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山顶上的男孩 » 山顶上的男孩全文在线阅读

《山顶上的男孩》第二部分

关灯直达底部

他坐在这片土地最重要的位置上,记录着元首的特别计划。终于,他成了元首的心腹。

棕色包裹

皮埃罗在贝格霍夫生活了将近一年时,元首送给了他一份礼物。

那时他已经8岁了,在上萨尔茨堡山顶上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尽管,那里的生活并不是那么自由自在。他每天清晨七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储藏室,拿上一袋谷子和种子混合而成的鸡食,接着,便把这袋鸡食倒进鸡的食槽里。为那群嗷嗷待哺的鸡准备好早餐后,皮埃罗回到厨房,埃玛会为他准备一碗水果和麦片。美餐一顿后,他会迅速冲个凉水澡。

从周一到周五,每天清晨恩斯特都会开车送皮埃罗到贝希特斯加登的学校上学。他这位说话带着点儿法国口音的新同学自然成为一些孩子嘲笑的对象。不过,皮埃罗的同桌卡塔琳娜却从来没嘲笑过他。

“别让他们欺负你,皮尔特。”她告诉他,“我最讨厌那些欺负人的浑蛋。你别怕,他们是群懦夫。无论如何,都别对他们低头。”

“这种欺负人的事儿到哪儿都有。”皮埃罗回答。他告诉她:在巴黎时,有个男孩管他叫“小皮皮”;在杜兰德姐妹的孤儿院里,也有像雨果那样的恶霸。

“所以你只需要对着他们大笑就好。”卡塔琳娜说,“你表现得毫不在乎,他们就对你没兴趣了。”

皮埃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口说出他掂量了许久的话。“你不觉得,”他小心翼翼地说,“欺负人会比被人欺负好得多吗?至少,这样就没人敢伤害你了。”

卡塔琳娜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不!”她语气坚决,摇摇头说,“不,皮尔特,我从来没这样想过。”

“嗯,”皮埃罗把目光转向别处,迅速回答说,“我也不会这样想的。”

傍晚时候,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山上闲逛。山上始终气候宜人、日光温煦,新鲜的空气中还弥漫着松针的清香。他几乎每天都会在室外玩耍。有时他会爬树,有时甚至还会大胆走进森林里探险。然后,凭着一路上留下的足迹、辨识标记和沿途的天象返回。

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想念妈妈了。不过,爸爸偶尔还是会出现在他的梦里。在梦里,爸爸总是穿着一身军装,肩上掮着一杆步枪。他也不像从前那样积极地给安歇尔回信了。自从皮埃罗在回信中建议他俩应该使用代码,安歇尔的来信里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自己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狐狸的标志。久未动笔的皮埃罗觉得有些愧疚,他不想让自己的朋友失望。但每当读起安歇尔在信中告诉他巴黎发生的那些事时,他都无言以对。

元首偶尔出现在上萨尔茨堡。但他每次出现,都会带给所有人巨大的恐惧和沉重的工作负担。尤特在一天晚上不辞而别,取代她的是一个叫作威廉敏娜的女孩。这女孩总是咯咯笑个不停,每次元首到家时,她总是走错房间,着实有些傻气。皮埃罗发现希特勒总会时不时地注视着她。个中缘由,埃玛,这个从1924年起就在贝格霍夫当厨师的女人,竟觉得自己能猜出几分。

“皮尔特,我刚开始在这里工作时,”一天上午吃着早餐时,她把门关上,并压低声音对皮埃罗说,“这栋房子还不叫贝格霍夫。是主人来以后,才给它取了这个名字。一开始,这栋房子还是从汉堡来的温特夫妇名下的度假屋。当时,这房子的名字还是‘瓦亨费德公馆’。温特先生去世后,他的太太就开始把这栋房子租给来这儿度假的人。这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因为一有新的住客,我就得琢磨他们喜好,根据他们的口味做菜。我记得,希特勒先生是1928年,带着安杰拉和格莉一块儿住进来的。”

“带着谁?”皮埃罗问。

“安杰拉和格莉,他的姐姐和外甥女。安杰拉曾经是这里的管家,就是你姑妈现在的职位。那年夏天,希特勒先生……哦,当然,那时他还不是元首,所以我们管他叫希特勒先生。希特勒先生竟然告诉我他不吃肉。我从没听过这么荒唐的事。但时间长了,我也学会了怎么准备他爱吃的菜。谢天谢地,他也没禁止我们吃自己喜欢的东西。”

这时,皮埃罗听见后院传来鸡嘈杂的叽叽声。听着声音,仿佛鸡们正巴不得元首把自己的饮食标准强加在每个人身上。

“安杰拉这女人,可不是颗软柿子。”埃玛坐着望向窗外,翻出尘封九年的回忆说,“似乎是因为她女儿格莉的关系,她和主人整天吵架。”

“格莉当时是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吗?”皮埃罗问,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像他一样,喜欢在山顶东奔西跑的女孩。他突然想,倘若改天能邀请卡塔琳娜上山和他一起玩耍,那该多好呀!

“不,她当时比你大多了。”埃玛说,“看起来二十岁左右。有一段时间,她和主人非常亲近,甚至可以说是亲近过了头。”

“这是什么意思?”

埃玛摇摇头,她犹豫了一会儿。“没什么。”她说,“我不该说起这些事。尤其还是和你这个小毛孩。”

“为什么不能说?”皮埃罗问,他越发好奇起来,“求你了,埃玛,我发誓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她叹了口气。皮埃罗看得出,她把这个秘密憋得很辛苦。“好吧。”她终于松口,“但如果你敢多嘴,看我不——”

“不会的!”他立马说。

“那就好,皮尔特。事情是这样的。当时纳粹党 在国会中赢得越来越多的席位,而主人那时已经是这支党派的领袖。他有一群狂热的支持者。格莉也沉醉在被主人关切的美好中。直到有一天,她厌倦了,对元首失去了兴趣,但元首还是那么仰慕她,一直追随她的步伐。后来,她爱上了埃米尔,就是当时元首的司机。这样的爱情注定不会如意的。可怜的埃米尔丢了饭碗,逃过一死已经是万幸了。格莉为此伤透了心,安杰拉也因为这事儿发了好大脾气。但元首终究是没放她走。无论到哪儿,他都坚持让格莉陪在自己身边。可怜的格莉啊!整日闷闷不乐,性格也变得孤僻起来。我猜元首之所以这样关注威廉敏娜,就是因为他在她身上看见了格莉的影子。她俩长得有几分像,都有着丰满圆润的脸庞和漆黑的眸子,笑起来还会露出两个小酒窝。连傻里傻气的样子,都一模一样。说真的,皮尔特,她来的第一天,我就怀疑自己是不是见鬼了。”

皮埃罗还在思考着埃玛刚刚那番话,她已经站在灶台前,准备着今天的午餐。皮埃罗把自己的碗和汤勺洗干净,放回碗柜,接着便抛出最后一个问题。

“见鬼?”他说,“为什么这么说?她怎么了?”

埃玛摇摇头,叹了口气。“她去了慕尼黑。”她说,“是元首把她带到那儿的。他下令她必须寸步不离。有一天,她独自一人,被留在了摄政王广场的公寓里。她从元首房间的抽屉里找到了一把枪,她对准心脏扣下了扳机。就这样了结了自己。”

每当元首来到贝格霍夫时,爱娃·布劳恩总是伴其左右。按照规定,皮埃罗要称呼她为“小姐”。她大约二十岁出头,金发碧眼、身材高挑、衣着时尚。同一套衣服,皮埃罗从没见她穿过第二遍。

“你可以把这些衣服都扔了。”有一次,她在上萨尔茨堡待了一周,将要离开时,她对碧翠丝说。她打开衣柜,用手扫了一下挂在里面的裤子和裙子。“这些都是过季产品。柏林的设计师很快就会给我送来最新款。”

“要不要我把这些衣服送给穷人呢?”碧翠丝问,但爱娃摇摇头。

“不妥。”她说,“接触过我皮肤的衣服,不该再穿在任何德国女人身上,不管她们是穷还是富。所以,你只需要烧了它们。把这些衣服和其他垃圾一起都扔到后院的焚化炉里去。碧翠丝,它们对我已经毫无用处了。”

爱娃并没有注意过皮埃罗——当然,她的世界可是围着元首转的。偶尔,她会在走廊遇见皮埃罗,但她似乎把他当成了一只西班牙猎犬,一边拨弄他的头发或是挠挠他的下巴,一边说着一些譬如“亲爱的小皮尔特”或是“你是不是小天使呀?”这样让皮埃罗尴尬不已的话。他不喜欢这种高高在上的口吻。他也知道,在爱娃心中,自己说不定就是个干活的用人,也许还是个不受欢迎的访客,又或者只是一只宠物罢了。

一天下午,皮埃罗收到了元首送给他的礼物。当时,他正在离主屋不远的花园里和布隆迪玩耍。布隆迪是希特勒心爱的德国牧羊犬。

“皮尔特!”碧翠丝走出屋子,朝着皮埃罗挥手大喊,“皮尔特,快回来!”

