而这些设计课都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我勉强应付过去,拿着有惊无险的分数。比起认真完成作业,我好像更希望和方欣宇待在一起。我们一起逃课、上网、玩游戏,偶尔出去玩。我们持续在网吧里待着,那时我有一条白色的裙子,在网吧里坐久了,变得灰突突的。早晨我去找个干净的厕所刷牙,白天睡在网吧的沙发上,去公共澡堂洗澡。偶尔回去上课。但上课的勇气好像越来越少,我的校区那么远,长途跋涉回去,出现在教室的时候,却有种很突兀的感觉,众人的目光好像都不太对。
2005年9月,大三伊始,方欣宇在学校后面租了一个小房子,买了电脑。于是我们开始在租来的房子里玩游戏。好像回到课堂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那时候我用着诺基亚一款金色的手机,手机上有美丽的花纹。手机铃声是梁静茹的一首歌——《瘦瘦的》,“我的心现在瘦瘦的,很容易就饱了。”她的声音甜美,带着天真的幸福感。然而这幸福感也给我带来极大的恐惧,每一次手机铃声响起,大约都是May和胡湘给我打电话或发短信。哪门考试我缺考了,哪个老师宣称我三次点名都没到所以挂科了,哪个设计需要交作业了,我为什么还一次没有出现过,无非诸如此类。我如此惧怕听到这首歌,然而又没有勇气彻底关掉手机,因为还得饰演父母眼里正常的学生角色。渐渐地,我连听到梁静茹其他的歌都会下意识地发抖。手机的关机时间也越来越长。她们也逐渐放弃似的,不再给我发短信。方欣宇偶尔会催我回去上课,我含糊其词糊弄过去,他一如既往在期末交交论文便可以过关,大概认为我也可以一样,便没有太放在心上。
2006年初夏,一个学期又快结束,我已经很久没有去上课,没有交过任何一门设计课程的作业。又是世界杯开始的时节,铺天盖地都是有关足球的消息。第一次知道世界杯,是我高二的时候。我从小被父亲管制,被勒令不许看电视,小时候挣扎了不少,终于从高中开始彻底失去了对电视的兴趣。高中学校的小卖部里有台电视机,下课或午休的时候,男生们挤满了那里。这是我经历的第二个世界杯的赛季。我和方欣宇在一起即将进入第四年,住在学校后面的一个安置小区。朝北的房子里总是散发着永远不会干燥的潮湿霉味,房间很大,靠着窗台的地方放着买来的电磁炉,除了煮泡面,其实也几乎没有用过。傍晚我们在小区旁边的小餐馆里吃饭,有人在隔壁桌喝啤酒,琥珀色的满满一大杯,一边喝一边对着电视叫好。晚上回去的时候路过水果店,水果露天摆了一地,西瓜还是很贵。
“买一个带回去吃吧。”他指着西瓜。
“这么贵,要买吗?”
“买一个给你尝尝吧。”
他挑了很大的一个带回去。回家之后切开来,还不怎么熟,水红色的瓤,散发着西瓜的清甜味。
“怎么办,不太熟的样子。”他问我。
“算了吧,就这么吃吧。”
“那你吃中间的,估计甜一点。”
我们都是随便的人,就这么吃掉了那个西瓜。
该来的总是会来,哪怕你总是避开不去想。九月开学,我从家里回到学校,就接到了学校的退学通知。整整上一学年的所有必修课,除去我交论文的两门,其他需要交设计作业的,我全部没有交过。学校判定我没有继续学习的能力和资格,我被退学。
办退学手续的女老师始终用很鄙夷的口气和我说话:“高颖,是吧?这个签字,这个要父母签字,一周后交上来。你本来上个学期就该被退学啦,我怀孕了没来办公,耽误了,逃过一劫你还不学好。”
我终于不再整学期整学期地逃课,因为没有课可以逃了。父母的签名自然是自己伪造的,退学手续办完之后,我回寝室收拾自己的东西,最后一次见到胡湘,May不在寝室。我有点不知道如何开口和她说话,小心谨慎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出门的时候,胡湘送我到楼下,方欣宇在院子外等我。
她隐隐约约地问我:“你爸妈知道了吗?”我心虚地答:“还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说。”她接着往我口袋里塞了点东西,说:“我帮不上什么忙,以后你自己好好的。”我就那样仓皇地走了,在公交车上掏出口袋里的东西,是三百元钱。
不知道能去做什么,就这样一直待在出租屋里玩游戏,和往常一样,什么都不敢面对,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的样子。方欣宇和我一起玩游戏,去上课的次数多了些,大约是不想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大部分时候我在游戏里帮自己和他练级。好像我们很容易吵架,原因完全不记得,对于吵架本身来说,那些琐碎的原因是什么都不重要了吧。
