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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海时光:侯孝贤的光影记忆》电影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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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这辈子当中,给您带来最大影响的电影、小说、音乐等等,有哪些作品?你经常提到《从文自传》,那肯定是其中之一吧,但除此以外,还有哪一类的创作给您启发和灵感?

侯:早年我读了很多武侠小说,通常我喜欢的作者,我就会上上下下把他的作品全部找出来看,后来发现金庸是集大成也是最好的。刚刚谈到沈从文,他的学生汪曾祺的一些短篇小说也很感动我。

除了中文的小说,我也读很多欧洲和日本的作品。因为每个国家的地理、社会和政治环境都不一样,每个伟大作家都有自己的特殊视角。现在我觉得欧洲的文学作品很令人惊讶。

通常看那么多书,有一本两本正好是match,match到你当时的状态,就特别有启发。沈从文的自传提供我一个view看人间的事情,一个作者对自己身边的事能够这么客观,这是不容易的。不太有什么激动、情绪在里面,就像上帝在看这个世界一样,这样反而更有能量。

每个人都有一个主观的情感,但要会分辨,就是你的艺术性跟你的美学素养到什么程度,包括你怎么看这事情。假使像神这样看的话,就有另一个味道、另一个层次,可以尽量客观,不带任何情感——这样看得很清楚,而且会超过当初想拍这事件的想法。在还原这事情的真相时,比如说社会新闻或什么事件,假如很主观的话,那就是很意识形态的,就很小很窄。沈从文提供我这个,这对我有感觉,对别人没有,所以这东西很奇怪。

其实我为什么会有这感觉,要追溯的话只好从头说起,我处在一个很特殊的环境,文化相异,家里面讲客家话,出去是闽南话,已经有一种旁观者的眼睛了。就像我喜欢的书,管理学大师彼得·德鲁克出了一本书叫《旁观者》(Adventures of a Bystander),写他少年时期的记忆,包括弗洛伊德,他小时候都见过。这本很有意思,他看世界的眼光真的很不一样,他年少的时候可能不自觉,但后来回忆那些东西时,马上穿透到事物后面的结构。

就像看布列松的,纯粹看嘛,《穆谢特》就很过瘾,它其实是戏剧性的,不是用演员的神情来吸引你,而是个体的味道来吸引你。它也是冷酷的,因为要透析出事物后面的结构。我非常喜欢《穆谢特》就是这样,它前面那些抓鸡(的场景)有没有,拍的味道非常非常真实,而且非常古朴——那种抓鸡的方式,设一个陷阱让鸡去冲——就想到《冬冬的假期》抓麻雀,那是我小时候的记忆。

白:说到抓鸡,我不得不想到《风柜来的人》那场捉鸡的戏,那四个少年一直抓,但抓不到……

侯:喔,杀鸡,没杀嘛!因为少年嘛,不像妈妈一下就解决了,(笑)他们就是不敢嘛。

白:我记得那么清楚,因为它好像是整个电影中唯一用手提摄影机拍摄的镜头。

侯:我是一直拍,拍了再剪,我用jump cut,因为《风柜来的人》在结构和剪接上跟以前不同。电影的喜好我想也是看时机的。像我以前看小津的电影——拍完《童年往事》有人给我两卷带子,我就在看,其实《风柜来的人》的时候就给我了——我看了一点点没办法看,怎么字幕都一样,人都差不多,没办法。再换一卷,怎么人都是这样,算了!

后来我去法国,马克·穆勒(Marco Müller)[1],就是现在威尼斯影展主席,那时候我们蛮要好的,他说有两部片子一定要去看,一部是小律的片子——小津他讲成“小律”(笑)!我就去看,在巴黎的艺术剧院,看了那两部片子。一部是中国40年代的片子《乌鸦与麻雀》,我叫它two birds;另一部就是《我出生了,但是……》,小津早期的默片,哇,我看了好好看喔!那么早他电影的核心已经有了,最后那小孩对父亲已经有点幻灭,然后小孩闹过睡着了,父亲跟母亲在床边看着两个小孩,母亲就说真不知道长大后会怎样。

那种对人的社会、人的阶层,人的那种苍凉、无奈,已经完全出来了。小津拍的小孩,其实已经在社会结构里了,已经在暗示社会结构,跟那原版《红气球》有点像。《红气球》小孩争夺气球已经很残忍了,那个预示了以后成人社会的一种残忍,纯真很快就要没有了。

我看了这部默片,回去才看他的片,越看越有味道。后来有一年金马奖影展有他的片子,我就看,越来越清楚,他为什么有演员家族,因为他对真实有一种要求。所以永远都是笠智众演爸爸,不然就哥哥,笠智众其实很年轻就演很老,女儿那几个都是他的搭配,有时候中间会有新的,原节子最后换了岩下志麻。原节子演了许多部。

他就是嫁女儿,他拍别的,都没有嫁女儿好,都是用这种演员,同样的演员,因为他不必费力气在不必要的地方。他主要是传达那个核心,他不必找个新演员弄半天,那些演员对他来讲,是绝对真实的父亲、母亲,他不必再浪费精神了。他唯一改变的,就是女主角原节子。

他拍《晚春》(1949)的时候差不多四十六岁,那女儿(原节子饰)跟父亲(笠智众饰)之间,哇,有一种张力!——听说父亲要再娶,跟父亲一起去看能剧,原来是“那个女的”也一起看。喔!原节子是代母职,她会管他父亲,不准赌博或干嘛,很凶。

