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四岁那年的夏天,我回峨岭初中办学籍上的一些事情。小敏和我一起,我们的学籍都在那儿。太阳很大,我们从峨岭山头的山坡上往下走,山坡又陡又长。我曾经在那里骑自行车摔过一次,摔得裤子膝盖都破了洞。
柏油马路被晒得乌黑发亮,软绵绵的像朵棉花,我的红色凉鞋在上面烙下浅浅的鞋印。在山腰上的小卖铺里,我们各买了一根冰棒。在我向小敏炫耀冰棒下挂着的粉红色水珠是多么好看的时候,他一不小心就把我的冰棒给碰到地上了。
我强忍着自己对那根冰棒的不舍,闷闷不乐地走到峨岭山头脚下,在那里和他分开。我在这里踏上弯弯曲曲的回村子的土路,而他回家的柏油马路则一直往前延伸,那是一条名叫318国道的路。
2
那年夏天,我和我姐姐从峨岭初中转学到三里初中,成为初三(1)班的转校生。小敏是坐在我后面的男孩子,白白净净,右边脸颊上有颗痣,和我一样高,是个矮子。
乡风闭塞,班上的男女同学几乎都不太好意思说话,除了我。
因为在大家眼里,我就是个男生。
转学第一天,我的同桌在女厕所看到我,都快吓哭了。等确信我也是女生而并不是走错厕所时,她破涕为笑,在厕所里就握住我的手和我道歉:“对不起,一天没和你说话还摆脸色是因为以为你是男生,我还在生气老师为什么要安排男生和我同桌。”
还有一次,我和我姐姐坐公交车回家。公交车上的售票员指着我问我姐姐:“这是你弟弟啊?”我姐姐觉得很好笑,答:“是。”
售票员很满意:“看着就像!果然是!”
凭借着男子汉一般的作风,我和班上所有的男生都成了好朋友,包括小敏。
小敏对我一直很好。这种好是很细碎的,我已经完全不记得那么久远的时光里都发生过什么事情。但是我记得这个结论,我记得小敏对我很好。
3
学校很小,在一座小山坡的阳面。校园里满是沉甸甸的水杉树塔和巨大的悬铃木。学校也没有食堂,当地有几户人家会做饭菜摆出来卖,在另一座小山上,颇有古风。每天我们就在各座山和田野之间跑来跑去。
我们住校,一周才回家一次,其他时间就一直在山里过着寂寞的日子。
班主任是个年轻清秀的男人,他对我们很好。有一天,我的一个女同学想回家看电视,便邀请我一起。我们两个就跟班主任请假不上晚自习,他不允许。但我们还是偷偷跑了。
回到学校的时候,班主任罚我们两个去扫落叶。
冬天要来了。学校里的树都那么高大,落了一地落叶。我们嘻嘻哈哈扫了一阵子,他就笑了,让我们回教室去。
平时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我喜欢听小敏唱歌。小敏唱歌好听,并且会唱好多歌。那时流行任贤齐,有一首《伤心太平洋》:“离开真的残酷吗,或者温柔才是可耻的。”歌词这么写着。我们都从来没有离开过一个人,也不明白为什么温柔会是可耻的。但他喜欢唱,唱得很柔情,声音又有点变声期的沙哑。有一天女生们说想听这首歌,但是不好意思和小敏说话。于是我就把小敏拉过来,让他站在一群女生中间给大家唱歌。
他还是很听话地唱了,虽然紧张得耳朵都红了。
后来不管我在任何地方,只要听到这首歌,都会想起小敏。
4
时间过得很快。冬天过去,新学期开始,学校决定对几个有希望考上一中的学生加强管理。一中是我们县城的重点中学,每年乡下各个初中能有三四个学生考上一中就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被选中“加强管理”的学生大概有十个人,我和我姐姐都在其中。
学校“加强管理”的方式让人十分费解——每个老师带着一两个学生找个清静的地方上晚自习,不在教室上。
我被分到了以严肃著称的化学老师那里。他是个以粗犷而闻名的男人,给了我化学实验室的钥匙之后,告诉我“以后晚上就去那里自习,那里很清静”,然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每天晚上我从灯光融融的图书室门前走过。窗户里,帅气的历史老师安静地看着书,我姐姐和另外一个女同学在一旁的大桌子上写作业,历史老师连英语题目都能帮她们解答,因为他的本专业其实是英语,真正起到了“加强管理”的作用!而等待我的只有空无一人的化学实验室。早春的化学实验室还很冷。空旷的大教室,滴水的水龙头,弥漫着细微的不知名药剂的气味。我一个人不好意思把灯都打开,只开两盏,然后在惨白的日光灯下默默开始写作业。
小敏有时候会在晚自习中间休息的时候来看看我。化学实验室和我们的教室隔得很远。他站在窗户外面,有时候半开玩笑,有时候自暴自弃地说:“算啦,也考不上一中,老师把你们分出去就是不管我们的意思吧?”
