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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渐渐忘记这个世界了》Chapter 6 克莱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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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我走到街的尽头,来到主路上,公交车来了。我走过去,可以等公交,可是我永远不会坐公交,我不是喜欢公交的那类人,至少,在看到30岁的不同面貌之前,我不爱坐公交。这是原则问题:我现在大概不能开车了。但是,我还有车。至少,在不久之前,我还有过一辆新车。而且,我不想穿着睡衣上公交。别人会假装不去看我。而且我觉得只有疯子才会那么做,太可怕了。感到自己如此沮丧、迷失,还时不时听到脑海里的声音,真是糟透了。当然,你很快就会开始怀疑,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不是吗?我会的。我会开始怀疑,我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所以,不了,谢谢,我不想当透明人。因为,我很肯定,现在脑海中的一切都是正确的。我不是可怜兮兮、在街上游荡的疯女人,而是一个有理智、头脑清晰的女王。我要冲向自由,挽救局面。情况就是这样……不是吗?

我无法停下来思考整件事——如果我犹豫,就会丢掉这一刻——所以,我决定走下去。我坚决地往前走,让每个人都看到,我知道要往哪儿走。我去的地方不远,很容易找到。但我承认,即便穿着厚外套,我也很冷。我多希望,我逃跑的时候穿了内衣。知道在逃跑时,自己的胸部会不受控制地上下跳动,像一对飞鱼一样扑腾,总让人觉得很不自在。可是,我已经出来了。当你被迫越狱时,总是没时间考虑内衣的。我手里抓着妈妈的包,靴子磨着我的脚趾。在路的尽头,我向左转——我不写字的那只手所在的方向——然后,我一直沿着大路走,一直走到火车站。如果我一直沿着大路走,最后会到达火车站的。它就像酒店大厅的某个地方,只要你坐的时间够长,总能碰到认识的人。

不过,我不是要去酒店。

很好,没人看我。我以为,我看起来会像个离家出走的疯子。但我想,我下身穿灰色棉睡衣虽不理想,但在这么寒冷的天气中,也不特别显眼。多亏这件宽大的外套,我就像个突击队员。我咯咯笑了。有一会儿,我忘了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在这儿。然后,我怀疑,别人不看我,也许是因为看不到我。

挺胸抬头,扬起下巴,记得自己是女王。我在外面,我自己逃出来了。我现在又属于自己了,做我命运的女主人。好振奋,好激动。自由的感觉好极了。没人认识我——我可以当任何人——如果不是因为要低调,我会欢呼雀跃。如果我穿衣合适,我很乐意跑步。但是,想到我可能是任何一位正常女人,穿着母亲的靴子,不穿内衣出来散步,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你好。”我听到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我走路的速度加快了点。万一碰上我认识的人,我不能被他叫住——因为他可能会带我回家。

“嘿,克莱尔?我是莱恩,你还记得我吗,咖啡厅的那个?”

我停下来,看了看他。莱恩。我脑子空白了一会儿:什么咖啡厅,什么时候?我退后了几步。

“你记得吗?那天雨下得很大,你浑身淋透了。我说过,你看起来像只非常漂亮的落汤鸡?”

我想起那些奇怪的措辞和那奇妙的时刻。在那个快乐时刻,我像真实的自己一样。莱恩,咖啡厅里的那个男人。我出门了,没穿内衣。

“呃……你好。”我突然意识到,我今天早上没梳头,没洗脸,没刷牙。我把头扭过去,因为,我不想让他看我。“我只是……出来散个步。”

“我一直希望能再碰见你。”他说。他声音很好听,温柔善良,让我怀疑,也许我头发乱蓬蓬,眼睛毫无修饰,也许也不要紧。“我以为你会打电话。”

“抱歉,”我漫不经心地说,“我就是太忙了。”

那是说谎。我没有忙过。埃丝特用手纸为我包扎好,让我躺在客厅的地毯上,在记事本上写东西,为凯特琳担忧。凯特琳。“其实,我要去个地方……”

