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紫依和李云渲浑然不知殿内发生的事,来到了育德殿后面。一转过殿堂的拐角,萧紫依就看到了一块石碑,不由得愣住了。
东岳庙到处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碑刻,排列也不甚规整,但是她现在看到的这块有别于其他的碑刻,中间有块拳头大小的空缺。
“小云渲,这庙里有许多碑刻都这样子的吗?”萧紫依不禁开口问道。因为她上次在东岳庙迷路的时候,曾经就是在这附近被李云清找到的,看到这个碑刻她才想起来。估计当时李云清也不是单纯地要去什么月老殿拿红线,是顺路过来看自己叔公吧。
李云渲摇了摇头,笑嘻嘻地说道:“反正听人说,这个缺心的碑刻只有这里有哦!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的。”
“缺心?”
“公主你看,这个碑刻的洞是不是有些靠左边呢?都说人心只有拳头大小,所以这里的人都戏称这块碑刻是缺心的。”李云渲上前比量比量自己的拳头,乐呵呵地说道,“嘿嘿,不过倒是比我的拳头大多了。”
呃……真是生动的比喻……
萧紫依很无语,她估计是某个武林高手练拳的时候留下的遗迹吧。不过能一拳打透石碑而并不能让整块石刻碎掉,看来应该是一等一的高手。这石刻上面的文字早就模糊不清,对于她这种有繁体字阅读障碍的人来说,更是看不懂。所以她只是随便扫了一眼便拉着李云渲往育德殿后面的一座殿堂走去,她们跑出来的时间不长,务必要在太后的人还未起疑前回去。
她们面前的这个殿堂规模并不下于前面的育德殿,前殿面宽五间,周围共有朱色廊柱二十四根,柱下基石之上,刻有各种花卉图案。殿内东西两壁之上满布大幅彩色道教壁画,一进殿内便觉得一股清寒之气迎面扑来,并不似她去过的殿堂那么多呛人的檀香味。
也不知道这里供奉的是什么神,萧紫依跟着李云渲似模似样地拜了拜,走向后殿。后殿面宽三间,和前殿一样墙壁上也绘有彩色的道教壁画,色彩鲜艳,线条遒劲。
因为这一连串的殿院都已经被戒严,所以当萧紫依看到在殿中观看壁画的那人时,身不由己地呆了一呆,愣在了原地。
那人也听到了脚步声,回过头来讶然道:“公主殿下?呵呵,别来无恙否?”此人正是那天在龙首塬后山救了她的男子,同时也就是她怀疑真实身份是南宫笙的那位。
这人今日与当时相见显得又不一样了。头上戴着时下流行的折上巾,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身穿浅蓝色华服,悬佩双龙戏珠玉佩,宽大的袖口边沿以金银线细细密密地绣着白虎图。神采飞扬的双眉下嵌着他那仿佛能看清楚世间一切的眼睛,精致而深刻的轮廓却充满阳刚之气,举手投足之间尽显贵族风范。
南宫笙见萧紫依呆立在那里,他的内心也不由得苦笑不已。他今天是来拜会玄踪道长的,谁知人不在,反而在他无功而返出庙之前被知客通知这里已经被戒严。他又不想被人知道他来过这里,所以只好想等皇太后回去之后再出庙。谁知就是这么巧,居然在这里碰到了这位公主。
“公主姐姐,他是谁啊?”李云渲见萧紫依一进后殿就愣住了,不由得摇晃着她的手脆声问道。清脆的童音在大殿内来回地回响,更显得这里的空旷。
“哦,是一个朋友,叫……”萧紫依低下头温柔地解释,随后愕然抬起头朝那人问道,“公子,实在抱歉,您的名字能否告知?”
李云渲歪着头不解地看过去,不知道名字还能做好朋友吗,大人的世界果然不好理解。
南宫笙对上一大一小两个大美人清澈的目光,一时之间居然连说谎都困难。呆了片刻之后轻咳一声道:“在下是兰味坊的老板,你们可以称呼我为兰老板。”
萧紫依闻言挑了挑眉,没有全名吗?他这副样子打扮的倒是像个富家子弟,可是怎么看也不像是个铜臭味十足的商人。不过不管他身份怎么样,她都要谢谢他上次的帮忙。想到这里,萧紫依全心全意地朝他施了一礼道:“多谢兰老板上次援手之德,不知道伤势怎么样了?”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公主不必挂心。”南宫笙微微一笑,他本就是那种俊逸无暇的人物,这么一笑起来,面容上更是显得清俊无双。
萧紫依心跳加速了一拍,想到当初这人的血缓缓地流过她的心口,那种温热的感觉她一辈子都忘不掉。
可是,也不能让他这么随便笑笑就糊弄过去。
萧紫依咬着下唇,有些为难但却不得不发问道:“紫依有几个问题在心里不吐不快。不知道公子那天为何在龙首塬的后山?那片林子那么大,为何那么巧就在那里?”
