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 林
鲍勃·齐亚克
我们正身处俄勒冈州克纳帕的一个伐木区。这里靠近哥伦比亚河口。
他矮壮结实,肌肉发达,体型与前小熊队强击手哈克·威尔逊差不多。今年六十二岁。
“能有机会不作为有钱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是一个人所能获得的最大幸运。”
他兴致勃勃地谈了起来:“那是一片广阔的针叶树林。如果你是伐木工,就总能闻到树木的清香。这味道让你莫名兴奋。你知道自己面对的那棵雪松也许两百年前就已扎根在那里了。”
美景正在消逝。古老的参天大树已经不复存在。古时候,花旗松、西特卡云杉、西部铁杉和大雪松是混杂在一起的。透过丛林,你能看到各式各样的树木。今天呢,树木都种在提前划定好的区域,每两棵之间保持划定好的距离,变成了人为控制的东西。
在我看来,森林是个可畏而又美丽的地方。你看到树丛中那头小驼鹿了吗?漂亮得想抱在怀里是不是?可是看吧,等它长大了,终要变成一头威武的雄鹿,有一对巨大的鹿角,深厚的胸脯,骄傲的眼睛。它不再是个毛茸茸的小可爱。它变得令人敬畏。那些树木也是一样。你见过的那些摆在桌上的可爱的小圣诞树,只是还没长大的小家伙,没获得过大自然赋予五百年古树的那种雄伟气概。那些古树有自己的个性,它们总在战斗中经受狂风和闪电的追逐……
木材公司一棵树也不想留下了。他们哪里知道每棵树、每个断枝都不仅仅是鸟儿、蝙蝠和蜜蜂的旅馆,而是大自然创造出的壮美艺术品,根本不为人力所能企及。我认为他们对于美、对于古老的东西没有任何感觉。沿这条路走下去,几公里之外有一棵根部直径3米的大树,树顶有一顶“宝石皇冠”——一窝秃鹰。木材公司对你的感情麻木不仁,唯一关心的就是从这儿涌出的数以吨计的纸浆。
如今,人们一到峡谷就用推土机沿着曲折的路线推来推去,剖开土地,堵塞小溪,每修约1公里道路就要动用19亩土地。过去的伐木工人没法到达许多崎岖难行的地方,于是那里的草地和树木留了下来。年轻的伐木工人没来过,不知道这里以前是什么样子。如果你没欣赏过曾经有的,就难以明白已经失去了的。
我是在伐木营出生长大的。我爸是个伐木工,又高又瘦,强壮有力,天性开朗。(柔声说)现在我仿佛还能看到他穿着那身伐木工作服回家,手里拿着来复枪,身上背着一头鹿。我最初记得的声音就是伐木工的说话声、锅驼机发出的声音,还有驴叫声。小时候,我觉得万物都是丰富多彩的。当时森林还没被开发,泥潭里鱼儿游来游去,还有好多水鸟。那时候的日子真快活。任何一个在那儿长大的人都不会对那些鸟儿、动物和河流无动于衷。它们融入了你的血液、思想和生活方式。
从前,你走进一个伐木营,会感到一种节奏、激情和骚动。那里就像一片战场。我看到遍地是伐木工人,不是要出发去哪里,就是刚刚回来。总能看到锅驼机移进移出,变换轨道。你能听到打开阀门蒸汽溢出的声音,能闻到原油的气味。那里总有种激动的感觉挥之不去。
旧日里,火车总是全速行驶。那才是真正的旅行。总有个工头告诉某个新来的人:“我们不是在这儿走来走去,也不是跑来跑去,我们在飞。”事故频繁发生,不是断了胳膊就是摔了屁股,死法相当壮烈。
伐木营是所属于公司的一座小镇。小镇的组织者是一些世界产业工人组织的人。他们在这些人身上涂上焦油,粘上羽毛,让这些人赤身裸体地沿着铁道一直走。我母亲记得当时的情景,她为人们对那些人的做法感到非常伤心。
“他们”是谁?
