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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北方的小路》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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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露水的世界

每颗露珠都是

一个挣扎的世界

——小林一茶

1

一滴水落下来。

“小不点儿。”土人伽迪纳压低嗓门说。

季风雨在击打A形顶架长形棚屋的帆布屋顶——棚屋用竹子支撑,四面透风。在这强噪声中,土人伽迪纳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雨的喧嚣只使夜晚比白天更荒凉,在某种意义上更难忍受——在白天,虽然他的唯一要务是尽力活下来,但至少有同伴相陪。在层层噪声的障幕中颤抖的丛林,雨水猛击泥土,翻腾发出像击鼓似的无休止的闷响,看不见的水流发出诡异的响声,像耳光和拳击,在他听来都让人郁闷。

又一滴水落下来。

“做路标、纪念碑、墓碑的石头堆,我的好伙计,”土人伽迪纳从齿缝里嘶嘶地说,“挪过去。”

土人伽迪纳帮着把弃置的日本卡车拖回来以后回到帐篷,一点儿也不知道从那时到现在多长时间过去了;二十名战俘满满地挤睡在两张虱子肆虐的竹搭平台上,他在其中寻找他的地方,结果发现睡他右边的俘虏小不点儿米德尔顿翻身把他的铺位几乎全占了。土人只能侧身挤在小不点儿身旁,正好在一根竹竿下面,雨水顺竹竿流下,滴到他的脸上。小不点儿像一堵砖墙塌在他的身上,但土人伽迪纳想,小不点儿体重要有八十四磅算他运气。小不点儿身上长满体癣,土人真不想挨着他。他又从齿缝中嘶嘶地说——

“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小不点儿。”

小不点儿米德尔顿显然什么也没听见。土人伽迪纳把手腕抬到眼前,想看时间。手腕上什么也没有——几个月前,他用夜光表换了一听葡萄牙沙丁鱼罐头。他把手臂放落下来。土人伽迪纳对自己说,好事儿是天还黑着。他又湿又累,但还能歇几个小时。土人总在找好事儿——无论多么微不足道——结果他常常能找到。尽管他还醒着,好事儿是他不用起来到铁路上干活,反而能再睡一会儿。这很好;他会觉得睡眠很受用——只要能让小不点儿挪动一点儿。他把对体癣的顾虑放在一边,反推躺在旁边的身体。

“挪过去,你这胖子。”

推了一会儿,土人放弃了,他背对小不点儿侧身躺着,把头缩进怀里,这样,雨水刚好就滴不到他的脸上了。虽然知道是冒傻气,他还是认为后背染上体癣的可能性比前身要小,他说不清具体为什么。蜷缩在属于他自己的黑暗里,确信没人会知道而觉得安心,土人把手伸到头上方去够他的军用挎包,把它拉下来,放到平台上他的胸口上。在黑暗中他小心抓摸,从包里掏出两样东西,他知道会是两个小奇迹:一个煮鸭蛋和一听炼乳。

奶还是蛋?他想。哪一样?

从日本卡车上偷来的炼乳可以留很长时间不变坏,所以最终他决定最好先留着它,哪怕就几天。兔子亨德里克斯用鸭蛋换了一支绘画用的毛笔,毛笔是土人从一个日本军官的野战挎包里偷来的——这个军官在去缅甸战场的路上经过战俘营。他偷窃的手法基于速度和戒慎:从不偷到会导致盘查,而是偷得刚好够帮他“慢跑下去”。

在此之前,战俘营的日本指挥官已经给了兔子亨德里克思两个鸭蛋,请他为自己和自己的密友们画些明信片上用的素描——估计是要寄给他们远在日本的情人和家人。虽然日本人时不时地这样利用兔子的才艺,但他们很可能会杀了他——如果看到他创作的关于营里日常生活的素描和水彩画:惨不忍睹的苦工、殴打、刑罚——因此兔子亨德里克斯把它们仔细藏好。但他的创作即将结束。前一天晚上在“线”上轮值做夜工,兔子觉得肚子一阵撕裂般的绞痛,不得不马上蹲下拉屎。他还没站起来,在附近干活的大马哈鱼费伊就瞪眼盯着地上。兔子亨德里克斯转过身。在他身下,他看到大肠把他的命运写在一洼淘米水颜色的屎上。自从九天前突然出现霍乱,战俘们比日本人更怕拉出这样的屎。

大马哈鱼费伊和其他两个人帮着土人用马虎现做的担架把兔子抬回去,沿着“小甜心”爬上爬下——“小甜心”是连接“线”和三英里半以外营地的丛林小道——一个迂缓得令人痛苦的费力过程,兔子在一阵剧烈呕吐中遗失了他的假牙,他们在黑暗中寻找,更放缓了这个进程。他们在夜晚的丛林中艰难地摸索前进——回家仅有的指引是泥路的坑洼和前头生病战俘遥远的呻吟——终于,午夜将至,他们回到营地,浑身是泥巴和水样的呕吐物。兔子亨德里克斯,连同他的水彩颜料盘、素描本和秘密作品,很快消失在霍乱隔离区,越来越多的人被送到那儿,但从那儿回来的寥寥无几。从此,他存留下来的就仅有这枚发黑的鸭蛋了,这会儿,土人伽迪纳正灵巧地剥下蛋壳,只破成三瓣儿。

雨又一次更猛烈地砸下来了。这一砸带来一阵新鲜潮湿的微风,短暂吹进用作营房的僻陋棚屋,吹走屎和腐烂的恶臭,来自所有挤满棚屋、睡在两个长长的竹搭平台上的人。土人把这微风当作希望的一种形态来感受,他尽量告诉自己,这又是一件好事。但雨水又开始滴到脸上,他想翻身,但小不点儿还在那儿,他又推搡,但小不点儿纹丝不动,打着鼾,整个世界他都不为所动。

“你他妈就真的不能挪开点儿,小不点儿?”

“住嘴,土人!”平台那头有人吼。

土人对小不点儿束手无策。小不点儿闻上去也臭烘烘的。又下起来的雨下得很大,他发着烧,加上这噪声,有时很难分清哪些是他脑子里的,哪些来自外界。他脑海中浮现第一次见到小不点儿的情景——壮得像一头公牛,脱光衣服,昂首阔步四处走,收紧肌腱,挺直腰板,发出不知所云的欢叫,一个美轮美奂的身体。“像一只在周日清晨四处寻寻觅觅的公鸡。”大马哈鱼费伊说。

口粮配给少得让他们挨饿,小不点儿体重减轻好像更凸显他的身体不同凡响。好像挨饿没有销蚀,反而磨砺了他的体格。小不点儿的身体战无不胜:疟疾、痢疾、糙皮病、脚气病。这些疾病打垮并开始杀死其他人,对他似乎没影响,好像他身体的壮美本身是免疫力的一种形式。以一种未可知的方式,战俘营没能降伏他,日本人也没能使他屈服。

小不点儿的活是在岩石上打洞:用一把两只手才能举起的锤子把钢条慢慢砸进岩石,直到达到所要求的深度。等洞够多了,一个日本工程兵在里面填上炸药,轰开岩层。土人是小不点儿的帮手,把牢钢条,紧接每一锤把钢条转九十度,以便把它钻下去。跟其他战俘不同,小不点儿干起活来精力充沛,对自己最先完成工作定额感到骄傲。这是他对抗日本征服者的胜利。

“让他们这些小个子黄种畜生看看白种人是什么样。”他会说。

他好像没注意到,在他干完后,日本人强令每人都跟他一样。

“那个该死的泰山24会替我们都做完。”羊头莫顿说。

如果小不点儿又创造了新纪录——他好像隔一段时间就全神贯注于创造一个新纪录——日本工程师会依此定下新的日工作量,接下来,其他没他那么壮的人会在勉为其难完成定额时受罪。

“操你妈,告诉他。”羊头莫顿对土人说。

“告诉他什么?”

