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天后的一个晚上,十点多,陆南才的家响起一阵敲门声,是他跟张迪臣约定的“咯咯——咯咯咯——咯咯”暗号。拉开门,张迪臣神色慌张地站在外面,怀里抱着一个布袋。进门坐下,张迪臣从袋内掏出两个布包,一大一小,先解开大包,竟是六七根小金条,啷当当地搁在桌上,他央求陆南才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之后解开小包,是一沓五百元港币,大约廿来张,张迪臣把钞票推到陆南才面前,没说半句话,只望向他,眨一下眼睛,眼里有温柔的善意。
陆南才可不领情,脸色即时发白,左手往前一挥,再朝横一拨,钞票沙沙沙地散落地面。给我钱?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以为我仍是昔时给你提供情报的拉车仔?那个人叫作陆北才,早已不在,死了,死了,你懂吗?我今天是陆南才,是堂口龙头,是你的人,是你的“自家人”,你懂吗?到底懂不懂?都走到这地步了,你仍然以为我帮你的忙只是为了钱?陆南才激动得把想说的话全部堵塞在口里,嘴唇不禁颤抖。
张迪臣被吓到,慌忙道:“What/'s the matter with you?这是钱呀!外面很乱,多留些钱在手边,不是很好吗?I just try to be nice!”
“Nice?”陆南才开口相讥,质问道,“早不给,晚不给,有求于我的时候才给钱,你是什么意思?安的是什么好心?”
张迪臣低头不语。此时已是宵禁,街外灯火全暗,屋里只点着洋烛,烛光摇晃,墙上照出两道崎岖的侧影轮廓,似两个刚刚战斗归来的原始人,躲在洞穴里,凝神屏息,等候下一场厮杀。
半晌,张迪臣双眼望向地面,一字一顿地道:“I am sorry。我没想过会变成这样,可是,没办法,他们知道了。”
陆南才愣住,本来激动得浑身发热,热血顿变寒气,一股冰冷从梁脊往脑门涌上。他们?他们是谁?我的堂口弟兄?他的警察弟兄?知道了什么?知道我和他?知道永别亭?知道他把金条送来我家?怎么可以?我们的秘密,怎么可以被别人知道?问号像无数钟摆般左摇右敲,响起急促的声音,在他脑里。
问号太多,陆南才不知道从何问起,张迪臣却已吞吞吐吐地说明一切,道:“是米利托,一个意大利领事馆的人,跟我……嗯……相当要好。日本人知道了。原来米利托早就听从他们,后来他们也找上我,威胁要情报,如果我不答应,他们便向港督告密,英国法律不准男人……如果被打报告,我会坐牢,然后被送回英国,身败名裂,什么都没有了……不可以,不可以这样……”张迪臣的声调愈说愈低沉,挤起满脸皱纹,陆南才忽然觉得他像老家河石镇里被雕坏了的木像。
见陆南才默不作声,张马上明白他的忧虑,安慰道:“放心,他们不知道我们,否则早就找你麻烦了。相信我,你不会有事。我和米利托也就那么两三回,想不到他这么不小心,被跟踪了……”
寒气此时变回热血,陆南才突然站起,猛拍桌子,打断张迪臣,厉声道:“他们能够跟踪米利托,难道就不能够跟踪你?你竟然隐瞒这么久!你竟然不及早提醒我!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保护我?你还敢约我到东华义庄?还敢到我这里?你顾不顾我死活?我是堂口龙头啊!万一让别人知道……知道我和你……知道我和男人……我还混个屁!”
张迪臣再次低头不语,陆南才难忍怒火,伸脚踹倒眼前木椅,撞起一记轰隆,把两人吓得同时转脸看门,错觉以为日本人来到门前。心里有了鬼,无处不是鬼。
张迪臣继续沉默,因有了刚才的响声,沉默显得更深。陆南才双手叉腰,瞪目道:“别说什么威胁不威胁了!你收了日本鬼子的钱!你要的根本是钱!只是钱!你眼中只有钱!”
