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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渐渐忘记这个世界了》Chapter 11 克莱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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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唯一一个认为我正常的人。

“你带够钱了吗?”我问凯特琳,她点了点头。

“噢,我拿了你的信用卡,知道密码,够了。”她说。

“你会照看我的车?”我用手掌拂过车子表面,那是我最喜欢的颜色,显得热情浓重,色彩强烈。可是,我忘了那颜色叫什么了。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早上醒来时,我能感受到:我脑海中一片空白。也许是迷雾,也许是血栓。我想象中,它们就像闪亮的小火花,劈啪作响的鞭炮。车的颜色有个好名字:血栓色。

“我会好好照看你的车。”凯特琳说。她表情不太确定——她当然不确定。

今天早上,我在家里等,格雷戈在家看着我,妈妈带凯特琳去了医院。我等着,看着窗外,定格在那一刻——她会回来,告诉我怎么样了。我知道,从她们离开到回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待在家里,待在同一个地方。我很肯定,如果挪动了位置,我就会丢掉现在这一刻。格雷戈一直想让我做点事——喝茶、吃吐司或跟他坐在厨房里——不过,他不知道,我必须定格在一个时间点,让我的思想停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车子开进来,我冲过去试图打开前门。不过为了不让我出门,他们对门做了手脚,所以,我从屋里打不开。我待在屋里,等他们开门,还停留在那一刻:让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直以来凯特琳都像一本打开的书——我总是知道她的想法和感觉——但是突然,我看不出来了。她从我身边走过,一下坐在客厅沙发上时,我看不出来。我看了看妈妈。

“十八周了,”她说,“母子一切平安。”

走进屋里时,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害怕,只是觉得,无论她说什么,都可能吓坏我。

“凯特琳?”我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问她。

“我爱我的宝宝,”她说得很轻松,“就像有一种未知的力量。我好像要跟人打架,虽然没人跟我打。噢,妈妈,这是照片。你想看吗?”

她递给我一张照片。现在的B超照片比以前清晰多了,我能看到小胳膊小腿,还有像凯特琳一样的轮廓。

“噢,凯特琳,”我想抱紧她,“我太开心了。”

“我也是,”她说了一句,“我觉得,我也太开心了。但是,我也很害怕。”

“你会是个好母亲。”

“你会一直这么跟我说吗?”她说。

“只要你一直跟我说,你还怀着孕。”我说完,她露出了微笑。

那时,让她一个人出去,去见她父亲,似乎是错的。可她坚持要去。即使我想去,现在也没法阻止她。自从发生了昨天的一切,她就开始暗暗地下决心——一种决断力。我第一次注意到,她对我很小心,把我当个病人。没错,昨晚发生了变化。但是,如果凯特琳因此变得坚强、坚决和果断,那么,也许那不完全是坏事。

“到了要记得给我打电话,”我说,“还有你见他之前,见他之后。别忘了告诉他,我跟你说过的话,好吗?他一开始会吃惊,也许……也许我们应该给他写封信。”

“不,”凯特琳说,“就这么办吧。我去了,很快就回来,好吗?”

我点点头,吻了她——妈妈一直在看着我们。她把一沓钱拍在凯特琳手里,就跟以前给她一包糖一样。

“小心点,小乖乖。”她说。凯特琳欣然接受了这个幼稚的昵称,亲了亲我母亲的脸颊。车开出时,埃丝特哭了,我也想哭。不只是因为凯特琳走了,也是因为剩下我一个人了,一切都要听我妈妈的。

“她会没事的。”妈妈说着,双手放在我肩膀上,领我回屋,好像我忘了怎么走直线一样——我想,我还没忘记如何走直线。“她比看起来要坚强,那个女孩。我很为她骄傲。”

“我也是,”我说,“我还为你骄傲——一位伟大的姥姥!”

“那就够了,我的女儿,”妈妈说。我们回屋后,她又把门锁上了,“或者,我现在该叫你‘老太婆’了?”

我正在记事本上写东西,埃丝特突然拿来一本故事书让我读。这本书我都跟她读过一千遍了。我正在记事,笔尖乖乖地跟着我的想法走——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也相信是这样的。我心里构思措辞,笔尖就跟着移动。它在纸上旋转的模式,看起来很熟悉。想到它们的意义,会让我感到安慰。凯特琳要开车去见她父亲——难怪她像在高速公路上开车一样,微微皱起了眉——我尽量不去想,她开着我可怜的红色小车,在大卡车间穿来穿去。埃丝特的书上满是动物插图——一只大兔子和一只小兔子。也许是野兔,我也不肯定。但是没关系,我不在乎,我没忘记两只长耳动物的名字,那是一个小小的胜利。只是,书上还有字,我都认不出来了。“认识”是个好词。我还记得“认识”这个词,它很长很复杂,我知道它是什么意思。但我不知道书上在说什么——野兔和兔子插图下面,印着简单的大字,也许是希腊文。

我知道那里有字,也知道那是干什么的。我给埃丝特读过不下一千次。可是,我不记得大兔子(或大野兔)和小兔子(或小野兔)间发生了什么。

我感到一阵恐慌和焦虑,埃丝特会发现我病了:她会重新看我,从我身边走开,加入不想跟我说话的队伍中。

“快点,妈咪,”埃丝特不耐烦地扭动,“念啊,就像你以前那样。大兔子和小兔子,记得吗?”