李云渲在旁边听得莫名其妙,索性扁着小嘴告诉萧紫依自己先去找找玄踪道长。
南宫笙本来想插嘴说玄踪道长根本不在,可是话到嘴边才想到他不能暴露自己是来找玄踪道长的,所以只是闭口不言。
萧紫依嘱咐小云渲快去快回,看着她迈着小腿跑到隔壁的偏殿,这才再次抬起头来坚持地问道:“兰公子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南宫笙笑了笑,施施然地说道:“在下是个商人,并且不瞒公主,在下在城中拥有多处产业,只是兰味坊才是我的兴趣所在,往往会亲自研究新品。日前得到了一个点心的配方,配方里有个品种的香菜只有那里有生长。”
真是强词夺理,她可没听说过有什么香菜会长在树上。萧紫依毫不示弱地浅笑道:“那兰公子当时一定是上树去采摘桃果喽!那手弹指神通应该可以独步江湖了。”
南宫笙神色不变地道:“弹指神通?不错的名字。其实在下也是多管闲事,就凭萧姑娘真正独步江湖的轻功雪上飘,那天的危机肯定会迎刃而解。”
萧紫依脸上的笑容终于是挂不住了。
这人,难道是在暗示她是冒牌货吗?
南宫笙见好就收,他也是因为上次那人说出的话微微有些在意,不过也没必要任何事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所以现下他略略鞠躬施礼道:“在下说笑的,那天的桃果也是做点心的材料,所以找来就带在身上了。喏,就是这种。”说罢从怀里摸出来一颗青色的桃果,向前走了几步递到萧紫依面前。
萧紫依把桃果接在手中,看外表她还真是看不出来和那天的那颗或者南宫笙苑子里的那种有什么区别,同样是青色的带有细小的绒毛。
南宫笙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那次萧紫依来过他的幽兰苑之后,就费尽心思去找了一种和他家桃果相似但是味道却不一样的桃果。他也知道她在怀疑他是不是南宫笙,也许是希望着会有再见面的机会,用这个把她的感觉弄得混淆一些。
“哎?用这种桃果去做点心?不会太酸了吗?”萧紫依好奇地问道。不管是什么样的桃果,现在这种没长成的状态又酸又涩,除了那个怪胎南宫笙,还有谁会吃啊?
南宫笙轻笑道:“兰味坊的点心,哪会有不好吃的?公主如果不信,有机会就到兰味坊来坐坐吧。”
萧紫依疑心又起,这个兰公子说话嚣张的样子,简直和南宫笙一模一样。她低头看着手中的桃果,毫不犹豫地放入口中。
南宫笙看着萧紫依在吃桃果之前就摆好了的苦瓜脸上渐渐现出意外的神情,不禁心情复杂地把双手背负在后面。到底是希望她看穿呢,还是别看穿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她替他做了选择。这下她尝出来这个桃果和他家里的桃果味道不一样,肯定不会再怀疑他的身份了。
可是南宫笙没想到的是,萧紫依不止吃了这两个桃果而已,还要加上他遗留在现场的那个。三个桃果哪两个味道一样,一吃就品出来了。
萧紫依缓缓地含着青桃,感觉到果汁渐渐蔓延在嘴里。这个桃果是有一点点酸涩,和南宫笙的那颗酸得要命的确实不一样。可惜,他的这个欲盖弥彰的举动更让她加速找到了答案。
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南宫笙,就是那个有着厚重的刘海和满脸大胡子的南宫笙。
现在回想起来,汉人长满脸络腮胡的还是少数,尤其南宫家的人都是那么的清秀出众,不可能有血统变异。现在仔细看着她面前的这个人,还是隐约可以找得出和南宫姐弟相似的地方。例如那双眼睛。
“公主,有什么地方不对吗?”南宫笙发现萧紫依盯着他发呆,有些心虚地问道。
“没什么。”萧紫依心念电转,表面上笑容却越发深了起来,别有深意地说道,“只是这果子没有我想象中的酸,有些意外。”
“那是,用来做点心的桃果自然不会太酸涩。”南宫笙面上的笑意也为之加深。
萧紫依看着他含笑的眸子定在她脸上,突然有种不敢直视的感觉,很自然地避开视线,转向旁边色彩斑斓的壁画。
这男人,隐姓埋名地瞒着家里的人在外面做生意,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唉,她该怎么办?直接点出他的身份让他别装了,还是要继续装作不知道?不过,好歹要找点话题说吧,要不然这样愣在当场多尴尬?小云渲到底去哪里找那个隆基道长了啊,怎么还不回来?
