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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消失的人》第四章 科斯特洛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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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 第三个人的呼吸

本质的东西无法预见。

我们都曾在人生的逆境中感受过最热烈的欢乐,

让人永久缅怀,

以致我们对苦恼也会眷念,

如果是那些苦恼带来了那些欢乐的话。

——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

熟悉的街道上的喧闹声。

春天般温暖的气息。

这次苏醒的过程相当舒适。

我睁开眼睛,感受到了清晨的阳光。我正躺在一张深绿色的木质长椅上,旁边是一条梧桐护卫的宽阔马路。

虽然气候温和,环境也不错,但我立刻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我惊慌失措地观察着路上的车牌号码,辨认着一家绿树环绕的餐厅的名字——La Closerie de Lilas(丁香园),凝视着长椅旁边树立着的海报展架——上面正在宣传一部即将上映的电影Auberge Espagnol(《西班牙旅馆》),紧紧盯着标有街道名字的指示牌——Boulevard du Montparnasse(蒙帕纳斯大道)。

du Montparnasse(蒙帕纳斯大道)。

最后,我侧耳倾听,发现路人说的都是法语。

有史以来第一次,我醒来的地点不在纽约。

而是在巴黎!

1

我跑了起来,想找一间电话亭给苏里文打电话。圣母院地铁站前面有一间,但里面睡了一个流浪汉。我看了眼电话机,突然想起来自己并没有电话卡,于是放弃了打电话的念头,决定先拦辆出租车。我向第一位停下的出租车司机解释说我只有美元,假如他愿意把我送到机场,我会付他双倍的价钱。这个司机连个“不”字都懒得说,直接把车开走了。幸运的是,第二位司机比较友善,愿意载我。

我看了眼仪表盘上的时间,现在是七点半。汽车后座上放着一份《世界报》,上面的日期是2002年6月12日星期三。头版印着球星齐达内的照片,有一个巨大的标题。

世界杯:法国队惨遭淘汰

1998年世界杯冠军赛——

“蓝色军团”遭遇重挫,0:2惨败丹麦队

这一次,我不仅穿越了九个月,而且还是在另一块大陆上醒过来的。

透过车窗,我看到一个个路牌飞驰而过,标示着一些我从未听过的地名:巴尼奥雷门、诺瓦西勒塞克、邦迪、奥奈丛林、维勒班特……车流并不拥挤,不到四十五分钟,我们就已经抵达戴高乐机场。司机建议我在2E航站楼下车,他说这里可以找到达美航空公司的售票柜台。多亏了苏里文的先见之明,我口袋里装着足够的美元,还有一本“货真价实”的护照,但愿能用。

10:35那趟航班还有空位。我用现金买了机票,又顺利通过了安检。在候机厅,我买了杯咖啡和一只葡萄干面包,然后换了些欧元,买了一张电话卡。要是能在登机前确定丽莎在纽约就好了。我拨了好多次苏里文的电话,但一直没人接。考虑时差的话,现在是纽约的凌晨三点,他要么睡得不省人事,要么不在家。

我在一家旅友书屋买了些美国杂志:整篇整篇的新闻报道都在谈乔治·W.布什的“反恐战争”和“邪恶轴心”。很快,广播通知旅客登机。我迅速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一位试图让儿子安静下来的母亲和一位满身汗臭、用最大音量听随身听的年轻人把我夹在了中间。

旅程中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回忆前一天发生的事情。或者说,去年发生的事情……

2001年9月11日,那个人间惨剧发生的日子,我在恩潘纳达-帕帕斯酒吧的厨房醒来,惊讶地发现丽莎就坐在吧台边,仿佛正在等着我。她一看到我,就泪流满面地扑进我怀里。恐怖袭击让她对生活产生了无尽的眷恋。尽管那天的状况混乱不堪,我们还是重逢了,我们还深爱着彼此。在那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下,我们不再克制自己,也不对明天抱任何期许。

当我“重新上路”的时候,她还在床上熟睡。

我再次消失了。

那一次,我们没有触碰任何关于未来的话题。现在,我又该期盼什么呢?她会用微笑欢迎我吗?还是两个耳光?

旅途无比漫长,这架空客飞机一降落在肯尼迪国际机场,我就跳上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晨边高地。

我到达街角的时候,已经快中午十二点了。我让司机等着我,然后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梯。我按下门铃,却没有人来给我开门。尽管我十分小心,莉娜·马尔科维奇——那个坏脾气的邻居——还是听到了动静。她拿着一瓶催泪喷雾剂走了过来。我头也不回地跑掉了,现在可不是被警察抓住的时候。

我重新坐上出租车,朝华盛顿广场方向驶去。我敲响了苏里文家的门,但这里和丽莎家一样,没有人。我正准备转身离开,看到门环上狮子的爪子里卡着一个信封,上面写着我的名字。

你好,孩子。

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上帝。

但也许我错了。

也许世上真的存在一个“伟大的造物者”,他主宰着我们的命运,偶尔也会表现得宽大仁慈。

我真心希望你今天能够回来……

我真心希望你能够见证这一切,就像四十年前我有幸能亲身见证一样。

我不相信上帝。然而,这几星期以来,我一直在心里默默祈祷。尽管我既没有一起做礼拜的教友,也不知道该怎样组织语言,甚至不清楚为了实现心愿该用什么去交换。

所以,假如在这个糟糕的星球上真的存在一位上帝,假如你真的能在今天回来,一分钟也不要浪费!立刻来贝尔维尤医院的妇产科找我们。

快一点儿!

你要做爸爸了!

2

我以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

在一位护士的陪伴下,我冲进了医院走廊。

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八年前。那时候,丽莎吞下了一杯掺着安眠药的鸡尾酒,然后割开血管,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而今天,她将在这里诞下另一个生命!

时光飞逝,我们要耐得住打击,要有撑下去的韧性,要学会笑着去承受一切,要等暴风雨自己过去,还要在这之后幸存下来。

大多数情况下,命运的轮盘会掉转方向——通常是在我们抱有最少期待的时候。

我推开810房间的门。

丽莎躺在分娩床上,苏里文和另一位助产士正守着她。她看上去丰满、美好、幸福,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看到我,她惊叫一声,流下了喜悦的眼泪。

“我太希望你能来了!”她说着,和我拥抱在一起。

然后,我又拥抱了苏里文。

“妈的,我就知道你会来!”他紧紧抱着我,冲我吼道。

“你从哪里来的?”

“从巴黎。我一会儿再和你说。”

我看着丽莎的大肚子,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敢相信我们即将为人父母。

“我是医生,”我对助产士说,“现在是什么情况?”

“十点开始宫缩。您的妻子一个小时前羊水就破了。宫颈扩张六厘米。”

“麻醉师已经进行硬膜外麻醉了吗?”

“是的,但是用药过量,延缓了宫缩,”丽莎对我说,“现在我的腿一点儿都动不了。”

“别担心,亲爱的。等药效过去之后,他们会给你打一针小剂量的。”

那位叫贝蒂的助产士让我们单独待了会儿,丽莎给我看了许多超声波检查的影像。

“是个男孩!”她自豪地宣布,“你今天回来得太是时候了!你知道吗,大家正等着你给他取名字呢!”

我们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列举各自喜欢的名字。苏里文也来帮忙,最终,我们选定了“本杰明”。

“对了,下次你来看我的时候,千万别弄错地址哦。”丽莎对我说。

“我没听懂……”

“你不会想让我在那间狭小的公寓里抚养你儿子吧?我搬家了!”

苏里文从口袋里掏出一些拍立得照片。照片里是一幢位于格林威治村的漂亮砖房,我认出那是科妮莉亚街和布利克街的交叉口,靠近牡蛎酒吧,就是1995年他带我去吃牡蛎的地方。我激动地看到屋子里还有一间已经装修好的婴儿房:一张床、一张育婴桌、一个衣柜、一辆童车、一只长沙发、一张躺椅……

看着这些照片,我突然间明白了苏里文炒股赚来的钱都花在哪儿了。

自由的度量表。

“医生马上就来了。”贝蒂对我说。

“我就是医生。”

“也许吧,先生,但为您妻子接生的可不是您。”

“想都别想!”丽莎提高嗓门说道。

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着产科医生的到来,助产士帮丽莎摆好分娩的姿势,让她把脚放在脚蹬上,注意宫缩,并且把注意力集中到呼吸上来。丽莎一开始还以为这是在做练习,但她很快就明白,分娩已经开始了。

“加油,每一次宫缩都要往外用力!”产科医生一边说,一边像客串明星一样出现在房间里。

接下来的十分钟,我紧紧抓着丽莎的手,不时用一个眼神、一记点头、几句笑话鼓励她。

根据经验,我看得出一切都进展顺利。婴儿的头部很快便露出来了。

在医院工作的时候,我也曾参与过几次接生,知道接下来的几次用力是最疼的。丽莎松开我的手,连声大叫。她气喘吁吁,艰难地哽咽着,透不过气来,好像就要放弃了。然后,她强打起精神,在这场战斗中使出了最后的力气。

终于,解脱了。一切归于平静,时间仿佛暂停了。

成功了!我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体……我们的孩子挥舞着手脚,靠在丽莎的胸口哭闹着。他浑身泛青,皮肤皱巴巴的,但充满了生命力。

我剪断了脐带,弯下腰挨着他,丽莎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激动之情吞噬着我每一个细胞。泪水、汗水和血迹混合在一起,我们在这场战役中幸存下来。

从今天起,我们是三个人了。

3

在助产士和苏里文的注视下,我给我的儿子洗了澡。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洗澡,我利用仅剩的一点儿时间好好看了看他。他身形修长,有些瘦,上半身鼓着,手指纤细,已经长了一簇黑色的头发,眼睛微微张开,美妙极了。

“谢谢你送的房子。”我一边把小婴儿擦干,一边说道。

“没什么,”苏里文回答,“别担心,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会帮你照顾家人。”

“那你呢,你怎么样?身体什么的,一切都好吗?”

