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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了一个索马里海盗》(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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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自此之后,她没有再打电话给我们,朋友圈也没看到她发新的内容,我猜想她可能是把我屏蔽了吧。一年后,我去上海出差。工作上的事情忙完,去周遭的书店转转。一排排书看过去,毕肖普的《唯有孤独恒常如新》出现在眼前,拿出来翻看:

寒冷多风,不是什么

适合在长长的海滩上漫步的好日子。

万物尽可能远地撤退

缄默:远处的潮汐,缩水的海洋,

孤单或成双的海鸟。

这首诗是余音以前在朋友圈发过的,还配了一张暴雨中的海鸟图。我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上海,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考上研究生。我把这首诗发到她微信上,她很快就回复了:“《三月末》?”我回她:“对。”不出所料,她打了电话过来,问她还好吗,她说:“好与不好,都差不多。”我跟她说我在上海,如果她在上海,方便的话,可以一起见个面吃个饭。她问:“你在哪里?”我说了我的地址,她说:“我很快就过来。”她照例不等我回话就挂了电话。

下小雨了,灰黑云层压在楼群之上。街边的法国梧桐,湿润的叶片上闪烁着沿街小店铺泼洒出来的光。她出现了,没有打伞,头发披散在肩头,深褐色风衣,已经被雨水润湿了大半,裤脚也溅湿了。她原来圆圆的脸是紧致的,现在两边脸颊的肉胖而松地坠下去,人胖了一大圈,眼镜也没戴,眼袋沉重,眼睛无神。我招呼她,她慢腾腾地走过来。

我们寒暄了一番,请她点菜,我请客。她低着头,一手拿着菜单,一手在桌子上划拉,过了好一会儿,她把菜单塞给我,“还是你点吧。”说着嘴角抽动了一下。我接过菜单,点了菜,让服务员下了单。一时间我们沉默不语。雨点敲在玻璃上,行人在廊前避雨。

我问她怎么样了,她嘴角又抽动一下,“我没考上。”

我“噢”了一声,说了些鼓励安慰的话。她像是在听,又像是在发呆。问她现在在做什么,她盯着我看,没有说话,等我忸怩地挪了一下身子,她说:“就待着,什么都没做。”

我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拿起杯子喝水,她还在盯着我,忽然咯咯地笑起来,“你没有话说了,是不是?”

我干笑了一下,“唔……我……”

她手抬起,在空中比画了一下,“好了,你不用强迫自己找话题。我就是个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人。你看——”她摊开手,敞开身体,“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出来见人了,每天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哪儿也不去。”她右手捏自己的脸,又捏自己的胳膊,“这些赘肉的主人,就是我。”她眼睛看向我,又一次咯咯笑起来,“你又尴尬了,是不是?没关系的,我自己也看不上我自己。”

我能闻到她身上隐隐散发出的臭气,笑起来时,牙齿发黄。她扭头看着窗外,长长的手指甲抠着纸巾,手腕处有几道触目的疤痕。

“你要不要喝点饮料?橙汁,还是可乐?”

她转过头,眼睛直直地盯牢我,让我感觉自己的问话里是不是隐含了什么阴谋。“前两个月,我梦到过你。”她靠在椅背上,“还是那个教室,你站在讲台上,我坐在下面,其他的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你讲的一个地方是错的,我要跟你说,可是我发现我动弹不了。我脑子里非常清醒,可是我的身体却凝固住了,我想喊救命,可是声音出不来。你还在台上讲啊讲,一点都没有发觉我的状况。那一刻,我觉得特别绝望。”

她又闭上了眼睛,没有说话。我也不敢说话,莫名的内疚感涌了上来,我很想辩解点什么,比如说最近工作忙所以联系少了,或者说梦里的事情不要当真,但这些理由在这个活生生的人面前都十分苍白。她睁开眼睛,嘴角又抽动了一下,“我努力让自己醒过来。我觉得有个非常沉重的东西,压在我身上,让我呼吸不上来。我特别害怕,可是又不敢叫。我觉得床底下、窗帘后面、门外面,都有特别可怕的眼睛盯着我看。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无数毛茸茸的眼睛在暗处盯着你,”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凑向我,我不由得想往后退,“我使了好大的劲儿开口大骂,骂所有我能记得起来的人,骂我领导、骂我妈妈、骂我爸爸、骂我后妈、骂我后爸、骂学生、骂同事、骂那个男人、骂小光,当然也骂你,”她冲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越骂越兴奋,骂到后面我能起床了,我把房间所有的灯都打开了,把客厅的灯也都打开了,那些跟我合租的人都被我骂醒了,她们冲出来骂我神经病,我就回骂她们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周遭的顾客纷纷看过来,她不管。她仰头看着天花板,双手揉搓头发,“那一夜,我给她们读毕肖普。是的,那就是一个毕肖普之夜。我要让她们知道,她们就是行尸走肉。”说到这里,她自嘲地笑笑,“当然,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进入那个倒转的世界