我就扔一个纸团出去。
“我在这儿有人管啊?赶紧回去看你的书吧!
“还有你下次能别抄我卷子吗?答案露出来不是给你看的!”
被“加强管理”之后,早自习我也可以不去教室。很多个早晨,我带着课本从实验室的室外楼梯爬到高处,坐在楼梯上吃包子,书摊开搁在膝盖上。水杉树已经发芽,操场一片青青雾气。男生们在操场上跑步,嘻嘻哈哈横冲直撞,连步子都抬得不正经。小敏也在里面。晨跑我一直在偷懒,假装中考不考体育似的。偶尔他能看到我,大喊一声“小燕!”,听得人一抖,连包子都要滚到楼下去,赶紧看看班主任在不在附近,怕他抓到我没有跑步。
5
快中考了。大家在校园里照毕业照,互相送照片,并且用黑色钢笔在照片后面写上“勿忘我”三个字,照片背后不太好写字,笔画都断断续续的,显得很用力,一片诚挚的感觉。
我没有把我的照片给任何人,没有别的原因,只是照片照得太丑了。
小敏跟我要过很多次,我还是没有给。
他问为什么,我高傲的自尊心不能告诉他是因为照片太丑,就假装很平淡地说:“有什么好送的,以后不是还能看到吗?”
“那我和你拍的那张你总要给我吧!”
“那张我都比你高!你好意思要?”就这样搪塞过去了。
当然,他送我的那些照片,我都收下了。他比我还是要照得好看一些,因此每个女生他都送了。
中考之后的暑假,我们一群人去小敏家玩。他家门前有两排高大的水杉树,屋旁边有一小片菜地,菜地后面就是国道了。我去菜地里找果子吃。小敏在水杉树下叫我。
“喏,你快来看,那个蓝色楼房是你家吧?”
“好像真的是啊……那我为什么走了那么远才到这儿啊?”
“大概是因为隔着田畈和漳河吧。没有路。
“等下你回去的时候给你点东西。”他说。
“什么啊?好吃的?你妈妈做的?”
“……”
那天吃得饱饱的,大家一起回家。渐渐地我们分散在夏天长长的夕阳下。田野上黑色的小飞虫如烟一般升起了,我看了看走的时候小敏给我的塑料袋,里面是几盘磁带。
后来听了一下,全部都是他翻唱的歌——王力宏啊,Beyond啊,任贤齐啊。
这样即使不在一个高中也能听到他唱歌了,大概是这样的意思吧。
中考成绩出来,我和我姐姐、阿月、苏梅以及其他几个很好的朋友考上了一中。小敏的成绩只够上三中,连二中也上不了。是的,我们县城的高中名称是按照录取成绩来排序的。
他家决定让他再念一年初三,反正年纪还小,来年一定能考上一中了吧。
6
高中开始的那天似乎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那天我穿了一件格子衬衫,由于怕生,在座位上坐了一天都没有挪过。
傍晚的时候收到一张小字条,一个很清秀的女生递过来的。
上面写着:“请问你是男生还是女生?我可以和你同桌吗?我观察了一天,也没有得出结论(因为你没有上厕所)。”
我只能报之盈盈一笑。
“我是女的。”
然而入学不久,我忽然对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感到了厌倦。有一个每天来和同桌搭讪的男生,本来我很热心地帮他和她递字条,突然也觉得这是一件无聊透顶的事情。我迅速地沉浸到做习题的世界里,对其他一概不闻不问。收到小敏给我的信,内容很平常,他开学了,在好好学习,班主任怎么样了,我们怎么样,还习惯高中吗。我像处理一切无聊透顶的事物一样忽略了这封信。他后来又给我写了第二封信,担心我是不是没有收到第一封,我还是没有回信。
秋天的时候,有一天我回家,在峨岭山头下车。走了几步,我忽然发现马路对面站着看我的人是小敏。
我吓了一跳。他穿着黑色衬衫,头发也变长了。几个月没见,他从一个和我一样高的男孩子变成了一个清瘦的年轻人。
夏天好像一场梦一样。
他走过来,我居然只有他肩膀那么高了。
“为什么这么久都不给我回信?”
