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年九月,玛亚开始上学了。某个周一早晨,我和里欧一大早就分别从各自住处赶往耶路撒冷法国学校替我们的小女儿登记就读一年级。我们犹豫了好长一段时间,拿不定主意该让她继续顺着以色列教育系统读以色列小学,还是该寻找其他替代方案。一开始我们慎重考虑让她就读以色列学校,因为光是在家庭分裂的情况下搬家就已带给她够多创伤了,我们不想再让她经历太大变动,她应该跟她在幼儿园结识的朋友一起上同一所小学才对。然而我们又考虑到她的将来,如果我们回到伦敦、回到欧洲,甚至回到印度,那她的希伯来语或阿拉伯语教育便派不上用场。
尽管我与里欧对养育孩子常会意见相左,但这一回我们都同意把玛亚送去法国学校。圣公会学校向来以其欢乐激昂的传教风格闻名,这所学校有系统地把这套模式灌输给小学部的孩童,几乎每个人脸上随时都挂着一副得意扬扬的表情,活像一个个小耶稣。还好基兰读的是中学部,学校当局应当不会如此积极对年纪较长、较多疑的学童洗脑。再者,该校中学部多数教师是已归化为以色列公民的美籍或英籍犹太人,他们拿的全是当地人的薪资,因为学校负担不起从英国或美国聘请“基督徒”教师的费用,要劝说这些犹太教师对学生传福音也并非那么容易。
这所法国学校是一个学风严谨、声誉卓著的办学机构,其收费标准比照当地以色列学校,不像圣公会学校收的是私校费用。
但最重要的是,法国学校采用的是跟法国以及世界上其他法语区一样的非宗教教学系统。在这片宗教狂热的土地上,万事皆由原始教义决定,这里的人们如仪式般虔诚奉行这些充满意识形态、泛政治化的教义。我们希望孩子们至少在校时能远离宗教的影响,而法国学校便提供了这样一处庇护所。这里的学生不用像圣公会学校那样在集会时齐唱圣歌。基兰的巴勒斯坦朋友耶申跟我说,对他与他的巴勒斯坦穆斯林同学而言,那半小时的集会是小学时期最不舒服的半小时。他们只能安静地呆站在那儿,因为该校并未提供非基督徒学童其他宗教礼拜的选择。
另外一个促使我们替小女儿选择这所学校的原因是,这所法国学校有百分之七十的学生是巴勒斯坦人。这所学校邻近阿拉伯人聚集的东耶路撒冷,且学费不高,许多巴勒斯坦父母为了给孩子更好的教育与更有指望的未来而把孩子送来这所学校,他们期待有一天孩子们能有机会去巴黎留学,把那腐烂的冲突抛在脑后。
尽管法国学校是一所国际学校,但实际上它的功能更像是一所“本地、公立”学校。半数以上的学生都来自东耶路撒冷、拉马拉以及伯利恒。他们是巴勒斯坦平民的子女,不像圣公会学校的学生父母多是外交官、巴勒斯坦富豪或政治人物(巴勒斯坦前总理萨拉姆·法耶兹的孩子们就是该校的明星学生之一)。
但如今不断困扰我的小问题在于,我为何会以此角度审视学校?为什么当我观察这几所学校时,我会注意有多少孩子是巴勒斯坦人,有多少是“国际学生”,又有多少是犹太人(犹太人不多就是了,因为以色列政府不鼓励以色列人把孩子送到不教授基本犹太教义的非犹太或非宗教学校)?当我在伦敦时,我不会走进一所学校数数有多少学童是黑人,有多少白人,有多少穆斯林、基督徒、锡克教徒或印度教徒。如果去孟加拉国参访一所学校,我也不会估算有多少学童是穆斯林,又有多少是印度教徒或佛教徒。无论去到世界任何一个角落,我都不会这么做。但在这片互相争论谁信仰的真神比较伟大的土地之上,一切都不同了。伊斯兰教的真神很伟大,Allahu Akbar;但犹太教的上帝更胜一筹,因为上帝将这片土地许给犹太人,犹太人是上帝选民;即使伟大的上帝将自己的儿子耶稣基督赐予人类,以代表世上基督徒寻求宽恕,此举亦不减损其在犹太人心中的地位。