“他妈的去死。去死。”

“说去死、去死,还是只说去死。”

“去你妈的。”

“好伙计,”晚些时候,土人对小不点儿说,“也许你得悠着点儿。”

小不点儿笑了。

“就一点儿,不是每个人都能干活干得跟你一样快。”土人说。

小不点儿是虔信的福音会成员。他神秘地微笑着说:“主给我们身体用以劳作,并在其中感受喜乐。”

“好么,又一个同性恋最近不见踪影了。但如果你不悠着点儿,不用多久我们就都见着他了。因为你不悠着点儿,每个人都会死在你手里,小不点儿。”

“主将按他的意志照护我们。对这事儿我这么看。”

小不点儿,这个肌肉发达的基督徒,把自己保持在一百一十英尺短跑冲刺运动员的状态,双手放在屁股上,身体稍微松弛,介于剧烈运动和全然放松之间,紧绷绷的,毫无瑕疵,脸上带着软塌塌、叫人发疯的微笑,他盯着土人伽迪纳。

土人渐渐恨起小不点儿。日本工程师用他们不懂的米制丈量法来设定每个新的工作定额——开始一米,然后两米,再然后三米——小不点儿都在比日本人规定时限更短的时间内完成,然后,其他每个人——发烧的,饿肚子的,濒死的——必须干完跟这疯子干的等量的活儿。其他人想方设法干得慢点儿,少点儿,好为这个由本能支配的艰巨任务节省他们被日本人控制的体力。但小不点儿不这样,他腹部起伏,胸肌鼓起,野兽似的胳膊紧绷。他把这儿当成他工作过的剪羊毛棚子,好像全都还是无关痛痒的竞赛,到了晚上,他就又被评为剪羊毛的顶尖高手。但他的虚荣心只让日本人受益,让其他人往死路上走。

“计程器”来了。从此生活没有其他,只有日本人用越来越多的殴打、越来越少的食物驱迫他们在白天越来越卖力地干越来越长工时的活儿。战俘们更滞后于日本人的调度,对工程进展的要求变得越发不管不顾。一天晚上,战俘们正筋疲力尽躺倒到竹搭平台上去睡觉,有命令让他们回去接着干切割。就这样,夜工开始了。

切割是在岩层里凿出的一条沟,六米宽,七米深,半公里长。在竹子点燃的火光中、给塞进竹子的破布浇上汽油做成的粗劣火把的照明下,赤裸肮脏的奴隶们在一个诡异的世界里开始干活——这世界地狱般充满跳跃的火焰和滑动的黑影。用锤的人必须比任何时候都更精神集中,因为锤子落下,钢条就消失在它阴影的黑暗中。

那是第一个晚上,第一次,小不点儿力不从心。他生着疟疾,浑身发抖,使锤子的动作不再是优美自如的举起再落下,而是一项意志力勉为其难的苦差事。好几次,土人伽迪纳不得不跳开躲避,因为小不点儿手里的锤子失控了。过了不到半小时——也许几小时——土人记不得过了多久——小不点儿的锤子举到一半,接着颓然落地。土人惊愕地看着小不点儿踉跄着走了半圈,像来回跳吉格舞,然后砰然倒地。

一个身材矮小、肌肉发达、脸上肤色深浅斑驳的看守走过来:巨蜥。有人说巨蜥有白癜风,所以他疯了,其他人干脆说他是疯子,最好什么情况下都别碰上他。还有人说他是魔鬼本身——不可理喻,无可躲避,冷酷无情,在反常情况下,他又令人不解地善良好心,好像正经历一种极端的痛苦。但既然在“线”上的人对上帝不再有什么信仰,要他们相信魔鬼也很难。巨蜥就是存在着,这跟很多人但愿他不存在一样。

巨蜥看了一会儿他们干活,慢悠悠地转过身去看别处,好像在思考,又同样慢悠悠地转回身。这些动作很奇怪,又不连贯,是他暴力发作的必然前奏。他用一根长长的厚竹板抽打小不点儿,打了一两分钟,又在小不点儿的头和肚子上胡乱地踢了几脚。就巨蜥打人的一般情况而言,土人不觉得这次有多狠。不同的是这次打的是小不点儿米德尔顿。

从前,他以近乎傲慢无礼的气度浑身紧绷,承受拳打脚踢,好像他的身体比任何殴打都有力量,而现在,在炸开的切割面上,他像破布、稻草做成的无生命的东西一样打滚,像沙袋一样被动承受击打和发出回声的、更着力的击打。打到最后,小不点儿的举动非同寻常。他开始抽泣。

巨蜥被震怵了。跟土人一起,他愕然地看着。从来没人在“线”上哭过。这不会是由于疼痛或羞辱,土人想,也不会是由于绝望或恐惧,因为每个人都活在其中。

摇晃着头,火焰的阴影像指爪,要钳住他被汗水玷污的肮脏身体,小不点儿开始半拍打、半抓挠胸口,好像他尽力要把阴影打跑,又打不跑。在土人看来,他在怪罪他的身体,因为这个强壮的身体从前总是得胜,带着他狭隘的头脑和渺小的心走了这么远,只是为了现在无情地、出乎意料地背叛他——在由火焰、阴影、疼痛组成的地狱般诡异的露天隧道中。随着身体在动摇,小不点儿迷失了。

“我!”他大喊,在身上拍打撕扯,“我!我!”

但这么喊是什么意思,没人真的知道。

“我!”他停一下又喊,“我!我!”

土人把小不点儿扶起来,一边警觉巨蜥,一边拿起锤子,把钢条递给小不点儿。小不点儿蹲下去,把钢条放进他们事先在打的洞里,把住了,失神的泪眼直勾勾地盯着钢条,土人举起锤子往下砸。第二次举起锤子,他不得不提醒小不点儿把钢条转九十度。锤子落下又举起,小不点儿纹丝不动,紧抓钢条,好像它是给他提供支持、稳定和安全感的不可或缺的东西,土人再次提醒他把钢条转九十度,声音温柔得像在跟一两岁的孩子说“把手给我”。在夜晚余下的时间里,他用同样温柔的声音不断地对小不点儿说:“转了——转了,伙计——转了。”就这样,他们干着,好像一切照常。“转了——转了,伙计,”土人伽迪纳吟唱着,“转了。”

但某种变化发生了。

土人知道某种变化发生了。接下来的几周,他留心观察,看到小不点儿壮美的身躯日渐枯萎。日本人知道某种变化发生了,他们好像开始经常打小不点儿,带着更恶毒的用意,但小不点儿好像不在乎。虱子知道某种变化发生了。每个人都长虱子,但土人注意到,从那天起,虱子开始密集成群在小不点儿身上爬,但小不点儿好像不在意身体满溢虱群,他不再操心洗漱,或在哪儿大便。然后,体癣长出了。好像连菌类都知道某种变化发生了,它们感觉一个人自暴自弃,已经跟腐烂回归泥土的尸体一样。小不点儿知道某种变化发生了。小不点儿知道,在他的内心没有什么残留可以使正在发生并会导致某种结果的事停下来。