那里,左边永远是右边,

影子其实是实体,

那里我们整夜醒着,

那里天国清浅就如

此刻海洋深邃,而你爱我。

周遭窸窸窣窣的声音都像是被一场大风给吹走了,大家都吃惊地看着她。她又低下头,盯着我看,“你知道这首吧?”

她的眼神中又一次充满了我熟悉的那种期待,我“嗯”了一声,“毕肖普的《失眠》。”

她一下子兴高采烈起来,“你居然记得!”她的手伸过来要拉我的手,忽然意识到什么,又收了回来,眼神又黯淡了下去,“你知道整夜整夜失眠是什么滋味吗?躺在床上,身体发沉,像是把整个地球都要压沉了。”她双手伸开又收拢,“脑子无比清醒,能感觉到身体哪里都疼,疼得不敢动弹,又想号啕大哭,可是又没有哭的力气。没有人知道我那一刻躺在那里,也没有人在乎。我心里一直就念着这首《失眠》。我觉得毕肖普懂我,她理解我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词语。没有她,我觉得我离死也不远了……”

正说着,菜一一端了上来,服务员俯下身说:“您的菜上齐了。”她小声地尖叫起来,吓得服务员忙问:“怎么了?是汤洒到你身上了吗?”说着要察看一下,她身体躲到侧边,“你别过来!别过来!”我忙起身跟服务员说:“没事没事,你赶紧去忙吧。”服务员一脸困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她,摇摇头,走开了。

我把筷子递给她,“你怎么了?”

她眼睛一直看着服务员,直到人家走远,她才坐回来,“他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刚才一直在上菜啊。”

她“噢”了一声,手又拿起纸巾撕起来,“我觉得他身上有一股死尸的气味。”我想必是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眉头,立马被她捕捉到了,“你肯定又觉得我发神经了。”

“我没有。”

“你有。”

“我真没有。”

“你有。”

她一直盯着我,我知道,虽然我低着头给她舀汤、夹菜,她依旧不放过我。

“我总能闻到这些奇怪的气味,我觉得街上这些人都是行尸走肉,他们身上都有难闻的臭气。”她这次总算不看我了,转头看窗外,雨痕沿着玻璃窗一路往下蜿蜒,“那股臭气像是什么呢?就是菜馊了很多天吃到嘴里的味道。每次接触到他们,我都觉得恶心。我经常连出门都出不了,我有两双鞋子,一双需要系鞋带,一双不需要,我就站在那里,不知道要选哪一双。我动不了,就只能站在那里发愁,心里斗争来斗争去,最后连出门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又躺了回去。有时候强迫自己出了门,走在路上,每个人看起来都跟我隔了一层膜似的,不像是真实的,都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走路,腿好像不是我自己的,”她把手伸了出来,“手好像也不是我自己的,我捏它、掐它、打它,它都跟一根木头似的,你明白吗?木头!跟我自己没有关系了!这个感觉太可怕了,我拿刀子划它,”她在手腕处比画,“我看血流了出来,感觉到痛了!我太高兴了,我感觉到痛了,我终于可以确定它是属于我的了。”

我不敢多看她的手腕,给她夹肉。她好像洞穿了我的心理,宽容地笑笑,手搓着纸巾,“我不吃辣的。”

“那这个不辣。”

“这个看起来太咸。”

“这个呢?”

“唔……不太想吃。”

“这是菜单,你要不再点你喜欢的?”

她没有接我递过来的菜单,眼睛直愣愣地盯住我,“你会不会嫌我烦?”

“我没有。”

“你有。”

“余音,”我郑重地说起来,“我的确没有。你有些想法,是你觉得我是这样想的,可我不是这样想的。”

“你刚才的话就是嫌我烦,不是吗?”