“你要去哪儿?”他一边问我,一边走到我身边。我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摸到一盒圆形薄荷糖。格雷戈一直吃薄荷糖。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打算亲某个人——也许是我以外的某个人?我记得昨天的他。或者,至少,我的心记得他。可是,已经太迟了。他没有看到我。他已经不再关心我,离开了我。我的手指不再抚摸薄荷糖,因为我认为,对我丈夫而言,我什么都不是了——甚至连痛苦的记忆都算不上了。

“你打算去哪儿?”莱恩把问题重复了一遍,让我做出回答。

“我要去……”我不说话了,我感到难过,但不知道为什么。天空晴朗灿烂,空气新鲜纯净,但是,雾气还是来了。我又迷失了。“我只是出来散步。”

“我可以跟你一起吗?”他问我。

“我不知道要去哪儿,”我警告他,“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我声音中带着一丝焦虑。我知道,我出来找凯特琳,但为什么呢?我要在哪儿见她?我要去哪儿接她呢?是学校吗?我有一次接她时迟到了。等我到的时候,她脸色很差,眼里都是泪水。原因是公交车来迟了。我就再也不坐公交车了。如果我迟到,她会害怕的。我不想让她害怕。

“我要找到我女儿。”我说。

“你有女儿?”他问我。我意识到,我上次没提到她。

“是的,她在上大学。”我听到嘴里说出这些话,并一再确认。没错,凯特琳在大学,她不会在某个学校操场等我。她二十岁了,在大学很安全。

“你的年龄看起来不像有个上大学的女儿。”他说。我忍不住咧嘴笑了。

“这是个现代奇迹,不是吗?”我拂开脸上的头发,朝他笑了笑。

“我建议,我们转过身,”他开心地说,“那条路是市中心,只有商店和人流。要是我们走另一条路,能听到鸟叫。”

我们安静地走了几分钟。走路时,我用眼睛偷偷地斜视他。我记得,我在咖啡厅里认识的男人比较年轻。但那时候,我也认为自己比较年轻。据我所知,那场见面可能过去十年或二十年了。只有他羞涩迟疑的说话方式表明,我们最近见过,算是某种程度上的熟人。不过,他一定是喜欢我:如果他不喜欢我,就不会在街上停下来跟我说话。

现在,我看了看他。我看到,他跟我年龄相仿,西装领带,穿着漂亮。他看起来像是我会嫁的那种人。也许他会跟我一起退休,一起在保柏公司(1)养老。我打赌,老年痴呆后在保柏养老会更好些。就像全民医疗服务体系痴呆救助计划一样,但是,保柏的饭菜更好,可能还有空中电视。

“我们真的是碰见了?”我突然有点警惕,“或者,你在跟踪我?”

他哈哈一笑。“不,我没有跟踪你。我承认,我希望再跟你聊天。几周前,我在咖啡店见到你时,也很孤独难过。我认为,你看起来……很可爱,看起来,你需要照顾……噢,好了,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指出来。但是,你现在在外面,还穿着睡衣。所以,我只是想……或许你想要个朋友?”

“你确实孤独难过。”我说。他注意到我的穿着(我为什么穿睡衣出来),我很开心。但是,他没有立即送我去救济院。“你看起来,明显不是营销专家。跟我讲讲你,比如说,你为什么孤独难过?”

“要是你告诉我,为什么不换好衣服再出来散步的话。”他说。

“我……”我打算告诉他,但停了下来。我还没准备好。“我是个自由人,”我说,他哈哈大笑,“现在轮到你了。”

他不知道,他可以告诉我他的喜好,我可能随时都会忘记。自打他说了那句“漂亮的落汤鸡”我就没忘记他,没忘记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我是说,在那之前,我没有想起过他。但是,我一听到这些话,就认出了他。这是我牢记的东西——好事。而且,我记得……我记得他的双眼。他不知道能跟我说什么,不能说什么。说实话,当他告诉我一切时,我感到惊讶和触动。

“我是个可怜虫,”他承认,“我妻子……不爱我了,离开了我。我很伤心,疯了似的想她。有段时间,我都看不到活下去的意义。我知道,我必须活下去,因为有人依赖我,我喜欢当个强人,但是现在我做不到。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再次开心起来。这吓坏了我。”