那天又吵起来。我负气出门,身上套着邋遢的外套,脚上还趿着人字拖。十一月的寒风已重,天快要完全黑下来。我就那样走到大街上,所有的店铺都闪着明亮的光,喧闹的音乐在这光里跳跃着。我觉得泄气,又觉得伤心,就算已经走到大街上,可是接下来能去哪儿呢。
我身上只有五十元钱,连学校也没有了。这无尽的争吵让人伤心,一切都希望渺茫。想到那天是他生日,于是沿街一家家店铺找过去,终于找到一家很小的蛋糕店,只有一个柜台对着外面。店主是个大叔,我问他可有生日蛋糕卖,他说可以现做。问了价格之后,我站在柜台外面,看他把让人生疑的奶油一层一层糊到黄色的蛋糕坯上去。光着的脚在风里凉得很,大叔终于开始往蛋糕上挤上几朵粉红色的玫瑰花,并写上“Happy Birthday”。我拎着蛋糕回去,方欣宇在楼下站着,不知道是刚准备出来找我还是因为找不到而回来了。我们什么也没说,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起回去吃蛋糕了。
从九月到十一月,过完了这样的两个月,我终于决定回家。在网络上搜过无数次“如果被学校退学该怎么办”,偷偷哭了好多次,也许只有重新高考这一条路了吧。不知道要怎么去面对父母。变卖了网游里大部分的装备来换取回家的路费,留下空空如也的帐号。昏暗的大幕被掀开,一直担心的结局终于降临,心在沉重地落地之后,破碎在尘土里,反而暂时安定下来了。
4
父亲每日照常去上班,在家则严肃地沉默着,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邻居阿姨某天看到我在家,很惊诧地问我妈,妈妈讪笑着,脸面无光地说我身体不太好,回来休息下,赶紧关了门。夜里听到父母忧心忡忡地商量,只能尽快找关系让我再去学校复读高三,在这个小县城,想不让别人知道我被退学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房间的书橱里,课本与习题册都还在,和那时学校发的大大小小的奖励放在一起。白天被关在家里,拿出课本来看,曾经无比熟悉的公式与定理,早已变成陌生的样子。这恐慌使人惊颤,无奈之下,只好从最简单的高一从头学起。课本具有一种简单明理的连续性,看一遍课本,再做一遍课后习题,熟悉的感觉终于渐渐浮现出来。阳光每日在屋外的水杉树上缓缓移动,有时候我好像能忘记外面的事情。很快物理、化学和数学我都已看到了高一下册。
接到电话的那天其实一切都和往常一样。父亲依旧不说话地去上班,妈妈做了吃的放在冰箱里。我在看书,过了白天,发过短信给方欣宇,为前一晚和他吵的事道歉,得到一个回复——“好了,这次算了。”已经过了凌晨,父母早已睡了,我计划着看完手上课本的这个章节便睡。桌边电话震动了,显示的是方欣宇。不知道这么晚他怎么会主动打电话来。满心欢喜地接起来听,说:“喂,怎么啦?”那边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是高颖吧?”
“是啊,请问你是谁?这不是你手机吧?”我很狐疑。
“方欣宇现在在我床上。”
“啊?”
“我才是他女朋友,你不要再纠缠他了。”
“那你让他和我说话吧。”
“他睡着了,刚洗完澡。”
“那祝你们百年好合。”
我颤抖着挂掉电话,不清楚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内心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爆裂,抑制不住地抓起电话再打过去,那边已经关机了。
变化并非没有蛛丝马迹可寻。不是没有遇到过拨打他电话之后一直忙音,不是未曾遇到过莫名其妙地接起来没有声音的来电。之前偶尔一次上他社交网站的页面,发现里面赫然多了一个相册,存了十几张女生的个人照片,站在各处景点前,海边沙滩上、高校大门口、山顶上刻着大红字的岩石旁。惊异地打电话过去问,得到答复说是网络上随便找的女生照片,为了建游戏小号留作头像用的。对人脸部天然记忆力差的我,就连这十几张照片是不是同一个人都看不出来,再想回头去看的时候,相册已经被删了。于是随便地相信了。日子那般焦躁,内心对未来无知的惶恐已然占据全部的注意力,连双方每日的争吵也以为过阵子就好,有了方向就好。
第二天上午,方欣宇的电话终于能打通,接电话的人也变成了他。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在电话里很冷地说。
“那你告诉我是什么样子。”
“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
“你到底想怎么样?”