是那些害怕丢掉工作的公司员工。他们的工作没有保障,就拿产业工人组织的人出气。老工人们总谈起解雇的事。他们有三拨人,一拨干活,一拨是从劳工介绍所新来的,还有一拨正要走人。工作很艰苦,方法也不安全。他们用人太狠了,逼着工人干活,每天工作时间很长,一连干好多天。一旦公司不喜欢你了,随便找个理由就把你解雇了。
我爸是工会成员。如今,我们所有的伐木工都加入了工会。我姐姐现在仍在家里保存着她的工会手册。大饭堂里,一声锣响,代表吃饭时间到了。饭菜不错,他们吃得带劲。那时候一个肥胖的伐木工人都见不到。他们一个个都瘦骨嶙峋的。当时体力活很多,如今已经被机器取代了。
我还记得那些把树木放倒的伐木工。那时候不用电锯,他们的锯子会发出美妙的嗖嗖声,有种韵律。工人不穿衬衫,只穿着羊毛内衣。每个人都嚼着一大口烟叶。一个人忽然停下手里的活,对另一个说:“你起来吧,让我弄一会儿。”意思是他要把活儿全包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强项。你作为伐木工的价值不只体现在你放倒了多少树,更在于你保护了多少树。在树木倒下之前,你能听到他们喊着号子:“木——材——”(他用唱歌的调子模仿,直到声音逐渐消失)这样的喊声可以传到山下,穿越峡谷。
如今的木材小多了。原木都没法跟从前相比。过去的原木生得粗野、美丽、无拘无束,如今都一去不返。我站在山上放眼望去,看到的全是把树木砍伐殆尽的土地。我几乎没法理解,那些土地会被区区人类踏平。那些树木遭遇了什么事情?这是世间困扰我想象力为数不多的几件事情之一。
的确,有些动物对人来说是危险的。它们威胁到人的生命,致人残废甚至丧命。如今它们的野性体现在不同的方面,体现在被四轮野营车追捕的时候。我不再猎杀动物了。我还很年轻的时候就不干了。当我杀掉什么东西,看着它死去,注视着它的眼睛,我知道我拿走了最吸引我的东西——一条生命。可除了一具尸体我还拥有什么呢?我并不饥饿。
我不再猎杀,因为我能领略动物身上的美——不管是小鹿、驼鹿,还是熊。如果是一只鸭子,死掉变僵,我会把它的羽毛理顺,让它不那么难看。动物们的野性已经不再,它们总被人类追逐。
这里的雌麋狩猎季刚刚过去,目的是减少它们的数量。林业部门说雌麋的数量太多了,会危害树木幼苗。这时候打雌麋,真是非常不光彩的。所有的植物上都冻了冰。那些雌麋怀着小鹿,蜷缩在树丛里一动不动地待着,借以保存脂肪和热量。可那些猎人却要跑过来追捕它们。
我搞了一个小小的禁猎区,我见过美丽的大型加拿大黑雁、加拿大鹅来到这里。它们是自由的,我不会剪去它们的飞羽。剪去鸟的飞羽就和为了不让小孩子乱跑而把他的腿截掉是一个道理。看着那些鸟被猎枪打下来,一条腿只靠一块厚皮连着,来回晃荡,心里真是难受。人们跑出去打死的鸟太多了。他们根本没时间把它们一只只全捡起来。就那样扔在一边不管了。
我死之前,希望听到过去林子里那些狼的嚎叫。现在该死的猎人太多,狼绝迹了。我们需要更多的美洲狮,更少的猎人。
熊也是捕猎的对象。有时看似是熊破坏了树木,可实际上,这样只会让树木播撒下更多的种子。我曾经发现一个直径3米的树桩中央有熊咬过的痕迹,也许是五百年前留下来的,可见如今的熊和当初一样无害。所以说熊并不是太坏的东西。我们问过木材公司到底允许保留多少熊吗?我相信动物和鸟类有权利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人们不能说“我是这里的主人,其他东西都滚蛋”。
在猎熊的问题上,我和一些带猎犬的猎人有过争执。他们到处捕杀。猎犬的价值达到数千美元,猎人们组织得力,背后还有国会权力的支持。那次争吵是动了拳头的。幸亏我有能力很好地保护自己。
一辆轻便卡车开过,带来了一伙人。我正往我的车子那边走,其中一个人示意我过去。我们之前狠狠打过几次架。他有一次去敲我母亲的门,说:“要是你哪个儿子敢动我的猎犬,我就他妈的杀了他。”他因为在狩猎季之外猎熊而被判有罪时,我又见过他一次,我们在法庭外面又差点动了手。这一次,我开车经过的时候,他透过打开的车窗猛然出拳打了我的脸。我跳出车子,一下就把那人逮住了。我把他拉到距离我30厘米的地方,他朝我脸上啐了一口,我一拳揍在他脸上,他那张嘴当场开了花。他回到卡车上,之后再也没找过我的麻烦。
我曾经受过威胁,有人打电话到我家说要杀了我。有段时间情况很紧张,我不得不随身带一把手枪。我常常独自在数里以外的林子里开着大卡车。路上总能遇到猎人,他们带着刀,还有来复枪。在某个峡谷中,朝我的脑袋里射一颗子弹,真是世界上最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人们时常犹疑着不肯行动,尽管他们知道那是应该做的事。有一次,我和一个公司的人走在这条路上。瞧,我们发现了一头大熊的漂亮脚印。它就在附近,一头老母熊,也许还带着几头小熊。我们不能让那些猎人看到它们。那个公司的人——他大概穿十号的鞋——跑到那条路上把熊脚印蹭掉了。(笑)他在保护那些熊,尽管他的本质工作是消灭熊。很多人内心深处都有种下意识的愿望,虽然平时不会流露出来。
我只对那些明白我在说什么的人表达我的看法。很多人根本不在乎,也不关心,但有时会有出乎意料的人帮忙。我收到过在一家大木材厂工作的人写来的信,信上说:“你得罪过我好多次。现在我准备好退休了,我想告诉你,我是支持你的。你不用知道我是谁,因为他们会把我送到西伯利亚去的。”
很多人因为自己所处的位置不敢说话。我碰巧是个单身汉,想饿死我是很难的。(笑)所以我他妈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父亲死后,我也离开了树林,提前退休了。只为我自己砍柴。
能有机会不作为有钱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是一个人所能获得的最大幸运。我从没有过被人打败的感觉,也不觉得自己是穷人。我在很多方面很富有。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在有生之年保留住一些美好的东西,把它们传到下一代。因为如果我不把一些东西传下去,那些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将会面临一个贫瘠荒芜的世界。
我相信,只有留住美,还有我们周围那些伟大的事物,人类才能最终摆脱想要彼此杀戮的该死的仇恨。我们渐渐懂得,我们生活在世间的时间那么短暂,如果还要把有限的时间花在互相怨恨和残杀上,真是太不可思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