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村庄外的小河走,李浩拿起一片小石子打起了水漂。正在河中游荡的鸭子,慌乱地拍打翅膀。他眼睛上被打的伤口已经被卫生所的医师贴上纱布了,头发也剪短了,耳根边也有一处伤疤,不过昔日那个李浩感觉又回来了。我问他伤口疼吗,他笑笑说不疼。河对岸的田里有大伯喊道:“浩伢儿,回来咯?”李浩大声回道:“回来咯,有良伯!”他走路的动作也轻快了。走走,又站在那里等我。我加快了自己的步伐。“你是不是很喜欢李琼?”我再也不能沉默下去,必须开口去问他。他立马回道:“是的。”我说好,在想接下来怎么问。他又说道:“沿着这条小河走半个小时,就到我们读的小学,过了小学,再走十分钟,就到我们读的中学。我和李琼从小学到中学一直都是同学,初中我们还是同桌,每回上下学我们都会走这条路。就是很喜欢跟她走,故意走得慢慢的,她也走得慢慢的。我们说的话不多,她前面走,我在后面走,怕别人笑话。”
初中毕业,李琼没有考上高中,去了广东打工。李浩读了本地的重点高中,读高三时,李琼结婚了;第二年李浩考上大学,李琼生了个女儿。李琼结婚后,两人没有再联系,直到上个月的一天,李浩去李琼的个人空间看,发现李琼婚后生活得并不好。“你知道吗?当时看了她写的那些心情记录,我心里又难受又气愤。她嫁的那家人都太不是东西了!丈夫打她,婆婆骂她,我恨不得立马冲过去把这两个人给揍一顿。”李浩说话时,他的手在空中做出劈切的动作,“那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拯救李琼,不能再让她受苦了。我给她留了电话,当天晚上她就给我打了过来,她在电话里哭,说自己家里那些事情,说自己过得很不幸福,现在一个人跑到外面来打工,女儿都见不到一面。我问了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就跑去跟你请了假。”我点头说是,又指出他请的是一个星期假,结果这么多天都没有返校。他面露愧色,“真对不起,老师。我也不是故意的。事情跟我想得完全不一样。”
李浩去了江西高安下面的一个小镇,找到了李琼,李琼说带他去自己上班的地方,那是一个废弃的厂房,在那里有人要求他把手机和身份证都上缴了,李浩有些犹疑,李琼跟他说:“没事的,等你走的时候再还给你。”李琼还给他安排了住宿,是厂房附近的一个宿舍,里面住了二十多个男人,李琼住在隔壁的女生宿舍,也是二十多个人。李浩一到宿舍,立马有一群人都跑过来,跟他握手,帮他归置行李,问他一路上累不累,饿不饿。那种洋溢出来的热情,真是叫人心里暖烘烘的。一坐下,还有人专门去倒水给他喝,有人送来了零食让他吃。李浩问这个工作是干什么的,李琼说是营销工作,并让他晚上也过来跟她一起听课。接下来的两周时间,几乎都是在厂房里一个小黑屋中度过的,四十多个人坐在里面,有专门的人给他们上课,每天都上,白天黑夜地上,老师轮流换,讲的东西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过,还有人陪他下棋,下棋的时候也在不断地给他讲,有时候是玩扑克,也在讲。每天都昏昏沉沉的,感觉自己在一个长睡不醒的梦中。
开始上课的时候,李浩对他们讲的内容毫无兴趣,觉得他们讲的东西非常功利,“你想知道为什么现在你们还这么一无所有吗?”“你想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成功的吗?”他站起来反问老师究竟什么是成功,成功的标准怎么界定?难道有钱就是成功吗?我完全能想象出李浩当时的神情,他一定是背挺得直直的,声音哑哑的,但沉稳有力。这一连串反问过后,接下来的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老师们和其他学员都围着他在说话,他们反问:“你忍心看着你爸妈辛辛苦苦种地却一分钱没有吗?你忍心让你未来的老婆孩子跟着你受苦吗?你忍心吗?你忍心吗?”问到最后,有人哭了起来,他们抓着李浩的手说:“你不能这么自私!你不能只想着自己!”连李琼都在哭,哭得李浩都蒙了,一阵莫名的内疚感在心里升起来。是啊,这些年我是挺自私的,让爸妈受苦,让李琼受苦,都是自己不好。老师又继续讲为什么要成功,他听着听着觉得挺有道理的。
老师讲完,学员上台分享自己的人生经历。李琼也上去讲了,她讲自己在家里受到的家暴,展示被老公打后身上留下的伤疤,说起女儿被婆婆嫌弃的细节,每说一样,都引起台下所有人的回应:“这样的孽畜就该死!这样的婆婆太可恶了!”李浩跟他们一样感受着那种既愤怒又兴奋的情绪一起喷发出来,他开始感觉跟这些人融为一体了,他们一起悲伤难过、一起开怀大笑。李琼话头一转,说起到了那里,感受到大家庭的温暖,所有的人都是自己最亲最亲的兄弟姐妹,没有拳头、没有辱骂,只有大家的呵护和关心。说完这些,李琼流下了眼泪,全场所有的人都沉浸在一种感人至深的气氛中,李浩发现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流满面了。大家都上去抱住李琼。李浩也是,他把李琼紧紧地抱在怀里,发誓一定要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在这里,大家就是一家人。他刚来的那几天,每个人都跟他握手,每个人都是满含微笑,有人给他打洗脸水,有人帮他洗衣服。宿舍里没有个人矛盾,每个人都朝气蓬勃的,充满干劲儿,拖地做饭,互相打气,互相分享。还经常会有以前的“师兄”“师姐”过来分享自己的成功经验。这一切都太新鲜了,李浩在这里体会到了以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尤其是看到李琼每天都是笑眯眯的,更觉得在这里很不错。
我们已经沿着河边走得太远,小学的校门就在眼前。大门口一边一棵宝塔一样的松树,隔着铁门,教学楼那边传来小学生的读书声。“当时,我们就坐在203教室。”李浩指给我看,“我坐在中间的第五排,她坐在靠窗户的第一排。我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她。她那时候喜欢扎辫子,有淘气的男生就喜欢去揪,我把那个男生给打了一顿。”我笑问他:“看不出来,你还会打架!”他摆摆手,羞涩了起来,“也就打过那一次而已。后来我爸打了我一顿,我一赌气就跑到我外婆家了。”我点头:“这个我知道,你爸讲过。”他神色一暗,“他怎么会讲这个?”我们又转身往回走,路上我把他爸爸来学校找我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他听到后面蹲在河边,拿着小石粒,一粒一粒往河里扔。讲完后,他没有说话,只有石子击打水花的噗噗声。李浩二叔骑着摩托车找过来,说晚饭做好了,让我们回去吃饭。李浩让我坐他二叔的摩托车回去,他自己想一个人静静,很快就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