“我正玩儿得开心呢!”皮埃罗扯着嗓门儿回答道,然后拾起布隆迪叼回的木棍,又朝它扔了过去。

“快回来,皮尔特!”碧翠丝又说了一遍。这次,男孩不情愿地跑向她。“每次我想找你,只要寻着狗吠声,准能找到。”

“布隆迪喜欢在山上玩儿。”皮埃罗咯咯笑着说,“姑妈,你觉得我可不可以请求元首别把布隆迪带去柏林。她喜欢待在这儿。”

“如果我是你,我可不会这么做。”碧翠丝摇摇头说,“你知道布隆迪和他一向形影不离。”

“但是布隆迪喜欢待在山顶上。我听说,布隆迪回到党总部时,就会被困在会议室里,哪儿也不能去。你一定也看得出她多么喜欢这里。每次车一停稳,她就立马跳了下来。”

“皮尔特,请不要这样问。”碧翠丝说,“我们不能向元首请求任何恩惠。”

“但这不是为我请求的恩惠!”皮埃罗坚持说,“这是为了布隆迪。元首不会介意的。我想,如果我亲自和他说——”

“看来,你们变得很亲近了,是吗?”碧翠丝问,她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担忧。

“我和布隆迪吗?”

“你和希特勒先生。”

“你不是应该称呼他为元首吗?”皮埃罗问。

“当然,我指的就是元首。你们现在关系很亲近,没错吧?他在这儿的时候,你常常和他待在一起。”

皮埃罗想着碧翠丝姑妈说的这番话,当他意识到缘由时,他突然睁大了眼睛。“他让我想起了爸爸。”他告诉她,“他谈论起德国的历史和命运,谈论起他对德国人民引以为豪。他说话的方式让我想起了爸爸。”

“但他不是你爸爸。”碧翠丝说。

“是的,他不是。”皮埃罗承认,“毕竟,元首不会整夜喝酒。相反,他会把时间都投入到工作中,投入到为人民的福祉和祖国的未来奋斗的事业中。”

碧翠丝盯着他,摇摇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转头看向远处的群山,突然双手抱臂,打了一个寒战。皮埃罗心想她也许是着凉了。

“不管怎么说,”他心里还惦记着要赶紧回去继续和布隆迪玩耍,便说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找你的不是我。”碧翠丝回答,“是他。”

“元首?”

“是的。”

“你应该早点儿告诉我!”皮埃罗着急地喊道,“你明知道不能让他久等!”他担心自己会因此陷入麻烦,于是急忙跑进屋子里。

他飞快地跑到走廊,朝主人办公室奔去,差点儿撞到了爱娃。她刚从一侧的房间走出来,她伸出手,一把抓住皮埃罗的肩膀,紧紧地掐着皮埃罗,疼得他扭来扭去。

“皮尔特,”她厉声说,“我告诉过你别在屋子里乱跑!”

“元首要见我。”皮埃罗立马回答,并试图从爱娃的掌心里挣脱出来。

“他召见你了?”

“是的。”

“非常好。”她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别耽误他太长时间,知道吗?晚餐马上就准备好了。在用餐前,我想给他放几张新唱片。音乐有助于他的消化。”

他马上从爱娃身边跑开,来到了元首的办公室前。他敲了敲那扇巨大的橡木门。直到屋内传来准许进入的指令,他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关上门,他径直走向办公桌,“嗒”的一声,先鞋跟并拢,然后伸直单臂,向眼前坐着的人致敬。虽然在过去一年里,这个动作,他已经重复过无数次,但在他看来,那却仍然是个庄重的仪式。

“希特勒万岁!”他用自己最洪亮的声音说。

“嗯,你来了,皮尔特。”元首说着,把钢笔盖上,起身走到桌前看着他,“你终于来了。”

“对不起,我的元首。”皮埃罗说,“我迟到了。”

“何以如此?”

他犹豫片刻。“噢,有人在屋外和我说话。仅此而已。”

“有人?谁?”

皮埃罗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他担心这样的话说出来会使自己的姑妈陷入麻烦。但他转念一想,告诉自己说:这总归是她的错。于是,他说出了碧翠丝的名字。

“不要紧。”希特勒沉默片刻后,说,“既然你已经来了,就请坐下吧。”

皮埃罗直挺挺地坐在沙发边上,元首就坐在他对面的扶手椅上。这时,门外传来刺耳的刮擦声。希特勒瞥了眼,说,“让她进来吧。”皮埃罗立马站了起来,打开门。布隆迪轻快地跑进屋里,四处张望后便跑到主人脚下,慵懒地打了一个哈欠。“好孩子。”他俯下身来,伸手轻轻地拍着她说,“你们在外面玩儿得开心吗?”他问。

“是的,我的元首。”皮埃罗说。

“在玩儿些什么?”

“衔回猎物,我的元首。”

“你和她非常合得来,皮尔特。但我似乎不能驯服她。我心肠太软,没法管教她,这真是个难题。”

“她非常聪明,所以驯服她并不困难。”皮埃罗说。

“当然,她的品种决定了她是只聪明的狗。”希特勒回答,“她的母亲也很聪明。你养过狗吗,皮尔特?”

“是的,我的元首。”皮埃罗说,“是只叫作达达尼昂的小狗。”

希特勒笑了。“好名字,”他说,“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中也有一人叫这个名字。”

“不是的,我的元首。”皮埃罗说。

“不是?”

“嗯,亲爱的元首。”他接着说,“三个火枪手分别是阿托斯、波托斯和阿拉米斯。达达尼昂只是……嗯,他只是他们的朋友。虽然,他们都是火枪手。”

希特勒又笑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他问。

“我母亲非常喜欢这本书。”他回答,“达达尼昂还是只幼犬时,她给它取了这个名字。”

“它是什么品种?”

“这个……”皮埃罗皱着眉,回答道,“我想,应该每个品种都混杂着一些。”

元首脸上浮现出厌恶的表情。“我更推崇纯种狗。”他说,“你知道吗,曾经在贝希特斯加登镇上,居然有人问我,能不能让他那只杂种狗和布隆迪交配。他的请求简直荒谬无礼、令人作呕。”他用近乎嘲笑的口吻,发表了对这个荒唐点子的看法,“我绝不允许那低贱的杂种玷污了布隆迪高贵的血统。那你的狗现在怎么样了?”

皮埃罗正想告诉元首,达达尼昂在母亲死后就与布朗斯坦太太和安歇尔住在一起。但他突然想起碧翠丝和恩斯特曾经警告过他,绝对不能在主人面前提到他朋友的名字。

“他死了。”皮埃罗说道,他低下头,生怕自己的谎撒得太明显。他担心万一事情暴露,从此便会失去元首的信任。

“我喜欢狗。”希特勒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悲悯,他继续说,“我最喜欢的狗,是只黑白相间的杰克·拉塞尔犬。它在大战时背弃英军,转而投奔德军。”

皮埃罗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元首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喜欢逃兵犬的人。但他笑了笑,对着皮埃罗摇摇手指。

“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吗,皮尔特?我说的可是千真万确。我那只小杰克犬——我管他叫福克斯,或者小狐狸——可是英军的吉祥物。他们喜欢在战壕里养小狗。你看,他们多么残忍。这些小狗,有的是信使犬,有的是迫击炮侦察犬。狗能比人更快地听见炮弹来袭的声音。同样,他们的嗅觉也更灵敏,一旦嗅出了氯气或者芥子气,就会马上警示主人。这样一来,狗可成了他们的‘救命恩人’。一天晚上,福克斯跳出战壕,跑进无人区。噢,让我想想……应该是在1915年。他像杂技演员一样,顺利地躲过炮火,跳进了我驻守的战壕。这很不可思议,对吧?他就这样跳进了我的怀里。之后的两年,他就一直陪在我的身边,从未离开。他比我认识的所有人更坚定、更忠诚。”

皮埃罗试着想象出一只小狗穿越火线的场景。他躲避枪林弹雨,爪子踏在被炸碎的两军士兵的四肢和脏器上,就这样投奔了德军。皮埃罗曾经听父亲说起过战争的故事。那般残酷的场景,他只要一想到就觉得恶心。“那福克斯后来怎样了?”他问。

元首的脸色阴了下来。“他被一个无耻之徒偷走了!”他咬牙切齿地说,“1917年8月,在莱比锡郊外的火车站,一个列车员曾经出价200马克买走福克斯。我告诉他,就算他出千倍的高价,我也绝对不会卖了福克斯。可就在列车出发前,我去了一趟洗手间。等我回到座位时,福克斯,我亲爱的小狐狸,不见了!被偷了!”元首撇着嘴、喘着粗气,提高音量愤怒地说。时隔二十年,他心中对偷狗贼的愤怒有增无减。“如果我逮住那个偷走小福克斯的家伙,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

皮埃罗摇摇头。元首身子前倾,示意皮埃罗再靠近他一些。皮埃罗也稍稍前倾,元首抬起手,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三句话——每一句都十分简短,却毫不含糊。说完,元首坐回椅子,似笑非笑。皮埃罗坐回沙发,却一声不吭。他低头看着布隆迪,这小家伙睁着一只眼,眼珠子向上抬了抬,看了一眼,连眼皮都不动一下。皮埃罗很喜欢和元首待在一起,因为他总能让皮埃罗觉得自己受到重视。但此刻他却只想和布隆迪到屋外玩耍,把木棍扔进森林里。他只想肆意地奔跑着,奔向那根木棍,奔向无忧无虑的世界,奔向自己憧憬的生活。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元首拍了拍座椅扶手,示意他想换个话题,“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谢谢,我的元首。”皮埃罗惊讶地说。

“这可是你这个年纪的男孩都梦寐以求的东西。”他指了指书桌旁的那张小桌上放着的棕色包裹,说道,“皮尔特,把它递给我。”

一听到“递”这个字眼儿,布隆迪马上抬起头来。元首大笑着,轻轻拍着她的脑袋安抚她。皮埃罗走上前,双手拿起包裹。他小心翼翼地递给元首。包裹的触感柔软。这里面装的会是什么呢?