“什么叫我想怎么样?前天打电话吵架的时候你不是说要跟我分手吗,我们已经分手了,你管我想怎么样啊?”
如若能够就此清醒下来,不去乞求,不去自取其辱,能有这份冷静和独立的话,想必被退学的人也不会叫作高颖。在那时我封闭的生活里,像是冬日的寒风来临,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消失,学业、自信,还有朋友。我的世界太小了,以至于那唯一占据其中的内容破碎时,世界似乎也跟着一起破碎了。
还是控制不住地零星打几通电话过去。有时候只是哭泣,有时候会很愤怒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这么虚伪,令人反胃。”那天我又给方欣宇打电话,深夜站在家门口。20世纪80年代末期建起的居民楼,窗外路灯昏暗的光穿过花窗照在楼梯间里灰色的踏步上,铁艺扶手上落了厚厚一层灰。
“你不要再哭了,搞得跟多喜欢我似的。上次那个喜欢过你的男生和你打电话,我看你聊得很开心嘛。”他很不耐烦,却又不好直接挂掉电话,终于忍不住,冷笑着说。
“你怎么能这么说啊?”
“本来就是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给陌生人指个路都能带人家到路口。难道看不出别人就是想跟你搭讪啊?你就是想搭理别人嘛。
“还有那时候你在我那边总是把手机关机,谁知道你搞什么鬼啊,是不是跟别人搞暧昧啊。要是没问题,你干吗总关手机啊?”
委屈和愤怒在那一刹那让人绝望至极。迸出的眼泪有何用呢,也治愈不了这绝望。我对着电话歇斯底里地尖叫了一声。背后的门被打开了,暗淡的楼梯间里,我回头看,父亲走了下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便一巴掌狠狠扇了过来。手机从手里滑落,当时心里想的是:“手机要摔坏了。”然后人便从楼梯上摔了下去,滚了几级台阶,被卡在扶手和墙壁之间了。
脑袋昏昏沉沉的,很费力地爬了起来。有液体慢慢从头顶流下来,从额头流到眼皮上,黏糊糊的。大约是血吧,代替了眼泪,急切地从身体里涌出来,温热的,柔软的,包裹住了我。
妈妈送我去医院。虚张声势的伤口,流下的血浸透了胸前的几层衣物,最终也不过是缝了三针。洗去脸上的血迹,眼窝下出现密密麻麻的紫色瘢痕。我坐在医院走廊里等妈妈,医生在嘱咐她注意观察接下来我是否有脑震荡的表现。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外,远处是我的高中学校。它在黑夜里静默着,像一座空城。我想起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傍晚,宿舍里的同学都出去逛街了。我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洗完了澡,带着牛奶香皂的甜味出门了。校园很小,那时我走到操场上的升旗台上坐着,升旗台前便是我待了三年的教学楼,那晚它彻底暗淡了下来,似乎作为一个已经尽职的舞台一般。天色已暗,空气里是夏天闷热的水汽和晚风的味道。灯光闪烁,雾气和蚊子包围着我,堆得高高的习题册、睡眠不足的早晨、暗恋的男生帮我捡起的橡皮擦,曾经熟知的生活从这里开始远去,青春的故作忧伤和对未来生活的一无所知就那样包围了我。张玮玮有首歌里写道:“太阳出来,星星要走;昨天过去,明天会来。……就到这儿吧,你是崭新的贵人;就到这儿吧,又一个黄金世界。”可是黄金世界又在哪儿呢,后来我分明什么也没看到。我戴着白色的网纱,它固定着我伤口上的纱布,脸上干硬的血迹才刚刚洗去,被退学回家坐在深夜的医院走廊里,看着对面自己的高中学校。我曾经在那里度过三年的时光,考过数不清大大小小的考试,拿过数不清的第一名。可是好像除了拿第一名之外,我什么也不会。现在我隔着深秋冰冷的玻璃看着它,想起我混浊的后青春期。我阴郁又茫然的后青春期,是一座封闭城池。无知的壁垒森严,懦弱的沙尘满城飘扬,而我以爱与青春的名义,长久地、胆小地迷失在其中。而此刻,满天的星星像一场透明的大雨,冰冷而又洁净地坠落到这片失控而又污浊的土地上。
