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行走在寂静的村庄里。走过小路,走进树林,穿过长长的河岸,各种鸟儿在一起,它们的鸣叫繁复、高亢,给人以最细微的震颤和愉悦。站在河坡上,朝雾茫茫,暖红色的太阳正在缓缓升起,没有霞光万丈的灿烂,在河水雾露的蒸腾中,一切都显得温润、宽广、柔和。
逐渐,河坡上出现了三三两两的白羊和黝黑笨重的牛群,堤上蹲着大人,小孩奔跑着,时而发出清脆的笑声,钓鱼的人几乎赤裸着身体,泥塑般一动不动。河流弯弯曲曲,流水深沉而平缓。平原上,浓密的、高高低低的庄稼健康、清新,绿得有些苍茫。晴空下,往远处望,那绿色的原野覆着一层淡淡的雾。一切都充满令人欣悦的生命力,一种阔大的自然之美所产生的愉悦。
有谁在林间的小道,在河岸的沙滩上,在铺满青草的河坡中,静静聆听这刚刚开始的一天,这将要逝去的一天,这逐渐失去灵性的清晨、中午、傍晚?人的声音走动,鸟儿远去,自然的灵魂随之远离了我们。这些曾欢快地迎接太阳升起、黎明将至的精灵们沉寂了,只有偶尔几声的应答,凄楚,孤独,惶恐,似乎只是为了证明彼此的存在才发出的声音。
在我童年时代的夏天,整个村庄的人都是早早吃完晚饭,一到黄昏,河边已经是人声鼎沸。人们在河里洗澡,在河边的树荫下谈天说地、谈情说爱,在细软洁白的沙滩上仰躺着,享受着星空与大地。
从村庄后面长长的河坡走下去,是大片大片浓密的树林,林子里有养鹿场,还有一个小湖洼,湖上有成双成对的野鸭。一下雨,整个河坡青翠、深绿。少年时代,这条河陪伴我度过了孤单而又悲伤的初恋,也见证了我少女矫情的眼泪和自怜。我逃学,一个人在河里游荡,采那树林里一片片紫色的紫汀花。我说,那是我的心,当我这样自言自语的时候,成串的泪水会顺着脸颊滴进草地;我在一棵树干上刻下“我错了”,因为我单恋上一个有着忧郁双眼的男生;下雨天,我不打伞,赤脚走在河坡的草地上,踩那小水洼里青青的草,洁净清澈的水,细细柔软的草,让人心疼,我在那里体会着我自己;秋天,我躺在那一片金黄的蚂蚁草上,宽厚、踏实,我在草地上翻滚、呼吸、静默,望着西天火红的云彩,我想象那是一匹马,带我奔向遥远的地方……
那春天鹅黄色的柳树,那清澈见底的河水,那树林深处的可爱小鹿,那成双的野鸭,那细白平缓的沙滩,一切都充满着无以言说的美。我对美的感受,对自然的向往,对那蓝天白云的向往与渴望,是在这河边形成的。
然而,有一天,这一切突然消失了。似乎一夜之间,河坡里的密林消失了,我少年混沌的眼睛没有觉察到它们不间断地被砍伐,直到那绿色的河坡成为空旷的荒野。那林中的小鹿、湖洼、野鸭、芦苇荡,不知什么时候都消失了。河水越来越少,有许多地方只剩下干涸的河底。河水黑亮亮的,像汽油,像常年擦拭、却从来没洗过的抹布的颜色,在河岸宽阔、河水深静的地方,从远处看,这黑色的流动,倒显得颇为庄重、沉稳。整个河道散发着一种可怕的臭味儿,是夏天化工厂旁边流出的废水经过高温蒸发后散发出的那种刺鼻的味儿,是某种坏了的发酵物,甜丝丝的、又带着血腥的味道,这些气味使所有走近的人禁不住头晕、窒息、呕吐。河面上漂浮着各种白色、黑色、杂色的泡沫。在那漩涡回流的地方,用打火机轻轻点燃泡沫,“呼”地一下,火就沿着岸边的泡沫蔓延开去,能延续百余米,非常壮观。
如今,在中国的大地上,你能找出几条没有被污染过的河流呢?也许我们只有跋山涉水,到无人区才能找到一片能够倒映蓝天的、清澈的河流,而一旦这河流被人发现,那一片清澈的水,离它的“死亡”之日也不远了。
我家乡的那条河,只是无数被污染的大江大河中的一条,它叫“湍水”。它绵延几百公里,贯穿了穰县大部分的乡镇和村庄。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这样记载“湍水”:
湍水又南,菊水注之,水出西北石涧山芳菊溪,亦言出析谷,盖溪涧之异名也。源旁悉生菊草,潭涧滋液,极成甘美,云此谷之水土,餐挹长年。司空王畅、太傅袁隗、太尉胡广,汲饮此水,以自绥养,是以君子留心,甘其臭尚矣。菊水东南流入于湍。湍水又迳其县东南,历冠军县西北,有楚,高下相承八重,周十里。方塘蓄水,泽润不穷。湍水又迳冠军县故城东,县本穰县之卢阳乡、宛之临聚……湍水又迳穰县为六门陂,汉孝元之世,南阳太守邵信臣,以建昭五年,断湍水,立穰西石。
清代学者杨守敬在《水经注疏》中又提到:
《续汉志》郦县《注》引《荆州记》,县北八里有菊水,其源旁悉芳菊,水极甘馨。中有三十家,不复穿井,仰饮此水,上寿百二十,中寿百余,七、八十者犹以为夭。汉司空王畅、太傅袁隗为南阳太守,令县月送三十馀石。饮食澡浴悉用之。太尉胡广久患风羸,南归,恒汲饮此水,疾遂瘳。此菊茎短葩大,食之甘美,异于余菊。是郦氏所本。考此事起于《风俗通》,引见《类聚》八十一王畅、袁隗外称太尉刘宽,不言胡广,微异。
想象着几百年前的湍水,它流过我的家乡,在那河岸两旁,生长着如奇葩般的菊花,味美异常,滋润着河水。河水因此甘甜,土壤因此肥沃,人亦因此而长寿,而健康,而君子。那该是怎样的桃源世界与桃源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