“不,不是给我。”希特勒说,“我都知道礼物是什么了。这是给你的,皮尔特。快拆开,我保证你一定会喜欢的。”

于是,皮埃罗动手解开包扎包裹的绳子。他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过礼物了,这份久违的礼物让他兴奋不已。

“承蒙您的厚爱。”他说。

“快打开。”元首回答。

绳子松散开后,棕色的包装纸也散成几瓣儿。皮埃罗把内包装拆开,里面是一条黑色的短裤、一件浅棕色的衬衣、几双鞋,还有一件深蓝色的束腰外衣、一条黑色领巾和一顶柔软的棕色帽子。衬衣的左袖口还绣着一个标志,是一道以黑色为底的白色闪电。

皮埃罗盯着包裹,眼里夹杂着焦虑与渴望。他想起火车上那些男孩也穿着相似的衣服。尽管自己手里这套与他们的设计不同,但都代表相同的权威。他记得,自己是如何被他们欺负,罗特富勒·科特勒又是如何偷走他的三明治的。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想成为这样的人。但他转念一想,这群男孩无所畏惧,而且是属于某个组织——就像火枪手们那样。皮埃罗希望自己也变得无所畏惧,同时,也渴望着某种归属感。

“这些可不是一般的衣服。”元首说,“我想你一定听过希特勒青年团吧?”

“是的。”皮埃罗说,“我坐火车来上萨尔茨堡时,同车厢的男孩就是希特勒青年团的成员。”

“想必你对他们也略知一二。”希特勒回答,“我们纳粹党正大力推进祖国的事业。带领德国在世界范围内成就一番伟业是我的使命。而这些,我保证,总有一天会实现。而投身这项事业,宜早不宜晚。我对和你一样大或是稍年长些的男孩印象深刻。你们坚定不移地和我站在一边,支持我们的政策和纠正历史错误的决心。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一些。”皮埃罗说,“我父亲曾经也说过类似的事。”

“很好。”元首说,“所以,我们鼓励年青的一代尽早入党。为此,我们建立了德意志少年团。从德意志少年团开始,磨炼年青一代为国家服务的能力和意志。事实上,你的年纪小了点儿,但我还是破格录取你。有朝一日,等你再长大一些,你就会成为德意志青年团的成员。青年团也为女孩们设立了一条分支,叫德意志少女联盟。设立这个分支组织目的是想提醒人们,绝对不要低估女性的价值,她们可是我们未来领袖的母亲。来,皮尔特,穿上你的制服,让我瞧瞧。”

皮埃罗眨了眨眼睛,低头看着眼前这套制服。“现在就穿吗,我的元首?”

“是的,不然要等到什么时候?回房间把衣服换好了,让我瞧瞧你穿上制服的样子。”

皮埃罗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逐一脱下鞋子、裤子、衬衣和工装,然后又换上刚刚收获的那套制服。这套制服很合身。最后,他穿上鞋,双脚并拢,又“嗒”的一声碰了鞋跟。这双新鞋发出的声音远比自己的那双更清脆、洪亮。皮埃罗转身照了照镜子,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先前的焦虑刹那烟消云散。他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觉得此生从未如此自豪过。他想到了科特勒,他终于明白拥有权力是如此美妙;他似乎也意识到,无论什么时候,从别人手中拿走东西的感觉,远比被别人抢走东西的感觉要好得多。

他走回元首的书房,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谢谢您,我的元首。”他说。

“别这么客气。”希特勒回答,“记住,穿上这身制服就意味着你必须遵守我们的规则,毕生致力于推进我党和祖国的事业。我们每一个人,活着的目的只有一个——复兴德国。现在,你还得做一件事。”他走到书桌旁,在一堆文件中翻出一张写满字的卡片。“过来,站在那儿。”他指着墙上垂挂的纳粹长旗说。这面鲜红色的旗帜,皮埃罗十分眼熟。旗子中间的白色圆圈里绣着四角弯折的十字。“现在,拿着这张卡片,大声地念出上面的句子。”

皮埃罗站在指定地方,先是在心底一字一句地默念卡片上的话语,然后提心吊胆地抬头看着元首。他内心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挣扎。他既渴望用最洪亮的声音大声宣誓,又有些排斥这些话语。

“皮尔特。”希特勒静静地说。

皮埃罗清了清嗓子,站直身子。“我在象征着元首权威的血色红旗前宣誓,”他开始说,“将毕生精力毫无保留地奉献给我们国家的救世主——阿道夫·希特勒先生。我做好了准备并愿意誓死效忠他。愿上帝保佑。”

元首笑着点点头,当他拿回了卡片时,皮埃罗希望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颤抖的双手。

“很好,皮尔特。”希特勒说,“从今天起,我只想看见穿着制服的你,明白吗?我还为你准备了三套制服,已经放在了你的衣柜里。”

皮埃罗点点头,朝希特勒敬了个礼后,便离开了他的书房。在走廊走着,身上的制服让他倍感自信。他甚至有种错觉,好像自己穿上制服,就立刻长大成人了。他对自己说:从此以后,自己就是德意志少年团的成员了。而且,他还不是普通的成员。他得意扬扬的是:这么多穿着制服的少年团成员,又有谁的制服是阿道夫·希特勒本人亲手送的呢?

爸爸会以我为豪的。他想。

经过一个转角,皮埃罗看见碧翠丝正和司机恩斯特站在墙角低声交谈。他只能听到只言片语。

“时机还未成熟。”恩斯特说,“不过,快了。如果事情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保证会行动。”

“你明白自己要做的是什么吗?”碧翠丝问。

“当然。”他回答,“我已经和——”

他发现了皮埃罗,立刻打住。

“皮尔特来了。”他说。

“快看!”皮埃罗张开手臂大喊,“快看看我!”

碧翠丝看着他,竟一时语塞,许久才挤出一个笑容。“看起来真精神。”她说,“是个有模有样的爱国者,彻头彻尾的德国人了。”

皮埃罗咧嘴大笑,转头看向恩斯特。但他却面无表情。

“只有我还记得你曾经是个法国人。”恩斯特说罢,朝着碧翠丝扶了扶帽檐,便转身走出前门。他渐渐融入一片苍茫的森林之中,消失在了午后耀眼的阳光下。

鞋匠、军人和国王

皮埃罗长到8岁时,和元首的关系已经相当亲近了。元首开始关心起他的阅读来。他不仅允许皮埃罗自由进出他自己的藏书室,甚至还会向他推荐一些自己喜欢的作家和书籍。他送给皮埃罗一本十八世纪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大帝的传记,传记的作者是一个名叫托马斯·卡莱尔的作家。但这册书太厚了,内页还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皮埃罗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能顺利读完第一章。

“他是一位伟大的勇士,”希特勒用手指指着封皮说,“一位富有远见的智者,还是一位艺术的推崇者。我们为实现目标而奋斗,我们为复兴家园而净化世界,这就是他为我们指明的完美之旅。”

皮埃罗还读了元首自己写的书——《我的奋斗》。尽管它比腓特烈大帝的传记更容易理解,但他同样无法领会这本书的内容。不过,他对书中关于大战的部分特别感兴趣,因为就是那场大战让父亲威廉伤痕累累。一天下午,他和元首带着布隆迪在山林里散步。他很好奇地问起了元首的军事生涯。

“起初,我只是西线战场的通讯员,”他告诉皮埃罗,“负责法国和比利时边界据点之间的通讯。但后来,我先后加入了在伊普尔、索姆和帕斯尚姆的战斗。战争快要结束时,我在一次芥子气的突袭中差点儿瞎了眼。后来,我时不时回想起这件事,觉得与其眼睁睁地看着那次投降给德国人民带来的屈辱,还不如当时就被芥子气毒瞎了痛快。”

“我父亲曾经也在索姆战斗过。”皮埃罗说,“我母亲总说,虽然他没有在战争中死去,但就是战争夺走了他的生命。”

希特勒摆了摆手,意图否定这样的说法。“妇人之见。”他说,“为祖国的荣耀而牺牲应当感到骄傲和自豪。皮尔特,你应该尊敬那段环绕在你父亲脑海中的回忆。”

“但他自从退役后,”皮埃罗说,“就像变了个人。他做了一些可怕的事。”

“比如?”