两周之后,我脸上的紫色瘢痕终于消失。这半个月里,我无声无息地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看完了剩下的所有高中课本。带回来的唯一一本日本建筑师的作品集,我也认真看完了。照着书里画下草图,也觉得那些建筑师的想法有趣,想起自己这几年居然没有一次想过究竟要在专业上如何努力,只有模糊地想,混到毕业就上班挣钱和方欣宇一起过着快乐幸福的生活啦,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啦,真是让人惶恐。
眼泪会不自觉地在任何时间段流下来,看书、吃饭、做习题,刚睡醒的时候,好像也不是因为伤心,只是流泪而已。草稿纸上凌乱的笔迹被泪水化开,在纸张干掉之后凝固成一个个起伏的旋涡,全部揉成一团扔到垃圾桶里。屋外的水杉叶子已落尽,地面黄褐的一层。终于,父母请了曾经的班主任和偏爱我的语文老师来家里吃饭,在痛心疾首与千恩万谢的话题结束之后,我被安排回我的高中,时隔四年之后,复读高三。
5
原来读高三的时候,为了早晨能多睡会儿,我是住学校宿舍的。现今父母不再放心我一个人住学校,于是我变成了一个走读生。
早晨六点半起床,洗漱,很快吃完妈妈做的早饭,七点骑着自行车出门。过三个路口,十多分钟到学校。早读,上课,中午一下课,立刻回去吃饭,掐着下午上课前十分钟到学校。傍晚放学之后,再骑车赶回家吃饭,再赶过来,因为晚自习要上到夜里十二点。等到下晚自习,这一天才算是有了个了结。
我还是被安排坐在第一排,班主任的好心显而易见,他却不知道这显眼的第一排位子,让我在第一个星期如坐针毡。位置太靠前了,进出教室的同学、上课的老师,目光有意无意地总能落到我的身上。身后角落里传来的嘤嘤声也让人疑心是不是嘲讽的闲话。这一切都让人心慌。我仿佛在座位上生了根,就连上厕所也要等到午休才去。几天以后,我总算鼓起勇气和我的同桌在下课时说了几句话,以免她以为我生性冷傲。
学校的课本已经变化,好在大的知识结构并没有改变。我好像拥有一种本领,认真做一件事情的时候,结果往往都不会太差,何况如今也只剩眼前这一条路。夜里十二点才下晚自习,每晚从明亮的教室跌入校园昏暗的夜里,冬天的凌晨真冷,尤其是骑自行车的时候。校园门口有卖春卷的大叔,一口油锅支着。我看那个大叔不认识,估计他也不认识我,这样才放心每晚上前买上两元钱的。春卷热得烫嘴,一只手扶着自行车往家走,一只手拿着春卷吃。
没有手机了,家里也没有网络,我和过去被更安全地被隔离开来。但还是会流泪,有时候一边上课也能一边流下泪来,只能低下头将课本竖起来,飞快地擦掉。但毕竟是清醒了,如同在寒冷的冬天里回头看夏天的闷热一般。剪了一页带回来的建筑图书的插图贴在墙上,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再昏睡过去。流言何曾停止过,我也只能充耳不闻。曾经有在厕所听到过别人难听的话,也有亲戚投来不可理喻的眼神。有一次中午回教室早,进门前就听到教室里几个男生在调侃另一个男生,问:“怎么高阿姨来了你上次月考就第三名了,这次又要月考了,你那第一名还保得住吗?”是的,高阿姨就是我。在十七八岁的男生心里,比他们大上三四岁的女生那么老啊!只能称之为阿姨了。那个男生说:“高阿姨以前就是我们学校年级第一名你们不知道啊,当时她高考考了市理科状元你们不知道啊,学校宣传手册上还印着呢!你考过她试试啊!”另外一个男生便说:“上次看到高阿姨在路边,一边走一边流眼泪,怪吓人的,是不是有心理问题啊?”最震惊的一次是同桌很生气地跟我说:“后面那群男生真龌龊,居然在讨论你胸大!”我不可置信地摇摇头,拿出练习册,说:“算了,我也没跟他们说过话。”
头顶缝过的伤口偶尔还是会痛,也不愿意别人碰自己的头,就这样一直没有剪头发。头发缓慢地生长着,有一天当我意识到我已经是长发的时候,又一年的夏天到来了。
再次高考,分数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报专业的时候,我还是选择了建筑学,在离家不算远的一座城市。这也是和父母以及老师长谈之后的结果。
就这样又去了一所新的大学。终于可以正常地忙设计,看课外书,偶尔出去看看,也终于有了很多朋友。唯一的谨慎是当没那么熟的人问及我的年龄时,我都笑着说“女生多大你也问啊”,这样搪塞过去。我实在不想找拙劣的理由去填补这年龄的断层,也不想和一个没那么熟的人说那么多。
之后,毕业,工作,每天忙到昏天暗地。时间就那么飞快地过去了。
6
