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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了一个索马里海盗》(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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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十一月就下雪了,冬天来得分外早。街道两边的泡桐和青梧都来不及落叶,枝干上就堆着一层雪。他发来短信说宁河罕见地结冰了,要我记得多加衣服。这将是接下来一年我用这个号码看到的最后一条短信。我回复了他一句:“好的。你多保重。”便去换了个手机号码。公司派我去美国加州工作一年,忙乱地准备各种出国事宜,又回郊县的家里特意待了几天,陪陪爸妈,之后便坐上国际航班直飞美国。透过舷窗,跨海大桥细细的一条搁在海面上,很快宁城市区尽收眼底,宁河穿城而过,那些民居、大楼、街道看起来就跟玩具模型一般,一根手指头就能盖住它们。我没有再往下看,这座城市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飞机很快把整块大陆甩到了后面,翱翔在无边无际的太平洋之上。

公司的美国分部设在旧金山,我在培训班学习的口语倒是派上了用场,刚开始有点不适应,但很快就融入了这里的生活,这也多亏在这里留学的大学同学孙阳帮忙。我和孙阳在大学时并不太说话,也没有多少交集。现在他在读博士,一有空他就开车过来带我去转。最想家的时候,他带我去唐人街吃遍了好吃的小饭店;无聊的时候,他带我去博物馆,他学的是艺术史,头头是道地给我讲解那些令人费解的艺术品;万圣节来时,我们开车沿着著名的一号公路从旧金山往南去,几百公里一路蜿蜒,沿途的风景有着让人凝神屏息的壮美。陡峭的石壁,平地而起斜插向蓝天,右边是一片蔚蓝的太平洋。刚硬的礁石阻挡着汹涌而来的浪涛,海水拍出一团团晶莹的水花后四下溅出。我们轮换着开,开累了,就到海滩上去歇息,一群海狮在晒太阳,像一堆脂肪摊开在那里。我们吃着三明治,海风很大,吹得我眼睛只能微微眯着。从左看到右,视野之内唯有太平洋。我心里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影影绰绰的。离开沙滩,再一次启程,这种感觉始终挥之不去,孙阳问我怎么闷闷的,我说可能是有些累了吧。

在那一年里,我和孙阳始终维持着这种亲密和轻松的关系,他住在学校的公寓,我住在公司给我租赁的房子里。有时候我在他那张窄床上跟他挤着睡,有时候他来我这边一起做做饭。做爱,对我们来说,算是各取所需,做完后也无所挂碍。他有时候带他学校的女生来,我也不介意。我终究是要回国的,工作还有家人,我一样都舍弃不了;而他是要在这边定居的。回国前夕,在我的出谋划策之下,他有了一个爱尔兰裔女友。去机场的路上,孙阳开车,我和他的女友坐在后座上。又到了一个冬天,车窗外的天空阴沉多云,孙阳问我该带的东西都带全了没有,我说都带了。他的后脑勺扎着小辫子,我记得要他别剪短,这样我们从后面看,就像是姐妹。想到这个,离别的伤感涌上心头,碍着他的女友,我自己又忍了下来。马上要进入机场了,分别之际,孙阳拍拍我的肩头笑说:“等孩子生下来,你一定要再来。”我捶了他一拳:“什么时候的事儿?都不告诉我!”他的女友听不懂中国话,站在边上微笑,我用英语问她我能不能抱抱孙阳,她说当然没问题。我紧紧抱了孙阳一下,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气息,又立马松开,向他们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回国后,公司给了我一个月的假。隔了一年,城市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冬景跟我去年离开之时一样萧瑟。窝在家里,打开笔记本电脑,好久没有登录聊天界面了,一打开小图标就跳个不停,很多留言和私信,逐个打开看和回复,耗费了我一下午时间。一个熟悉的名字跳出来:海大王。一看留言有十几页之多。我看了看最近的留言是这样写的:

12月24日,阴天。今天医院外面刮了很大的风,去食堂打饭的时候感觉很冷。你要多加衣服多喝水啊,小心感冒了。

12月20日,阴天。我爸爸的病情又反复了,忙了几天。这几天你好不好?

11月30日,雨天。一年了,你都不在。你去哪儿了?我总是在问。难过死了,我以为时间会冲淡很多东西的,可是我忘不了你。

11月24日,晴天。我梦到你了。好开心!你有没有梦到过我?