土人依然坚定地跟小不点儿在一起,但他内心有些什么使他对小不点儿感到厌恶——这个从前自以为是的男人,这个曾经傲然的男人,这个目前总在拉屎的骨架子。他内心认为小不点儿在放任自己,这是性格的失败。他知道这想法不过让他自己感觉好受些,让他觉得他会活着不死,因为他还能对这样的事做出选择。但他心里知道,他没有这样的能力。从小不点儿腐臭的呼吸中,他能闻到无可置疑的实情。无论那腐臭是什么,他担心它会传染,他只希望能躲过它。但他得帮小不点儿。没人问为什么,每个人都确切地知道。他是一个伙计。土人伽迪纳厌恶小不点儿,认为他是一个傻瓜,同时也会竭尽所能让他活着,因为勇气、存活、关爱不只活在一个人心里,它们活在所有人心里,否则它们死去,每个人会随之一起死去;他们相信,哪怕只遗弃一个同伴,就是遗弃他们自己。

2

等剥好鸭蛋,土人伽迪纳能闻到强烈的味道,鸭蛋在指间湿乎乎,光溜溜的,肥腻得有些让人犯恶心。都要把它举到唇边了,他停下来,想了想,叹一口气。他摇着小不点儿睡着的身体,没太使劲,但很坚执。

小不点儿终于动弹了,土人把鸭蛋凑近他的鼻孔,让他别出声。小不点儿像猪似的嘟囔,土人用勺子把鸭蛋分成两半。小不点儿双手捧成杯状,好像那半个鸭蛋是他正接受的圣餐礼——这也是为了不落下一丁点儿碎蛋黄。紧接着,土人往小不点儿捧成杯状的手中加上半个小炸饭团——他把上餐省下来,藏在了毯子下面。

在湿漉漉的黑暗中,没人能看见或听到他们,在墨色的孤独里,没人会问他们怎么有多出来的食物,他们偷偷摸摸地吃着。土人吃得很慢,一点儿一点儿品尝,嘴里分泌出那么多唾液,他担心咀嚼发出液体搅动的响声会惊动别人,但这响声被夜晚其他湿漉漉的噪声吞没了。

他舔掉手指上煤烟色的油脂。鸭蛋和米团在胃里是不舒服、不成形的一堆,在嗓子眼儿留下酸溜溜、油乎乎的火烧火燎的感觉。他不会死了。他不再在乎小不点儿把铺位差不多全占了。他还能感觉米粒在唇上,还能尝到嘴里美妙的油脂和肥腻的蛋黄,他头晕,想睡觉。他不确定是他溺水了,还是在某张床上也有一张桌子,桌上摆满小龙虾、苹果、带杏儿的碎面包和烤羊腿,干燥的床上放着干净毯子,床脚有一盆火,雨夹雪在抽打小卧室远处的窗户。他吃过了。他希望吃更多,他沉得越来越深,他在桌边,睡着了。

等再醒来,他的肚子硬得像拳头。天还黑着。他嘴里有一股肥皂味儿,一阵可怕的疼痛绞着他皱巴巴的肚子,使他无暇顾及其他。他呻吟着坐起来,因为费劲喘着气,他抓起铺位下装满水的煤油罐,开始赤脚穿过黑暗、淤泥、雨水,向“便所”走去,那是日本人坚持对营里排泄场所的称谓。

“便所”离睡觉的棚屋有一段距离——一条二十英尺长、两个半英尺深的沟,人岌岌可危地蹲在沟上黏腻的竹垫上方便。下面起伏的粪便盖满蠕动的蛆——“像拉明顿蛋糕密密撒着椰仁屑。”大马哈鱼费伊曾经说。“便所”令人作呕,令人毛骨悚然。当俘虏们争相设计干掉他们最痛恨的看守时,他们开玩笑说要把巨蜥淹死在“便所”。即便对他们,要想出比这更可怕的死法也很难。

日本人下令必须通宵点着的老虎火早被不止歇的雨水浇灭了。世界黑暗,季风云层几乎遮灭星月的光亮,丛林使所剩的大部分东西都湿透了。土人伽迪纳慌忙两脚交替,小跳前进,用多出来的手紧捂肚子,尽力不使任何动作太大或太猛,以致牵扯到肚肠,使它们过早失控。九十度曲腰,他循着鄙陋营地隐约在黑暗中的主要特征来确定方向。从摇摇晃晃、竹子搭建的棚屋里传出其他战俘的呻吟、鼾声和喘气声,或许源自疼痛,或者源自悲伤,或者源自回忆,或者因为死之将至。或者混杂了所有这些。暴雨势不可挡,发出单调持续的低响,把精疲力竭、身心哀毁,以及希望发出的每个声音都冲到淤泥中去。

钳制腹部的疼痛使他完全醒了,为了不走路时把屎拉在身上,他付出如此艰苦的努力,以至于他短促费力地喘着;当他从小道两边腻歪歪的高处滑落到满是淤泥的路中央,脏泥巴齐到脚踝,土人离便所还有一段距离。一瞬间,他惊恐万状。为了重新站到坚实一些的地面上,他不假思索地连滚带爬,刺激了肠胃。他感到极度紧张的猝然释放,随着一阵化解疼痛、恐惧、焦虑的排泄,他意识到他在营地主道中间把屎拉在自己身上了。

身心交瘁感强烈得可怕,把他压倒,肛门像火烧,他头晕目眩,只想躺倒在泥中拉屎,永远睡过去。但他跟这个想法较劲,因为肚子又像螺旋绞刑器一样收紧,他再次感觉一股臭气熏鼻的卤汁样的稀屎溅射出体外。为了努力不让自己躺倒,他气喘吁吁;他肚子拉空了,紧接着又觉得满满的。

他把自己拱手交给身体,又拉了一次,他恨自己做出这样的事:连走到便所都做不到,在明早其他人会走过的路上,把屎弄得到处是。他想着“大家伙”命令他们遵守严谨的卫生习惯,他们全都认为清洁——在其可行的范围内——对他们活下去必不可少。虽然对发生的事无能为力,他仍然感到愧疚,觉得被打败了。

没办法把屎流成的溪涧同深深的淤泥分开,无边无际、永无终结的污浊、悲惨的世界。它被雨水翻耕,变成别样的东西,一种无可逃避、不可逆转的衰退,发生在每样东西、每个人身上,正把它们全都归返丛林。下次——他告诉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要走到那该死的糟糕透顶的厕所。最后一阵排泄没让他爽快,他知道拉出的不过是一些带着一条油乎乎血痕的黏液罢了。

等拉完了,这件耗神费力的事让他头晕,土人慢慢用力站起来,直到挺直全身,踉跄几小步。他离开主道,然后,他开始用煤油罐里的水尽可能把自己洗干净。屁股麻木得跟绞索差不多。他花了一些时间清洗肛门——在衰毁的肉体上,肛门怪异地凸起,留给他一种难以释怀的深重厌恶感。他突然觉得发冷,大腿、小腿剧烈抖动。水泼到腿上杯口大的热带溃疡上,他不习惯地猛抽一口气,遏止住一声尖叫,他安慰自己说,使伤口保持清洁是好事儿。伤口必须保持清洁。他脑子感觉不对劲——他猜是疟疾,他的感官又敏锐又迟钝,但在他心里,至少有一点仍然鲜活生动,毫不妥协,他至少明白这一点:要放弃很容易。不管土人脑子烧得多厉害,他明白放弃不仅是一件坏事,而且是仅此一件最坏的事。通往幸存的路是永远在小事上不放弃。放弃了就走不到便所。下次,他发誓,他会走到那儿——无论多么难。