我们所信仰的开放价值在这片对宗教极度虔诚的土地之上,全都瓦解成徒劳之举。在这里,举凡每件事、每个举动,人们都会根据自己私人或政治上的宗教立场来衡量评断。无论走到何处,当你看着一张脸,你会在心底揣想对方是否是基督徒、穆斯林、犹太人、亚美尼亚人、希腊正教徒、天主教徒、阿什肯纳兹犹太人、塞法迪犹太人、什叶派穆斯林或逊尼派穆斯林。
就连在法国学校这样一个与宗教无关的场所,我还是会担心该在女儿的午餐盒中装些什么。如果我在她的三明治中夹入德国莎乐美肠(这可能会冒犯她的穆斯林与犹太朋友),或在她的意大利面中拌入几只虾(这让她恪守犹太饮食规范的犹太老师看见了恐怕会不悦),这样的举动是否在政治与宗教层面上都考虑得不够周详?在这片土地上,一个人若无目视可辨的宗教信仰或习俗就会活得格外辛苦。
当我们参访法国学校时,看见巴勒斯坦的孩子们以完美的腔调唱着法国国歌《马赛进行曲》,这令我们深受感动。在教室时他们不准使用母语,但在游乐场上他们说的是标准的巴勒斯坦阿拉伯语,这让里欧欣喜若狂。她的女儿未来将能说四种流利的语言,当中包括希伯来语与阿拉伯语,这两种语言正是里欧进入职场后学习并应用的语言。光凭这一点就让里欧下定决心,而我也早已拿定主意:我不想让我的女儿继续就读以色列学校,因为他们会告诉她,这个国家只属于犹太人,我们的女儿将不会学到关于这片土地上另外半数人口的任何信息,更别说学习他们的语言与文化。耶路撒冷的法国学校可能是我们女儿的唯一选择,因此里欧与我便暂时开心地定下此事。
玛亚去新学校读了几周后,她学会用完美的巴勒斯坦腔说阿拉伯脏话,例如“tahaltizi”,意思是“舔我屁股”,“kusummek”意思是“你妈的阴道”,但还好她不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在她放学后与我共处的时光之中,这些她从游乐场上学来的阿拉伯语多数都令我莞尔。我偶尔会自问,那我从小开始说的孟加拉国语呢?该让玛亚学习那个全球超过两亿人口使用的语言吗?我很早就不对玛亚说孟加拉国语了,因为我不想让她混淆。她已经得同时应付两种中东语言,如今再加上法语,虽然孟加拉国语对我来说格外贴心,但我不想增加她的负担。因此,我只有在睡前才会用孟加拉国语唱一些诗歌给她听,不然就是我生气时才会用一些“恶毒”的孟加拉国语字眼(好比说“shaitaner bachha”,意思是恶魔之子)对着她和她哥哥(还有她爸,当我们还住在一起的时候)怒吼,除此之外她几乎没什么机会接触孟加拉国语。虽然她几乎天天都缠着我要我跟她说孟加拉国语和印地语,因为她想知道泰戈尔的歌曲和宝莱坞的电影都在说些什么,不过我没什么耐心。如今我们沉浸在其他语言之中,孟加拉国语在我们耳里听来很快就会变成熟悉却遥远的音律。她的法文作业越来越繁重,她需要我的帮忙,而这占据了我们本来预留用来学习孟加拉国语的时间。
有天我们从学校返家之后,玛亚在屋里东奔西跑,搜罗了各种印度男神、女神雕像,然后她把这些神像摆在一张低矮的咖啡桌上,使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神龛。她在上头放上鲜花,然后双手合十、低头鞠躬,因为她看了根据印度史诗《罗摩衍那》改编的电影,所以才模仿故事里男女主角罗摩与悉多的举动。不难理解她做这些全是为了取悦她的母亲,因为她觉得她母亲夹在闪族信仰之间显得孤立无援。
我看见她的行为之后,决定让她在学校专心学法语与希伯来语,在游乐场上学阿拉伯语,然后在家学英语,这对她可怜的小灵魂而言已经有得受了。我不再一天到晚地播放泰戈尔的歌曲,身在耶路撒冷没有必要学孟加拉国语。
但我仍期待将来她会重拾孟加拉国语。我期待当她年纪渐长之后,她会探访孟加拉国寻根,追寻她身上流淌的一半孟加拉国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