第一句话就这么直接简直让我不知道怎么答。
“呃……高中学习太忙……也不是故意的……”
7
这一年过去,小敏升入高一,还是只考上了三中。家里人对小敏考大学不敢抱太多期望,他们觉得艺术生应该比较好参加高考,就这样,小敏成了一名艺术生,学起了画画。而我们已经高二了。
小敏的高中在乡下,每次回家都要先到县城,经过我们学校门口。然后他就找我们一起吃饭,有时候我们也回家,就一起坐公交车回去。我和我姐姐在峨岭山头下车,他和阿月坐车接着往前。
他还是给我们写信,大约一个月一封。大部分的时候我会给他回信。他的来信总是有三份,分别写着“阿月”“大燕”“小燕”。有时候是分开寄,有时候是一起寄给我。大燕是我姐姐,阿月是我初三的同桌,他叫她姐姐。我已经很难听到别人叫我小燕,上了高中之后,再没有人知道我的小名。我们都是大人了。
他总是把信纸叠成我一拆就能撕碎的图形,我想能叠出那么复杂图形的人一定非常有耐心。有时候他会零散地在信里夹些小东西——画的素描、抄的歌词什么的。
军训刚结束的时候他在信里面夹了一张他军训的合照寄了过来。
“为什么别人都穿着军训的衣服你穿个白背心?你的外套呢?”我回信的时候问他。
“我脱了。这样比较帅。”他是这么回答的。
有时候他会提很无理的要求。
“我们这里最近很流行用彩色的丝带编成手环,戴手上还蛮好看的。我们班女生都在编,你能帮我编一个不?”
我怎么可能会编手环?我连纸飞机都不会叠。初中时全校女生都叠纸鹤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不为所动不是吗?
当然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没有回信而已。小敏对我们那么好,也许等我姐姐有空的时候可以编个送给他。
我收到小敏寄来的下一封信,是在十几天后。信封鼓鼓的,里面好像装了很多东西。拆开来,从里面倒出三只手环。红绿两色的丝带编织成了细密的花纹,结实而又小巧。他在信里写:“你那么懒,一定不会给我编的吧,我都能猜得到。所以我学会了,给阿月、你姐、你都编了一个。希望你们喜欢。”
小敏总是这样,我觉得自己又做了一件糟糕的事。
我不是没有觉察到小敏对我超乎寻常的热情,所以我偶尔甚至想躲着他。在我的高中时代,我喜欢一个虚无缥缈、遥远、和我几乎毫无交集的人。大约我喜欢的也不是那个人,而是自己创造出的一种完美的安全的距离感与忧愁罢了。年轻人总是喜欢无谓的忧愁的。
小敏是我的好朋友,他没有忧愁和距离。
8
高二暑假的一天,我们初中的几个好朋友一起出去玩,过一道小沟的时候,自行车轮上沾满了泥。
“把那根树枝给我。”小敏对我说。
我捡起来递给他,他伸过手来拿,然后认真地将自行车轮上的泥弄掉。
小敏的手很漂亮,他肤色很白,手指细长,因为用力而显得更加骨感。
“这么好看的手,不知道以后会牵起哪个姑娘呢?”我忽然这么想。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去漳河边上的一个朋友家借书,她有一本《边城》。单晚稻正开始抽穗,西瓜已经摘完,只剩下田里杂草丛生的藤蔓。她父母在养鱼,住在鱼塘边搭起来的临时竹棚里。我们就这样坐在棚子里随便说着话,池塘的水面闪闪发光。忽然她问我:“你是不是认识柳敏?”