他笑着走开了。

“别为我担心,孩子。这个小宝贝会让我重新变年轻的!”

贝蒂和祖父离开后,我把小本抱起来,贴在我的胸口,坐到窗前的一把扶手椅上。窗外,阳光洒满了这座城市的每一片屋顶。

他的皮肤挨着我的皮肤。

我情不自禁,流下了幸福的眼泪。

我和我的儿子——在那个充满灰烬和恐惧的混乱的日子里孕育的小男孩——单独待了好久。

他会长成怎样的性格?他将怎么应付这个充满危险的世界?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在他身边,又该怎样去爱他,保护他?

我擦掉了眼泪。这份幸福里也包含着沉甸甸的责任。

我知道,再过几个小时,我又要走了。有史以来第一次,我感到自己变得更坚强、更平静了。

我看着熟睡的小家伙,从他的呼吸声中,我汲取了无尽的力量。我笑了。

天哪,这是怎样的一场历险!

我回想过去这几年,回想走到这一步所经历的一切,现在有了他,所有苦难和打击都变得可以承受了。

总有一天,这个地狱般的循环会结束。

今天是一个新的开始。战争还很长,但我刚刚取得了一场重要战役的胜利。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我重新思考此时此刻。

一个新生命诞生了。

2003—2010 时光的脚步

他还太年轻,

尚不知道回忆总是会抹去坏的,

夸大好的。

也正是由于这种玄妙,

我们才得以接受过去。

——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

1

时光飞逝。

我依旧每年醒来一次,总是在曼哈顿或纽约州的某个角落。

有时是在一些令人惬意的地方,比如28街的鲜花市场,坎贝尔公寓酒吧柔软的沙发上,某个夏日清晨的洛克威海滩……有时也会在一些令人不快的地方,比如哈特岛,纽约乱葬岗,圣帕特里克日经过第五大道的游行队伍中,某个犯罪现场——在贝德福德-史岱文森一家破旧的旅馆房间里,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身旁躺着一具被放干了血、但还微微发热的尸体……

我已经有了足够的经验。首先,确保穿上保暖的衣服和一双好鞋,戴块手表,还要带足够的钱。其次,如果可能,一醒来就立刻跳上出租车,回到家人身边。

本杰明长得很快。太快了。

在我离开的那段时间里,丽莎会制作数量庞大的相册和录影集,好让我每次回来都能追赶上一小部分已然逝去的时光。看着这些画面,我眼睛发亮,捕捉到许多珍贵的瞬间——儿子第一次绽放笑容;第一次喊“爸爸”“加油”“你好”“再见”;他最先冒出来的两颗牙齿,看上去像极了兔八哥;还有他刚开始学走路时略带犹豫的脚步,他的图画书,他的毛绒玩具,他的拼图,他的任性,他的发怒,他每次听到音乐时都要扭来扭去的小屁股。

之后,是他说出的第一个完整的句子,第一次拍皮球,他画的小人和房子,他化妆成牛仔的模样,他的小三轮车。

他开学的时候,我不在,我也没看过他任何一场学年末的演出。教他颜色和数字的不是我,教他背诵字母表的不是我,帮他拆下自行车辅助轮和取下游泳臂圈的,也不是我。

回到家的时候,我会尽可能地去扮演“父亲”的角色。尽管这个父亲总是有些虚幻,他会突然出现,有时还不大凑巧,而且走的时候和回来时一样没有征兆。

2

但是,我们也一起度过了很多美好的时光。在那些日子里,在那几个小时里,我们成为了最希望成为的人:一家人,跟其他人一样。

2006年国庆日,康尼岛上。本四岁了,我把他扛在肩膀上。太阳升到了头顶,我和丽莎手牵手漫步在沿海滩修建的栈道上,不免有些怀旧地想起九年前的冬天,那时我们也曾一起来过这里。后来,我们一起去游泳,到内森名家餐厅享用热狗,还坐了摩天轮和过山车。晚上,我们全家去苏里文家做客,观看了东河沿岸的烟花表演。

2007年10月的一个星期天,我在克里斯托弗街的一盏路灯下恢复了意识,那儿离我家只有十几米远。当我按响门铃的时候,刚过中午十二点。给我开门的是苏里文。就像每次见面时一样,我们拥抱了很久。

“你来得正是时候。”他对我说。

我皱起眉头,跟着他来到餐厅。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丽莎的父母。

“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亚瑟是真实存在的!”她开心极了,扑进我的臂弯,“爸爸妈妈,向你们介绍——会消失的男人。”

然后,我和我的岳父母一起度过了这一天,仿佛我们早就认识一样。

2008年5月底,晚上八点。今天有曼哈顿悬日,街道上挤满了人,都是来观看每年仅有两次的壮丽景观的:这一天的日落时分,阳光将铺满城里每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

丽莎和本杰明在家门口。儿子正在骑自行车,他的妈妈背对着我,没有发现我的到来。

“是爸爸!”他看到我,欢快地叫了起来,“爸爸!”

他飞快地骑着车冲向我,这时丽莎转过身来。她又怀孕了,看上去已经快八个月了。

“这次是个小姑娘。”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说。

和第一次一样,我激动万分。

“但这次我回来得太早了,没办法在分娩的时候陪你了……”

她摊开手,告诉我没关系。

“我在等你给她起名字。但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就叫她索菲娅,你看怎么样?”

2009年夏天,一个周六的早晨,丽莎坐在家里的茧形庭院椅上。她抵挡不住美味的诱惑,正在大口大口地吃一片涂了咸黄油和榛子巧克力酱的面包。而我则抱着原声吉他在弹奏莱昂纳德·科恩的《再见,玛丽安》。

小小的索菲娅,我美丽的小公主,正坐在她的高背椅上,开心地用一只勺子敲打塑料盘,为我打拍子。本杰明化装成印度人,绕着厨房的小桌子跳起了祈雨舞。

工作台上放着一份《时代杂志》,封面上是一张孟加拉虎的照片,醒目的标题令人担忧。

气候变化:物种灭绝的新时代

我看着我的两个孩子,觉得他们美极了。正是因为他们,我才能坚持下来。他们帮助了我,让我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但每次注视着他们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块铜板上刻着的文字:“二十四向风吹过,一切皆空。”同时,还有一个细小的声音时刻在提醒我:你要明白,你所建立的一切不过是一座沙子堆砌的城堡,终将被潮水摧毁。这就是灯塔真正的诅咒:第二十四天的早晨,所有的一切都会毁灭,你曾遇到的那些人都会忘记你。

我一直记得苏里文的警告,但我也期盼历史不会重演,并决心为此活下去。我像个计算出狱日期的囚犯一样,计算着距离第二十四次旅行的时间。那是我最后的审判。

2010年,一个春天的夜晚,我把本抱到他的床上。我们全家人一起在客厅看了《阿凡达》的蓝光碟,他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我把他放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紧紧地拥抱他。我多想把他的气味储存在我身上,直到来年。当我准备走出卧室的时候,他抓住了我的袖子。

“你要走了吗,爸爸?”

“是的,孩子。”我坐回床上。

“你会去哪里呀?”

“我哪儿都不会去,本。你知道的。我们已经聊过这个问题了。”

儿子从床上坐起来,竖起枕头。

“你不会是去你的另一个家吧?”他问我,声音里带着一丝痛苦。

“不是的,本,我没有另一个家!我只有你们:妈妈、苏里文、索菲娅和你。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了。”

我抚摸着他的头发。但他还在坚持,几乎要发火了:“但你不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肯定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否则,这根本说不通啊!”

我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知道这很难理解,但时间的运行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妈妈不是和你解释过好多次了吗?”

他叹了口气,问道:“事情会变正常吗?”

“我希望会。”

“什么时候?”

“五年以后,”我回答,“到2015年。”

他在心里飞快地计算着。

“2015年,那时我就十三岁了。”

“是的,不过离现在还很远……快睡觉吧,乖。”

“我可以看着你消失吗?”