婚礼很圆满。现场是May自己设计的。婚礼前一晚,我们都过去帮忙布置会场,摆蜡烛,放鲜花,踩到梯子上挂起亮晶晶的球形灯罩,小小的,透明地泛着光。荧幕上幻灯片开始播放两人照片,May不停地接打电话,王路坐在地上调试灯光的效果,看起来还是和许多年前一样。他们在一起已经到了第十年,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大学、去国外读研、工作、移民,互相不曾缺席对方的生活。这整个场景让人很高兴。虽然往日消散无息,我们在这两个人的身上却能够想到一点什么。
隔天,May和王路请我们去草原玩。浩浩荡荡的一帮人,坐着大汽车过去。天特别蓝,秋天的草地已经开始枯黄。午饭的时候,男人们全陪长辈们喝酒去了,我们则提前出了帐篷,走到远处的草地上坐着。胡湘坐在我旁边。
“你能来,我们真的是很高兴呀。春天的时候,May还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我说没有。”
“后来还是读了建筑,五年啊,去年刚毕业,也不好意思和你们联系的。就过着普通的生活,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我有点不好意思。
“这样就挺好的。幸亏你上周忽然联系我啊。”
“可不是吗,还赶上婚礼了呢。”
离开学校之后,我便和她们断了联系,其实是和大学里认识的所有人断了联系。也许是因为快九月了,总之,在某个加班的夜晚,我想起了当初在我离开的时候塞给我三百元钱的胡湘。之后我便在网络上找她,十分钟之后,就找到了她的微博,就这样与她联系上了。她兴奋地告诉我May在几天之后的九月一日和王路结婚,如果我能去,那真是太好了。
“当时回去之后还好吗?后来给你发过短信,你没有回呢。”
“还好啦,好像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复读那年很快就过去了,我都不太记得了。手机后来不能用了,就没有再用过,对不起啊。
“你是不是已经结婚了?我看你微博头像是婚纱照啊。”我忽然想起来,问。大学的时候,胡湘一直没有谈恋爱。
“嘿!领证了!还没办婚礼呢,快了,十一就办了!”
“这么快!真好啊!你先生是同行吗?”
“不是,嘿嘿。我跟他也是别人介绍的,谈了两年,现在觉得差不多了,就结婚啦。”
“真好。照片上你先生看起来挺靠谱的,嘿嘿。”
“说到靠谱这个问题……我冒昧问下,后来,你和方欣宇……怎么分手了?”
“不在一个城市了嘛,环境也不一样,很容易分手的。
“你也知道,我当时,又失控,又荒唐,也没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所以,还是别的人更适合他吧。”我停了停,又说。
“后来就没有再联系过了?”
“我去年有一次很偶然遇到他弟弟,他结婚了,也有了小孩,都挺好的。”
“我还是为你不值,他倒好,什么都没耽误啊,毕业、工作、结婚生子。”
“哈哈,他运气比我好吧。当时他年纪也小,和我就那么一头扎进一座空城里去了。虽然我比他惨一点,但那应该是我自己造成的。我在哪里看过一句话呢,‘今朝回头是岸,来兑换珍贵的明天。’勉强在一起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大家都回头是岸吧。
“都过去了,没什么了。再后来,我有多伤心,也不见得是为他,大概还是为了自己伤心。
“我现在挺好的。”像是怕她不放心似的,我又说,“真的。”
“当然啦。”她笑起来。
我们终于也沉默起来。几米之外,王路似乎喝多了,躺在草地上睡觉,不肯起来。May在他旁边坐着。我想起十年前,May和王路,我和方欣宇,还有胡湘,深夜里,在一个陌生城市的草地上,王路也是这么躺着不肯起来,等着始终也没有来临的而且我如今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等的流星雨。那时候,我生活的围城里还是一片太平盛世,我也还无须知道如何抵抗狂乱的伤心。那时候,我的宇宙尚且安定,天真而愚昧,带着一颗青春的心。真是幸运啊,十年已经过去,相爱的人最终在一起,迷失的人似乎也翻过了围城废墟,我们就这样以不同的方式度过了各自漫长的后青春期,走到三十岁的边缘。草原上的天空又高又蓝,不远处几匹马沉默地站着,野虫振翅,嗡嗡而过。大风穿过草原,穿过明亮的阳光,吹得人眼泪都要出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