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中国在梁庄 » 中国在梁庄全文在线阅读

《中国在梁庄》现任村支书:让谁干这活就是让谁累死

关灯直达底部

本来和村里现任支书见面是很容易的事,但是,回来一月有余,却一直没碰上面,问起老支书,老支书只摇头,说过去的村支书天天在村里转,现在的村支书是天天不知道在哪儿转,反正是上面,不会朝下面看一眼。这天,到乡里了解一些情况,中午吃饭说起这件事,乡党委书记说马上安排见面。不一会儿,去的人回来说村支书正在镇上喝酒,据说是调解村里的宅基地纠纷,花了很大工夫才把双方当事人叫到一块儿,他这个中间人不能走,否则,事情就又得从头开始。乡党委书记并不生气,好像对这样的事情习以为常。等了约有一个小时左右,我们的村支书韩治景进来了,略有点醉意,看见乡党委书记在,半开玩笑地打了个招呼,一看便知关系非常好。看见我,很惊讶地大步上前和我握手,连连说:“从你哥那儿早就知道你回来了,还说啥时候一块儿吃饭呢。”

韩治景,四十岁左右,瘦长身形,穿着白色短衬衫,一派文弱书生的样子。眼睛不大,但闪着精明,透着官场的老练和圆熟,说话非常干脆。接任村支书已有六年,先是做收购粮食生意,现在也兼营修路、修桥,有搅拌机多台,主要用于出租。

其实说这些,估计你也大致知道。不说大的行政村,光说咱们梁庄自然村,各姓全部加一块儿,共一千三四百人,三四百户,人均不到一亩地。经济方面,主要靠外出务工。啥企业?有俩私人砖厂,从挖土烧砖变成石灰砖。韩家云龙有个养猪场,前几年养背时了。这几年政策好,行情好,老母猪投保险,保险六十块,个人拿三十块,政府拿三十块,最后,保险公司能赔偿千把块。户下散养的有四十多头。都是喂饲料,喂草太慢。没有闲人去割草。为啥养猪少?一家完全投入养猪划不来,老人还要照顾小孩,所以尽管有补助,还是养的少。

咱们现在不是杨树经济吗?村里河滩地种有六七百亩,我也种五六十亩,最粗已经二十四公分,年年上化肥,一年一棵树投资得二百五十块,我觉得收入与种庄稼一样,只不过是最后弄个总疙瘩。十年以后,按现在的发展,能卖三十万块。把投资去掉,能挣十万块钱。也就是个定期存款,有个养老钱。

现在种地基本上已经机械化,就这,种地的人还是少,农村劳力已经习惯出去挣钱,很难回来。现在种地国家不收税,还补贴钱,是好事,但不会形成你说的返乡潮,那点钱够啥用,想盖房子、孩子交学费,还得靠出门打工。但也有新变化,就是原先让给别人的地又都要回来了,种些简单的农作物,能收多少是多少,反正不用交钱交粮,多少都是自己的。

按我分析,将来还得走集体化道路,集体化要比散化好,一人一点地,太过分散。集中种,成本降低,劳动力也减少,大型农机工具也能够充分利用。

咱们这儿的人还是没那个生意头脑。挣了钱回来,存在银行里,等着有一天盖房子,只怕钱没了。银行存款很多,盖个闲房子,没人住,又扔那儿不管了。南方产品丰富,市场发达,家家户户都可以加工,有可能去组织做生意。几个年轻人在一块儿打工挣点钱,商量着做个啥事,赔了算了。咱这儿根本不行。人心不齐,还没干出名堂呢就闹意见,凡是几家合伙的,开始可好,称兄道弟,到最后没有不结仇的。也有攒了不少钱的,不愿再出门,想着干个啥,可东看西看,下不了决心,怕赔,最后,还是出去了。

现在最难干的是村干部,村里没钱,社员的钱还不能少,譬如说种杨树,每个村有指标,让支书亲自抓,月底报账,村里垫了三万多。事是好事儿,可是一成硬性指标就坏事了。说是只在田头沟渠种,有些村为了完成指标,也为了省事,就把耕地给毁了,强迫人们种。好事变成坏事了。农村当干部就是落了一个政治荣誉。村级干部就是奉献精神,咱们村修“村村通公路”时用了几十个人,都要工资,我只好自己垫。图个啥?