“不,不行。这可不是游戏,也不是变魔术。还有,我也不会马上就走,我还想和妈妈一起待会儿呢。”

我重新帮他盖好被子,抱了下他。

“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对妹妹好,尤其要对妈妈好。”

他点点头:“你不在的时候,我就是一家之主!”

“不对,本。妈妈是一家之主,你呢,你是家里的男人。好吗?”

“好的。”

3

时间过得很快。

21世纪的前十年已经接近尾声。

小布什任期结束,美国迎来了奥巴马时代。

每次回来,我都会急切地关注世界的变化。从音乐到书籍再到电影,互联网占领了一切,蚕食着整个世界。手机变成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好像嫁接在人们手上一样。人们每隔三分钟就要漫不经心地看一次屏幕,苹果手机、脸书、谷歌、亚马逊、通信、贸易、交友、消遣,一切都变成了虚拟的、数字的、非物质的。

在和别人的对话中,许多与文化相关的词句让我摸不着头脑。我不认识那些新兴作家、摇滚乐队和名流,也弄不清楚他们为什么会出名。

还记得20世纪80年代初,我会连着好几个小时听随身听,父亲告诉我:“这机器会把你们这代人变成聋子的!”他还对我说:“麦当娜是个婊子,大卫·鲍威是变性人,埃里克·克莱普顿是个瘾君子。”现在,轮到我了,我也成为自己年少时厌恶的那种嚼舌的老家伙中的一员了。

我是一名旅行者,仅仅穿越了时间,并未生活在其中。

我不会留下任何语句,也不会留下任何信息。

我落后于潮流,与时代脱节,被这个越来越不属于我的、越来越让我感到害怕的世界所超越。

从今以后,家庭就是我唯一可以停泊的港湾,也是我视线唯一可及的地方。

2011 憔悴的心

扰乱生活的并不是爱本身,

而是对爱的不确定。

——弗朗索瓦·特吕弗

一个宛如裹着棉絮般温暖的房间。

脸颊上天鹅绒似的触感。

座位很舒服,柔软的椅背支撑着我的脖子。

然后是一段旋律。一个清澈的嗓音在唱一首叙述恋人别离的歌曲,诉说着失去爱情的忧郁。只用了几秒钟,我就融入了旋律之中。我知道这首歌,是阿巴合唱团的《胜者为王》。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剧院大厅正中央的一个座位上。在我周围,几百位听众正投入地欣赏着音乐剧《妈妈咪呀》。

我转过头,抬起眼睛。宽阔的舞台、高高的天花板、二楼包厢的陈设……很久以前,我曾来过这里。

这是百老汇的冬园剧院,妈妈曾带我来这里看过《猫》。

我站了起来,在一片斥责声中挤开旁边的观众,逃出椅子的包围,来到过道上,然后下楼,离开剧院。

1

百老汇,夜晚

没走几步,我就已置身于时报广场的纷乱之中,被人流、公车和卖热狗的小摊包围。广告显示屏上连续播放着珠宝品牌浪漫的宣传片,小贩们忙着在人行道上推销爱心形状的气球和已经开始枯萎的花束。

今天是2011年2月14日,情人节。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

打车的时候,我记起1992年7月的那个早晨。当时,杰弗里·韦克斯勒刚把我从监狱里弄出来,我在这附近租过一辆车,之后再也没来过这里。快二十年过去了,这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露天游乐场。迪士尼主题店和一些适合全家光顾的商场取代了原先的窥视色情秀和色情电影院,以前的流浪汉、瘾君子和妓女也已经被游客的身影所取代。

一辆福特翼虎停在我旁边。我跳上这辆出租车,十分钟后就到了巴勒克街的一家花店前,给丽莎买了一束漂亮的白色和玫瑰色相间的兰花。

我手捧鲜花,轻轻叩响家门,为马上就要见到妻子和孩子们而兴奋不已。

但开门的不是丽莎。

“晚上好,请问什么事?”一个顶多二十岁的金发女孩问道,她穿着一件十分宽大的斯德哥尔摩经济学院的羊绒衬衫。

“我妻子在哪里?”

“您是哪位,先生?”

“您呢,您是谁?”我提高了嗓门问道。她看上去有些害怕,微微把门掩了起来。

“我是照看孩子们的保姆。是我在照顾本杰明和索菲娅,夫人她……”

“爸爸!爸爸!”本叫着扑进我怀里。

我把他抱起来,双手举高,让他在空中转圈。

“你好啊,小伙子!让爸爸看看你长得多快!”

我没理会那个瑞典女孩,直接进了屋子。

索菲娅不在客厅。我把花放在桌上,走进她的房间——我的小女儿在床上睡着了。

“她已经睡了?”我轻声问道。

“索菲娅今天不太舒服。”保姆解释道,有点儿不知所措。

“什么意思?”

“支气管炎、咽喉炎,还有中耳炎。可怜的小家伙。”

我没有吵醒女儿,而是轻轻抱着她,把手放在她额头上。

“她在发烧。”

“我知道,”她回答说,“但我不想把她弄醒,准备过一会儿给她吃点儿退烧药。”

我走进厨房。

“你知道妈妈在哪里吗,本?”

“她出去了。”

“好的,那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儿子摇了摇头。

“我的妻子在哪儿?”我问那个小姑娘。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甚至都不知道丽莎已经结婚了……呃,总之,她出去的时候没跟我说要去哪里……”

我已经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了。丽莎肯定在某个地方留了地址。我仔细检查了电话机附近,又在一只盛放杂物的小筐里翻来翻去,最后,我发现冰箱贴底下压着一张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写着:布莱餐厅,杜安街163号。还有一串电话号码。

一家餐厅,情人节的晚上……

“她在那里吃晚饭?”

“我和您说过了不知道!”

“妈的……”我瞪着她,忍不住抱怨。

儿子紧紧抓着我的衣袖。

“你不可以说脏话,爸爸!”

我跪下来,望着他的眼睛。

“你说得对。听着,我先去找妈妈,然后再回来,好吗?”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没必要,半个小时之后,我们会一起回来。如果你乖乖听话,我会给你做千层面。”

“但我已经吃过饭了。”

“那甜点呢?一个好吃的焦糖圣代和烤杏仁,怎么样?”

“妈妈不喜欢我吃冰淇淋,她说冰淇淋太油腻、太甜了。”

我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发。

“一会儿见,小伙子。”

2

我不想坐出租车,路上太堵了。三角地不是很远,跑步过去还可以活动活动腿脚。

向南走,经过麦克道格街、第六大道、百老汇,最后是杜安街。

“您有预约吗,先生?”

我喘着粗气,淌着汗,出现在字条上写的那家餐厅,红色大衣和牛仔裤在满屋子的西服和晚礼服中显得极不协调,就像保龄球场上突然出现了一只狗那样突兀。

“我只想知道我的妻子在不在这里。”

“我可以帮您进去找她,先生。”他看了眼电脑屏幕,回答说,“请问她是用什么名字预订的?”

“谢谢,但我想自己去找她。”

“但是先生,您没有……”

我没理会他,径直穿过走廊,来到大厅。

在这个情人节的夜晚,顾客们无一例外,全都成双成对。

布莱餐厅是一家以浪漫闻名的餐厅:装饰优雅,气氛温馨,屋子里的烛台、拱形天花板和墙上挂着的装饰画都极具普罗旺斯风情。

丽莎坐在大厅中央一张靠近石头壁炉的桌子旁,很容易找到。她身着盛装,举止优雅而放松,面前坐着一个背对我的男人。

她看到我,脸色一变。还没等我走近,她就赶紧收起餐巾,起身向我走来。

“亚瑟,你在这里做什么?”

“问这个问题的应该是我吧?”

“我在工作,在努力赚钱养活家人。”

“你的工作就是在情人节的夜晚到高档餐厅吃一顿烛光晚餐?你是在拿我开玩笑吗?”

我们僵持不下,十几双眼睛带着责备的神情盯着我们。主管走了过来,让我们不要在大厅里吵架。

“听着,亚瑟,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过过一次情人节,我在这里只是为了参加一次商务晚餐。不要和我吵架,求你了。”

“别把我当傻瓜!这家伙是谁?”

“尼古拉斯·赫尔,一位著名的作家和电影编剧。他给AMC电视台17写了一部电视剧,想把里面的一个角色给我。”

“所以只要有人愿意让你演一个角色,你就会穿得像个婊子似的跟他来餐馆约会?”

“你怎么能这样侮辱我!”

我火冒三丈,指责她居然丢下生病的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出来应酬。但是丽莎拒绝接受这条罪名。

“现在是二月份,索菲娅感冒了,全城百分之九十的孩子都这样!这很正常,因为现在是冬天。而你却完全不知道,因为你从来不在家!”

“你很清楚我为什么不在家!你也知道我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我的生活就是一场噩梦!”

“我的生活难道就不是噩梦吗?”