“柳敏?小敏?牌楼村的吗?家在那儿的?”我指着河对岸的一片水杉树林。
“是啊。你们是初中同学吧?”
“是的啊,你也认识他?”
“我们是一个高中的啊。”
“对哦。他在学校怎么了吗?”
“没有什么事情啦。我有个姐姐好像喜欢他呢……想打听点他以前的事情……”
夏天的风很热,从四面八方穿进这简陋的棚子。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小敏现在的生活里是存在很多其他人的。那些都是我不认识的人。
我想起那天小敏伸出来的手,白净的细长的手指。“不知道以后会牵到哪个姑娘呢?”就这样又想了一遍。
我知道那个人不可能是我。
高三伊始,所有的课程都已经上完了,开始第一轮大复习,从高一开始。复习古文,高一到高三的课本太多,早读的时候看起来很不方便。县城闭塞,根本没有复印机这种东西。我就动了把所有古文抄在一起方便复习的念头。也许是我看小敏的字比我的好看,也许是他主动提出来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最后是小敏花了两周帮我抄那些古文。
拿到那个硬皮抄写本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小敏把不需要背诵的课文也全部抄上了。字写一行空一行,写了满满一本。一开始是用黑色签字笔写的,后来出现了蓝色的,最后又变成黑色的,像是疲惫的人中途打了个哈欠。
高考结束,在我们离开小县城前的最后一个夏天,我们初中的这一群朋友依然成群结队地去彼此家里玩,走很远的路,穿过长长的田野,像十四岁那年一样,并说好以后还是要常常联系。
9
我去了离家很远的城市读大学。我的父母去了城市打工,离开了家乡。
那条穿过我们家乡的318国道,被重新修整。路从小敏家的门后擦过去,又宽又直,漆黑地一直奔向远方。来往的繁忙的客车和汽车呼啸在路上。
我们就都这样在一无所知里奔向远方,并且渐渐杳无音信,一如所有的毕业后的结局一样。
我在大学里谈了恋爱。小敏在高三的时候也谈了一场恋爱,这是我在几年之后才知道的。他高考后上了当地的一所大学,和高三的女朋友分手,谈了另外一个姑娘,再后来也分手了。
只有每年我生日那天我还是能准时收到他的电话或短信,每年寒假我回家乡,他来我家玩一趟,这是一直保持着的习惯。这个习惯好像还在提醒着我们,我们还是朋友。
我们抛开了曾经的莫名情愫和想象,成了真正的朋友。
再联系多一点已经是小敏大学快毕业的时候了。小敏想回县城,离父母近一些。然而他的专业是油画,应该不好找工作,因此萌生了考公务员的念头,到学校当一名美术老师也好。当时他在偏远的地方,托我买考公务员的书给他。
那时的我正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大部分的时间都耗费在无用的情绪里。然而我什么都没有和他说,也不知道怎么说,只是装着和以前一样,还是很活泼的样子。
隔几天,我去定王台书城,在令人昏昏欲睡的大厦里找到他要的那几本书,给他寄了过去。他要给我钱,虽然我确实很穷,终究还是没好意思要。
小敏果然顺利地考上了,在奎湖一所小学里当美术老师。后来,因为缺老师,他同时教起了英语。想到他居然可以教英语,我整个人都不好了,深深地为那些孩子担忧。
成为一名小学美术老师兼英语老师外加偶尔兼音乐老师之后,小敏生活得很愉快。唯一不愉快的在于他致力于追回高中时期的前女友,但暂时还没有成功。
他有时候会和我说他和前女友最近聊了什么,既然我也是女生,应该知道女生在想些什么,能从聊了什么看出来前女友对他是否还有意思。
大多数时候,我真的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前女友说话真是太高冷了。
“当时分手是不是你对不起人家的?”