她音量忽高忽低。她完全清楚该怎么发音。

我看了看大兔子和小野兔,试着编造一只神奇的兔子,把它最好的朋友变成侏儒,然后……把它扔到空中。埃丝特哈哈笑了。但是,她并不满意,甚至有点生气。

“故事不是这样的,对吧,妈咪?”她提醒我,“给我好好读,扮兔子的声音,像正常人一样!我喜欢正常的故事,妈咪。”

最后这几个词令我崩溃:埃丝特渴望正常。到目前为止,埃丝特是唯一一个认为一切都正常的人,她以为我还跟以前一样。可是,我正在让她失望,她开始发现我的不正常了。

“你会读给我听吗?”我问她,尽管她只有三岁半。除了吐出几个词,她不知道怎么读书:这是我们的一个共同点。

“我当然会,”埃丝特自信地说,“有一只大兔子和小兔子……兔妈妈和兔宝宝……兔宝宝想要几个新乐高玩具,比如‘神秘博士’之类的。所以,当兔妈妈说‘噢,我爱你,小兔子’,兔宝宝说,我可以要个‘神秘博士’乐高玩具吗,尤其是要带个塔迪斯(1)……”

她接着往下读,似乎很开心把故事变成了购物清单。我把下巴靠在她头上,想到有些事情,我们很快就做不了了,甚至永远都做不了了。埃丝特第一天上学时,我能跟她去吗?也许不能。或者,即使我能去,我可能以为她是凯特琳,好奇她的黑发为什么变成了黄色。我会见不到她参演的第一场校园剧。当她对衣服的兴趣多于玩具时,我也没法带她逛街——在这少有的几年里,她也许能听听我对她穿着和发型的建议。我见不到她通过考试,或去上大学。我见不到她穿学士服,成为战斗机飞行员,或者间谍忍者,或者神秘博士——那是她的终极梦想——她想成为神秘博士。我会丢掉所有这一切。一条条生命会在我背后陨落,我却一无所知——前提是,那时候,我的大脑没忘记告诉肺部要呼吸,我还没死掉。死了也许更好:如果有天堂和灵魂,我可以守护她,守护他们所有人。我可以当一个守护天使。只是,我知道,守护天使是不合群的人。无论如何,我不信上帝。所以,我觉得,我甚至连申请程序都通不过,尽管我很肯定,我能在面试中说服他。“不是说机会平等吗,上帝?”我会这么跟他说。

我停止了这种疯狂的胡思乱想,开始听埃丝特说,她想要风火轮超级赛车轨道。在这一刻,你可以和女儿待在这里,闻着她头发的奶香味,感觉她浑身放松地靠着你。待在这一刻。

“我们应该烤个蛋糕。”我说。埃丝特不说了,在椅子上转了一圈,故事书扑通掉在了地上。

“噢耶,”她兴奋地说,“我们烤蛋糕吧!我们需要什么?我们需要面粉!”她从我的膝盖上跳下去,把椅子拽到橱柜旁,毫不犹豫地爬上橱柜找面粉。我走到厨房门口听了听。妈妈已经规定我不能碰炊具,用明火或动燃气。所以,如果知道我们在做蛋糕,她会进来看着我。然后,跟埃丝特做蛋糕的就不是我,而是妈妈了。

我轻轻关上门。也许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趁妈妈发现前,把东西装进碗里,搅一搅。

“这是面粉吗?”埃丝特问我。她拿出一个装粉末的粉色小包,放在我鼻子前检查。我闻了闻,想起了露天市场。

“是的,”我说,但我不是很确定,“可能是。”

“我们需要称一称吗?”她开心地说,“放在天平上?”

她爬下椅子,从橱柜里拿了一个小碗。

“不,”我说,“不会做饭的人才称重量呢。我们要去挑战生活。”

“你打开烤箱,”她告诉我,“要你来打开,因为你是大人,烤箱会变得很烫,很烫,很烫!”

我转过身,瞪着那个机器看了看。我记得,当时选它是因为,它很大很显眼,看起来应该属于一个会做饭的女人。但是,我一直都不会做饭。即使在我知道什么是面粉时,我也不会做饭。我只给埃丝特做过意式宽面,不需要很多厨艺。现在,我连那个也不会做了。所以,我看着那件厨具。我记得,我挑选它是因为,它看起来像是一位厨师会用的厨具。可我现在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干什么用的。我摸到一个突出的东西,扭了一下。什么也没发生。所以,我认为,我没弄坏什么。而埃丝特会觉得我做了什么。

“我们需要鸡蛋。”埃丝特说着,走到冰箱前,掏出一堆东西,乒乒乓乓地放在地上。最后,她在最里面找到一个潮湿的纸盒,是鸡蛋形状的。她把纸盒放在桌上。里面都是顺滑漂亮的东西,看起来正好能放在我手上。我爱鸡蛋,因为我知道它们是什么,因为我没忘记它们。现在,对我来说,它们比以前更加完美、漂亮。

“需要几个?”埃丝特问我。

“全部。”我说。虽然我认识鸡蛋,但我不知道要用几个。

“我能打鸡蛋吗?”