在争吵的过程中,我闻到了丽莎身上混合了香草和堇花的香水味。她魅力四射,头发柔软顺滑,披散在裸露的肩膀上和黑色花边上衣遮盖的胸前,两只珐琅手镯在她手腕上叮当作响。看来她确实着力打扮了一番,但她想取悦的人却不是我。

是的,我们从来都无法决定自己会爱上谁。丽莎一直热衷于检验自己在异性眼中的魅力,这是她的氧气,是她心情的晴雨表。我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这一点。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变。我伤透了心,也失去了理智。

我努力克制住怒火。我能在这里待二十四小时,情况还是可能变好的,我幼稚地想。但是我错了。

“我们回家吧,丽莎,回去看看孩子们。”

“晚餐还没结束,我不会回去。我真的想拿到这个角色,我知道我一定能成功。”

我失去了耐心。

“我们每年只能见一天,而你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就这样告诉我,比起我,你更愿意和别的男人吃饭?”

“给我两个小时,谈完我就回家。”

“不行!你不能回去见那个家伙!”

我抓住她的手,但她挣脱了,叫了起来:“别在这里吵架了!我不是在请求你的允许!我不是一件东西!我不是你的附属品!”

“和我一起回去,丽莎,否则……”

“否则怎样?你会打我?你会扯着我的头发把我拖回家?你会离开我?没错,你唯一能做的事,亚瑟——就是离开我!”

她转过身,想要回到大厅。

“该死的会消失的男人!”她一边往回走一边说。

3

走出餐厅时,我满腔怒火,伤心欲绝。

人行道上,泊车员正在接待一位开着敞篷车的客人。那位美女留着笔直的长发,穿着金属装饰的长靴。泊车员打开车门,请她下车。

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径直朝她冲了过去,把她正要交给泊车员的钥匙抢了过来。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嘿!”

趁他们还没回过神来,我迅速坐进汽车,发动引擎,轮胎发出摩擦声。

我开着车,沿哈德逊街离开曼哈顿,上了州际高速,往波士顿方向驶去。

我紧踩油门,连续开了四个小时,把所有强调谨慎和小心的交通法规都抛诸脑后,只是不停地加速。我在逃亡,带着满心的狂躁和迷茫。我深爱的女人的所作所为让我痛苦万分,我的堤坝正在崩溃。

我很累,很疲倦,不知道怎样才能重新掌控自己的生活。从这些经历中,我到底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我忍受着这一切。从二十年前开始,我的人生就已经从这世上溜走了,我成了一个间歇性的存在者。我曾经奋斗过,曾经努力做到最好。我并不害怕去战斗,但假如你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又该怎样抗争呢?

到达波士顿后,我像以前一样,把敞篷车停在查尔斯敦的一条街上,然后推开“麦克奎伦”的门——这是一家我以前常来的爱尔兰酒吧。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从未改变过的地方!这家酒吧从19世纪末开始就一直在这儿。里面的氛围和我二十岁时感受到的一模一样——不变的马口铁柜台,不变的小酒馆气氛,不变的深色木头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

墙上的黑白照片记录着旧时人们在这里大吃大喝的场面,地板上的锯末增添了酒吧的魅力,杯子里的威士忌和啤酒在晃动。

我坐上一张高脚凳,点了一杯啤酒。

第一次是弗兰克领我来的,这里的客人绝大多数是男性。来麦克奎伦的顾客不是为了和女人调情,不是为了交友,也不是为了享受美味佳肴。他们就是来喝酒的,为了忘记白天、工作、困扰、妻子、情人、孩子和父母。他们来这里把自己灌醉,让自己麻痹。这也是我正在做的事。我一连喝了好几杯啤酒和威士忌,一直喝到自己筋疲力尽,无法清楚地说出一个字,站都站不稳。酒吧关门的时候,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踉踉跄跄地走到街上,一头栽进我的新车里。

4

直到太阳初升,我才醒了酒,又或者弄醒我的是刺骨的寒冷。我感到嘴里黏糊糊的,精神恍惚。我转动钥匙,把空调开到最大,然后朝南开去,穿过哈佛大桥,一直开到波士顿的牙买加平原区18。早上7点的时候,我把敞篷车停在了福里斯特希尔斯公墓的停车场里。

时间还早,栅栏门还关着。尽管因为饮酒过量而头疼不已,我还是从比较低矮的地方翻了进去。

这座方圆一百公顷的公园覆满了冰霜,小径边缘勾画出一条浅浅的白色界限。草木在严寒面前黯然失色,那些塑像仿佛是有血有肉的人,只不过在寒风中冻僵了。

我一路小跑,冲上山丘的斜坡,呼吸中满是酒精的味道,脑袋昏昏沉沉。冰冷的空气刺激着我的肺。翻过山谷,明镜般的湖面呈现在眼前,倒映着草木茂密的山丘和湛蓝的天空。

我沿着一条林间小路继续前行,来到通往墓冢和地下墓室的石子路。

一阵轻薄的雾气从我父亲墓碑所在的地方升起。

弗兰克·科斯特洛

1942年1月2日

1993年9月6日

曾经我与你们一样立于人世

你们也将如我一般长眠于此

“嘿,弗兰克,早上好。今天天气不热,对吧?”

一种奇怪而强烈的感觉。我觉得他毁了我的生活,但我的一部分却想和他说说话。

“这里不错,只不过实在太安静了。”我坐到一堵矮墙上,继续说道,“白天对你来说肯定很漫长,烦透了吧!不是吗?”

我在口袋里找到一包烟,还有一盒麦克奎伦酒吧女服务员给的火柴。我点燃一支烟,愉快地吸了一口。

“这玩意儿,你是再也抽不到了。别忘了,是它们杀死了你,所以……”

我吐出一口烟。烟雾在冷风中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消散了。

“总而言之,你说得真对。在生活中我们不能相信任何人。谢谢你那么早就告诉了我,虽然我没有吸取那堂课的教训。”

一只鸟儿抖动着翅膀从树枝上飞起来,带得积雪纷纷落下。

“啊,对了,我还没和你说。你现在当爷爷了。是的,没错,这是真的。我有一个九岁的儿子和一个三岁的女儿,但我不是个好爸爸。你也不是个好爸爸。不过,我是有苦衷的,和你不一样。”

我从矮墙上站起来,走近大理石墓碑。坟前什么都没有。没有花束,没有植物,也没有纪念牌。

“我想你的孩子们应该没有经常来看你,是不是?事实上,没有人想念你。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不爱我,但是我错了。你也不爱他们。”

我又吸了一口烟,这一口比第一口更呛人,于是我用脚后跟蹍灭了烟蒂。

“为什么你不爱我们,弗兰克?”

我又朝墓碑走了几步,直到脚尖触到了基座。

“你知道吗?这个问题我最近想了很多,我想我已经有了一些答案。你不爱我们,是因为爱会让人脆弱。这是事实。一旦你有了孩子,你就会害怕失去他,你的心理防御就会崩塌,你会变得心软、脆弱。如果这时有人想要伤害你,他甚至都不需要亲自来攻击你,因为你已经变成了一个容易受到攻击的靶子。”

雾气消散了,清晨的几缕阳光从墓碑后面射过来。

“但是你,”我继续说道,“你不想变得脆弱。你想变成别人无法伤害的人,你想要自由,想要独自一人。你就是这样想的,不是吗?你不爱我们是因为你不想成为一个弱者,你想保护你自己。”

起风了。我等了一分钟,但我等待的回答并没有出现。

突然,伴随着早晨的微风,一阵温暖的、春天般的、游弋的味道让我打了个冷战。

橙花的气味。

不,这不可能!

当四肢开始颤抖的时候,我努力想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最多刚过早上七点,我这次才回来了十二个小时。

我不能现在就走!

电流冲击着我的大脑。

冰冻的地面再也无法支撑我的双脚。

我消失了。

2012 踽踽独行

孤独的感觉,

我已习以为常。

但对自己的恨,

比孤独更可怕。

——约翰·欧文

一股清新、强烈的薰衣草味道。

木头和松脂的香气,配着一段诱人的旋律——迪恩·马丁热忱又温暖的嗓音演绎的《飞翔》,其中夹杂着老式唱机吱吱嘎嘎的声音。

我感到一阵心悸,浑身冒汗,眼睛实在睁不开。我喉咙干涩,嘴里仿佛都是沙子。又是一阵偏头痛,好像还没有从宿醉中醒来。

肚子咕咕直叫。我动了动身体,却因为抽筋而不得不停下来。

喉咙对水的渴望最终迫使我睁开了眼睛。

我渐渐恢复了意识。看了眼手表,现在是下午四点多。

我半躺在一张靠背、座位都铺着垫子的沙发上。这是一家温馨的店铺,像是直接从20世纪50年代搬过来的。周围的置物架上摆着面霜、洗剂、肥皂、泡沫刷和电唱机。我蹒跚着站了起来,努力辨认门上的字。

我现在正在东哈莱姆区的一家理发店里。

1

“坐吗,孩子?”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我吓了一跳,一回头,看见这家店的主人——一个留着灰色络腮胡子的上了年纪的黑人,他戴着一顶博尔萨利诺帽,穿着衬衫、马甲和系着背带的条纹裤子。

他示意我坐到一把倾斜着的红皮沙发椅上。

“对不起,我没听到你进来,我老啦,聋得厉害!”他说着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

“对不起,先生,但是……”

“叫我吉布里尔。”

“我太渴了,吉布里尔。可以问您要一杯水和一点儿阿司匹林吗?”