这种寂静的情况并没有维持多久,南宫笙首先扬起笑,打破沉默地说道:“看来公主很介意和在下说话。不过也是,在下只不过是一介商人嘛。”
萧紫依诧异地回头,正好看到他嘴角自嘲的笑容,哑然失笑道:“没想到兰公子这等人物,还会介意什么士农工商的说法。”难道是这个原因?因为不想被人知道户部尚书的儿子在经商,所以才改头换面?
南宫笙向前一步,和萧紫依并肩站在壁画前,仰头看着壁画缓缓说道:“士农工商,没错,做商贾之人的就是没有地位,例如范蠡助勾践灭吴,居功至伟。但是归隐后经商,虽然富可敌国,但是仍然因为做商人的规矩而必须穿着一黑一白的鞋子。”
萧紫依扑哧一笑,低头看着他脚下的缎面靴子,笑问道:“那你现在可有穿一黑一白的鞋子?”
南宫笙一怔,不自然地说道:“自然没有。现在已经没有这种规矩了。”
萧紫依一摊手,轻笑道:“这不就得了?你说的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事情吧?这士农工商的说法也是那时候提出来的吧?”
“的确,是出自《管子》。公主是想说时代已经不同了吗?呵呵,可能是公主在宫中呆得久了,并不知道商人在生活中所受到的待遇。士为首,民为本,工和商的子弟甚至都不能参加科举。但是偏偏,商贾手中握的财富已经足可以让一个天灾的损失降到最低点,甚至比朝廷所能做的事情还多。必要的时候……也可以使半个国家瘫痪。”南宫笙说到最后半句,悄然压低了音量,让萧紫依能恰好听见。同时双眸闪过一丝得意,却很快小心地隐藏了起来。
萧紫依愣愣地看着面前忽然间神采奕奕的俊颜,忽然有点不确定自己之前的判断了。这个南宫笙说不定真的是穿越来的,他规划的事情,是在暗地里希望以经济掌控国家,把中国从封建社会直接转化到资本主义社会。
从那天她的表弟沈夕夜出现在南宫家这件事可以看出来,他甚至还联手了沈家。而他现在话语里提到的天灾,也正好是旱情严重的那几天,他并没有回答她的算术题的时候。
原来是他不在家。不用想就知道去救济灾民去了。
“知道经济危机吗?”萧紫依唇间忽然间蹦出来这个名词,速度快得连她自己都没想到。
南宫笙一呆,绝不似装的样子追问道:“经济危机?那是什么?”
“……”
这个南宫笙,你到底是从哪个年代穿越过来的啊?
或者是哪个国家?
“公主?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南宫笙好奇地问道。
萧紫依头脑一片混乱,没办法回答问题的时候就反问对方问题。萧紫依硬着头皮反问道:“南……兰公子,你方才的话是认为,商人的地位不应该如此被人歧视吗?”呼,差一点就叫错名字,幸亏两个字音差不多。
南宫笙缓缓地点点头道:“在下见过很多事,虽然说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连司马迁都把巨富比作君王,可以见得掌控钱财相当于掌控天下。”
萧紫依摇头不敢苟同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商人更是利字当头。我且问你,若是同样一袋大米,卖给甲能赚五两银子,卖给乙能赚十两银子,正常的商人会怎么选择?”