他的脚埋进淤泥,被迫留在污秽中,对此他无能为力;就这样,尽可能洗干净了,他趟着屎和稀泥走回棚屋,回到平台上属于他的地方。他爬回到脏兮兮、臭烘烘的毯子下面,把他不幸的脚一起拖上来。一种湿漉漉的衰竭把他带入梦乡,他睡前最后的意识是他又饿了。

3

号手吉米·比奇洛吹的“起床曲”余音袅袅散入湿冷的清晨,公鸡麦克尼斯睁开眼。灰光弥散,给没墙的棚屋、屋外丛林中战俘营的臭泥地、污秽和绝望上了色,把它们变成铁和煤烟色的暗影。更远处,柚木雨林是一堵黑色的墙。

公鸡麦克尼斯在还没完全醒来时,就和每天早晨一样,用一项练习拉开早晨的序幕——为了培养自律,他设定了几项练习,他坚信这几项练习会在心理、生理、伦理方面确保他会活下来。他开始轻声诵读前一天晚上背下的一页《我的奋斗》。他发现书中涉及犹太人的部分最容易——这本书很多部分讲到他们。它们有大踏步行进的节奏,背起来不那么难,“犹太人”这个词是循环反复的副歌,帮助他记忆,但到了讲纳粹党在巴伐利亚早期历史的部分,他记不起了,他尽力想记起来。犹太人在哪儿?公鸡麦克尼斯想,当你真正需要他们的时候?

“炮弹落在白金汉宫,”附近有一个声音说,“杀死国王和格雷西·菲尔德斯25。”

他把自己拖到竹搭平台的边缘,挠着大腿,更起劲地挠胯裆,始终低声自语纳粹德国冲锋队员的英勇。他在胯裆里摸到一个硬得像壳似的东西,把它碾碎,又摸到一个,再又摸到一个,直到这时,他才开始感觉瘙痒和掐捏似的痛感,是住在竹板缝隙间的虱子在咬他。

“我为日本人说一句公道话,”注意到他在挠痒,一个老人说,“他们把你整得筋疲力尽,就是虱子把你的阴囊当早饭,你也照睡不误。”

公鸡麦克尼斯知道是羊头莫顿在说话。他看上去像一个枯槁憔悴的七十岁老头,但他实际年龄不可能超过二十三或二十四岁。

“我想有人说过格雷西·菲尔德斯跟一个拉丁人打得火热,”手拿坑坑洼洼的军号,吉米·比奇洛走回棚屋里说,“他们不是叛逃到墨索里尼那儿去了吗?”

“只是闲言风语,”大马哈鱼费伊说,“我从前几天打营地经过的荷兰人那儿弄来一些好消息。我是地道的荷兰人。他们大部分是欧洲人跟印度人的杂种。他们说俄国佬在斯大林格勒打了败仗,美国佬入侵了西西里,墨索里尼被推翻了,新意大利政府在呼吁和平。”

公鸡麦克尼斯长着散乱的黄棕色胡子,集中思想时习惯把下唇的胡子吸吮上来在齿间咀嚼。嚼着胡子,他想起上周有传闻说俄国人在斯大林格勒打了胜仗。显然是布尔什维克的宣传,他想。最有可能是土人伽迪纳说的。他会说这类话。公鸡麦克尼斯恨布尔什维克,但总的来说,他更恨土人伽迪纳——粗鄙下流,不值得信任,跟大部分欧洲人和印度人的杂种一样。他也无法接受伽迪纳的习惯——在“计程器”终止一切跟干活或睡觉无关的事之前,有时在“线”上干了一晚上的战俘蹒跚走回来,他会站在营地边的柚树墩上唱《假如没有一支歌》。其他人好像喜欢他那么做,公鸡麦克尼斯恨他那么做。

对公鸡麦克尼斯来说,恨是一种强大威力,像食物一样。他恨有色的外国佬、意大利佬、吉卜赛人和拉丁人。他恨日本佬和越南佬,作为一个公正的人,他也恨英国佬和美国佬。在他们澳大利亚人自己的种族里,他没发现什么可崇拜的,有时他意识到自己在找理由证明他们活该被征服。他重新开始低声诵读《我的奋斗》。

“你又在叽咕什么,公鸡?”吉米·比奇洛问。

公鸡麦克尼斯转身看这个号手——他最近刚转到他们棚屋,对他的晨练仪式一无所知。公鸡麦克尼斯认为吉米·比奇洛属于维多利亚时代,所以他无所顾忌地告诉他,这些罪犯所生的塔斯马尼亚人玩牌,崇拜足球,有赛马瘾,跟理想的澳大利亚人根本不沾边,他们俩都身不由己住在他们的棚屋里,生活在他们中间,他的知性日渐迟滞,为了阻止这个退化过程,他给自己布置了一项任务——把一整本书背下来,一天背一页。

“对极了。”吉米·比奇洛说——他没敢告诉公鸡麦克尼斯他家在胡恩谷,他跟伽利波利·凡·凯斯勒一样是征兵征来的。但作为活过这场战争的手段,他接上说,“确实还有比四个人玩克瑞布26更糟糕的事。”

“理智!”公鸡麦克尼斯说,“理智,詹姆斯!”

伽利波利·凡·凯斯勒问他想没想过玩五百分牌戏,又说尽管有人说五百分牌戏也许比克瑞布更得动脑筋,但他不完全同意这个说法,五百分牌戏也许更对公鸡的口味。说白了是不带臭牌手的桥牌。

“当然,是不是有哪本书能帮他们,我没把握。”公鸡麦克尼斯说——为了不看伽利波利·凡·凯斯勒,他环视同住的其他人。“他们带着命定的烙印。”

“对极了。”吉米·比奇洛说,他根本不明白公鸡在说什么,公鸡只是喋喋不休,说他恨《我的奋斗》,恨希特勒,恨必须每天背下一页这个吃香肠家伙的胡言乱语。但当他开始这项心理自律的练习时,在位于爪哇的日本战俘营里只能找到这本书;另外,他说——他的胡子沾了口水有点发亮——了解敌人的论证有好处,无论怎样,书的内容跟练习要达到的目的完全不相干。他没说希特勒的宣言在他看来那么有道理,这让他很吃惊。

“前些天经过这儿的欧洲人跟印度人的杂种荷兰人,有一个真的读懂了这本书,我告诉你,”大马哈鱼费伊说,“我相信他。我把厚大氅卖给他了。”

公鸡麦克尼斯问他用大氅换来什么。

“三块钱加一些棕榈糖。还有一本书。”

“一件大氅至少值十块。”公鸡麦克尼斯说——他也恨不管来历不明的荷兰人。“一本什么书?”