“我会帮你的。”他允诺道,然后消失在店铺后面。

理发店的一角放着一张陈旧的桃花心木独脚小圆桌,上面堆着一摞杂志,在阳光的照耀下泛起灰尘。最新的一本是2012年2月24日的《娱乐周刊》,封面上是一个金发女人的照片,她留着短发,眼神坚毅,下面横着一条标题。

丽莎·埃姆斯

最新热播剧集《昨日展望》女主角访谈

比起我认识的妻子,这位女士更苗条,更有魅力,也更冷漠。我翻开这本杂志,读了这篇访谈。是的,她成功地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角色。对此,我应该感到开心还是遗憾?

“来了,年轻人!”吉布里尔回来了,拿着一瓶苏打水和一板药片。

我服下两粒药片,喝了三杯水,感觉好了些,虽然头还是很痛。

我沮丧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我已经四十六岁了,脸上的皱纹暴露了我的年龄。我的眼神愈加暗淡,深陷在眼眶中,带着浓重的黑眼圈,鱼尾纹侵蚀着眼角。曾经的黑发变了颜色,皱纹爬上了额头,脖子周围全是褶皱。脸色苍白,面部轮廓越发松弛,失去了往日的棱角和刚毅,两条突兀的法令纹从鼻翼一直延伸到嘴角,平添了一丝沮丧的神色。

我筋疲力尽,任由自己倒在沙发椅上。吉布里尔在我脸上敷了一条热毛巾,毛巾散发出胡椒薄荷的味道。我放松下来,听着他在一块皮质磨刀布上磨刀的声音。接着,他用一把泡沫刷给我涂上肥皂沫,然后手持剃刀,顺着我的脸颊和喉咙滑过。我沉浸在他熟练的动作中,回忆起“前一天”的悲惨遭遇。

与丽莎的争吵让我失去了理智。我浪费了宝贵的一天,而这一天我本该和孩子们一起度过。

理发师用温水帮我冲洗干净,又用明矾处理了一个小伤口。作为收尾,他在我脸上又盖了一块薄荷味的热毛巾。我闭上眼睛,听到一阵铃声。又一位顾客进来了。

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希望能最大程度地恢复体力。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向我打了声招呼:

“我的孩子,你是想让皮肤柔软点儿吗?”

我吃了一惊,扯掉盖在脸上的毛巾,看见苏里文坐在我旁边的沙发椅上。

他更瘦了,脸上布满深陷的皱纹,看上去十分疲倦。但他的眼睛仍旧那么有神,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见到你真好,”我给了他一个长长的拥抱,“我很抱歉,上一次我们错过了。”

“是的,我知道,丽莎告诉我了。你把事情全搞砸了。”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错。”我为自己辩解。

苏里文咕哝了一句,然后转向吉布里尔,为我们做了介绍。

“这是我的孙子,亚瑟。我和你说起过他。”

“就是他吗,那个会消失的男人?”

“完全正确!”

理发师拍了拍我的肩膀。

“知道吗?我从1950年就开始给你祖父刮胡子了。苏里文和我,我们认识六十年了。”

“没错,老家伙!那么,你是不是该去储藏室找一瓶威士忌来庆祝一下?”

“我有一瓶二十年的布什米尔,就等着你给我说说那些新鲜事呢!”理发师转身走了。

苏里文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拨了一串号码。

“我现在打给丽莎,她在加利福尼亚拍电视剧。”

这个消息让我很沮丧。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浪费一丁点儿时间,好好修补我们之间的关系,但见不到妻子的现实让我不知所措。

“索菲娅和她在一起,但你儿子还留在纽约。”苏里文告诉我。我感到好受了些。

祖父和丽莎说了几句话,把手机递给了我。

“你好,亚瑟。”

丽莎的声音直爽而坚定,永远那么动听。

“你好,丽莎。上次的事情,我很抱歉。”

“你应该感到抱歉。我等了你整整一个晚上,而且本杰明也在等你。”

我把手机贴在耳朵上,避开其他人,走到人行道上。我产生了一个想法。

“也许我可以去加利福尼亚看你?如果我现在出发去机场……”

“那样做对我们大家没什么好处,”她打断了我,语调有些尖刻,“相反,我觉得你应该花点儿时间和本在一起。”

“他怎么样?”我担忧地问。

“准确地说,他不好,一点儿也不好。”她语气中带着责备,声音低沉,“现在没人能管得住他。在学校里,他不学习,和所有人打架,偷东西,逃学;在家时也好不到哪儿去,没人能开导他。说他不愿意配合都算是比较委婉了,他有时甚至很暴力。我已经管不了他了,苏里文是唯一能够和他讲通道理的人,但也不是每次都有效。”

她声音里的苦恼让我深感震惊。

“也许应该带他去看看心理医生。”

“本已经看了几个月的心理医生了,是学校建议的。”

“那医生怎么说?”

“医生认为他的行为是在寻求帮助。可是,我不需要一位心理医生来告诉我,说本对我们一家人的处境感到很失望。或者说,是对你的处境……”

“所以,又是我的错!那你在距他四千公里之外的地方生活,这也算对他好吗?”

“我每周都会去看望我的儿子。我不是全职妈妈,不可能整天待在家里,吃着安眠药和抗抑郁药,乖乖等你回来。”

我看着对面人行道上的行人。

二十年来,哈莱姆的街道也变了很多,现在这里有更多人,更多家庭,更多孩子的欢笑。

“三年之后,一切都会结束。”我用确信无疑的语气对丽莎说。

“不,没人知道三年之后会发生什么。”

“丽莎,不要把我们仅有的这点时间用来吵架。我们彼此相爱,而且我们……”

“不,你不爱我!”她突然激动起来,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不管怎么说,你从来没有爱过真实的我。你爱的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那和真正的我完全不一样。”

我想要辩驳,但她没有给我时间。

“我要挂了。”她冷淡地说。

然后,她挂断了电话。

2

“干了它,孩子。”苏里文递给我一杯威士忌。

我拒绝了他的邀请,但他坚持要我喝。

“来吧,要对得起你的爱尔兰血统!你一定听过那句俗语:在爱尔兰,人们只在两种情况下喝威士忌——口渴的时候和不口渴的时候。”

我转身对吉布里尔说:“您能给我拿杯咖啡吗?”

“唉,年轻人!我店门口的招牌上写的是‘理发店’,可不是‘饭店’!”他拍着大腿说道。

苏里文摸了摸口袋,拿出两张票,放在我面前。

“今天晚上尼克斯队和克里夫兰队在麦迪逊广场花园有场比赛。这两张票原本是为吉布里尔和我准备的,但你和你儿子一起去的话会更好。”

“如果你们早就约定好了……”

“别替我们担心,”吉布里尔插话进来,“和孩子一起去看比赛吧。至于我和苏里文,我们就去红公鸡餐厅吃咖喱鸡或小牛排,还可以去124街的脱衣舞酒吧喝一杯。嘿,我现在就去给你倒杯咖啡!”

只剩我和苏里文两个人在房间里的时候,我把那件一直折磨我的事告诉了他。

“去年我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问题,一个大问题。”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掏出他的好彩牌香烟,取出一支别在耳朵后面。

“那次回来的时间比以前短,”我对他说,“短很多!不是二十四小时,而是十二小时!”

苏里文的打火机喷出一道长长的黄色火焰。

“这正是我一直担心的,”他点燃了卷烟,哀叹道,“我也遇到过同样的事情。我最后四次旅行的时间也明显变短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从倒数第四次开始,每次回来的时间会变成之前的一半:先是十二小时,然后是六小时,再然后是三小时。”

“那最后一次呢?”