“自然是卖给乙喽!”南宫笙想都不想地回答道。他年少萌生这个想法的时候,曾经试着自己做些小买卖,初期便一路顺风一直到现在。所以心理上难免有种优越感,更觉得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志同道合者,因此在扮演南宫笙的角色时越发的愤世嫉俗。
“好,那么如果甲其实是一个旱灾区普通的百姓,而乙却是王府的管家,那么一个正常的商人又会怎么选择?”萧紫依笑眯眯地继续问道,发现南宫笙的唇微微一动准备不假思索地开口时,萧紫依又抢先道,“请理智地回答,我是在问一个正常的商人,而不是你这种想着长远利益又或者心肠好的商人。”
南宫笙微动的唇抿了起来,答案是什么可想而知。他本是聪明人,可惜认定的一件事并不是那么轻易扭转,但是萧紫依这么两个简单的问题却让他多年来的自信开始有了裂缝。
萧紫依看着南宫笙面无表情的俊颜,知道他的理想是美好的,可惜拔苗助长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办法。他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是以农业为主的国家,有些地方甚至连吃都吃不饱,商人的影响力只是在繁华的大城市才比较明显。但是要治理这片广袤的土地,光有钱还是不行的。
封建中国的官方思想是为统治服务的,而士农工商的划分就是这种治理方法的体现。给士人以地,换来的是他们帮助统治者进行统治。把农在士之下而在工商之上,是为了维持一个简单的农业社会。而以后的发展路程,至少也是先要进行工业革命,然后才是经济治理国家。
其实南宫笙和她的理想是一样的,都想改变现在的状况。只不过他想直接跳到经济掌控政治,而她想通过教育慢慢改变皇族贵族的子女,进而推广至整个国家。知识才能促进工业科技的发展,参照中国真正的历史来看,以后的一两百年是中国发展最快、科技居世界首位的时代。她的方法虽然成效慢,也许她连一点点的结果都看不到,但是既然下定了决心,就要去做。
萧紫依想了许多,也注意到南宫笙的脸色阴晴不定,遂开口轻声道:“有人曾经说过,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商人们就敢铤而走险;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商人们就敢无所不为,敢于践踏人间一切法律;当利润达到百分之三百时,就会有人不惜冒着上断头台的危险。”
她的声音委实不算大,但是听在南宫笙耳内,便犹如惊天霹雳般让他震撼。多年来和商人打交道的经历闪电般划过脑海,他真的错了吗?
看着南宫笙震惊的神情,萧紫依心内也失望地叹了口气。连《资本论》里的名言这人都不知道,看来应该不是穿越来的,也许真是他天资聪慧,又或者她误会了什么……
“我很佩服商人,因为对于这个社会来说,商贾是不可或缺的一种人。但是也仅仅是佩服而不是代表可以服从。我信奉的只是‘士’的思想,是具有学识、修养、德行的人。故以‘士’为首是为了能给天下百姓树立一个正确的榜样。”萧紫依轻笑道,“虽然我知道我很天真,又或者现实中有着这样那样的缺陷,但是这才是需要改进的地方。”
“天生逐利的商人,赚钱无可厚非。但是如果一个商人来治理国家,企图用口袋里的钱来影响朝廷的行为,这就是一种很危险的举动了。好与不好,每个人心中自有定论。兰公子觉得呢?”萧紫依徐徐说出自己的看法。她说这么多,是因为看出南宫笙暗地里在筹划着什么。她不想搞得政局动荡,又或者物价不平稳。她其实是个很安于现状的人,随遇而安,心中虽然有理想但是也喜欢一点点朝着目标前行,最讨厌期间会有岔路口或者会有所改变。
“这就是你所说的经济危机?”南宫笙沉吟了许久,终于开口问道。他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和商人有些格格不入,一直没想通到底关键在哪里。他认为既然有的赚那就贡献出来一部分又有何不可,显然是他自己理解错了。
萧紫依撇撇嘴轻笑道:“也算是吧!”
南宫笙还想问些什么,却听见李云渲的声音传来:“公主,道长他不在,我们还是改天再来吧!”
萧紫依闻言一呆,才想起来她来这里到底是要干什么的了,继而想到她居然和南宫笙在这里聊天聊了这么久,皇太后那边一定没办法交代了。想到这里赶紧和南宫笙胡乱打了个招呼,拽着李云渲按照原路快步走了回去。
南宫笙听着一大一小两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走远到消失,一直背着手凝视着面前色彩斑斓的壁画,许久不曾挪动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