皮埃罗并不愿意回想起父亲当时的所作所为。他低头看着地面,冷冰冰地述说那些令人心寒的场景。元首神色平静地听着他说完后,只是摇摇头,好像这一切都无关紧要。“我们总有一天要收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他说,“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尊严和我们的命运。记住:我们,是奋起抗争的一代,也会是大获全胜的一代。”

皮埃罗点点头。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个法国人。他开始长个子,最近又收到两套量身定制的新制服。他开始确信自己就是德国人。就像元首曾经说的:总有一天整个欧洲都会臣服于德国,国籍的概念也会随之消失。“欧洲总有一天会一体化,”他说,“服从于同一面旗帜。”说着,他指着手臂上戴着的十字勋章说,“就是这面旗帜。”

元首去柏林前,从自己的藏书室里挑了一本书送给皮埃罗。皮埃罗小心翼翼地念出这本书的标题。“国际犹太人——”他一字一句地说,“世界上最重要的问题。亨利·福特著。”

“看名字便知,这是个美国人写的。”希特勒解释道,“但他熟知犹太人的本性,明白犹太人的贪婪,知道犹太人发财的勾当。依我看,福特先生不应该再制造汽车了,他应该去竞选总统。他是个能与德国达成共识的合作伙伴,是个能与我一起共事的朋友。”

皮埃罗收下了这本书。他试着不去想安歇尔是个犹太人,但他能肯定的是安歇尔并不是元首所描述的那种犹太人。他并没有立刻翻阅这本书,而是暂时把它锁进了床头柜里。随后,他又捧起了《埃米尔和侦探们》开始读。这本书,总能勾起他的思乡情绪。

几个月后,连绵的群山和上萨尔茨堡的山丘都笼罩在深秋的寒意里。恩斯特把布劳恩小姐从萨尔茨堡接到贝格霍夫。布劳恩小姐这次来,是为了迎接几位贵客。但埃玛拿到贵宾定制的菜单时,却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依我看,他们可一点儿都不挑剔!”她挖苦道。

“他们向来依从最高规格。”爱娃说。她已经忙成一团,一边走一边催促着每个人:“元首说,应该给他们……哦,皇室级别的待遇。”

“恺撒·威廉退位后,还有谁对皇室感兴趣。”埃玛低声嘟囔着,接着便坐下,开始写向贝希特斯加登的农场订购配料的单子。

“还好我今天在学校。”上午课间时,皮埃罗和卡塔琳娜聊起这个话题,“家里的每个人都忙得团团转。赫塔和安吉——”

“谁是安吉?”卡塔琳娜问。皮埃罗几乎每天都会和她“汇报”贝格霍夫的近况。

“是新来的女佣。”皮埃罗解释说。

“又请了一个女佣?”她摇着头,问道,“他到底需要多少个女佣?”

卡塔琳娜的问题让他有些不快。他喜欢卡塔琳娜,但却不能接受她对元首的嘲讽。“布劳恩小姐把威廉敏娜赶走了。”他皱着眉说,“安吉是来顶替她的位子。”

“那么元首在贝格霍夫又会围着谁转?”

“今天早上整座房子都乱七八糟的。”他岔开话题,自顾自地说。他曾经和卡塔琳娜说过格莉的故事,也说过埃玛猜测威廉敏娜让希特勒想起格莉。但皮埃罗开始后悔,自己不应该告诉卡塔琳娜这些事情。“为了把灰尘打扫干净,书架要清空;为了把灯具里里外外擦亮,所有灯罩都要被拆下来;每一张被单都要洗净、晒干、熨平,看起来像新的一样。”

“为了那些愚蠢的人,”卡塔琳娜说,“他们可真是煞费苦心。”

贵宾到达的前一晚,元首回到贝格霍夫,把房子上上下下都检查了一遍。他对大家辛苦劳作的成果很满意,这让爱娃松了口气。

第二天清晨,碧翠丝把皮埃罗叫到房间,仔细检查他的德意志少年团制服是否符合元首的标准。

“非常好。”她用赞许的眼光上下打量着皮埃罗,接着说,“你又长高了不少,我担心这套制服对你而言会不会还是短了些。”

突然有人敲了敲门,是安吉。她把脑袋凑了进来。“很抱歉,小姐。”她说,“但是——”

皮埃罗转过头,学着爱娃曾经那样,对着安吉粗鲁地打了一个响指,然后指着走廊说,“快滚!没看见我姑妈正和我说话吗?”

安吉吓得目瞪口呆,她愣了一会儿,又后退几步,静静地关上门。

“你没必要这样跟她说话,皮尔特。”碧翠丝姑妈说。她同样被皮埃罗的语气吓了一跳。

“为什么不行?”他问。尽管他也对自己刚才的强势感到诧异,但他却陶醉于这种服从感。“我们正在说话,却被她打断了。”

“但这样很粗鲁。”

皮埃罗摇着头,他不同意这种想法。“她只是个女佣。”他说,“而我,我是德意志少年团的成员。碧翠丝姑妈,你看我的制服!她得像尊敬军人或官员一样尊敬我。”

碧翠丝站起来走向窗边,望着远方的群山和眼前飘过的云朵。她双手扶着窗台,好像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往后,你还是不要总和元首待在一起了。”终于,她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侄子说。

“为什么?”

“他很忙。”

“就是这样一个大忙人,说在我身上看到了巨大的潜力。”皮埃罗自豪地说,“而且,我们会聊些有意思的事情。他很愿意听我说话。”

“我也愿意听你说,皮尔特。”碧翠丝说。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只是个女人。当然,祖国少不了女人。但德国的伟业,应该交给像元首和我这样的男人来完成。”

碧翠丝挤出一丝苦笑。“你,这是你自己的看法吗?”

“不。”皮埃罗有些迟疑地摇了摇头。这句话一说出口,他就觉得不太对劲。毕竟,妈妈也是女人,而且还是个能分辨利害的聪明女人。“这是元首告诉我的。”

“你现在已经是个男人了?”她问,“一个只有八岁的小大人?”

“再过几周,我就九岁了。”他说着,站直身板,生怕不能充分展现自己的身高,“而且你自己也说,我越长越高了。”

碧翠丝坐在床上,拍拍被子,示意皮埃罗坐在她身旁。“元首通常会和你聊些什么?”她问。

“聊些相当复杂的事。”他回答,“都与历史和政治有关。而且总统说了,女人的脑袋里——”

“跟我讲讲,我会尽力跟上你的思路的。”

“我们会讨论我们是如何被掠夺的。”他说。

“我们?我们指的是谁?你和我?还是你和他?”

“我们所有人,所有德国人。”

“我差点儿忘了,你现在是德国人了。”

“我有一个德国父亲,他决定了我生来就是德国人。”皮埃罗心存戒备地说。

“那么,我们被掠夺了什么呢?”

“土地和自豪。是犹太人抢走了这些东西。他们就快要占领世界了。尤其是在大战以后——”

“但是,皮尔特,”她说,“你别忘了,我们在大战中输了。”

“请不要在我说话的时候打断我,碧翠丝姑妈。”皮埃罗叹了一口气说,“你这是缺乏尊重的表现。我当然记得我们输了。但不可否认的是,战后签订的那些条约让我们受尽屈辱。协约国不会只满足于战胜,他们想让德国人跪着接受惩罚才甘心。当时的那些懦夫,居然轻易地向敌军交出赔款和土地。我们绝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那你的父亲呢?”碧翠丝看着皮埃罗的眼睛问,“他也是懦夫吗?”

“他懦弱到极点,因为他轻易就让脆弱击垮了自己的灵魂。但我和他不一样,我很坚强。总有一天,我会重振费舍尔家族的荣光。”他停了下来,看着碧翠丝,“姑妈,你怎么了?”他问,“你怎么哭了?”

“没,我没哭。”

“你就是哭了。”

“我……我不知道,皮尔特。”她扭头看向另一边说,“我只是累了。迎接贵宾的活儿,把我累得不行。有时,我在想……”她有些犹豫,似乎不敢接着说下去。

“你在想什么?”

“或许我做了一个大错特错的决定。或许我不该把你接到这儿来。我曾经以为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我以为把你接到我身边,我就能保护你。但日子一天天过去——”

这时,屋外又传来一阵敲门声。门刚要打开,皮埃罗就愤怒地转过头去。但这一次,他不能再朝开门的人打响指了。房门打开,布劳恩小姐正站在门外,皮埃罗立马跳下床,立正站好。而碧翠丝还静坐在床上。

“他们来了。”布劳恩小姐激动地说。

“我应该怎么称呼他们?”皮埃罗和碧翠丝并肩站在迎宾的队列里,他低声地问,语气中难掩兴奋,又流露出些许敬畏。

“殿下。”她说,“分别称呼的话,应该是公爵和公爵夫人。不过,除非他们先问你话,否则不要开口说话。”

不一会儿,一辆汽车出现在山路的转角处。与此同时,元首从皮埃罗身后走出来。所有人立刻立正站好,绷直身子,目视前方。恩斯特将车子停稳熄灭引擎后,立即下车,将后车门打开。一位小个子男人扶着帽檐走下车来。他身上的西装似乎有些紧身。他四处望了望,却没见到乐队鸣号奏乐,他的表情既不解又失望。

“我习惯礼乐奏鸣的欢迎仪式。”他自言自语地嘟囔道。然后,他自豪地将手臂抬起,向元首敬了一个标准的纳粹礼。对这一刻的到来,他似乎期待已久了。

“希特勒先生。”他自如地从英语转换到德语,优雅地说,“我们终于见面了,很高兴见到你。”

“殿下,”希特勒笑着说,“您的德语说得真好。”

“先生过奖了。”他扶了扶帽檐,低声说,“你知道,英国王室……”他的声音越来越弱,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大卫,你不介绍一下我吗?”跟着他一起的那个女人,用带着美国口音的英语问道。她穿着黑色礼服,像是要去参加葬礼。

“噢,当然。当然要介绍你。希特勒先生,请让我向你介绍,这位是温莎公爵夫人殿下。”

公爵夫人优雅地问候着元首,元首同样对她的德语恭维了一番。

“哪里哪里,还是公爵殿下的德语说得好。”她微笑着说,“我的德语就差强人意了。”

介绍到爱娃时,她向前迈了一步,站得笔直地与来宾握手。她几乎行了屈膝礼,显然是怕自己有失礼节。两对夫妇在门前寒暄了一番,聊了聊天气,聊了聊贝格霍夫绝佳的视野,还有乘车盘山的体验。“有好几次我们差点儿下车离开。”公爵说,“恐怕没有人会喜欢晕车吧?”

“恩斯特是绝不会让您受半点儿伤害的。”元首瞥了一眼司机,回答说,“他知道您对我们是多么重要。”

“嗯?”公爵突然抬起头,好像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和别人谈话,“你说什么?”