“只有一个多小时。”

沉默在房间里久久地回荡着。我无法相信苏里文刚刚说的话。惊讶之后是愤怒。

“为什么你之前什么都没告诉我?”我提高了音量,一拳打在桌面上。

他闭上了眼睛,显得很疲惫。

“因为这对你没有任何帮助,亚瑟。只会让你崩溃。”

我拿起桌上的两张票,离开了理发店。

噩梦还在继续。

3

本杰明的小学坐落在格林街和华盛顿广场的交叉口,在靠近纽约大学的一栋红砖大楼里。

我靠在马路对面的墙上,看着那些孩子一边交谈一边走出校门,然后一个接一个消失在人行道尽头。这些小家伙甚至都不到十岁,但行为举止已经像个大人了——女孩们穿着年轻女人的衣服,显得有些古怪,男孩们则效仿小滑头的样子。

看到本杰明的时候,我几乎认不出他了。他长得很快,满头金发,穿着一条深色牛仔裤、一件毛皮领夹克,还有一双我在他那个年纪也穿过的三叶草鞋。

“为什么是你来接我?”他放下他的滑板车,问道。

“嘿,别高兴得那么明显!”我上前抱住他。

他从我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踩上滑板车向公园滑去。

“今天晚上,我们两个男人一起出去,”我走在他后面,“这儿有两张票,我们去看尼克斯队的比赛。”

“不想去。我不喜欢篮球。”本咕哝着,加速向前滑行。

这可说不准……

我错得一塌糊涂。在麦迪逊广场花园度过的这个晚上,我一直在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好像打了个结。他把我当成陌生人,逃避我的目光,回答问题时只用寥寥几个字。

我是一个不在家的父亲,这让我付出了代价。

在内心深处,我完全能够理解他。在以往每次我回家的短短几个小时里,我总表现得满怀忧虑和担心,从来没有全身心地陪他一起度过。我心中有一部分始终在别处。我总想着明天,想着下一次会在哪里醒来。我从未抓住时机——当然,也从未有过合适的时机——教他一些事情,我没有教给他任何知识,任何价值体系,任何能帮他穿越悲痛的祈祷。但事实上,我又能教他什么呢?我从弗兰克那里继承了看待世界的悲观视角,人生对我来说仅仅是一场和时间的对决,一场尚未开始就已经输掉的战争。

纽约队以120:103战胜了克里夫兰队。尽管天气很冷,本杰明仍然坚持要走路回去。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看了眼手表,向他建议:“要是我带你去吃龙虾卷,你会高兴吗?”

他抬起俊美的脸庞,但他看着我的眼神让我觉得很陌生。他明亮的双眸中闪耀着一团既恼火又忧郁的火焰。

“你知道什么会真正让我高兴吗?”

我做了最坏的心理准备。

果然,本杰明用憎恨的语言说道:“就是你永远都不要回来!你永远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

他停顿了片刻,更加气冲冲地说道:“不要管我们了。忘记我们吧!不要再让妈妈痛苦了!你就只会做这一件事情——给别人带来痛苦!”

这些话像一把匕首,刺进了我的心。

“你这么说对我不公平,你很清楚这不是我的错……”

“不要每次都说这不是你的错!因为我们已经不在乎这到底是谁的错!你不在家,这就是事实!我还要告诉你另一件事。为了不让索菲娅受到伤害,妈妈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她你是她父亲!可你甚至都没有发现她从没叫过你爸爸!”

他说得没错。

眼前的真相压垮了我。

“听我说,本。我知道现在的状况让你很难接受,也很难理解,但听我说,这种状况不会一直持续下去。再过三年,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

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我紧紧地抱住了他。

“三年之后,索菲娅和我都会死的……”他在我耳边抽泣着。

“不会的,孩子!谁告诉你的?”

“苏里文……”

我无法克制内心的愤怒。我把儿子带到牡蛎酒吧,我们在大厅里最安静的一张桌子边坐下,点了两份三明治和两瓶可乐。店里四分之三的座位都是空的。

“快告诉我苏里文究竟是怎么和你说的。”

他揉了揉眼睛,喝了一口可乐,抽泣着说:“这几个月,曾祖父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他咳嗽得很厉害,还喝了很多酒。一天晚上,妈妈做了可丽饼,让我给他送一点儿过去。我去他家,敲了门,但一直没有人来开门。正要回去的时候,我发现门没有上锁,就走了进去。然后,我看到他醉得不省人事,倒在客厅地板上。”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三个月前。我把他扶了起来,他身上的酒味特别重。我陪他待了一会儿,问他为什么喝那么多酒,他说是为了忘记恐惧。就是那次,他给我讲了他的故事,告诉我相同的事情也会发生在你身上。第二十四次旅行结束之后的那个早晨,一切都会消失。当你醒来的时候,妈妈不再认识你,而索菲娅和我,我们就像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我用纸巾帮他擦掉了顺着脸颊流下来的泪水,想让他安心些。

“苏里文身上发生的事情确实是真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为什么我们就能逃脱呢?”

“因为我们彼此相爱。而且我们四个人组成了一个家庭,我们是科斯特洛家族。你知道莎士比亚是怎么说的吗?山穷水尽的时候,爱会助你一臂之力。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爱比任何东西都要强大?”

“完全正确。正因如此,你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几秒之内,莎士比亚这剂灵药就发挥了作用。但很快,现实又一次占了上风。

“你觉得妈妈还爱你吗?”本吃了一根薯条,问我,“我觉得她很喜欢那个叫尼古拉斯的家伙。”

“尼古拉斯·赫尔,那个作家?”

儿子面露窘色,点了点头。

“是的,那个作家。他到家里来的时候总能把她逗笑,而且我听到他在电话里跟别人说他把妈妈照顾得很好。”

我看着儿子的眼睛,用最有说服力的语气回答:“听我说,本,你必须相信我。妈妈真正爱的人是我。因为我是你们的爸爸,是索菲娅的爸爸,也是你的爸爸。等我彻底回到你们身边之后,我也会把她逗笑,我也会照顾好她的。”

这些话好像发挥了一些效力,让他重新有了胃口。吃完龙虾卷后,我们回到家里,那个做保姆的女孩已经在等着他了。

我们两个一起在浴室里刷了牙,就像他小时候我们会做的那样。然后,我给他盖好被子,向他道了晚安。

“我们还要度过艰苦的三年,本。如果我们共同努力,对彼此抱有信心,我们一定能熬过去。所以,你要非常听话,不要再做那些蠢事了,好吗?”

“好。我是家里的男人。”

“完全正确。”

“而你,你是会消失的男人!妈妈一直都这么叫你。”

“是的,”我承认,“我是会消失的男人。”

事实上,我已经开始颤抖了。

“晚安,我的男子汉。”我一边说一边关掉了灯,不想让他看到我痉挛的样子。

“晚安,爸爸。”

我含着泪水,走到门边。刚走出卧室,我就消失了,甚至没来得及迈上楼梯一步。

我究竟犯了什么罪,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补偿怎样的错误?

2013 雨季

生活是由一系列零散的部件组合而成的。

——查尔斯·狄更斯

一阵窃窃私语。

一股皮革和旧书的味道。

一种适于学习的宁静氛围,不时被翻书声打破,其中夹杂着刻意压低的咳嗽声、敲打键盘的声音以及木地板轻微的嘎吱声。

我躺在一个木质平面上,可以感受到上面刚打的蜡。我睁开眼睛,吓了一跳,赶紧抓着两只扶手坐了起来。四周是成千上万本不同的书,放置在长达几千米的书架上。穹顶的雕刻十分精细,巨大的吊灯,光滑的阅览桌,配有乳白色灯罩的黄铜台灯。

我在纽约公共图书馆的阅览室里。

1

头还是有点儿晕,我站了起来,想要探索周围的一切。

主入口的门楣上,一只巨大的挂钟显示此刻是12:10。午餐时间。实际上,很多位子都是空的。我来到报刊架前,看了眼报纸头条。

叙利亚人道主义危机

纽敦屠杀之后,参议院对枪支管控的重要投票

……今天是2013年4月15日。

我的期限就快到了。从现在开始,距离终点只剩下两次旅行了。两次旅行,然后就是未知的世界。

阅览室靠里面的位置,有一块区域提供自助电脑服务。这时,我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我来到一台电脑前,想要上网。不幸的是,上网需要输入密码,而这一服务只对有图书借阅证的人开放。

我等了几分钟,仔细观察周围。突然,旁边一个人的手机振动起来。她站起来去别处接电话,却没有退出电脑系统。我坐到她的座位上,打开一个新窗口,上了搜索引擎。我点了几下鼠标,来到我妻子的情人的维基百科页面。

没有照片,只有一篇简短的生平介绍:

尼克·赫尔

尼古拉斯·斯图尔特·赫尔,1966年8月4日出生于波士顿,美国作家与编剧。

毕业于杜克大学,在伯克利和芝加哥教授文学。

他的三部曲《潜水》于1991年至2009年间出版,获得了巨大成功,让他成为世界闻名的作家。

2011年,他编写了电视剧《昨日展望》,该剧在AMC电视台播出。他同时担任该剧的制片人和节目统筹。

我还想点开其他链接,突然,一个声音质问道:“喂,您在我位置上干什么?”