“一本讲美国西部的好书。”

公鸡麦克尼斯勃然大怒。

“你可能想读没有《印第安人牧场谋杀》或者《马圈上的落日》好的书,”他冲口而出,“但如果这是澳大利亚人的普遍心态,我愿上帝拯救澳大利亚。”

大马哈鱼费伊问公鸡麦克尼斯愿不愿意用《我的奋斗》交换这本书吗?他举起一本脏兮兮的《太阳正落下,苏族人正崛起》——已经被拇指磨损得很厉害了。

“不,”公鸡麦克尼斯说,“不,我不。”

尽管晨光依然暗淡,却正慢慢地使棚屋凸显在靛蓝色中。醒来的俘虏热闹起来的谈话骤然停止,全从公鸡麦克尼斯的肩膀上望过去,看着同一个方向——一阵压低的笑声在平台上此起彼伏,俘虏们一个接一个揉眼睛,不相信他们所看到的。公鸡麦克尼斯转过头。这是迄今为止一个最令人匪夷所思、最出乎意料的情景。他把胡子吮进嘴里。

饥饿和疾病使他们几乎全都丧失了性欲,很多战俘开始担心这会对他们战后的性生活产生持久影响。医生说这不过是饮食问题,让他们重树信心,说只要饮食合理,他们的性能力不会有问题。但俘虏们还是担心,当苦难煎熬结束了,他们会不会是正常人。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能记起上次勃起是什么时候。有的人担心回家后能不能让妻子快活。伽利波利·凡·凯斯勒说他不知道有谁在几个月里有过一次勃起,羊头莫顿声称他有超过一年没勃起过了。

因此,他们眼前出现的是最不可思议的奇观——不容错过,非同凡响。

“小不点儿,我的伙计,”伽利波利·凡·凯斯勒说,“看啦,敲着死神的门,还像一根他妈淋着雨的竹子。”

从小不点儿米德尔顿依然熟睡的、骨瘦如柴的形体上挺立起一个勃起的硕大阴茎——像军团旗杆向空中矗立。这个曾经肌肉发达的基督徒自己仰卧着,对所有的注目无知无觉,正开心地梦见一次邪恶的猎艳经历,他的性欲丝毫没受到饥饿和疾病的影响。

大家一致认为这件事令人欢欣鼓舞;尽管在过去几周里,小不点儿堕落到那么下贱的地步,这件事依然令人欢欣鼓舞。这奇观如此非同凡响,每个叫醒别人又打手势让他们看的人都压低嗓子。这奇观引来低低的笑声、黄色笑话和众人分享的欢乐,一个人却发出反对的声音。

“我们能做的只是这些吗?这样最好?”公鸡麦克尼斯问,“在一个人低落时嘲笑他?”

大马哈鱼费伊评论说,他认为小不点儿看上去士气很高昂。

“你们这些人不正派,”公鸡麦克尼斯嘟囔着抱怨,“对别人不尊重。不像老派澳大利亚人。”

“我来替你把他盖上,公鸡。”土人伽迪纳说。他从大腿边拾起一大片鸭蛋壳,靠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勃起阴茎的顶端。

小不点儿继续熟睡。他戴帽子的阻茎升到他们上方,像生机勃勃的森林蘑菇,在清晨的微风中竟然轻微颤动着。

“取笑别人不对,”公鸡麦克尼斯说,“如果这么做,我们不比糟糕的日本人好到哪儿去。”

土人伽迪纳指着蛋壳儿——看上去像罗马天主教主教戴的某种头饰。

“他被提拔为罗马教皇了,公鸡。”土人伽迪纳说。

“见你的鬼,伽迪纳,”公鸡麦克尼斯说,“别打搅这可怜人,给他留一点儿体面。”

他把自己向上拖,直到坐起来,然后站起身,走到小不点儿米德尔顿睡觉的地方。在小不点儿摊开的两腿间屈身向前,公鸡麦克尼斯伸手要去拿掉在他看来是侮辱人格的玩笑东西。

就在他手指握住蛋壳的时候,小不点儿米德尔顿醒了。四目相对,公鸡麦克尼斯的手僵在蛋壳上,或许还把它稍微捏破了一点儿。小不点儿米德尔顿把自己拽起来,显出一股愤怒和能量,跟他枯槁的身体完全不相称。

“你妈的变态狂,公鸡。”

满怀羞辱,在所有人的取笑,特别是土人伽迪纳的笑声中,公鸡麦克尼斯回到平台上他睡觉的地方,之后,他有了一个惨痛发现。他在军用挎包里翻找《我的奋斗》,用来比照背下的内容,发现他的鸭蛋不见了,他三天前买了藏在包里的鸭蛋不见了。他琢磨丢了的蛋,琢磨土人伽迪纳放在小不点儿米德尔顿身上的蛋壳,他确信黑衣王子偷了他的蛋。

他当然不能有所举措——伽迪纳会否认偷蛋,别人更会取笑他,也许还会觉得偷蛋这想法很逗。但在那一刻,他恨伽迪纳——偷了他东西,又用偷来的东西羞辱他——这恨强烈凶残,远胜过他对日本人的敌对情绪。对公鸡麦克尼斯来说,恨无往不在。

4

土人伽迪纳穿好衣服;跟其他人一样,他的衣物只有戴在头上的宽边军帽和日夜穿着的兜裆布——一根只盖住阴茎的脏兮兮的G形破布条——他一下子就穿好了。他整理床铺——那床算不上床,也一下子就整理好了。他把军毯叠成大日本帝国陆军要求的通常样式,放在大日本帝国陆军军纪规定该放的地方——竹搭平台上他铺位的尾部。雨停了。丛林滴水声停了,代之而起的是丛林鸟叫细碎成粒的音响。

他拿起他余下的八件财物中的一件:他的军用餐盒——两个凹痕处处的锡碗,一个套一个,当盘子、水杯和饭盒用。他正动手把餐盒上用金属线做的把手像发梳似的穿到兜裆布上,有人叫起来。几个看守正往他们的棚屋走来,做突击检查。棚子里突起一阵骚乱,情急之下,他们把毯子叠好,把军用背包抖抻放好,把各种违禁品尽量藏好。

巨蜥领着两个看守,沿着棚屋中间的走道向里走,俘虏在走道两边他们分享的军用床前立正站好。巨蜥把一个军用挎包死命摔进外面的泥地,不知何故抽了另一个人一记耳光,在土人伽迪纳面前停下来。

巨蜥从肩上取下步枪,用枪筒顶尖把土人伽迪纳的毯子挑起,抛到泥地上——动作缓慢,漫长得令人难捱。他低头看了一会儿那脏兮兮的毯子,又抬头看土人伽迪纳。他嘶喊一声,使尽全力把枪托砸在土人伽迪纳头的侧边。

俘虏猝然倒地,另一个看守朝他脸上乱踢,他抬胳膊去遮挡的动作太慢。他忍痛往走道旁扭动身体,躲到竹搭平台的下面,但在到达那儿之前,巨蜥在他头上又是狠命一脚。接着,正如开始得突如其来,这场殴打出人意料地戛然而止。

巨蜥继续以他与众不同、僵硬造作的步态顺着走道走,莫名其妙地抽了大马哈鱼费伊一记耳光,然后跟随从一起消失在棚屋另一头的出口。土人伽迪纳站起来,有些摇晃,脑子仍然昏乱,嘴里的血咸咸的,身上盖满平台下脏臭的泥巴。

“折的样式。”吉米·比奇洛说。

“还不算太糟。”土人说。

他指的是挨打。他吐出一块血团。对他这样衰萎的身体,这血尝着太咸、太浓厚。他头晕。他把一根指头伸进嘴里,摸着刚才被踢到的臼齿。臼齿松了,但如果运气好,还不会掉。他脑子感觉不对劲。

“你忘了怎么折毯子了。”羊头莫顿说。

“我他妈把该死的毯子叠好了。”土人伽迪纳说。

拇指和食指间夹着一个烧着闷烟的烟蒂,吉米·比奇洛指着自己的毯子。

“看。”他说。

“毯子该向外折。”

“你的毯子朝里折的,”羊头莫顿说,“违反了日本佬的军纪,你知道。”

“巨蜥以为你逗他玩儿,”吉米·比奇洛说,“抽一口。这儿——”他把拿着湿漉漉烟蒂的手伸给土人伽迪纳。

吉米·比奇洛手上覆满张裂的死皮,感染严重,全是黄脓和红肿。疾病让土人伽迪纳感到恐怖。它抓住你就不放手。

“这儿,”吉米·比奇洛说,“拿去吧。”

土人伽迪纳没动。

“这儿只有死亡在传染,”吉米·比奇洛说,“但我没得那病,是吧?”