“哇哦,真让人伤心,好可怜。”我嘴上说着,心里也能体会。他感觉像我一样迷失——我的迷失不仅是字面意义,也有象征意义。我伸出手,拉住他的手。他开始时很惊讶,后来又开心了,我是这样认为的。不管怎样,他没有把我甩开。

“我很高兴,我的痛苦能逗乐你。”他露出微笑,斜眼看了看我。

“我不是笑你,”我说,“我只是在笑我们俩。看看我们俩,两颗迷失的心灵,在吉尔福德街散步。我们需要一片荒地,或者一片森林,真的。我们需要一片长了合适象征物的地貌。灯杆和公交车站不太合适。”我对自己很满意:我很肯定,我聪明又风趣。家里的那些人,他们以为,我已经是个废物了。我怀疑,他们有没有在找我——他们是不是在逃避?现在,我一定已经离开一会儿了。妈妈一定会发现,我穿着她的靴子逃跑了。没错,我逃跑了。但我不记得为了什么。我跟莱恩拉手时,似乎没那么大压力了。

“我们就拿草木旺盛的郊区将就吧。”他说着,我们爬上小山。山两边是两排房子,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留下的半独立式住宅,看起来几乎完全一样。曾经,这些房子是天堂,是乌托邦。现在,它们看起来像是专门为了哄我建造的:一个残忍的玩笑,一个只有死路和双重陷阱、没有出路的迷宫。我知道,我住在其中一栋房子里,但我不知道是哪栋。跟窗帘有关,但我忘记是什么了。不管怎样,我不想回家,他们正等着把我关起来。

“你呢?”他问我。我们从一条大道,走到另一条相同的大道,“说说你的故事。”

“我不是很好,莱恩,”我遗憾地坦白,“我不想告诉你,因为,我觉得,如果你知道了,就不会这样看我,这样跟我说话了。世界上,只有两个人没把我当病人,你是其中之一。另一个是我的小女儿,二女儿埃丝特。她只有三岁半。我跟她父亲结婚一年多。他是个好人,一个正派人。他理应过得更好的。”

莱恩仔细倾听,沉默了一小会儿。“我们可以认为,”他最后说,“我喜欢在公共场合,跟一位穿着睡衣的已婚女士拉手散步。我不会改变对你的看法,或跟你说话的方式,你愿意告诉我你得了什么病吗?”

“我……”我不知道怎么能既告诉他事实,又不把他吓跑。所以,我这样跟他说:“这么说吧,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莱恩缓慢稳当的步伐开始摇晃。我对他感到抱歉。我忘了,对别人而言,任何重病都很可怕。就像死神敲了敲他们的肩膀,提醒他们,有一天,死神也会来找他们。

“这不公平。”他听完,静静地说。

“是不公平,”我只能同意,“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最糟糕的是,我知道,我正在遗失一些东西,这让我很伤心。我不知道怎么说,无论是对谁,倒不是我跟别人解释过……除了你,我没跟别人讨论过。我不想一直这样下去,我想现在就让它停下来。”

莱恩看起来……怎么说呢?我想是苦恼,是恐惧。他的脸像白纸一般毫无血色。

“对不起,”我道歉,“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选你吐露心事。好了,没事的。不用觉得一定要跟我说话。我没事。”

我看看四周,意识到我又忘记自己在哪儿,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不想放开他的手,但我告诉自己,如果他哪怕松一点手,我就要放手。

“你爱你的丈夫吗?”他问我。我低下头,看到他还紧握着我的手。我看了看,我的手握着他的手,我的结婚戒指在晨光中熠熠发光。

“有时,我记得是什么感觉,”我说,“我知道,我很幸运拥有它,哪怕是一小会儿。”

我们继续往前走时,我咬着嘴唇,想知道我在做什么,以及为什么。为什么我告诉这位陌生人——他的精神问题可能比我更严重——那些我连家人都不愿说的秘密?到现在为止,我该把他吓跑了——他应该找个礼貌的借口,想办法离开——可他还在我身边,还握着我的手。我的手握在他手里,感觉没什么问题。感觉……很舒服。

“爱情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他打破了沉默,“有时,我真想更擅长表达,这样就能更多地谈论一下。有些情景会比别的东西更能影响我们所有人,而好像只有诗人和歌曲作家有权利讨论它,我觉得不该如此。”

“你可以跟我说,”我说,“无论你用什么措辞。”

“我认为,不只是措辞和感情那么简单,”他说,“其实,我在想,如果你需要一个朋友,我很想当你的朋友。即便我很想念我妻子,我还爱着她。即便你病得很重。即便我们不能永远做朋友,也可以现在做朋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可为什么呢?”我问他,“你为什么愿意跟我扯上关系呢?”