“But that/'s a lot of money! I need it! I want it!”张迪臣从椅上跳起,噗一声跪在陆南才膝前,紧紧扭抱他的双腿,眼泪鼻涕沾湿裤管,让他的小腿感到阵阵冰凉。热,寒。热,寒。陆南才在冷热之间交替轮回。
张迪臣依然紧抱陆南才的腿,像在对他的小腿自言自语,道:“初时他们只是威胁,我害怕,给了他们一些简单的情报,后来他们送钱,钞票,金条,我……舍不得……不要。”陆南才紧绷着脸,张迪臣看不见,只续道:“这样的时势了,不能不替自己多打算。日本人肯定会来,我们没法守得久,肯定会输,可是日本人也没法占领太久,最后我们始终会赢。把钱留着,只要不让别人知道,打完仗,便有好日子过,想怎样过便怎样过。我其实也提供了许多假情报,是我乱编的,编出来骗他们。事到如今,回不了头了。阿才,我现在住在军营,房子也退租了,没办法藏钱,但你可以,政府不会在意我收堂口的钱,万一让他们知道我收日本人的钱,便是叛国罪,要受绞刑啊。阿才,我只信任你,只有你能够替我处理。Please help,please。”
烛光把他们在墙上照出两团黑影,风吹过来,忽高忽低,忽左忽右,配上音乐便似舞台上的广东大戏,两军相遇,跃马横戈。陆南才被张迪臣揽住了腿,心情矛盾。假情报,当初他也给过张迪臣,在拉车仔的那时候,以假换真,换取两人的相处机会,而张迪臣如今用假情报去换的则是钞票,同样是以物易物,各取所需。他替英国鬼子办事,张迪臣替日本鬼子办事,其实没有太大差别,谁有资格瞧不起谁?更何况,他不是爱张迪臣这个人吗?对于爱,瞧得起瞧不起真有这么重要?他从不期待张迪臣循规蹈矩,米利托这个人,他早已知道,张迪臣就是爱玩,否则最初也不会把一个车伕勾诱上床,说他会为自己从良,简直异想天开。退一百步说,若真从良了,变成另一个人了,会有意思吗?值得继续爱吗?
真正令陆南才耿耿于怀的是张迪臣没有在意他的安全,明知道有可能被日本人跟踪,竟仍贸然把金条和钞票带到他家,岂非把他拉进险境?如果张迪臣爱他,岂至于这么粗心大意?爱的,张迪臣或许仍然对他有爱,但更爱的毕竟是自己,把自己放在最前面,遮挡了排在后头的一切。
陆南才本想用一个简简单单的“No”字回应张迪臣的哀求,但话到嘴边,忽又想到,其实到了这个时候才来考虑危险不危险、保护不保护,亦是自欺欺人。他和他的关系打从开始便是危险的,心知肚明,没人用枪强迫你,愿打愿挨,食得咸鱼抵得渴,出事了便怨天尤人,只是自己没出息。仙蒂以前说过“只要不让别人知道”,张迪臣今天同样说“只要不让别人知道”,看来这才是关键。只要不让别人知道,最危险的事情亦是最安全的事情。那么,无所谓了,陆南才对自己说,可以的,你可以用一句“是鸠但啦!”来扫清所有忧虑,洗湿了头,见步行步,天下没有不能解决的问题,拼得一死,天下无敌。
于是陆南才低头望向张迪臣,心一软,打算把原先想说的“No”改为“Okay”,岂料张迪臣突然抬起脸孔,拉高嗓门,用毅然决然的声音道:“阿才,你不可以不帮我!我帮了你许多,没有我撑腰,你不可能有今天的局面!是我让你这个南爷做得风风光光,你不可以忘恩负义。你当初替我拉车,给我情报,不也是为钱?Bloody hell!You must help!”
这几句话像子弹射向陆南才脑海,使他感到胸口热浪翻腾,仿佛涌起千层波涛把他淹没。陆南才愣愣地站着,站着,跟张迪臣对看,眼睛对眼睛,有如两把对峙的利剑。
陆南才良久沉默。其实叹息着,但张迪臣听不见,因陆南才只在心里发出声音——怎么会这样呢?陆南才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几句话。你帮我,我帮你,我应该帮你只因你曾经帮我,原来在你眼中,一切只是交换,只是报恩,只是公道。你把我们看成什么关系了?说我完全不在意你和米利托,是假的,但再吃醋亦不至于见死不救。你不是我的神吗?神明给了恩惠原来期待报答,怪不得到庙拜神总要供奉香油,人和神的关系,原来只是如此。
一阵窒息把陆南才重重罩住,他分不清这种感觉到底是厌恶抑或痛恨,只知道快无法呼吸了,只渴望眼前一幕尽快结束,渴望眼前一切消失,一切人,一切事,一切纠缠,渴望应该结束的混乱马上结束。他对自己说:“好,既然你张迪臣这么认为,我陆南才便这么成全!刁那妈,别啰唆了,老子帮你,算是还债!”
于是陆南才别过脸,盯着墙上的乱影,淡然道:“No problem。金条和钞票我都替你留着,你随时来拿。你走吧,Hurry up!”