农村干工作,按书本上干,按条例干,肯定干不成。在法律政策范围内,各种方法都有。生产队干部,工资就三四十块,我是一百六十八块钱,全凭人情干。当干部的人在村里必须有一定的办法,像分地,你正经去分,你弄不成,就得连骂带哄去弄。也有派副乡级来,都站在边儿上,离多远,不上场,一个月都分不完。这也是你们说的基层经验,农村经验。就说今天中午,为啥吃?就你们梁家,前一段下大雨,宅基地石块被冲走了,弄不清,两家打起来了,谁都说不通。只好去做工作,由队里去设场请吃饭,找村里会说话的、有威望的去说合,各自让一步。没三两场饭肯定不成,农村这些事都这个样。老百姓凡事爱挑个理儿,你想让他信服,必须看是谁说他,得是那个人,否则,能说成的事也说不成。有时候吃饭也闹事,本来说得好好的,一方夸口说外面有人,另一方一听,你有本事你找人呀,我还不让你了,不信你能把我弄到监狱里。这下好了,前功尽弃。

农村宅基地纠纷是常事,老是有新规划,但是落实很难。按规划盖,如果占住你的老宅基地一点,只有两家协商,协商不成,没有任何办法,新的规划很难实行。说是拆旧建新,都是建新的,也不拆旧的。现在老百姓是爷,反正我就是这个样!眼看他是错哩,你能咋办?领导又有任务,你又得完成。当支书是光荣,谁家有红白喜事,你可以坐到上座。可你要是不送礼,算你完了。来家里坐的人每天都一群一群,烟茶都供应不起。有时,我都想躲起来,也是癞蛤蟆支床腿,强撑硬劲。村支书就是那出力不讨好的角色,不是有人总结了吗?怎么说来着:“走南闯北不理你,手里有钱不甩你,遇到事情他找你,事办不成他骂你,心里生气他告你。”

农村这事儿,会整的还轻松点,不会整的,累死了都没人承情。

还有就是抓信访,也难死人了。他告得对了,咱们管理,有些眼瞅是瞎告、胡告,也得领回来,回来还得当爷敬,下回他还去。光这一摊事儿,村里、乡里、县里得花多少钱,这,咱们书记最清楚。要我说,领他干啥,叫他告去,有理走遍天下,怕他告干啥?怕他告状本身也说明咱有问题。领回来敬起来,问题就解决了?他是人,长着两条腿,你能管住他?

现在公路“村村通”是好事,可也有麻烦。咱村里修那条路,也是国家出一部分,村里出一部分,个人再出一部分。有些家住得远了,不走这条路,不愿意掏钱,扣他地也不愿意得很。主路现在已经弄完了,也是不配套,还是明下水道,夏天,一下雨,还是蚊子一大堆,臭得不行。叫整的事多得很,关键是没钱。国家拨的钱都是少量的。啥事都需要关系。好在是通过关系能要来一些钱,这才修路,筑坝。不过话说回来,国家能有这方面规划,这已经强多了。

你说梁庄下河那条路卖的钱?我知道有人在背后说,我也不怕啥,反正没落我自己兜里一分钱。那条路卖了十七万四千元,让他们走大型拉沙车,沙厂人也高兴,咱们也得钱了,大车容易伤害路,一旦压坏,可以修。剩下的部分还可以拿来修村里的路,这也是好事。村里人只看到收入的那一部分,没看到支出的那些。

现在水利上也有好些补贴,农综开发,国家的钱专项管理,我又跑县里要来一些项目,打些井,盖个电房,大电盘,把高压线拉到井边,浇水,磁卡计费。农田灌溉率达到百分百。项目是拉来了,专款专用,我自己还得贴烟钱。现在,农村成年劳动力,大多都在外面,这两年粮食贵了还有人种,但是回来的还是少。政策是好了,但是那点钱给他也不起啥作用,要不要无所谓的事。