我去参加研讨会,外国有论文说父女在榻榻米上,睡在一起,暗示之间的什么,我说屁!把我气死了!真不懂日本,日本是全家一起洗澡,从小全裸的。在日本,女的是不避男的。他们都不懂这个又胡扯,说是恋父情结。

小津跟布列松完全不一样,但其实也一样的。但小津比布列松厉害,他找的是演员家族,来传递人生的不得已跟无奈,可以讲为“苍凉”。

白:您其实也有一批演员家族,但是隔了五六年都会换,或是其中一部分会换掉。

侯:这些人也许有些部分是我的投射,我选的女的或男的,基本上都有一种质,最少是我可以接受的。很怪吧,我感觉的苍凉,对人生的这种看法,看自己家庭——我一直在往外跑,其实知道有一种无法靠近的,一种悲伤,家庭有一种悲伤,那种气氛,从小这感觉就养成。

我上次有讲,碰到阿萨亚斯我说:“你的片子very sad。”他说:“哪有你sad!”(笑)我从小是很调皮很热情的,但是没办法,底子还是这一块,最深层的底色还是这个。

电影我喜欢的,还有成濑巳喜男的《浮云》。它描写战后,还有一段战争期间在南洋(越南)的倒叙,描写的是战后完全失去信念的状态。那个不是用宗教,不是用爱情来救的,那女的最后死在(屋久岛)那边,那男的帮她上了口红,非常的sad,非常的苍凉,战后日本人的一种状态。

白:前面提到与黑泽明的友情,他的电影也给您带来很大的影响吗?

侯:他的片子是年轻的时候看的。他有一种……其实跟看武侠小说差不多,他有一种社会正义,他的片子有这种强烈的意识。他里面的技术很好,打斗有力道,那个三船敏郎,一下就解决了(笑),杀阵很厉害。他跟我以前看的武侠小说是契合的,他跟我一样是四月生,牡羊座,所以他有那种义愤之心。

白:您是通过影展才认识他的?

侯:因为认识他的制片,野上照代[2],女制片。野上是《罗生门》开始跟他的,起先当场记,后来慢慢变成制片了,一直到黑泽明去世。

他谈我电影很好玩,对我的启发也很大,譬如我的电影拍一个主要人物,居然旁边的人可以在前面来来去去这样,哇,他说他们片厂的制度是不可能的!明星就是明星,不可能被人在那里挡镜头的。他感觉那拍法的有趣,最喜欢的是像《戏梦人生》整个呈现的复杂,他对这个很有兴趣,绝对不是简单的电影。

由他的眼光、谈论,可以感觉到他们以前片场的制作(环境),尤其有声片开始以后。怪不得小津的电影不往外走,因为没办法,器材已经很庞大了,在外面拍片很困难,只好乖乖在摄影棚里;摄影棚就更固定他的演员家族了,就完全传达他的理念。

所以怪不得黑泽明,他们说布景搭好了,演员决定了,定装,穿好衣服确定了,演员每天要到现场,还没拍耶——没拍的前两个礼拜或是一个月可能都有耶,每天穿好衣服待在场景里,要进入那个角色。因为“定装”的意思其实就是这样,进入角色。

他在细节上要求很严,包括武士刀砍到人的声音有没有,他说要用猪皮(代替皮肤),里面不知道包什么;打斗的声音,等等。音效上为了写实,想尽办法开发出来,对这很认真。还有骑马扬尘,地下要挖开,铺沙,上面覆盖实土,马蹄跑过就有灰,成烟起来,这是他对影像的美感要求,很严厉。很严格,精神奕奕,哇,八十几快九十了。要不是跌倒——老人最怕跌倒,李天禄也是跌倒——不然他可以活很久。

白:黑泽明提到说,让演员在拍之前就进入角色,您有没有采取过这样的方式?

侯:几乎没有,除了《海上花》,但也只是叫他们练习抽大烟之类,练到成为下意识的惯性动作。因为我用的演员,多半是长期合作的类似电影家族这种,你懂我意思吗?

白:因为与他们已经有很丰富的合作经验?

侯:他们每次都问高捷:“导演每次跟你合作,有没有跟你讲故事啊?多少进入角色啊。”高捷说:“没有耶。”(笑)“我就是来演一个好兄弟。”那就是演员家族。

白:那跟明星是不一样的,他们是不是要用一点时间来习惯您的电影家族?

侯:明星我在挑的,这个判断其实很重要。我说用李嘉欣,他们说你疯了,李嘉欣根本不会演戏,她是花瓶,有些很毒的媒体也说。我说没见过她,不知道,跟她吃一顿晚饭就知道了。她其实心里面有算盘,很清楚的,她就适合那个角色。她选择婚姻什么的,厉害得不得了;她知道她的位置,她最后要干嘛、走哪条路清清楚楚的一个人,所以我找她演。别人找她演,看不到这个,我却选了她这个。

有些明星来,对我等于是非演员,我看他特质是什么,怎么用。有演员家族最好,现在应该再重新建立家族,就可以拍得很快(笑)。

[1] 马克·穆勒(1953—— ),意大利电影评论家,电影历史学家。曾任多届电影节(包括鹿特丹和卢卡诺)的主席,多年来在欧洲积极推动中国和亚洲电影。

[2] 野上照代(1927—— ),日本电影人。从1950年担任黑泽明制片公司经理。著有《致父亲的安魂曲》(后来改编成电影《母亲》)、电影回忆录《等云到:与黑泽明导演在一起的快乐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