土人伽迪纳接过烟蒂,把它举到张开的嘴边——没让它碰嘴唇。

“对极了。”吉米·比奇洛说。

土人抽了一口。他看见四个人抬着一个竹担架,跌跌撞撞地朝医院走。

“我想是吉卜赛人诺兰。”大马哈鱼费伊说。

烟打着卷滚入土人嘴里,味道酸涩、辛辣、地道。

“那是我们玩克瑞布四人组中的一个废掉了。”羊头莫顿说。他转向公鸡麦克尼斯。“你有兴趣接他的班吗?”

“什么?”公鸡麦克尼斯说,他还在感受蛋壳儿事件中所受羞辱的刺痛。

“吉卜赛人。他——怎么说好呢。走了。他特别喜欢玩克瑞布。他会特别不高兴,想到他就要——”

“死了?”

“咋说呢。差不多吧。我是说,那伙计也许是一个白痴。但他特别喜欢玩牌。这是我记得的吉卜赛人,所以我坚信他会希望我们继续玩。”

“玩克瑞布?”

“为什么不?桥牌从不是吉卜赛人的拿手活儿。”

土人伽迪纳又深长地吸一口,把烟吞进去,憋住气。瞬间,世界静止无声。随着浓厚滞腻的烟而来的是宁静,仿佛世界停下了,烟在嘴和胸腔里停多久,世界就会停多久。他闭上眼,把烟蒂伸出去,让吉米·比奇洛拿回去,随着浓重的烟而来的是弥漫全身的虚无一物的感觉,他让自己沉溺其中,但他的脑子感觉不对劲。

“我恨打牌。”公鸡麦克尼斯说。

雨又回来了。它是噪声,不给人带来祥和安适,不让人释然开怀。雨不是轻轻扫过柚树和竹子,它不叹息,没带来烦嚣后宁和的寂静。相反,它冲撞着进入多刺的竹丛,在土人伽迪纳听来,瓢泼的雨声像很多东西在碎裂。雨声响得使他们不可能讲话。

他走出去,站在暴雨中,洗掉身上的泥巴。雨形成溪流,纵横流过营地,脚下出现肮脏的细流。他凝神看一个锡饭盒顺着水流过他们的营房,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一个拄一双竹拐杖、只有一条腿的西部澳大利亚人单脚跳着,追赶那个锡饭盒。

但他的脑子感觉不对劲。

5

多里戈·埃文斯每天早晨刮脸,他相信他必须为了他们在困境中注意形象,因为如果连他都看起来不在乎,其他人还会在乎吗?向军用小镜子里看去,透过模糊的镜面,他看到一张朦胧不清的脸——镜子里的这个男人不再是他:比之前老了、瘦了、颧骨突出了,那种严厉表情不是真实的他,他比以前更矜持冷漠,越来越多地仰仗几件可怜的道具:玩世不恭地斜戴军官帽,一条红围巾在脖子上打着方巾结,那种吉卜赛人的风味也许更多是为了他自己的喜好,而不是为了他们。

三个月前,他走去一个位于河下游的营地取药,碰到一个坐在溪边等死的泰米尔“劳务者”,穿着破烂的红纱笼27。对多里戈·埃文斯能提供的帮助,这个看上去很老的人完全漠然。像旅行的人在等汽车,他在等着死亡降临。一个月前,沿同一条路走回去,他再次遇到那个看上去很老的人,现在是一副被野兽、昆虫吃干的骨架子。他把骨架上的红纱笼拿走,洗干净,撕成两半,把较完整的一半系在脖子上。当死亡降临时,他希望像那个泰米尔“劳务者”一样去面对——尽管他怀疑他是否会真的这么做。他不遵从生命的既定公论,他想,他也不会遵从死亡的既定公论。

他注意到他的兵也很老了,远比如果幸存下来慢慢变老要老很多。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他们是否明白他们只是必须受苦,而不是必须施虐于人?他知道对基督的崇敬把受苦变成美德。他跟随军牧师鲍勃争论过。他希望基督是对的。但他不同意这看法。他不同意。他是医生。受苦就是受苦。受苦不是美德,也不造就美德,美德也不必然就从苦难中生成。随军牧师鲍勃在恐惧、疼痛、无望中尖叫着死去,多里戈·埃文斯知道,看护鲍勃的人战前被达林赫斯特黑手党雇佣——令人胆寒,心狠手辣。美德就是美德,跟苦难一样,它没有因果可供解释,没有本质可供知性分析,没有意义可供理解。在随军牧师鲍勃死去的那天晚上,多里戈·埃文斯梦见他跟上帝在一起,在一个地洞里,他们俩都是秃子,在争抢一副假发。

多里戈·埃文斯对俘虏身上的人类特质并没有视而不见。他们说谎、欺诈、抢夺,饶有兴致。最坏的装病,最骄傲的装没病。高尚常常与他们无缘。一天前,他碰到一个兵,病得那么重,脸朝下躺倒,鼻子几乎埋进泥里,躺在标志“小甜心”到头了的那片岩面的底部,没力气走完回家的最后几百英尺。两个兵从他旁边经过,视而不见,他们精疲力竭,帮不了忙,也尽力想为自己能活下去节省所剩无几的力气。他不得不命令他们把那个赤裸的兵送到医院去。

然而,他每天用人格魅力引领他们,照护他们,约束他们,把他们切开,又缝合,为了他们的灵魂扮演诸多角色,为了多救一条命跟死神周旋。他也说谎、欺诈、抢夺,但那是为了他们,总是为了他们,因为他爱上了他们。他每天都有所察觉,在爱他们方面他力不从心,每天都有越来越多的人死去。

他很久没想女人了。但他依然想她。在他身处的这个世界之外的那个世界缩小成了她。不是艾拉。是她。她的声音,她的微笑,她嘶哑的笑声,她熟睡时的气息。他在脑子里跟她谈话。是不是因为不能拥有她,他才爱上他们?他无法拥有她。他无法对自己回答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多里戈·埃文斯对澳大利亚不具代表性,他们也同样,这些志愿兵来自他们辽阔祖国的边远地带、城市贫民区、争端迭起的地区:为集市赶送牛羊的人,诱捕动物者,在码头上搬卸货物的人,射杀袋鼠的人,坐办公室的书记员,设陷阱捕澳洲野犬的人,剪羊毛的人。他们是银行职员和教师,柜台上的小伙子,占卜者,投机者,大萧条赤贫者中的幸存者,寡廉鲜耻的机会主义者,顽劣的流氓,没教养的小痞子,玩弄女人者,罪犯,蠢蛋,又臭又硬的混球;一场萧条的强力破坏塑造了他们,使他们在没电的小破屋中长大,使他们的父亲在“一战”中死去、残废或发疯,使他们的母亲勉力过活,教育和希望,在部队驻地,在发放赈济的棚子里,在贫民区和鄙陋小镇,一个踉跄着走进二十世纪中期的十九世纪的世界。