张迪臣走了,过了一个月,再回来,来来回回三四趟,每回都带几根金条,跟第一次一样嘱陆南才留着,也带着港币,所不同的是陆南才如今愿意统统收下,他认为既然两人的相处已经变成帮忙与被帮忙的关系,便应该讲求公道,而且收下钞票表示自己只是为钱办事,跟感情无涉。刚开始时,陆南才颇有犹豫,但忽觉旧关系虽然断了,却不妨碍建立新的关系,纯粹以物易物的关系,张迪臣需要他帮忙收藏金条,他则需要张迪臣提供日军的动向情报,再跟杜先生报告邀功。至于张迪臣给了多少虚假情报给日军,陆南才不太在意,他自认是“中间人”,只负责交易的成与不成,不承担货物的真与不真。
陆南才丝毫不认为这是下贱,刚好相反,自己现在占了上风,随时可以翻脸拒绝,从此张迪臣每回见面都要对他低声下气。世间不可能有公平的买卖,不是上风就是下风,可以同时求人和被求,但在求与被求之间,总有个强势弱势的高下之分。相处三年多,陆南才终于能用强者的眼光张望张迪臣,并突然发现,张迪臣的个子好像变得矮小。
张迪臣来到家里,并非没有撩拨陆南才,但他自从觉得张迪臣矮了弱了,很奇怪,像一桶冷水浇到头上,提不起热情,而且愈撩拨愈让他拒绝,他明白一旦接受,上风下风立即打回原形,他不愿意再做张迪臣的bad boy。既然张迪臣如此看轻他所付出的,他决定全部收回,你不稀罕,我便不给;你作践我的感情,我可须看得起自己。说我帮你只因你曾帮我?那好,求仁得仁,就这么办吧。人与人的关系原来可以变换得这么快而简单,陆南才忽然感到从所未有地轻松。
是的,难免也有空虚的时候,特别是张迪臣来了又走、走了再来,都在夜晚,烛光摇晃的屋子里满满是他的影子,人离开了,影子留下,阴魂不散般纠缠追逐,还有浓烈的汗臭,把陆南才团团笼罩。有一回陆南才在桌上捡起一根棕色的毛发,是张迪臣的手毛,他小心翼翼地捻在指尖之间,凑近鼻子闻嗅,像饿坏了的难民在街头角落发现了粥水,可是立即心生忿恨,把毛发丢到地上,狠狠地踩踏几脚,然后找出那支久已不碰的长棍,在客厅呼呼地胡乱挥舞,仿佛想把空气斫成碎片。烛火被棍风拨熄,陆南才吓了一跳,戛然止住,独站在黑漆漆的屋里手足无措,忽然想起了七叔、阿娟、药王坚,都是曾经让他在荒野迷路,不知道何去何从的几张人脸。
陆南才决心不再迷路,得找个好法子驱赶空虚。他想起刚来香港时常跟弟兄们叫鸡,在广州亦有过勇猛的放浪,对于女人,他不陌生,何况现在贵为堂口龙头,靠他揾食的客栈妹、导游妹、茶寮妹、裸体写生妹至少有一两千人,每天早屌一个、晚屌一个,整整足够屌上一两年而不重复,绝对不愁用。看来,是重出江湖的时候了。
陆南才找女人,只消对哨牙炳吩咐一声。哨牙炳一口气带来六七个女人让他挑选,最后干脆道,别伤脑筋了,南爷,一起上吧。陆南才拒绝,道:“人太多,手脚忙不过来呀!”结果留下其中四人,乌烟瘴气的一个夜晚,炮声隆隆,翌晨起床时陆南才浑身酸软,瞄一眼挤躺在床上的她们,八个奶子,大的小的,突然隐隐感到恶心。
陆南才终究只喜欢一对一。是仙蒂说过的,男人到了床上便没有秘密,或者是,肉搏相见即为最坦诚的时刻。既然要展露秘密,陆南才宁可集中精神,把所有秘密丢给最适合的人。所以他找仙蒂帮忙,仙蒂初听,有几分不敢置信,用狐疑的眼光看他,嗫嚅地问:“你确定——要——找——女——人?”陆南才不好意思地点头,她掩嘴笑了,旋见陆南才脸露不悦,她马上说抱歉。
仙蒂找来的是一个廿三岁的吧女,高而胖,一对乳房像两个拳头,挺直结实,右背肩文了一个小小的Love英文字,左背肩文着一个没穿衣服的男孩,持弓箭,长翅膀,吧女说这是爱神,用箭矢来造就爱情,她爱过一个加拿大军人,为他而文。“他呢?”陆南才问。
“不知道。没出现了,我当他是死了。”
陆南才低头偷瞄自己臂上那个“神”字。他的神也死了。神毕竟会死。
吧女叫作安娜,比陆南才还高了半个头,他抱着她,不,应是她抱他,他把头枕在她肩上,跟文身爱神眼睛对视。忽然,他咬她肩,痛得她哗声喊叫。
“黐线咩!做乜咬我?”
“不喜欢?那么,你咬我!”