我个人想法啊,不知道对不对,农村搞新农村建设,光补助这一块,四五十块加一起,能办些大事。现在既然国家往下发钱,咱们整个村,按现在的补助,两千六百八十四亩,能发十来万,集中在一块儿,能办很多事,譬如修路、弄水道。这比发给个人强。

说一千道一万,关键中国大了,农民多了,没招儿。

在和村支书交流的过程中,乡党委书记偶尔也插几句话,主要目的是阻止村支书说出一些违背政策形势的话。譬如说到信访的问题,村支书认为目前的信访政策很有问题,还没等支书的话说完,乡党委书记就插言,那些信访的多是老油条,为芝麻大点儿的事成年累月地告,精神都有些偏执了,你给他咋解决他都不满意,想借机揩油。我并不完全反对乡党委书记的话,他在实际经验中应该会碰到许多案例,但是,他那种轻蔑的、轻视的态度却让人无法接受。而村支书虽然因乡党委书记的阻止而及时改变自己的话语倾向性,但却并不绝对的唯唯诺诺,有一种隐约的平等在里面。

从村支书一进屋两人的寒暄中可以感觉出,乡党委书记和村支书之间的关系并非只是一般意义的上下级关系,几乎类似于江湖兄弟,具有很强的民间意味。在中国的政治体制中,村支书一级是非常暧昧的政治身份,他不属于国家干部,可以随时变回农民,但是,他又承担着落实国家政策的重大责任。“村支书算不上是个‘官’,却是一个大事小事都会有人找的‘大人物’。”村支书虽然仰赖乡党委书记才能干这一职位,但是,他真不想干了,乡党委书记对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对于乡党委书记而言,他虽然能决定村支书的去留,但却并没有绝对的权威,因为村支书并不能因他而升职。要想让村支书比较听话,下力气去执行命令,还得依靠另外的东西,即民间场域里的一些文化方式和某些利益方面的许诺。这种民间约束力应该说是非常不稳定的。一旦一方不能达到另一方的要求,即有可能失效,并产生变数。

村支书一直在诉苦,这当然有美化自己的倾向,但是,改革开放以来,乡村的村支书不好干也是个实际情况,上面要通过他来完成政治、经济任务,农民有怨气、有问题也要找他来解决,若非有一定的手腕与势力,或依靠宗族势力,是很难有效完成这个任务的。“上面纵有千条线,下面也要靠村支书一根针。”当我这样给村支书讲时,他非常激动,好像找到了知音,进一步讲述了自己如何为村里争利益,如何为村民排忧解难的难处。

当问起国家对乡村村支书的新政,譬如让村支书也进入行政序列,可以有行政级别,拿公务员工资等政策时,还没等乡党委书记回答,我们的村支书就叫起来:“哈,那也是个形式,一个乡最多一两个,基本上都是那种富裕村,或者是镇上的村子,根本轮不到一般的村支书。”我这才知道,在吴镇,只有镇北的村支书当上了公务员,还是通过重重关系才实现的。当我们的村支书这样夸张地表现自己的不满时,乡党委书记只是微微笑着,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不满,或特别去阻止,那神情,就好像一个江湖老大在看着自己的小弟耍酒疯,既是一种亲密关系的认同,同时,也是地位身份的强调与清晰化。

晚上回到哥哥家,和父亲、哥哥谈起对村支书的印象,哥哥说:“这货就是敢干,有霸气,敢拍板,敢花钱,会走关系。”父亲非常愤怒:“呸!”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说:“说得可是,拿着老百姓的钱不心疼,可劲儿花。别听他在那儿表扬自己,有恁难,那他咋还干恁起劲儿?你叫他自己说说,村里卖路的钱到底用到哪儿了?他敢来对质?老百姓一分没花着,只见他吃吃喝喝。说起这些时,父亲的脸都涨红了,青筋往外努着。这个倔老头,保持着一贯的民间作风,对村干部总是有挑剔。

但也可以看出,即使村干部真的为村庄出了很大力气,费了很大的心,村民并不领情,因为,在村庄里,他们仍然享有特权,有特权就会被认为可以牟私利。这一点如果不解决,中国农民与村干部、与政府之间的矛盾仍然不会得到根本性的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