“请进屋里说吧。”元首说,“再为您沏上一壶茶,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如果有威士忌就更好了。”公爵说,“在这样的山顶上,品一瓶美酒是再美妙不过的事情了。沃利斯,你要一起吗?”

“好的,大卫。我刚才好好地欣赏了这栋房子,它可真美啊!”

“1928年,我和我姐姐发现了这栋房子。”希特勒说,“我们曾经在这里度过假。我很快喜欢上这里,正好价钱合适,我就把它买了下来。现在,只要是一有时间,我就会回到这里。”

“以我们的身份和地位,的确应该拥有一栋私人住宅。”公爵拉了拉衣袖说,“一个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

“以我们的身份和地位?”元首抬起一只眉毛问。

“没错,我们是尊贵的人。”公爵说,“当年,我还是威尔士亲王 时,我在英国也有一套这样的房子。这个世外桃源名叫贝尔维德城堡。那时,我们会在城堡里狂欢。对吧,沃利斯?我把钥匙扔了,试着把自己锁在里面。可不知怎么的,首相总能找到法子进去。”

“也许我们能帮助您重新找回从前自由自在的时光。”元首笑了起来,说,“请进,上乘美酒等您享用。”

“等等,这个小家伙是谁?”公爵夫人走过皮埃罗身边时,停下来问道,“大卫,你看他穿得多精神。他就像一个精致可爱的纳粹布偶。天哪!我真想把他带回家里,放在壁炉上。让人忍不住捧在手心。你叫什么名字,小可爱?”

皮埃罗抬头看了看元首。他朝着皮埃罗点点头。

“皮尔特,殿下。”皮埃罗说。

“他是管家的侄子。”希特勒解释道,“这个可怜的孩子是个孤儿,所以我便同意让他住在这儿。”

“看见了吗,大卫?”沃利斯转过头看向她的丈夫,“这是真正的慈悲,像基督般的仁慈。人们竟然不知道你还有这样仁慈的一面,阿道夫。我可以称呼你为阿道夫吗?当然,你也可以叫我沃利斯。人们没有看见庄重的制服和威严的军人仪表下深藏着的——一个真正饱含善心的绅士灵魂。恩斯特,你也是如此。”她转过头看向司机,朝着他的方向摇了摇手指说,“但愿你现在能看到……”

“我的元首,”碧翠丝突然走上前,出乎意料地、高声地打断了公爵夫人的话。她说,“您需要我为宾客准备一些酒吗?”

希特勒惊讶地瞪着她,不过他正因为公爵夫人的刚才一番话而心情大好,所以只是点了点头。“当然。”他说,“快去屋里准备,屋外越来越冷了。”

“是的,方才还说到威士忌。”公爵说着,便径直走进屋子里。几乎所有人都尾随在公爵身后。皮埃罗四处张望,惊讶地发现恩斯特还倚在车旁,他的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

“你面色发白。”皮埃罗说着,然后开始模仿公爵的腔调,“在这样的山顶上,品一瓶美酒是再美妙不过的事情了。是吗,恩斯特?”

那天夜里,埃玛让皮埃罗将一盘点心端到书房。元首和公爵正在那儿深谈。

“啊,皮尔特。”看见皮埃罗走进,元首拍了拍两张椅子间的小茶几说,“把它搁这儿就好。”

“我的元首,尊敬的殿下,还有什么能为你们服务的吗?”他问。但他太紧张了,竟对着公爵称“我的元首”,对着元首称“尊敬的殿下”。这可把他面前的两个人逗得哈哈大笑。

“这可真不得了,”公爵说,“如果我来统治德国?”

“而如果我来统治英国?”元首回答。

听到这句话,公爵脸上的笑容却变得有些僵硬,他有些不安地上下推动着手指上的婚戒。

“这个男孩专门为你服务吗,希特勒先生?”

“不。”元首说,“您觉得我需要这样一个孩子来为我服务吗?”

“当然,每一个绅士都需要。至少,在房间的角落里也应该站着一个侍从。当你有需要的时候,听你的吩咐。”

希特勒思量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他似乎难以理解面前这个男人烦琐的仪式感。“皮尔特,”他指着角落说,“站在那个角落。公爵来访期间,你就是名誉侍从。”

“遵命,我的元首。”皮埃罗自豪地回答。他站在门后的角落里,一动不动,甚至连喘气都不敢出声。

“你对我们真是太好了。”公爵点了一根烟说,“无论到哪儿,我们总是能被慷慨相待。这真是莫大的荣幸。”他俯身向前说,“沃利斯说得对——我真觉得英国人民应该试着了解你,这样他们就会发现其实你宽宏大量又平易近人。你知道吗?其实,你和我们有许多共同之处。”

“果真如此?”

“当然,我们都有使命感,并且对民族的命运抱以坚定的信念。”

元首没有接话,只是俯身向前为这位贵宾斟酒。

“依我所见,”公爵说,“对于我们两国而言,合作要远优于对立。当然,我指的并非是结盟,而是像我们和法国那样,两国间签订友好协约。尽管友好协约并不那么可靠。谁也不想让二十年前那场惨剧重演。无论是哪一方,都有太多无辜的年轻人在那场冲突中丧命了。”

“是的。”元首静静地说,“我也参加了那场战争。”

“我也是。”

“是吗?”

“是的,当然,不是在战壕里战斗。那时我还是王位的继承人。那时,我还有头衔。当然,我现在也有头衔。”

“但这个头衔已经不是您与生俱来的那个了。”元首说,“当然,我想这个头衔迟早还会改变。”

公爵警觉地看了看周围,好像在担心窗帘后藏了间谍。不过,他并没有留意站在角落的皮埃罗,毕竟他只是住在贝格霍夫的孩子,和自己并无利益纠葛。“你知道英国政府并不想让我到这儿来。”他低声窃语道,“我弟弟伯蒂也站在他们那边。这群人总是大惊小怪。鲍德温、丘吉尔,这群家伙总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

“但您为什么要听他们的呢?”希特勒问,“您已经不再是国王了。现在,您是个自由人,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我永远也不可能自由的。”公爵低落地说,“只要我在经济上还依赖他们,就不可能自由。你明白吗?我不可能就这样出去找份工作。”

“为什么不能?”

“你觉得我能做什么呢?在哈罗兹百货的男士柜台工作?开一家服装店?还是像这个小孩一样站着给人当侍从?”他突然大笑起来,指着皮埃罗说。

“您可以做任何踏实的工作。”元首平静地说,“当然,您贵为前任国王,这样的工作也许会委屈您的身份。也许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公爵摇摇头,完全不再理会元首刚刚的问题。元首笑了起来。“您可曾后悔退位?”

“从来没有。”公爵回答。但即便是皮埃罗都能感受到他言辞间的隐晦。“你知道,没有心爱的女人做我坚强的后盾,这个国王我当不下去。我在退位演讲里也是这样说的。但他们是绝不会允许她成为王后的。”

“您认为这是他们反对您的唯一原因?”元首问。

“难道不是吗?”

“不,我倒觉得是他们畏惧您。”他说,“就像他们畏惧我那样。他们知道在您心中,德、英两国一直是密切联系的伙伴。因为您的曾祖母,维多利亚女王,正是我们的末代皇帝威廉二世的祖母。而您的曾祖父阿尔伯特亲王来自科堡。德、英两国间有剪不断的血脉情缘,我们就像两棵同根生的橡树,枝繁叶茂、比邻而立、繁荣与共、生死相连。”

公爵沉默了,他思考一番后回答说:“是有些道理。”

“他们剥夺了您与生俱来的权力!”元首拔高音调,愤怒地继续说,“您怎么能忍受这样的事!”

“木已成舟,”公爵说,“事到如今,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但谁又能料到未来会发生什么呢?”

“阁下此话怎讲?”

“用不了几年,德国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会再次崛起,到时便是重新瓜分世界的良机。也许到那时,英国也会发生变化。我相信,您是个有远见的人。您难道不觉得,如果您和公爵夫人重新回到国王和王后的宝座,会给英国人民带来更大的福祉吗?”

公爵咬着嘴唇,眉头紧锁。“不可能了。”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开口说,“我有自己的生活。”

“一切皆有可能。您看看我——一个让德国人民团结一心的领袖,却出身布衣。我的父亲只是个鞋匠。”

“我父亲是国王。”

“我父亲是军人。”站在角落的皮埃罗脱口而出。开口的那刻,他就已经后悔了,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这两个男人讶异地回头看着他,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皮埃罗的存在。元首愤怒地瞪着男孩,皮埃罗突然感到胃里一阵翻滚、绞痛,还伴随着阵阵恶心。

“所以,一切皆有可能。”过了一会儿,元首说。两个男人再次转过头看向对方。“如果还有一线希望,您会夺回本属于您的王位吗?”

公爵不安地看向四周,咬着指甲,打量着房间里的每一个人。然后又用手擦了擦裤腿。“这……当然,每个人都应该思考自己的职责,”他回答,“还有,以国家为重。任何人报效祖国的方式,自然都……都……”

他无助地抬头,就像一只期盼遇见善主的小狗。元首笑了。“我想我们都能理解彼此,大卫。”他说,“您不介意我叫您大卫,对吧?”