虽然每死一个人都削减他们的数量,“埃文斯的J部队”最早离开樟宜的一千名战俘仍然是“埃文斯的J部队”,混合了在爪哇投降的塔斯马尼亚人和西部澳大利亚人,在新加坡投降的南部澳大利亚人,在澳大利亚皇家海军HMAS“纽卡斯尔号”战舰沉没后的幸存者,一些在其他军事挫败中被俘的维多利亚省人和新南威尔士人,以及几个澳大利亚皇家空军飞行员。他们作为“埃文斯的J部队”到达战俘营,也必须作为“埃文斯的J部队”离开战俘营,一千个灵魂始终强大,即使最后只有一个人活下来,也要以行进步伐走出战俘营。他们是长达数十年残酷匮乏时代的幸存者,他们被剥夺得只剩下一个小之又小的最小值,那就是对彼此的信念,当死亡降临时,他们只会更坚定地持守这个信念。如果活着的遗忘那些死去的,他们的生命就不再有意义。他们自己还活着,这个事实要求他们必须团结成一体,直到永远。

6

一辆轮子陷在泥中的卡车,带来了一麻袋寄自澳大利亚的信件。真是一件出人意料的罕见喜事。战俘们知道日本人一般会扣下几乎所有信件,他们情绪太激动,早饭没吃完就有人打开麻袋,分发信件。收到差不多一年以来的第一封信,多里戈很高兴!甚至连笔迹都还没注意,他从硬邦邦的卡纸做的信封就知道是艾拉的信。他下决心到晚上再拆开,为了体验一种愉悦,感受在另一个地方有一个跟此地不同的美好世界在继续——一个他在其中有一席之地、有一天会重返的世界。但欲望几乎马上就反叛了,他撕开信封,展开两张信纸,激动得把两张信纸都撕破了一点。怀着贪恋的激情,他开始读信。

第一页看到三分之二,他停下了。他发现自己无法继续。读信的感觉像跳进一辆加速行驶的轿车却直撞到一堵墙。艾拉雅致的铜版体字迹中的字母不断四散,从页面上浮起,像尘粒,越来越多的尘粒互相碰撞,然后弹开,他觉得在脑中重现她的脸很费力。这种体验似乎太实在,又完全不真实。

他不知道这是否因为疟疾——他还在康复期——或者因为身心交瘁,或者因为收信引起突发的内心波动,差不多一年了,这是他收到的第一封信。他把信重读一遍,但他魂不守舍,神游于影像分明又迷离恍忽的记忆中,尘粒更明亮,更杂乱无序,下午的阳光从没这么炫目过,但他不能在脑中清晰呈现她的脸。他想:世界是怎样就怎样。世界就这样。

他能想起开着奥斯汀面包师的迷你型货车向海岸驶去,他能闻到车上马鬃织的遮盖物刺鼻的气味和陈面粉的气味,在阿德莱德的炎热中,他能感受到它对官能情感尖锐强烈的刺激——当他开始定期造访他叔叔的酒店,他的胃紧张得翻搅,他口干舌燥,衬衫太紧,心跳像带闷响的擂击。酒店在他脑中清晰浮现,像又身处其间:廊道又深又暗,精雕细刻的老旧铁栏杆锈片剥落,风掠过海面,到处闪着蓝晶石的光亮,莱斯利·哈钦森在唱《这些冒傻气的事》,嗓音疏离、嘶哑,听着像身体顺浅浪滑行。但艾米的脸他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他渴望跟她在一起,只跟她在一起,日夜跟她在一起。他想听她讲她收集的趣闻逸事,哪怕最乏味的。他想听她讲她观察到的事,哪怕最显而易见的。他想用鼻子滑过她的背,他想感觉她双腿绕着他,听她呼唤他的名字。他想知道,这吞没他生活中其他东西的欲望是什么?渴望她,他腹部钝痛,胸口窒闷,头脑强烈眩晕,这怎么解释?怎么表达如下事实——随便用什么词,除了最直白浅显的——他只有一个念头,这念头更像一种本能:他必须靠近她,跟她在一起,只跟她在一起。

她渴求感情的证据。最没新意的礼物总是能打动她,向她再次确证他对她的爱没有消失。对她来说,这些礼物、这些表白不可或缺。她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可以证明他们在一起吗?不可能成为夫妇或情人,这是她能拥有的唯一证据,证明她体验过这样的喜乐,现在证明,以后也证明。也许艾米骨子里是现实主义者,跟多里戈完全不同。也可能是他这么认为。于是,有一天,他们一块儿在城里,他取出几乎所有积蓄,给她买了一条珍珠项链。一粒孤零零的珍珠玲珑镶嵌在一条银链上。让他想起越过她的腰际望向窗外月亮照映海面形成的那条路。她觉得他不应该买,两次让他退掉,但她的喜悦是不争的事实,因为她拥有了她渴望得到的——虽然她永远不能公开戴它:他们在一起的证明。即使现在,他还能在脑子里看见那条项链,但她的脸他却一无所见。

“你第一次在书店看到我,”他把三角形链绊扣上,吻着她的后颈说,“记得吗?”

“当然记得。”她说,一边用一根手指抚摩那颗珍珠。

“现在我想知道,是不是就在那一刻,你不知怎么的就加入我们中间来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但他不知道他说这话想表达什么,他被思绪引领他要去的地方吓坏了。如果是那样,他对他的生活就只有这么一点儿控制力吗?他记得,有一天早晨,在海滩边游泳,等她从镇上回来,一条暗流紧抓住他,把他带出去几百英尺,他才从中逃脱。

“跟潮势相反的暗流,”他说,“我们的。”

她笑了。“这项链很美。”她说。

即使现在,他还能看见项链上缩小的月亮使店里电灯光漾起波纹,他还能看见三角形链绊憩息在她的后颈上,框住那最微细、最诱人,像针叶树外缘形状的一圈初生毛发。但尘粒忽然四处弥漫,雨声越来越响,他看不到她的脸,听不见她的声音,布洛克贝克在他身旁说:“是集合点名。”艾米不在那儿。

“如果不马上去,”布洛克贝克说,“我们会迟到,天晓得他们会叫哪个倒霉蛋去上工。”

那一刻,多里戈·埃文斯对他身在何处迷惑不已。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他就把信放下,放在床边,走出去,走到雨中。

他想着:世界是怎样就怎样。它就这样。

7

公鸡麦克尼斯很晚才加入疲惫不堪的人群——遭神谴的他们正从营地向厨房走去,淋着雨,趟着淤泥。如果不算上兜裆布和澳军军帽,他们大多裸体;他们的衣着看上去越是匮乏,身体看上去就越衰萎狼狈,戴军帽的样子就越像匪帮小流氓穿着粗俗鲜艳的衣服招摇过市,好像又在巴勒斯坦,要出去享受一个喝啤酒、逛妓院的夜晚。但不像从前,他们眼下不给人惊鸿一瞥的深刻印象。

柴火的烟气,几个粗制泥火灶周围的地面干燥温暖,形成一个小小圣所,将被喂食的兵悠闲平和,谈话引起低沉的嘈杂——在多数情况下,这些都使营地厨房在一个充满敌意、冷漠、拒斥的世界中给人一种家庭式的亲和友善的感觉。但那天早上,雨瓢泼似的进到厨房里。几小股水从亚答屋屋顶落到火灶上,冒起蒸汽,落到熟铁制的大锅里,给锅里的米饭点缀上从脏得发黑的梁木冲下来的煤烟屑末。地面在至少两英寸深的水下。