我点点头。不过,我不想打碎这漂亮、滚圆、友善的鸡蛋。但是埃丝特很喜欢。她把第一个完全打到刚才的粉末里。蛋壳碎了,蛋液黏在她手指间,粉末扑到了我们的鼻子里。

“真有趣。”她说,手指滴着蛋液,拿起第二个,再次打进去。埃丝特笑声刺耳,不像个小姑娘,倒像是每天抽四十支烟的老头。于是,我笑得更厉害,这又让她笑得停不下来。她看我的时候,眼睛里在闪光。

“接着打?对吗?”她脸上洋溢着欢乐。

“对。”我说着,一边笑一边大口喘气。

她伸手拿了第三个鸡蛋,然后爬到橱柜上。显然,她心里有个好玩的计划。她咯咯笑着,双肩发抖。然后,她把鸡蛋扔到碗里。鸡蛋落下,发出一阵闷响,白色的粉末飘起在空气中。埃丝特高兴地跳起了舞。这是完美的一刻。我尽量牢牢记住它。

“怎么回事……”妈妈走进屋里,“是天然气,”她说,“噢,我的上帝啊,你们把屋里弄得全是天然气!”

她走过去,打开后门,一阵阴冷的空气冲进了厨房,打破了我和埃丝特安心愉快的乐趣。她走到那件厨具旁,朝相反方向转动了旋钮。

“马上出去,小姑娘,”妈妈没等埃丝特下来,就把她架出去了,“现在,出去,你们两个!”她看了看乱糟糟的桌子,“现在出去,气味散完前,不要进来!”

她让我们到阴冷的屋外去。我们就像犯错的两条狗,在咬最喜欢的桌腿时被逮到了。妈妈屏住呼吸,又回到屋里。我和埃丝特则站在露台上。埃丝特的双手还粘着蛋液。

“烘烤结束了?”埃丝特难过地问我,“我还想烤蛋糕。”

“你不准再碰厨具了!”妈妈对我说完,拿过保暖的衣服。她递给我一件外套,又把埃丝特的衣服展开,让埃丝特伸手穿上。我盯着她给我的衣服。我不想要这件外套,她是知道的。我想,她给我这玩意儿,是为了惩罚我。我现在想穿套头衫,因为它很简单:我知道头该往哪儿钻,双手该穿到哪儿。可眼前这件衣服,我不知道怎么穿进去,我讨厌这样。我还在一圈圈地找,想把胳膊穿进洞里,就像小狗追尾巴一样。这时,妈妈过来了。她像刚刚对待埃丝特一样给我穿上,我也像埃丝特一样撅起嘴。

“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以后别那么做了!”妈妈警告我。

“我不知道,”我不高兴地说,“我有短期记忆……”

妈妈眯起眼睛。我看得出来,这一次,她是真的对我生气了。就像上次,我第五学年喝醉了,从学校回到家,一头扎进她在睡的床上。

“为什么不可以?”埃丝特问她。妈妈正在生气地用除菌手巾帮她擦手。“为什么我和妈咪不可以做有趣的事?”

“我是说,”妈妈说,“要是你点着什么东西,烧水壶的小火一直没灭,或者电灯开关迸出火星了,该怎么办?我们都会死!”

“会死!”埃丝特看起来很担忧,“像死人一样?”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开心地说着,妈妈给我围了一条围巾,“没事了。只是……误会。我们很开心。我不是故意的。”

“不,你不要再做了。”妈妈说。这是她的一贯反应。我第一次说,我不是故意的,她就是那种反应。我曾经把她的整瓶香水洒到狗身上;我喝光了她的圣诞雪莉酒,然后请两天假不上学;我跟那个建筑工睡了,然后嫁给他。只是这次,我真的想说,我不是故意的。

她帮我扣好外套扣子。“在这儿等着,”她说,“我要进去确保安全。”

埃丝特团结地握住我的手。“我们只是在做蛋糕。”

我环顾四周,想趁等待的时候玩点什么——也许是一个球,或者埃丝特的小车。她喜欢骑上去跑来跑去,尤其是下坡——我看到后门半掩着。我猜想,后门可能加了两道锁,插上门闩,可是没有:它其实开着,露出一丝自由之光。

“我们去公园好吗?”我问埃丝特。

“我觉得可以。”埃丝特说着,领我出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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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塔迪斯(TARDIS)是英国科幻电视剧《神秘博士》中的时间机器和宇宙飞船,它是“Time and ReIative Dimension(s) in Space”(时间和空间的相对维度)的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