“哦……你知道,除了沃利斯,还有我的家人,没人这么叫我。虽然我的家人们,他们现在也不会这么叫我了。我已经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我一天会给伯蒂打四五个电话,但他从没接过。”

元首突然握起他的双手。“请原谅我,殿下,”他说,“我不该僭越行事。”他摇着头说,“或者也许有一天,我会再重新称呼您,尊敬的陛下。”

皮埃罗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几个小时。他渐渐从梦中清醒,半睁着眼。他眼前一片黑暗,甚至还能听到呼吸声。有人正站在他面前,俯视着熟睡的他。他赶紧睁开眼,眼前是元首——阿道夫·希特勒的脸。他刚要站起来敬礼,却被元首一把推回床上。他从没见过元首如此愤怒的样子。这种恶狠狠的表情,比之前和公爵的谈话被打断时的样子更加可怕。

“你父亲是个军人,啊?”元首咬牙切齿地说,“比我父亲了不起?比公爵的父亲了不起?你以为他死了,就是比我更勇敢?”

“不,我的元首。”皮埃罗吓得不敢呼吸,喉咙发哽地说。他口干舌燥,心吓得“怦怦”直跳。

“我还能再相信你吗,皮尔特?”元首问。他低下身子,胡子快要碰到男孩的上唇。“你会让我后悔收留你吗?”

“不!我的元首。绝不会!我保证!”

“你最好别让我后悔。”他咬牙切齿地说,“任何背信弃义的人,绝对都吃不了兜着走。”

说完,他扇了皮埃罗两个耳光,便径直走出房间,“砰”的一声把房门甩上。

皮埃罗提起被子,低头看着自己的睡衣。他有点儿想哭。他居然干了一件只在年幼无知时才做的事。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别人解释,只能暗自发誓:从今以后,绝对不会再让元首失望。

贝格霍夫的欢乐圣诞节

战争已经持续了一年多,贝格霍夫的生活也发生了不少改变。元首待在上萨尔茨堡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即便元首在那儿,通常也只是和他的最高将领们在书房里密谈,有盖世太保、党卫军和国防军的首领。尽管希特勒偶尔还是会和皮埃罗交谈,但这些军机要处的首领们——戈林、希姆莱、戈培尔和海德里希——却更倾向于完全无视他。他渴望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像他们一样身居高位。

皮埃罗快十一岁时,希特勒让他住进了碧翠丝的房间,而命令咕着,责怪皮埃罗不懂得感恩。

“这是元首的决定。”皮埃罗底气十足地说,甚至都懒得看埃玛一眼。

他越长越高,现在已经没人会再叫他“小皮皮”了。在山顶时,他坚持日常锻炼,他的胸肌也越发结实了。

“难道你是在质疑他的决定吗,埃玛?要是果真如此,那我们大可以找元首讨论这件事。”

“发生了什么?”碧翠丝走进厨房,察觉到两人之间紧张的气氛。

“埃玛觉得我们不应该交换房间。”皮埃罗说。

“我可没这么说。”埃玛转过身去,低声嘟囔。

“你撒谎!”见埃玛矢口否认,皮埃罗反驳道。他转过身去,察觉到姑妈脸上流露出的微妙又复杂的情绪。他当然想要个更大的房间,但他想让她知道,他有权住在更大的房间里。毕竟,这间房离元首的房间更近。

“你不会介意的,对吗?”她问。

“我为什么会介意?”碧翠丝耸耸肩问,“只不过是一间睡觉的屋子,没什么大不了。”

“你要知道,这不是我的主意。”

“是吗?我怎么听到了不一样的说法。”

“不是的!我只是和元首说,我希望自己卧室的墙能挂得下一张巨幅欧洲地图,就像你房间的墙那么大,仅此而已。这样我就可以跟进我军横扫大陆,击败敌军的进展。”

碧翠丝大笑了起来。但皮埃罗感觉得出,这并不像是被逗乐时发出的笑声。

“如果你想的话,我们随时可以换回来。”他低头看着地板,平静地说。

“没关系,”碧翠丝说,“既然已经搬了,再把东西都搬回去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

“很好。”他说着,抬起头笑了笑,“我知道你会同意的。埃玛总是喜欢嚼舌根,不是吗?依我看,这些帮佣都应该闭上嘴,好好干活。”

一天下午,皮埃罗来到藏书室,想找本书打发时间。他用手指滑过紧紧排列在墙上的书脊。他逐一审视着,这一本讲德国历史,那一本讲欧洲大陆史,还有这一本记录了历史上犹太人犯下的所有罪行。这本书的旁边是一篇论文,文章谴责《凡尔赛和约》,认为它是一部对祖国极度不公的条约。他跳过了《我的奋斗》,在过去的一年半里,他已经把这本书前后读了三遍。现在,那些重要的段落,他已经可以倒背如流。

他看见书架的边缘夹着最后一本书,于是便笑着回想起四年前,西蒙妮·杜兰德在奥尔良车站将这本书塞到自己手里的场景,那时自己还是个无知的毛头小孩。《埃米尔和侦探们》,这本书怎么会放在这排书架上呢?他想不出答案。他将这本书从书架上取了下来,又瞥了一眼正跪在一旁打扫壁炉的赫塔。他翻开书,一封信从书页中掉落下来。他俯身拾起。

“谁写的信?”女佣抬起头看着他问。

“我的一个老朋友。”他说。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他的声音竟不自觉流露出一丝不安。“哦……其实就是一个邻居,真的。”他更正了自己的措辞,补充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这封被皮埃罗费尽心思藏好的信是安歇尔寄来的。现在,他再一次拆开。他扫过开头几行,这封信没有招呼,没有“亲爱的皮埃罗”,只是画了一条狗,紧接着就是几行字迹潦草的句子:

今天这封信写得很匆忙。外面的街道乱哄哄的。妈妈说,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我们要离开这里了。她把一些重要的东西收拾好,放进了行李箱里。这个行李箱在正门旁已经放了好几个星期。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但妈妈说留在这里太危险了。别担心,皮埃罗,我们会带上达达尼昂的!你最近过得好吗?为什么前两封信你都没有回复?巴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要是你能看到……

皮埃罗没有再继续读下去,而是把信揉成一团,扔进了壁炉里。前一夜烧的灰烬被这团纸扬起,扑腾到赫塔脸上。

“皮尔特!”她气得大喊,但他不理不睬。他开始后悔,应该把这封信扔进厨房的壁炉里,那里的火从一大早起就烧得很旺。毕竟,要是元首在藏书室的壁炉里发现了这封信,一定会勃然大怒。对他而言,没有什么事是比被元首批评更糟糕的了。他曾经很喜欢安歇尔,他们的确也是很要好的朋友。但那都是孩童时候的事了。当时他并不知道和一个犹太人做朋友意味着什么。现在他知道了,他最好从此切断和安歇尔的一切往来。他回到藏书室,从壁炉里捡起那封信,又把手里的那本书递给赫塔。

“你可以把这本书随便送给贝希特斯加登的哪个孩子,顺便替我向他问好。”他没大没小地指挥着她,“或者直接扔掉。怎么方便怎么来。”

“噢,埃里希·卡斯特纳。”赫塔看着满是灰尘的封皮,笑着说,“我记得我小的时候读过这本书。写得真好,不是吗?”

“只有小孩才会喜欢。”皮埃罗对她的看法不予理会,只是耸耸肩说,“现在继续干你的活儿吧。”将要离开房间时,他又补充道,“元首回来前,你得给我把这个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

圣诞节将至,有一天晚上,皮埃罗半夜醒来,赤着脚静悄悄地穿过走廊,去了趟洗手间。返回时,半梦半醒的他居然朝着自己原来住的那间小屋子走去。他伸手握住门把手的瞬间,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将要离开时,却意外听见了屋里的谈话声。他敌不过自己的好奇心,于是便贴着门偷听起来。

“但我担心,”碧翠丝姑妈在屋里说,“担心你、我,还有我们所有人。”

“没什么好怕的。”另一个人说。皮埃罗听出来这是司机恩斯特的声音。“一切都安排好了。你要知道,站在我们这边的人比你想的要多得多。”

“但真的要在这里进行吗?在柏林会不会更好?”

“柏林护卫森严,而在这里,他反而会掉以轻心、放松戒备。相信我,亲爱的,不会出任何差错。任务一旦完成,纳粹大势一去,新的时代就会来临。这么做是对的。你也坚信这一点,不是吗?”

“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碧翠丝激动地说,“每当我看到皮埃罗时,就更坚信我们要做的事。他和刚来时相比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儿。你一定也看在眼里,对吗?”

“当然。他变得越来越像他们了,而且他马上就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他甚至已经开始使唤周围的仆人。前几天我批评了他,他却告诉我,我要么直接跟元首抱怨,要么就把嘴给闭上。”

“我不敢想,要是这么发展下去,他会变成什么样的人。”碧翠丝说,“我们一定要有所行动。不仅仅是为了他,还为了德国千千万万个像皮埃罗一样的孩子。如果元首再不住手,他会毁了这个国家,甚至毁了整个欧洲!他总说自己是德国人民的启蒙之光——不,就是他,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无尽的黑暗!”