公鸡麦克尼斯蹚着水,把军用套餐盒的扣绊解开,轮到他,他把两个碗都伸出去。一小杯当早饭吃的水一样的米汤被泼进一个军用饭盒,一个当中饭吃的脏兮兮的饭团落进另一个军用饭盒。

“往前走还是怎么着?”他身后一个声音说。

公鸡麦克尼斯站直身体,哗哗地蹚着水,步履维艰地走回到季风雨中。现在,他要么试着端着米汤走下那条滑溜溜的斜坡,回到他们棚屋聊胜于无的遮蔽中,要么就地坐下吃早饭,或者像很多战俘一样,站在雨里把米汤尽快吞下去。归根结底,这不是食物,是勉强维生而已。

他看着土人伽迪纳向他们睡觉的棚屋走去。他是那些把吃饭变成小仪式的俘虏之一,好像他为之煞费苦心做准备的不是几勺子臭烘烘的米粒,而是安息日烤牛肉。而公鸡麦克尼斯——尽管他尽力想不要狼吞虎咽——却总是不成功。他懂得推迟一两分钟再享用食物会让人获得快感——在等待中,你知道你终于可以吃到饭,这期待带来快感,你享受这快感几乎跟享用食物一样,你细嚼慢咽,你咂摸几口,甚至让它们变多,在勺里把它们分成很多小团儿,但他永远做不到。

公鸡麦克尼斯痛恨那一刻——当他吞下自己的米汤,抬头看见土人伽迪纳还在慢条斯理、心平气和地吃,碗里还有没吃完的。这时,公鸡麦克尼斯会尽量不去看,尽量不去理会在空肚子里痛苦地膨胀的妒忌,尽量屏除在狂暴的脑子里喧腾的愤怒。他发誓,下次他也会心知肚明、小心翼翼、慢条斯理地吃;他发誓,下次他公鸡麦克尼斯会让所有那些苦巴巴的骷髅脸,皮包骨的大鼻子,那些大得出奇、黯淡无光的眼睛全转过来,贪婪地注视他,渴望从他的泔水中分得一杯羹。他发誓,下次他会拥有这种奇异的尊严,这尊严把吃泔水变成了一个勇敢甚至富有挑战性的举动。

但他永远做不到。

他的饥饿像狂暴的野兽。他的饥饿感气急败坏,横冲直撞,命令他不管找到什么,只管马上吃,尽快吃到肚里;只管吃,他的饥饿嘶叫着——吃!吃!吃!他一直以来都知道是饥饿感在吃他。

他听到一声喊,抬头看见土人伽迪纳在稀泥中滑倒了,米粥泼得到处是。他的视线跟土人伽迪纳懊恼的眼神对上了,那瞬间比他希望的要长,然后,把视线往下移,他看见大雨已经在把褐色淤泥中的米泔水稀释成一片发亮的灰色污迹。

公鸡麦克尼斯把头转开,背对土人,急忙大口吞下剩余的泔水。不一会儿就没了。就像什么也没吃,他想。一个人要吃十倍这么多当早饭。

“这些日本脏猪猡要把我们都饿死。”他自言自语地说。

说完,他转回身,看到小不点儿米德尔顿,他的身体奇丑无比,消瘦的臀部像大象两扇耳朵似的突出来——正笨手笨脚地扶土人伽迪纳站起来。公鸡麦克尼斯一边把军用饭盒舔干净,一边看着那具骷髅捡起土人伽迪纳的锡碗,用勺子把他自己的米泔水舀出一半到碗里,把碗递过去。

公鸡麦克尼斯“啪”地合上军用套餐盒——午餐饭团被扣在里面——然后把餐盒卡在G形布条上。在他看来,一个被羞辱的人牺牲一半自己的食物去帮助羞辱他的人,这真是荒唐透顶。他能想象,这样的人既不知羞耻,又没有自尊。幸亏他还不用跟别人分享早餐,他如释重负,感觉像大获全胜,怀着这种奇异的感觉,他走到那两个人跟前,把一只手放到土人伽迪纳沾满泥巴的肩膀上。

“要搭把手吗,土人?”

“我没事儿,公鸡。”

注意到其他人在往集合场走,公鸡麦克尼斯急忙跑开,加入正朝营地西面边界方向行进的参差队列。在那儿,一个两房、竹墙、亚答屋屋顶、从地面架空的小屋被用作日本工程师的临时办公室。小屋前是一片泥沼地,被用作集合场。在这儿举行早集合,在这儿他们被清点人数,再被分成小组完成一天的工作。

快到集合场了,公鸡麦克尼斯看着从营地四面到来的其他人——有的瘸着,有的被同伴撑着,有的被背着,有的爬着。他发现自己挨着吉米·比奇洛——他在诅咒这日子,也诅咒上帝。

“美极了。”公鸡麦克尼斯说,他感觉只有比较优雅细腻的想法才合适说出口。他发现比较优雅细腻的想法有时也会产生一种效果,让站他旁边的这伙人灰心丧气。俘虏们倾向于跟同住的伙伴黏在一起。在运气最好的几次,决不仅仅是这几次这样的同志关系没给公鸡麦克尼斯带来多少好处;经历了这天早上的羞辱,这样的同志关系更不值了。当他不能使手段置身其外时,他就想分裂它。

“这是大自然的大教堂。”公鸡麦克尼斯一边说,一边指着一片高大的竹林。

吉米·比奇洛朝天抬起塌陷的眼睛,只看见依然黑乎乎的清晨的天空,以及天空下丛林的缺口。

“对极了。”吉米·比奇洛说。

“你看它们怎样向彼此靠过去,形成宏伟的哥特式拱顶,”公鸡麦克尼斯说,“在它们后面,柚树画出像金银丝镶嵌的线条,像拼接彩画玻璃的铅条。”

吉米·比奇洛死死盯住树梢反衬天空形成的阴沉沉的剪影。他问公鸡麦克尼斯是不是说它们跟《金刚》一样。他问的口气很不自信。

“我相信美中有维他命。”公鸡麦克尼斯说。

吉米·比奇洛说他认为维他命在维他命中。

“美,我说的是。”公鸡麦克尼斯说。

对这类事他压根儿不相信,但他听兔子亨德里克斯喋喋不休胡扯过这些。像这样比较高尚的感情,正因其比较高尚,即使从别人那儿偷来,也被他看作证明了比较优雅细腻的人格,把他同较低贱的人群分开,从而确保他能活下来。

一片黑色雨云以始料不及的速度遮蔽天空。从竹林漏泄的天光顿时黯淡,柚树的枝干又模糊成一片灰色,一些肥硕的雨点突突落向地面,眨眼间变成狂啸的洪流。丛林变形成了一个独立自足的整体,让人备感压抑。强势冲击的水流从树梢中猛跌下来,落在集合场边的地上,又反弹溅起,好像连土地都厌恶这雨,想让它消失。但它不离开,好像渴望凌驾万物。它下得更密,更强势,更狂暴,雨声这么响,这些兵连吼都不吼了,直到最大的雨势过去。

俘虏们不断到达集合场。生病的比任何时候都多。那些站不起来的沿集合场边一根柚树原木或坐或躺,那地方被称作“哀嚎墙”。透过层层雨幕,公鸡麦克尼斯看到一名澳军士兵在淤泥中向集合场方向爬,另一个俘虏走在旁边,给他做伴,好像他们正要去看赛马。爬的那个似乎不愿得到帮助,走在旁边的那个似乎不会提供任何帮助。然而,当从天而降的洪流使他们变得模糊不清,宛如一人时,公鸡麦克尼斯觉得好像有什么把他们连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