那个女大学生已经回到了阅览室。我被抓了个正着,连忙道歉后沿着一条通向布莱恩特公园的楼梯离开了图书馆。

我来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第五大道和第六大道之间的中城区。坐地铁的话,去格林威治村只有四站,一刻钟后,我就能穿过华盛顿广场了。在回家之前,我决定去苏里文家一趟。

来到祖父家门口,我惊讶地发现一只新的信封被塞在门环的爪子里。

上一次,是为了通知我儿子的降生。这一次,信上的消息却不太好。

孩子,

我们已经好久没见过面了,我非常想你。

如果你也想念你的祖父,就来贝尔维尤医院看我吧。

别耽搁太久。

我这把老骨头开始觉得累了。

2

缓和医疗病房

临终陪护

在所有我了解的医院里,这一直都是一项特殊服务。医护团队需要确保治疗的舒适度,也要关心病人的疑惑、害怕以及最后的意愿。

在一位护士的陪同下,我推开了病房的门。这是一间明亮、安静、适于冥想和内省的房间,沉浸在柔和的光线中。他们减少了医疗设备,用最少的治疗量来确保他临终时的体面,并降低他身体上的痛苦。

苏里文躺在病床上。我都快认不出他了——脸颊深陷,面色灰暗,皮肤反光。他瘦得就像一具尸体,躯干上全是凸起的骨头,整个人好像缩小了一圈。

肺癌晚期。这该死的疾病,它已经夺去了我曾祖父和我父亲的生命。

一种奇怪的家族延续。

苏里文猜到是我,睁开了一只眼睛。

“还记得吗,”他气喘吁吁地说,“我们两个第一次见面就是在一间病房里。现在又是一间病房,我们要在这儿说永别了……”

我喉咙哽咽,泪水湿了眼眶。我无法否认他说的话。

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陷入了无休止的咳嗽中。护士给他背后放了一个靠垫,然后离开了,让我们单独待在一起。

“你终于追上了时间,赶回来了,孩子。”他不停地喘着粗气,“我尽了最大努力,想要留住生命,想要活久一点儿,因为我不想没和你道别就走。”

我知道这种现象,它总是让我深感震撼。许多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会迸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生命力。有时是因为在等待某个至亲,有时是因为想要完成某个最后的愿望。

苏里文咳嗽了很久,用嘶哑的嗓子继续说道:“我想和你说一声再见,但更重要的是一句谢谢。谢谢你把我从地狱里救了出来。你把我从布莱克威尔医院带出来,给了我二十年的生命,这二十年是我从未期待过的。真是不错的福利,不是吗?”

眼泪从我的脸颊上滑落。苏里文抓住我的手,露出安心的神情。

“别哭,孩子。我好好活了一回,这有你的一部分功劳。二十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几乎已经死了。是你让我获得了新生!你让我踏上了一段新的人生轨迹,我很幸福。你让我遇见了丽莎,让我能够见到我的曾孙和曾孙女……”

他也忍不住哭了,眼泪从满是皱纹的皮肤上爬过。他靠向我的手臂,让我把他扶起来。

“现在,我最担心的是你,亚瑟。你要做好面对那些可怕的事情的准备。”

他的眼睛因为激动而布满了血丝,不停地眨动着,似乎在向我预言世界末日的到来。

“二十四向风吹过,一切皆空。”他像是在重复一句咒语,“我知道你从未相信过,但这就是将要到来的事实!第二十四天早晨,当你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你曾经遇见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记得你。”

我摇着头,试着安抚他:“不,我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弗兰克记得和你在肯尼迪机场见面的事,还记得你让他砌一面墙封死地下室里的那扇门。看,并不是所有你做过的事情都会消失不见。”

但这番话并没有让苏里文动摇。

“你所建立的一切都将坍塌。对你的妻子来说,你是一个陌生人,你的孩子们会消失,而且……”

他停下来,又爆发出一阵咳嗽,仿佛正在溺水。咳嗽刚一停止,他就接着说道:“没有比这更加残忍的事了。当痛苦太过沉重,当你觉得这一切太不公平时,你会不惜任何代价来让它停止。”

他喘着气,调整了一下呼吸。

“我经历过这些事情,孩子,所以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种痛苦会让你无法忍受,甚至会让你自杀,让你发疯。答应我,不要做和我一样的事情,亚瑟!不要让悲伤左右你,一定要抵挡住那些黑暗的想法!”

他喘着粗气,抓住我的手。

“你不应该孤独一人,亚瑟。在生活中,如果只剩你自己的话……”

他又停了下来,凝聚起最后一点力气,说道:“……如果只剩你自己,你就已经死了。”

这是他最后的话。

我在他床边驻留了很久,直到发觉自己的四肢在颤抖。在消失前,我看到桌上放着一张他随身携带的照片,那是2009年一个美丽的夏日我用延时摄影的方式拍的。

我们五个人都在照片里,紧紧挨着彼此。丽莎光芒四射,本穿着跳跳虎睡衣在做鬼脸,索菲娅炫耀着她仅有的两颗牙齿,还有苏里文,作为一家之长自豪地搂着我的肩膀。

这是完美的一刻,它已经被定格在永恒的时光之中。

我们是一家人。

我们是科斯特洛家族。

当我开始痉挛的时候,我把这张照片装进了外衣口袋。

在时间里融化之前,我给了祖父最后一声问候。

他是唯一一个永远支持我的人。

他是唯一一个永远不会让我失望的人。

他是唯一一个永远不会背叛我的人。

2014 真相,是另外一个

每个人身上都有两个个体:

真相,是另外一个。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一声爆炸。

人群的喧闹声。

铃鼓声,铜管乐器的演奏声,锣声,爆竹的噼啪声。令人厌恶的腌鱼味,异国香料的气味,熏肉的味道。

我艰难地恢复了意识,浑身无力。一根金属杆压在我的颧骨上,另一根挤着我的胸口。我觉得自己飘浮在空中,处在一种不稳定的平衡中。突然,我掉了下来。

好家伙!

我被粗暴地弄醒了。

我睁开眼睛,果然,我的身体正沿着一条铁坡道俯冲而下。我张开手臂,尽力想要抓住些什么。

终于停住后,我睁开了眼睛,然后发现……一个巨大而凶恶的龙头。

1

一条巨龙。又是一条。

眼前起伏着一条由龙、狮子和马组成的队伍,一群盛装的男人在舞动着。

我停在距离地面几米高的地方,歪着头,手臂松松地垂着。

我站了起来。这里是一条楼梯末端的平台,位于一幢砖房外墙上的逃生通道上。

街上一片骚动,游行队伍正在前进:五彩缤纷的彩车、舞动的人群、巨大的动物模型。

我认识这条狭窄的街道。这里两边都是阴暗的建筑,积聚着尘垢,有许多悬挂着灯箱和象形文字招牌的小商店。

是唐人街。

每年都会有游行队伍从这条街上出发,庆祝中国的新年。节日的气氛十分浓郁:彩旗迎风招展,彩色的纸屑在空中飘荡,除旧迎新的爆竹声声作响。

我跑下楼梯,来到人行道上。柱子上张贴的一张海报标明了今天的日期——2014年2月2日,还有游行路线——窝扶街、东百老汇大街、罗斯福公园。

我拨开密集的人群,想要离开这里。

走到桑树街的时候,来来往往的出租车的车顶广告似乎在嘲笑我。那上面正在宣传尼古拉斯·赫尔的新书《情人》。

我在哥伦布公园休息了一会儿,这里比刚才那条街安静多了。这是一个美丽的冬日下午,气温适宜,天空明净,微风习习,阳光透过树枝洒下来,照出了空中的浮尘。

年迈的华人围坐在石桌旁,或是打麻将,或是玩骨牌,不远处是打太极拳的人和演奏各种乐器的乐手,以及带着孩子来野餐的年轻夫妇。多么美好的景象。

“爸爸!”

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我一大跳。我转过身,看到一个不认识的小女孩坐在一张木头长椅上,膝盖上放着一本绘画簿。她对着我笑,我的心跳在加速。

是我的索菲娅!

我和她偶遇的概率真的只有百万分之一。苏里文说得对:任何一次旅行都绝非偶然,所有旅行都遵循着一种逻辑。

“你好吗,我的小姑娘?”我坐到她身旁。

我不曾见证她的成长,但这句所有父母都会说的话自然而然地从我嘴里溜了出去。

当她还是婴儿的时候,我就离开了她。再见她时,她已经是个小姑娘了,金色的长发闪闪发光,戴着珍珠色发夹,穿一件优雅的小飞侠领的裙子。

“我很好,爸爸!”

我看了看周围。十米开外的地方,那个瑞典保姆的眼睛一刻都没离开过她的手机屏幕。

“你认得我,索菲娅?”

“当然了,妈妈经常给我看你的照片!”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真希望你能知道,见到你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我把她拥进怀里,对她说。

我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离保姆远一点儿的地方。

“我们走,小宝贝,我给你买些吃的。”

我带她来到流动商贩的摊位前,买了一杯卡布奇诺、一瓶橘子水,还有一份小吃拼盘:糖姜片、水果干、香港华夫饼、莲藕片……

“大家都还好吗?”我问她,一边把食物放在一张铁桌上。

“都不错!”她咬着一块饼干,肯定地告诉我。

然后,她摊开画笔和绘画簿,开始画起画儿来。

“哥哥呢?你和他相处得好吗?”

“是的,本对我很好。”

“那妈妈呢?”

“她经常出去工作。”

我喝了一口咖啡。

“她一直都在和尼古拉斯见面吗?”