房间里的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皮埃罗确信自己听见了姑妈和恩斯特亲吻的声音。他差点儿就冲进门,和他们对峙。但他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里。他躺在床上,整夜望着天花板,回味着刚才听到的对话。

第二天来到学校,他在想应不应该把昨晚在贝格霍夫发生的事情告诉卡塔琳娜。午餐时间,皮埃罗发现卡塔琳娜正坐在一棵茂密的橡树下读书。他们已经不再是同桌了,卡塔琳娜申请将座位调到全班最安静的女孩——格雷琴·巴福尔的旁边。但她从没和皮埃罗解释过她换座位的原因。

“你没系领巾。”皮埃罗捡起她扔在地上的领巾说道。一年前,卡塔琳娜加入了德意志少女联盟,却整日抱怨着被强制要求穿制服的事。

“要是你觉得这事儿对你这么重要,那你就把领巾拿去戴吧。”卡塔琳娜头也不抬,继续看着书说。

“但我已经戴着一条领巾了。”皮埃罗说,“瞧。”

她抬起头瞥了他一眼,然后一把接过他手里的领巾。“我想如果我没戴好领巾,你是不是就会去告发我。”她问。

“当然不会,”他说,“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只要在返回课堂前,重新把领巾戴好,就没问题了。”

“你真是铁面无私,皮尔特。”她露出了甜甜的笑容,说道,“这正是我欣赏你的一点。”

皮埃罗微笑着看向她,但没想到的是,卡塔琳娜竟朝他翻了个白眼,然后就继续埋头看书。他想就这么走掉,但心中藏着的问题,除了她以外,竟不知道问谁才好。他在班上并没有多少朋友。

“你认识我姑妈碧翠丝吗?”终于,他坐在她身旁,开口说。

“是的,当然。”卡塔琳娜说,“她总是来我爸爸的店里买纸张和墨水。”

“那你认识恩斯特吗?就是元首的司机?”

“我从没和他说过话,但我曾经见他开车经过贝希特斯加登。他们怎么了?”

皮埃罗深吸了一口气,又摇摇头。“没什么。”他说。

“什么叫没什么?你连他们的名字都提到了。”

“你觉得他们是德国的好公民吗?”他问,“不,这不是什么敏感的问题。不过,这也取决于你是如何定义‘好’的,对吗?”

“不对。”卡塔琳娜说着,把书签夹在书里,直视着他,“我不觉得‘好’有那么多定义标准。一个人要么是好人,要么是坏人。”

“那我想问的是,你觉得他们是爱国者吗?”

“我怎么知道?”卡塔琳娜耸耸肩说,“不过,‘爱国者’就有很多种定义了。比如说,你对‘爱国者’的定义就和我不同。”

“元首对‘爱国者’的看法,就是我的看法。”皮埃罗说。

“好吧,就知道会这样。”卡塔琳娜说着,扭头看向在操场角落玩跳房子的那群孩子。

“为什么你不像从前那样喜欢我了?”沉默许久后,皮埃罗开口问。她回头看着他,一脸错愕。她没想到皮埃罗会突然这么问。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不喜欢你了呢,皮尔特?”她问。

“你不像从前那样和我说话了。还有,你搬去和格雷琴·巴福尔同桌,却从来没告诉我原因。”

“好吧。亨利·福斯特转学后,”卡塔琳娜说,“格雷琴就没有同桌了。我不想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

皮埃罗扭头看向别处,为开始的这个话题懊悔不已。无奈,他只能自食苦果。

“你还记得亨利,对吧,皮尔特?”她继续说,“一个多么善良、真诚的男孩。当他将自己父亲谈论元首的那些话告诉我们时,你还记得大家有多惊讶吗?还有,我们都曾经发誓绝不把这些话泄露给其他人,不是吗?”

皮埃罗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外面越来越冷了。”他说,“我想我应该回屋里待着。”

“你还记得他父亲的下场吗?半夜被人从床上拽起,押出贝希特斯加登,从此杳无音信!你知道亨利的母亲是如何带着他和年幼的妹妹逃到莱比锡吗?他们走投无路,只能去投奔他的姐姐!”

校门口的铃声响起,皮埃罗扫了一眼手表。“你的领巾。”他指着卡塔琳娜手里的领巾说,“是时候把它戴好了。”

“用不着你操心,我会戴好的。”她对着皮埃罗走远的背影说,“可怜的格雷琴,我们都不想让她明早又孤零零地坐在那儿,对吗?对吗!皮埃罗!”她朝着皮埃罗大喊,但他只是摇着头,假装卡塔琳娜并不是在和他说话。回到教室后,他不再去想刚刚的那番对话了。他满脑子装着的,竟然是那些尘封已久的回忆,那些关于妈妈的、关于安歇尔的记忆。

平安夜的前一天,皮埃罗正在屋外练习持枪行军时,元首和爱娃回到贝格霍夫。安顿下来后,他们将皮埃罗召进屋里。“今天傍晚,在贝希特斯加登将会有一场派对。”爱娃解释说,“这是为孩子们准备的圣诞派对。元首想让你和我们一起去。”

他的心激动得“砰砰”直跳。他从来没跟元首出去过!他想着,当他跟着敬爱的元首一同出现时,小镇居民的脸上会露着何其羡慕的神情。这仿佛是元首的亲儿子才有的待遇!

他换上一身干净的制服,并命令安吉将他的靴子擦得锃亮,直到能看见倒影为止。当安吉将擦好的靴子送还给他时,他只是用余光扫了一眼,便告诉她这双鞋擦得还不够干净,要重新擦过,直到他满意为止。

“别逼我再叫你擦第三遍。”安吉提着鞋回到自己的房间时,皮埃罗对她说。

那天下午,他跟着希特勒和爱娃走出屋子时,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荣耀。恩斯特开车送他们下山,他们三个人一起坐在汽车后座上。皮埃罗从后视镜里观察恩斯特,试图看穿他对元首的意图。但每当恩斯特透过后视镜检查车后的情况时,他却总是无视皮埃罗,好像当他不存在。他一定觉得我只是个孩子。皮埃罗想。他觉得我无关紧要。

他们到达贝希特斯加登时,行人已经拥上街头,一边挥舞着手中的纳粹党徽,一边大声欢呼。尽管天气寒冷,希特勒还是让恩斯特将车顶摇下,这样人们才能看见他。车子经过时,两旁的民众无不大声欢呼、喝彩。希特勒表情威严地朝着人群敬礼,而一旁的爱娃则是微笑着朝民众挥手。恩斯特刚把车停在了市政厅门外的路边,市长便立刻上前迎接。元首和他握手时,他谄媚地弯腰鞠躬,然后又敬了个礼,接着又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鞠躬。元首只是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起初他还有些困惑,但当他明白元首是让他赶紧冷静下来把路让开后,他才悻悻地退到一旁,将元首请进办公楼里。

“你不跟着一起进来吗,恩斯特?”皮埃罗看到恩斯特正打算往回走,便叫住他。

“不了,我必须得守着车。”他说,“你跟着一块儿进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们。”

皮埃罗点点头,他决定等人群都进入市政厅后再走进去。他喜欢那种感觉,穿着德意志少年团的制服大步前行,也很享受坐在元首身旁时众人投去的目光。他刚想进去,却发现恩斯特的车钥匙落在了自己脚边。一定是恩斯特刚才不小心落在人群里的。

“恩斯特!”他朝着停车的方向大喊。但没有任何回应。他沮丧地叹了口气,一回头发现市政大厅里还有很多人在找座位。他想着,反正还有时间,便跑上马路,兴许还能撞见恩斯特摸遍口袋,寻找车钥匙的样子。

他来到停车处,却没发现恩斯特的踪影。

皮埃罗皱着眉四处张望。恩斯特不是说要守着车子吗?他开始一边往回走,一边向两旁的街道张望着。当他就要放弃寻找,返回市政厅时,却无意中发现恩斯特就在不远处,正敲着一栋屋子的大门。

“恩斯特!”他大喊,不过声音并没有传到恩斯特耳朵里。他看见那栋矮小又不起眼儿的小屋打开了门,恩斯特迅速地溜了进去,再一次消失了踪影。皮埃罗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直到街道再次恢复平静,他才悄悄地溜到那栋小屋门前。他趴在窗前,窥探着屋里。

前室存放着许多书籍和唱片,却空无一人。皮埃罗看见恩斯特正和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一起站在客厅里,似乎在密谋着什么。他看见那个男人打开橱柜,拿出一罐像药一样的东西,还有一管针筒。他把针头戳进罐子里,吸出一些液体,又把这些液体注射进身旁的茶几上摆着的蛋糕里。然后,他张开双臂,好像是在说,就这么简单。恩斯特点点头,把罐子和针头藏在大衣的口袋里。另一个男人则一把将蛋糕扔进垃圾桶里。当恩斯特朝前室走去时,皮埃罗赶紧躲到屋子的另一角。但他没有溜走,而是继续听他们接下来的对话。

“祝你好运。”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说。

“祝我们所有人好运。”恩斯特回答。

皮埃罗返回市政厅的途中,经过车子时,他便将钥匙放在了点火开关旁。接着便径直走回市政厅,他在前排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听完元首的演讲。他在台上滔滔不绝,告诉大家即将到来的1941年,对于德国而言相当关键。我们的胜利近在眼前,世界最终会意识到德国人的决心。尽管圣诞节应该是温馨、美好的,元首却用一种近乎训诫的口吻,咆哮般说着每一句话。场下的观众被这种近乎疯狂的热情感染,同样情绪高涨,着了魔似的大声呼应。好几次他激动地拍着演讲台,吓得爱娃闭上眼跳了起来。他越拍,人群的热情越高涨。他们一边举起手臂向元首敬礼,一边高喊着:“胜利万岁!胜利万岁!胜利万岁!”他们动作整齐得就像是被同一个大脑控制了一般。皮埃罗也和他们心灵相通,他的声音像在场所有人的一样洪亮;他的热情像在场所有人的一样高涨;他的信念像在场所有人的一样坚定。

平安夜当晚,元首为了感谢所有员工在过去一整年的辛劳服务,在贝格霍夫为他们举办了一个小型派对。尽管他没有为任何人准备礼物。不过几天以前,他还是问了皮埃罗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但是,男孩谢绝了元首的好意,他不愿被看作享受特殊待遇的孩子。

做大餐可是埃玛的拿手好戏。那天晚上,她准备了填满秘制苹果酱和蔓越莓酱的烤火鸡、烤鸭和烧鹅,还为元首准备了三种马铃薯、一种泡菜和一系列蔬菜。一群人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享受美食。其间,元首还挨个走到每个人的座位旁和他们聊天儿,聊的内容当然还是政治。无论他说些什么,每个人都在拼命地点头,并回应说,英明的元首是绝对正确的。如果他说月亮是奶酪做的,那么他们一定会回答:当然,我的元首,月亮是林堡干酪做的!