安娜生气了,好,咬就咬,伸手拉扯陆南才的头发,令他脸朝天花板,然后张口咬他的脖子,像传说中的僵尸。陆南才轻叫一声,却没闪躲,她便继续咬,由颈而肩,由肩而胸,咬下去,再咬下去。不止于咬,还抓,还捏,还掴,还捶,似一头张牙舞爪的母狮在捕杀一匹雄马,而雄马心甘情愿被撕裂吞噬。那是个疯狂的夜晚,不知道上上下下多少回了,陆南才忆起在河石镇跟阿娟的那夜,她倾诉关于父亲施暴而让他回想如何被七叔压倒的那夜,同样是放肆得无休无止,唯有沉溺的快感能够阻挡记忆、麻痹伤口,甚至能把伤痛转化为可被主宰的乐趣。翻云覆雨时,陆南才要求安娜跪着,用英文说哀求的粗话:“弗克米!Fuck me!弗克米!Fuck me!”然后转换位置,轮到他趴着,安娜从后揽抱他,一边抽打他屁股一边用英文猛喊:“弗克优!Fuck you!弗克优!Fuck you!”
陆南才用呻吟回应安娜,终而瘫痪。天亮了,楼下开始有摊贩喊卖豆浆和油炸鬼,小孩哭啼,庄士敦道传来电车的叮叮铃响。陆南才在床上缓缓转醒,端详一旁犹在沉睡的安娜,见她脸上红一片、白一片,也有蓝色和绿色,是化妆品的残脂剩粉,像战后满目疮痍。他伸手摸一下两边屁股,不疼了,却仍有昨夜留下的安娜指甲刮痕。陆南才自觉似一个受伤的士兵,躺在颓垣败瓦里暗暗偷生。但他不会哭。并非没有眼泪,只是答应过自己,从今而后他要比背叛的人来得坚强,如果有人必须流泪,那人决不是他。
那夜之后的另一夜,陆南才再往找安娜,但在路上忽然改去文身店,伸出右臂,指着那个“神”字,问道:“洪师傅,有没有办法把它去掉?”
洪师傅摇头道:“南爷,抱歉,没有。”
“没有也得有!我不想再看见这个字!”陆南才瞪目怒道。
洪师傅没料陆南才突然发火,吓得后退半步,颤抖着声音说:“或许可以……嗯,考虑在上面增添图案,再文别的,把字盖住……”
陆南才眼睛一亮,立道:“好,就这么办!文什么?”
“这得由南爷决定,我可做不了主。”洪师傅抱拳回答,能多客气便多客气。
陆南才正色道:“别绕圈了!快讲清楚!收多少钱,随你说!”
洪师傅笑道:“南爷误会了,我只是希望尽量配合您的意思。若真要我出主意,不妨改字为图,把左边的笔画涂成一棵树,把右边画成一个人或一间屋,便是很富诗意的山水画。”
陆南才点头说好,洪师傅请他坐到牙医椅上,伸直右臂,紧握拳头,像上回来时一样。陆南才难免触景伤情,低头看着臂上的“神”字,他的神,他的臣,竟然把他这么不看作一回事;把你去掉,天经地义,别说我狠心。
洪师傅在牙医椅旁的木椅上,整理工具,刀笔,色盒,毛巾,清水,仿佛开坛作法。陆南才仰脸环顾屋里四周,看见墙边角落的神台上供奉关公,他的老朋友,义气之神,武林之神。陆南才忽然心里一震。真有必要这么绝情?终究曾经是神,在他的心里,在他的身上,曾经有过位置,抹得去字却抹不走历史,发生过的明明都是真的呀,难道抹走了便真能让一切烟消云散?连区区一个字亦不敢面对,岂不表示自己是弱者,承受不了记忆的存在?把字留下,可以不为情而只为义,张迪臣虽然无情,我却可以继续有义,这始更显出我的强。是鸠但啦!留就留!不抹了!
陆南才猛力抬起右臂,把洪师傅吓一跳。陆南才淡然道:“算了,不弄了。洪师傅,打扰了,我照价付钱,你一定要收下。”
洪师傅感到万分愕然,握在手里的刀笔停在半空。但毕竟跑遍大江南北,懂人情世故,刻意压抑心里的猜测,用若无其事的寻常语气提出建议:“南爷,如果你想留住它,却又不希望只见到它,其实可以在前前后后加些字,譬如说,前面加个‘大’,变成‘大神’;或后面加个‘明’,变成‘神明’。这都是变通的办法。”
陆南才皱眉,犹豫着,一时拿不定主意,洪师傅提醒他慢慢考虑,不急,然后转身欲到厨房烧水泡茶。陆南才把洪师傅喊住,道:“加字吧,多加几个字。”——当陆南才离开洪师傅的唐三楼时,右臂上的“神”变成七个字:举头三尺有神明。
陆南才的神仍然在他的皮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