11月20日,阴天。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说话好不好啊求你了说话。

我又翻到上一页看:

10月15日,晴天。今天周日,你出去玩了没有?我和夏文俊去南山爬山去了,回来一身汗。你那边也是大太阳吧,别老在屋里待着。记得出来动一动。

……

10月1日,雨天。放假七天。我去了你的城市,但是我不知道你住在哪儿,也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工作。很后悔当初没有问你。你的电话还是打不通,我自己在街上逛了逛,要是能碰到你该多好啊。我看着街上走来走去的人,也许你就在这些人里头。只是我找不到你。你在哪儿呢?我心里好难过。

……

6月30日,阴天。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

……

5月21日,晴天。一晚上都睡不着,自己打了飞机,心情很坏。我知道你故意躲着我。

……

4月25日,大雾。宁城大道上出了车祸,死了九个人,车子是从你的城市开过来的。我很紧张。我没敢去看现场,打你电话,知道打不通,还是打了。愿上帝保佑,菩萨保佑,希望没有你。

……

3月24日,雨天。今天我没有上班,没有心情。想了过去我们的事情,好多好多细节,想想真难受啊。你要是在就说话好不好。别这么不理我。

……

2月12日,在吗?

2月11日,在吗?

2月10日,在吗?

……

1月13日,在吗?

1月12日,在吗?

1月11日,在吗?

……

1月1日,在吗?你在跟谁过元旦?开心吗?

我直接翻到了我去年出国的月份看:

11月30日,你换手机号了???在不在???出什么事情了???我很担心你!!!

二十四页,三百一十四条留言,看完一遍已经凌晨一点了。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枕头里的麦麸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沈亮。我默念着这个名字。我几乎快要忘了这个人了,他的模样,他的声音,像是在白纸上用铅笔划过又被擦掉后留下的微微凹痕。他的留言里回忆了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我们在哪儿吃的饭、我们走过哪些街道、我说过哪些话、做过哪些动作、什么时候喜欢笑、什么时候容易生气、每次来穿的什么衣服、甚至我们做爱的细节,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这些细节一点一点让我重新搭建起了过往的回忆,我非常惊讶他能记得这么清楚,同时一种掺合着感动、愧疚和难过的情绪在心底涌起。窗外传来公交车报站的声音,偶尔还传来汽车鸣笛声,天光清朗,太阳悬挂在对面楼群之间。一晚上没睡,像是跑了一趟马拉松,身子很疲倦,忍不住坐起来再次打开电脑,翻看他的留言。早饭也懒得吃,就靠在床上发呆,一只猫跳到我的窗口,直直地看着我,过一会儿又跑了。

邮箱里孙阳发来了一封邮件,祝我圣诞节快乐,并提及他已经跟他女友在昨天订婚了,我回了一封热情洋溢的祝福邮件,心情却难过得要命。他一订婚,我感觉我跟美国的一年生活算是彻底地了结了,心里空落落的。一遍又一遍无聊地刷着网页,看好友们更新的状态,结婚买房买车生孩子生二胎,感觉跟我毫无关系。我跟他们也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也没有重新建立关系的欲望。此时,小图标突然亮起,“海大王”又有新的留言:

12月25日,晴天。西方的圣诞节,祝你节日快乐。你跟谁过呢?我陪着我爸爸过。阳光真好啊,你会穿什么衣服?我想一定会很好看吧。真想再看看你。

我回了一句:

嗨。

他立马回复了过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竟然在!你终于终于出现了!

我回复道:

嗯。你还好吗?

他没有回答我,直接要跟我通电话。我迟疑了一会儿,回复他我会给他打过去的。我找出之前的电话卡,重新插回手机里。一打开,四百多个未接电话,绝大部分都是他打过来的。我拨了过去,才响了一声,他就接了。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声音就哽咽了。他说:“我还以为再也不会联系上你了。”我说我出国了一年。他没有质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他,也没有问我为什么不联系他。他的声音小心翼翼的,生怕我一不高兴就挂掉了。我问他的近况,他说他爸爸得癌症住院了,他天天在医院里照顾。我又问他爸爸的病情。电话里说了十分钟的话,我们陷入到一种无话可说的沉默之中,但是都没挂。他突然问道:“我能再见见你吗?”我愣了一下,说:“好。”

下午去花鸟市场逛,准备买几盆花回来养。他打电话过来,直奔主题地问我住处在哪里,他已经到我这边的车站了。我大吃一惊,让他等我去接,他说不用,让我告诉位置他自己打的过来。我站在花鸟市场外面等他,真是个响晴的天儿,都微微晒出汗来了。花鸟市场左边是一座明代的著名寺庙,琉璃瓦上阳光闪跳,几只又肥又大的喜鹊停在庙墙边的国槐枝丫上,忽地又飞起,庙里的大钟敲响了,钟声浑厚悠扬,盖住了喧嚣嘈杂的市井声。我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等待的那种忐忑和不安此刻都被荡涤干净了。