“是啊,当然了,”她抬起眼睛望着我,“我们现在全都住在他家里。”

这个消息让我差点儿跳了起来。我让她再重复一遍,以确认她确实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你知道吗,我现在有自己的卧室了。”她说。

“但是……你们住在那里多久了?”

“几个月了,我们是在感恩节前几天搬到那儿的。”

我叹了口气,双手托着头。

“你别伤心,爸爸。”

我喝光了咖啡。

“妈妈一直都在生我的气吗?”

“我猜是的。”她摇晃着橘子水说。

她拧不开瓶盖,把瓶子递给我,说:“但是妈妈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她知道你也无能为力。”

我摸了摸她的头发。

“听我说,宝贝,所有这一切马上就会结束了。从明年开始,我们就可以一直见到彼此。每天都见!”

我的小女儿摇了摇头。

“我不相信。”

“为什么这么说?”

“本告诉我,他说我们会死的。是苏里文跟他说的。”

我发火了。

“不,亲爱的,这些都是屁话,苏里文说的都是屁话!”

“你说脏话了!”

“是的,我收回!没有人会死,好吗?”

“好的。”她说,好像完全是为了让我开心,而不是相信我说的话。

我帮她把橘子水倒进纸杯里。

“你觉得妈妈还爱我吗?”

“我不知道。”她有点儿为难地回答。

“那你觉得她爱那位尼古拉斯吗?”

“爸爸!我不知道,我只有十岁!”

我听到有个声音在叫“索菲娅”。我转过身,看到公园另一头的保姆猛然间发现她照顾的孩子不见了。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尼古拉斯住在哪里?”

“我忘记地址了。”

“努力想一想,我的小猫咪。”

她低头想了几秒钟,告诉我:“我们进电梯的时候,会按33楼。”

“好吧,但是在哪个街区呢?”

“我不知道。”

“那么……你走出那幢大楼,走路可以去哪里?”

“嗯……有时候我们会去一家叫音乐堂的餐厅吃汉堡。”

“好的,我知道那家餐厅,就在三角地。你住的那幢楼像什么?”

“它特别新!我们有时候会叫它叠叠高19大楼!”

“好极了,我会找到的!”我说着,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太聪明了,我的宝贝!”

“索菲娅!”

这一次,保姆找到了我们。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紧紧地抱了抱女儿。

“再见了,我的小宝贝。我们明年再见!到时候,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在一起做各种各样的事情,好不好?”

“好的,”她露出了美丽的笑容,“爸爸,我为你画了张画。你带上它吧!”

我接过她递给我的那张纸,把它折了起来,放进口袋,然后从北面离开了公园。

2

这幢建筑宛如一座水晶雕塑,苗条瘦长,有两百五十米高。

三角地大厦坐落在窝扶街和百老汇大街的交叉口,这幢既现代又奢华的公寓楼是2000年后如雨后春笋般在曼哈顿的天空下崛起的大楼之一。

从建筑学上讲,这幢大楼是由形状和大小各不相同的玻璃房屋组成的,一层叠着一层,每一层都独一无二。从远处看,它就像一堆马上要倒下来的书。这幢建筑肯定遭到过不少诋毁,但它十分新颖,在这片历史街区的古老建筑群里独树一帜。

可我怎样才能进入这座建筑呢?当我的出租车停在三角地大厦前面的时候,我问自己。

大楼门口有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其中一位急忙过来为我打开车门。我自信地下了车,昂首挺胸走进这幢摩天大楼,没人问我任何问题。大堂约有十米高,连接着机场候机室和一家现代艺术馆的展厅,装饰以玻璃墙、抽象的极简主义作品、一片盆景森林和一道植物幕墙。

一座宏伟的半透明天桥通向公寓电梯。我踏入电梯间,发现需要输入密码或电子指纹才可以上楼。正当我准备放弃的时候,一个侍者模样的人进来了,他捧着许多奢侈品牌的包裹,跟我打了声招呼,然后在电子屏上输入了一串数字。他按下了顶楼的按钮,然后问我:“先生,您去几楼?”

“33楼。”

几秒之后,我站在了尼古拉斯·赫尔的公寓门口。

门虚掩着。

没有什么是偶然的,苏里文似乎在我耳边低语。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进入起居室。里面的装潢十分现代,但很温馨。黄昏的阳光从四面八方穿透公寓,将这里变成一个近乎超现实的地方。一道道柔和的、金色的、鲜活的光芒环绕在我周围,仿佛一条金色的蟒蛇将我包围。

我走向巨大的透明玻璃窗,走到装有水晶护栏的阳台上。从这儿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东河、布鲁克林大桥、市政大楼金色的圆顶、世贸中心闪闪发光的新楼……

这里的视野让人十分惊叹,但我总感觉有什么地方让人不大舒服。这间玻璃厅堂太不真实了,它好像脱离了那些我真正热爱的事物,脱离了人、熙熙攘攘的街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生命。

我回到公寓里,看见墙上挂着丽莎和孩子们的照片。明媚的笑容、融洽的氛围和无数幸福的时光都被胶片一一记录下来。没有我,他们的生活仍在继续。这些照片就是证明。

我并不是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的目光停留在女儿的一张黑白照片上。再次见到她让我心神不宁,我已经开始想念她了!我一边继续在客厅里转悠,一边从口袋里拿出那张索菲娅为我画的画。

房间一角放了一张胡桃木写字台,上面堆着几摞书,等待着被写上几句话并签名。这些是公寓主人最新出版的书——一本厚实的小说,封面上是玛格丽特20的一幅画,画中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接吻,他们的脸上都蒙着一块白布。这本书的标题和作者名字都是银色的大写字母,镶嵌在暗色的背景中:

情人

尼古拉斯·斯图尔特·赫尔

我摊开那张之前小心地放进口袋的纸,那上面并非女儿答应送给我的画,而是一句话:

爸爸,你想知道一个秘密吗?

我打了个寒战。把纸翻过来,上面写着:

作家,就是你。

我没能马上明白索菲娅想要告诉我什么。我的目光再次落在小说的封面上。

情人

尼古拉斯·斯图尔特·赫尔

突然,我感到一阵晕眩,这些字母在我的脑海中动了起来,构成了几个让我无法站稳的词:

亚瑟·苏里文·科斯特洛21

我惊恐万分,急忙拿起一本书,翻过来。封底上有尼古拉斯·赫尔的一段简短的生平介绍,还有一张半身像。

而这张照片上的人,是我。

3

“别告诉我你很惊讶!”

有人走进了房间。我转过身,看到一个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人。一个克隆人。另一个我,带着一点儿傲慢,却少了我身上的沉闷、压力、忧虑,以及这些年来浸透我身心的不安。

我一动不动。因为惊讶,也因为害怕。

“你是谁?”我终于说了出来。

“我就是你!当然是这样了。”另一个我朝我走过来,“说真的,二十四年了,你还没有想出答案吗?”

“什么答案?”

他爆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拿起一包放在写字台上的好彩牌香烟。

“弗兰克弄错了。生命中真正的问题,不是我们不能信任任何人……”

他划着一根火柴,点上烟,接着说道:“真正的问题,最根本的问题,是我们永远只有一个真正的敌人,那就是我们自己。”

他走到餐桌前,倒了一杯日本威士忌。

“你想知道灯塔的真相吗?”

一阵彻底的沉默过后,他接着说道:“真相是,某些事情是不可逆转的。你无法消除它们,你不能回到过去,你不会被原谅!为了不造成其他损失,你只能与之妥协,和这些糟糕的事情一起活下去。这就是全部。”

我的额头冒出了汗珠,怒火在内心翻滚,如同汹涌的海浪。

“这和灯塔有什么关系?”

他喷出一口烟,似乎很满足。

“好吧,既然你非要把我当成个傻子的话,”他嘲弄地说,“那我就告诉你事实。事实就是,你并不想知道真相。”

我已经听够了。

我的目光被写字台上的一把裁纸刀吸引住了。这是个精美的物件,像一把袖珍版的武士刀,上面镶嵌着象牙。另一个我肆无忌惮地玩弄着我,嘲笑我的存在。盛怒之下,我抓起裁纸刀,对准他,步步逼近。

“为什么你要偷走我的生活?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会夺回我的妻子和孩子!我不会失去他们!”

他的嘴唇扭曲了,爆发出一阵笑声。

“你不会失去他们?蠢货,你已经失去他们了!”

为了让他住嘴,我朝他腹部猛刺了好几刀。他倒下了,倒在血泊中,倒在金色的木地板上。

我一动不动,时间好像暂停了几秒钟。然后,视线变得模糊,眼前的画面开始跳跃,就像童年看的那种老式电视机。我的身体感到一阵刺痛,开始痉挛,接着变成了无法控制的抽搐。这副躯体在虚化,在丧失活力,在逃离现实,在一阵焦糖的气味中走向衰竭。

接着是一声沉闷的爆炸,就像是被静谧吞没的枪声。在即将消失的那一刻,妻子和孩子们的影像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真相在我眼前涌现。

和我一直坚信的恰好相反,消失的人不是我。

而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