“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

她的神情冷峻,目光依旧不放过我,莫名让我想起那次讲座的情形,“我能感觉得出来。你们都烦我。你,还有小光,还有我妈妈,我爸爸,所有认识我的人……你们都客气地关心我,是的,在安全的距离里,远远地对我喊着——你要好好的!不是吗?”

“我们关心得不够,但不代表是假关心。”

她“嗯”了一声,“你们是不假……你们是不懂。你懂吗?”

我觉得自己像是被狼追逐的小兔子一样,在言语的丛林中慌乱奔逃,逃到无可再逃之处,我鼓足勇气说:“也许,你该看医生了。”

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失望地摇摇头,“你们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要我去看医生。”

我坐近了一些,回应她的目光,“真的,你这个状态让我很担心。”

她咕哝着“担心”这个词,把手上的纸巾团成一团,“你们不懂我,不听我,就把我打发给医生。你们真省事。”她又呵呵笑起来,“你知道我怎么跟那个男的分手的吗?他就一直要让我去看病,念叨得我头疼。我骂他,什么脏话都骂出来了,他说我是神经病,摔门就走了。呵呵,我就这样把他骂走了。”她摊开手,冲我仰起头,做出胜利者的姿态,“没有人再来烦我了。老妈我也不要了,老爸我也不要了,男朋友我也不要了。”她头探过来,“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我身子微微往后躲,她又宽容地笑笑,坐了回去。菜已经冷了,我们都没有吃几口。她把筷子噙在嘴里,眼睛看向空茫的一点。

“没有意思。”

她把筷子拿下来,扎向饭碗,一下,一下,又一下,米粒撒了一地。

“余音!”我喊了一声,“你不要这样!”

她愣了一下,眼神空洞地看向我,手里的筷子还在扎饭碗。

“余音!”我又喊了一声,伸手把她的筷子夺了过来。服务员那边正密切地看向我们这边,我很抱歉地冲他们招招手。

她的手还做着握筷子的动作,很快又垂落了下来。她像是逐渐跑气的气球,一点点瘪塌。

“你没事吧?”

她“啊”的一声,无力地看我一眼,又摇摇头,“我觉得太累了。”

“那要不你早点回去休息?”

“不,我不想回去。我休息够了。”

“那行,菜都冷了。我再点热菜好了。”

“不用了,也不是很有胃口。”

餐馆其他顾客都已经走了,服务员一张一张桌子擦过去,干净的桌面上泛着湿光。门外的车鸣声,微茫地消散在雨声之中。余音双手扶着额头,久久没有言语。我也不敢多说话。服务员擦完了所有的桌子,走到我这一桌来,说要打烊了。我一看时间,果然不早了。在我准备结账时,余音忽然站起来说:“我走了。”她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我让她等等的请求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店门。

我慌手慌脚地跟服务员结好了账,跑到门口,雨下得正大,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冲出去追她。她走得很快,我在后面喊她,她丝毫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等我追上她时,她已经走到了地铁口。她从头到脚都湿透了,我也好不了多少。

她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眼神像是陌生人一样打量我,“你为什么要跟过来?”

“你家在哪儿?这么晚了……”

“你要干什么?”她退后一步。

我忙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太晚了,我想把你送回去。要不打个的好了。”

她转身往地铁里走,“不用了。谢谢。”我还没开口说话,她又说:“我的确是该看医生了。你们说得都对。再见。”说完,她扭身就进了地铁口,我连“再见”都来不及说。

雨越发下得大了,我的眼镜片上都有一层水汽。地铁旁边的大马路上,车子堵成一团,尾灯的红光如鱼鳞一般排到很远的地方。我住的宾馆离地铁还是有点儿距离的,只能等雨小了再走。等得无聊,摸摸包里有一本书,拿出来一看,是我下午买的毕肖普诗集,本来是要送给余音的。我打开手机,准备在微信上问她要地址,却看到她发了毕肖普写给洛威尔的信中的一句话给我:

你为我写墓志铭时一定要说

这儿躺着全世界最孤独的人

我想回复她,而她已经把我拉黑了。

文中毕肖普诗句选自《唯有孤独恒常如新》2015年3月版,作者:伊丽莎白·毕肖普,包慧怡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