“算是的……”
“那就继续努力吧!你活该啊。”我只好说这种无关痛痒的话。
2009年1月1日,小敏突发大招,他决定赶到那个姑娘所在的城市去,努力表白一次。
“要赶上2008年幸福的末班车!”去之前他这么说。
“果然就赶上了。”几天之后,他回学校和我说了这个喜讯。他说要好好工作、挣钱,把女友娶回来,她这么好,不得不让人想结婚。
这个好消息让我们都很高兴,我都已经说好要去参加他的婚礼,还要去参加阿月的婚礼。阿月也要结婚了。
那一天,我们不知道怎么说起来唱歌的事情。我说:“好像好多年没有听到你唱歌了。”他说:“哎呀,好像是的,要不现在给你唱一个吧。”
他给我打电话,我们已经很久没有通过电话,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他唱歌给我听,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只是更沙哑了一些。他唱了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后来他说他学了吉他,但是还是只会简单的和弦。他把电话放在吉他旁边,断断续续地弹了一首《两只老虎》给我听,并一再说那已经是他唯一会的曲子。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小敏唱歌。
10
小敏死于2009年1月11日,交通事故。他在深夜里和兄弟们喝了酒,然后骑着自己的摩托车从奎湖回牌楼村的家。路上发现他的手套忘记拿,也许是太冷,他折返回去拿手套,然后撞上对面灯光雪亮的大货车,在冰冷干净的新318国道上。
我没能去参加他的葬礼。我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那时我在千里之外的城市,深陷于自己那段生活里无边的泥淖中,无法自拔并且穷困潦倒,连一张回去的机票都买不起。
后来我梦见过小敏。梦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正在过新义大桥。云朵飘浮在漳河上,河滩边的杨树林在夏天的风里叹息。小敏从对面骑车过来了,还是十七岁时候的样子。
他看到我,跳下车来:“我刚去你家找你,你不在!”
“什么事啊?”
“我要结婚了!就是告诉你这个!”
我们都很高兴。
他把自行车搬起来调个头,说:“上来吧!我送你回家!”
然后我就醒了。
2013年12月,有个周末我和家人一起回安徽老家。冬天的阳光稀薄,田野也荒无人迹。家门口远处有几片水杉树林,红红黄黄,影影绰绰地在冬雾里立着。有黑白分明的大鸟从水塘边的杨柳树上飞起来。
天黑得很早。家里常年无人居住,年久失修,厨房的电路坏了,灯亮不起来。姐姐在黑暗里把柴火点着,在大锅里烧热水。我在堂屋里坐着看一本闲书。水烧得差不多,姐姐来堂屋里给她的孩子洗澡,我就去锅底下再添把火。
我在灶前坐下,却看到几本硬壳笔记本扔在一堆柴火上面。最上面一本是我高一时候的周记本,封口系着的黄色丝带已经发灰。那时我们每人准备一本笔记本,每周写一篇八百字的文章,交给语文老师批改。这本子能出现在这里,想必是被姐姐当作废纸拿来引火了。我拿起周记本,底下另外一本熟悉的封面露了出来,一只小熊躺在蓝色的星空下。那是小敏在高三时给我抄古文的本子。
我曾经有很多小敏给我的礼物,画布上的向日葵、录在磁带里的歌声、十五岁时军训的合照、红绿丝带编织而成的手链、我少有回应的信件。时光像连绵大雨一般一一剥去他在少年时代赠予我的辰光和只言片语,这些琐碎的物件在后来我颠沛的生活里再也无迹可寻。在那天乡下昏暗寒冷的厨房里,灶膛里的松木静静地燃烧着,偶尔发出噼啪的炸裂声。那本失而复得的硬皮抄写本,大概是小敏给我的最后的礼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