“我们的道路恰好相交了,你不这么认为吗?”他停下来,扭头面对我,“我想到爱时,我想,它是超乎我们之外的事物。它不只是性爱或浪漫。我认为,等我们都消失了,剩下的就是爱。”

“让我想起了什么,”我说,“但我又忘了是什么。”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一个带红窗帘的房间,就开始努力拨开记忆中的迷雾。那是我的房子。总之,我们停在了我家门口。

“我住在这儿,”我惊讶地说,“你把我送回家了。”

“很有可能是你认识路。你没想那么多,就把我们带到这里了,”他说着,表情有点难过,也许是因为散步结束了,“要么也许我是你的守护天使。”

“我希望不是,”我说,“我一直觉得,守护天使听起来就像不合群的人。”

我周围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也许是妈妈拉开了窗帘。也就是说,她正往门口走来。我不想跟妈妈介绍莱恩——或者更可怕的情况,跟格雷戈介绍——所以,我让他退后一两步,退到邻居又傻又愣的水蜡树篱笆后。

“我想,我妈妈可能会处罚我。”我小声对莱恩说,露出可怜的笑容。

“噢,我应该……”但是,趁他还没说要跟我母亲打招呼,我阻止了他。

“不用了,没关系的,”我说,“谢谢你陪我散步。谢谢你带我回来。我要走了。”

“你还有我的号码吗?”他抓住我的手腕,问道。

“有。”我说。但事实是,我不知道。

“如果你需要我,”他说,“如果你需要一个不介意你穿着的朋友,可以联系我。说定了。”

“你也是,”我说,“在你过分想念你妻子时,也可以联系我。”

“记住我。”他说。

“我会的。”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这是真话。

“我很抱歉。”我一走进门,就听妈妈说。我的头往后倾斜,等着被惩罚。

我慢慢地扭过头,看了看她。“你说什么?”

“我做得不好,没看到这对你意味着什么,”她说着,一遍遍地搓手,“我只是想照顾你——那就是我想做的。有时,我觉得,我太着急了,或者不够着急。所以,我没想到,这对你来说有多沮丧。我想,我没有好好听你说话。我太担心了。格雷戈正在外面找你。我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吧。”

格雷戈没接电话,妈妈给他留了个信息。她的声音在颤抖,我意识到,我吓着她了。我似乎太蠢了,只是出个门,就把我妈吓成这样。我现在这样生活,太蠢了。

“我很抱歉,”我说,“我不想吓你。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真心认为,这没什么……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我跟不上,问题就在这里。”

妈妈点点头。她一直死命握住上衣边,这会儿放开了手,朝我走过来,抱住了我。我们抱得很尴尬,胳膊肘和肩膀乱撞。一开始,我们有些生疏,后来我想起以前坐在她腿上的时光,便任由她抱住我。我们站在走廊里,抱着对方。能回到家,我很高兴。

“你看,”我们最后分开了,妈妈轻轻地说,“格雷戈正在外面找你,我也在想,怎么处理凯特琳……”

我的担心突然又回来了——我出去的原因,我逃跑的原因。我要跟她在一起。“我的车钥匙在哪儿?”我问她。

“格雷戈要回来了,”她举起发信息的那个东西,“他很高兴你能回来。他要回家照顾埃丝特。”

“我要车钥匙。”我说着,迷失在混乱的信息中。

“等格雷戈到了,我们就走,我和你。”

信息的碎片滑落又重组,然后,我意识到她到底说的是什么。

“我和你,”她笑了,“我们一起去伦敦找凯特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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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保柏(Bupa)是一家国际健康护理组织,为超过190个国家的2200万人提供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