皮埃罗看着碧翠丝姑妈,她看起来比以往更紧张。她总是密切注视着恩斯特,但恩斯特看起来却非常平静。

“喝一杯吧,恩斯特。”元首为恩斯特倒了一杯红酒以后,大声说,“今晚是平安夜,你用不着开车。尽情地喝吧。”

“谢谢您,我的元首。”司机接过酒杯,又举杯敬了敬元首。元首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笑容,他在大家的掌声中礼貌地点了点头。

“噢!布丁!”桌上的食物几乎被扫光时,埃玛突然大喊起来,“我差点儿忘了布丁!”

皮埃罗看见她从厨房里端出一盘十分精致的果子甜蛋糕,放在餐桌上。清新的果香、香甜的杏仁糖味儿,还有浓郁的酱香飘散在空气中。埃玛努力把蛋糕做成贝格霍夫的形状,还用亮晶晶的白糖代表白雪,撒在“屋顶”上。尽管如此,她的“雕塑”艺术,连最宽宏大量的批评家也不敢恭维。碧翠丝盯着蛋糕,脸色煞白。她转过头看向恩斯特,但他却头也不回。埃玛从围裙里拿出一把小刀开始切蛋糕,皮埃罗也变得有些紧张。

“这蛋糕真漂亮啊!埃玛。”爱娃两眼放光,高兴地称赞道。

“第一块蛋糕应该先让元首尝尝。”碧翠丝说。她提高了音量,声音却有些颤抖。

“是的,当然。”恩斯特附和道,“请您尝过之后告诉我们,它是否像看上去那样美味。”

“遗憾的是,我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希特勒拍了拍肚子说,“我的肚皮已经快撑破了。”

“噢,您还是得尝尝,我的元首!”恩斯特突然提高音量。“对不起,”他察觉到大家对他高涨的情绪感到有些意外后,马上说道,“我的意思是,这一年来您日理万机,所以您应该犒劳自己。也当为了庆祝节日,请您吃一块吧。您享用过后,我们才能接着品尝。”

埃玛切下一大块蛋糕,放进盘子,连同刀叉一块儿递到元首面前。元首看着这一大块蛋糕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大笑着接受了它。

“当然,你说得对。”他说,“哪有不吃果子甜蛋糕的圣诞节。”说完,他便切下一小块,准备放进嘴里。

“等等!”皮埃罗突然大喊,他跳上前说,“等一下!”

男孩冲到元首跟前,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他。

“怎么了,皮尔特?”他问,“你想吃第一块吗?看来,你没我想的那么有礼貌。”

“请把蛋糕放下。”皮埃罗说。

餐桌上的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你说什么?”元首终于开口,他冷冰冰地说。

“请把蛋糕放下,我的元首。”皮埃罗再说了一遍,“这块蛋糕,您不能吃!”

希特勒盯着蛋糕看了一会儿,又抬头看着皮埃罗。所有人都一言不发。

“为什么不能吃?”他不解地问。

“这块蛋糕也许有问题。”他的声音颤抖着,就像刚才碧翠丝那样。他会不会怀疑错了?他会不会上演一场闹剧?如果是这样,元首绝不会原谅他的鲁莽。

“我的果子甜蛋糕有问题?”埃玛打破沉默,大声说,“我告诉你,年轻人,我做果子甜蛋糕已经二十多年了,从来没人抱怨过一句!”

“皮尔特,你累了。”碧翠丝站出来,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试图把他拉走,“原谅他吧,我的元首。皮尔特一定是因为圣诞节,激动过了头。您知道,孩子们都喜欢过圣诞节。”

“离我远点儿!”皮埃罗一把推开碧翠丝,大喊道。碧翠丝惊恐地捂着嘴,后退了几步,“别再用你的手碰我,听见了吗?你这个卖国贼!”

“皮尔特,”元首说,“你在——”

“您问过我,圣诞节想要什么礼物。”他打断元首说。

“是的,我的确这么问过。怎么了?”

“好的,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的确想要一样东西,一样非常简单的东西。”

元首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四周,好像是希望有人能跟他解释一下所发生的一切。“好吧。”他说,“说来听听,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恩斯特先吃下这块蛋糕。”他说。

所有人都一言不发,也一动不动。元首用手指轻敲着盘子,思考着皮埃罗的请求。然后,他缓慢地,非常缓慢地转过头看向他的司机。

“你想让恩斯特先吃下这块蛋糕。”他重复了一遍。

“不,我的元首。”恩斯特摇着头,坚持道。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我不能吃。这是大不敬。只有您才能吃下第一块。您为我们……”他的言辞间暴露出恐惧,“做了那么多……”

“但今天是圣诞节。”元首说着,便朝他走去。赫塔和安吉都为他让出道来。“如果孩子们表现出色,那么他们的圣诞愿望就应该得到满足。而皮尔特的表现得非常……非常出色。”

他直勾勾地盯着恩斯特,将盘子递给他。“吃了它。”他说,“把它全都吃完,然后告诉我,它有多美味。”

看见恩斯特举起叉子,元首向后退了一步。恩斯特盯着蛋糕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将整盘蛋糕扔在元首身上,跑出了房间。盘子“啪嚓”一声碎在地上,吓得爱娃突然尖叫起来。

“恩斯特!”碧翠丝大喊。警卫员马上追着恩斯特跑出了房间。皮埃罗听见恩斯特在门外挣扎的叫喊声。最终,他还是被制伏在地。他朝着警卫员大喊,让他们赶紧把手松开。而碧翠丝、埃玛还有其他的女佣呆坐在一旁看着,她们又惊又怕,吓得说不出话。

“到底是怎么回事?”爱娃困惑地看向四周,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不肯吃?”

“他在蛋糕里下了毒,他想毒死我。”元首用一种悲伤的口吻说,“多令人失望啊!”

元首转过身,走回书房,关上了门。过了一会儿,他打开门,大吼着皮埃罗的名字。

那天晚上,皮埃罗许久不能入眠。这当然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圣诞节。他被元首审问了一个多小时,他把自己来贝格霍夫后见到的、听到的一切,都一五一十地向元首交代清楚。他说了自己对恩斯特起的疑心,还有对姑妈背叛祖国的巨大失望。大部分时候都是男孩在说话,希特勒只是偶尔问几个问题,比如埃玛、赫塔、安吉或者他的某个护卫有没有卷入其中。但这些人似乎都和元首一样,对恩斯特和碧翠丝密谋的事情一无所知。

“皮尔特,那你呢?”在让皮埃罗离开前,他问,“为什么你之前没有把自己的疑虑告诉我?”

“我直到今晚才明白他们到底想干什么。”皮埃罗回答道。他的脸涨得通红,他担心自己会因这件事情受到牵连,而被送离上萨尔茨堡。“我不确定恩斯特口中的那个人是您。当他今晚坚持让您先吃下果子甜蛋糕时,我才突然意识到您就是他的目标。”

元首接受了他的说辞,便将他打发回房间。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当他终于睡着了,梦里却杂乱无章地闪现出父母和许多旧时回忆:亚伯拉罕斯先生餐馆楼下的棋盘、查尔斯弗洛凯大街。他还梦见了达达尼昂和安歇尔,还有安歇尔曾经寄给他的那些故事。后来,他的梦境越来越混乱,他突然惊醒,坐了起来,汗水不停地从脸庞滑落。

他用手紧按着胸口,大口喘气。他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在低声说话,还听见靴子踩在碎石上发出的“嘎喳”声。他跳下床,走到床边,掀起一角窗帘,窥探着贝格霍夫后院大花园里发生的一切。花园里面对面地停放着两辆车。士兵们将车灯打开,光线幽灵般地聚拢在草坪中央。其中一辆车是恩斯特的。有三个士兵背对着房子站着,另外两个士兵押着恩斯特走了出来。恩斯特站在草坪中央,交汇的光束打在他的脸上,他看起来脸色苍白、神色憔悴,像极了一个幽灵。他显然是被折磨了一番。他的衬衣被撕破,一只眼睛肿得没法睁开,还有鲜血从发际线旁的伤口里涌出,顺着脸庞滑落。他的下腹瘀青,双手被绑在身后。尽管他的腿也受了重伤,但他仍然笔直地站着,像个男子汉一样。

过了一会儿,元首穿着大衣,戴着帽子走了出来。他站在士兵们的右边,一言不发,只是对着他们点头示意。于是,他们将手中的来复枪举起。

“去死吧,纳粹!”子弹飞出枪膛的那一瞬间,恩斯特大喊。但马上,他便倒地不起。看着眼前的一切,皮埃罗惊恐地抓紧窗台。一个警卫员走到他的尸体旁,从皮套里掏出手枪,对着尸体的脑袋又开了一枪。希特勒再一次点头示意,警卫员们便拽着恩斯特的脚,将他的尸体拖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