我再睁眼时,吓了一跳,他已经坐在我身边了,我捶了他一拳,“你什么时候来的?吓死我了!”他扑哧一笑,“早来了,远远地看了你一会儿。”我提议去庙里看看,他说好,进庙门时还买了一把香,走到每一个菩萨那里,他都要恭恭敬敬地敬上三炷香,磕三个头,我笑他太认真,他严肃地说:“他们是显灵的。”我问:“有多灵?”他直视着我说:“比如说我许愿再次见到你,现在就见到了。”我心里扑腾了一下,嘴上依旧不饶:“这不算。”便找别的话题岔开。我问他跑过来他父亲怎么办,他说还有他姐姐在照顾。“那你妈呢?”听到我的问题,他脸色一暗,抬头看看菩萨说:“早就改嫁了,不知道在哪儿。”他家里的情况我没有主动问过,除非他自己告诉我。他这样一说,我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我们之间还是有点儿陌生感,他在我后面一点点,紧紧地跟着,但身体之间没有接触。我不知道我在他眼中有无变化。我斜睨了他一眼,他倒是瘦多了,原来胖而松的身体现在收紧了,圆脸也变成了尖脸,穿的还是当初套在我身上的那件夹克衫,现在这个天气穿未免有点冷了,头发又长又乱。我问他怎么不剪头发,他说都忘了这事,说着拿起手把头发往下抹了抹。我伸手把他翘起的一缕头发往下压了压,“也该洗头了,都有头皮屑了。”他连忙点头,像个孩子似的。我心生酸楚,还有怜惜。我带他去花鸟市场东边的理发店理了个头发,见他穿得这么单薄,风一刮,他就把手抱在胸口,我又带他去商场买了件毛衣和羽绒服。掏钱的时候,我拿卡去刷,他拦着我说要自己买,我瞪了他一眼,“你再这样就不要来见我。”见我说得很认真,他让开了。头发剃干净了,又露出两个旋儿来,夹克衫放在手提袋里,毛衣套上,羽绒服也穿上了,他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多了。

我带他去了我家,房间里乱糟糟的,都还没来得及收拾。我让他坐在沙发上看看电视,自己手忙脚乱地去厨房烧水。水壶里冒出咕咕声,大厅的电视也在响着。透过厨房的玻璃门,我看到他乖乖地坐在那儿。他脚上的鞋子去商场时我没注意到破了,也该给他换一双才好。我把泡好的红茶端了出来,放在茶几上。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电视里的脱口秀节目笑声不断。我把红茶往他那边推了推,他没有接,僵硬地绷在那儿,忽然双手一下子把我抱住,深深地呼吸。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那些在他的小黑屋里的感觉一下子回来了。从他的胸腔里迸发出呜咽声。他的头搭在我的肩头,手扣在我的身后,我的脖子感觉到了他眼泪的湿润。我拍拍他的背,想抽身给他拿纸巾,他不放开,死死抱着我。天早早地就黑了,客厅的灯还没有开,只有电视发出来的蓝光。

他试探地吻我的脖子,我没有推开,他又吻我的耳朵、我的额头、我的鼻尖、我的嘴唇,他的舌头伸了进来,把我身体中沉睡的那种让人发麻的感觉又召唤了回来。我回应他的吻,他的手在我的上身游走,我说:“不要在这儿。”他喘息地问:“什么?”我指了指房间,他一下子把我抱起,往房间里跑,把我放在床上。熟悉的身体,只是大肚子变成了小肚子,熟悉的动作、熟悉的声音。房间也没有开灯,月光照了进来,外面的车流声变得遥远微茫。他身上热腾腾的,有细细的汗珠。他依旧小心地不压到我的头发,他知道我喜欢他吻我身体的哪些地方。我喜欢他做爱时的温柔和适当的鲁莽粗暴。和孙阳在做爱的时候,也不能说不好,甚至说也很愉悦,但是没有这种牵动全身神经的快感。而他知道,有时候我觉得他像是水一样,把我托了起来,什么时候急、什么时候缓,顺应着我的感受,像是细细的浪花逐渐壮大,最后像是奔涌的海浪把我冲到极高的点上,又缓缓地放下来。

他的脸几乎要贴着我的脸,凝视着我,“我爱你。”他的声音又一次哽咽,“我太害怕再次看不到你了,太害怕了。”我的手指在他脸上画着,“我不是在这儿嘛。”那种愧疚感又一次冒了出来,“对不起。”他摇摇头说:“不,是我对不起。”我笑了笑说:“好,扯平了。”他又一次说:“真的,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原因。”他说得很郑重,“你不愿见我的原因。”我没有说话,他侧躺下来,眼睛看着天花板:“夏文俊说你那次去商场找过我,是吧?”我点点头,这件事我差不多快忘了。“嗯,其实那时候我有女朋友。”他说完这句,侧过头来看我,我没有说话,“她叫钟芳,原来是我们商场的促销员,认识你的时候,我们谈了一年多了。后来她被公司派到宁城下面的郊区去了。认识你的时候,我跟她之间感情上出了点儿问题。她在那里认识了其他的男人,听别人说走得还挺近,这让我很生气。”“所以你找了我是吗?”我问他。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了?”我说:“生气倒谈不上。”他又问:“你真不生气了?我已经跟她分手了。她……”我“嘘”了一声,“好,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事情。”他说好。月光从桌上一点点沿着墙角移到了墙上,空气中的凉意越来越深,窗子没有关紧,风刮来时咔嗒咔嗒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