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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村庄》《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纪录片拍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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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黄沙梁

2000.10.01晚

摄制组到达沙湾县四道河子镇。天黑好一阵了。因为“十·一”放假,镇上领导大多不在。财政所潘所长设宴接风。潘是地道的本地人,新疆老户,朴实中透着机敏。这也是这一带农民的特性——他们有一种老老实实的聪明。

多少年来,这块土地上老老实实地生发着一些不老实的事情。土地有它本身的神秘和不可知。

摄制组天黑后进入四道河子镇。在充满棉花和成熟苞谷味的黄昏里穿过柳毛湾、老沙湾、黄沙梁。现在,我们的摄象机、摇臂、小张二毛的脸,连同田野上的大片棉花一起埋在长夜里。再过八九个小时,这块地方的天空大地才会对他们——摄制组的其他人缓缓打开。

我在自己的晴朗白天里写这些文字。

许多年前,我把这里的漫漫黑夜熬尽了,剩下全是属于自己的晴朗白天。不管外面的天亮不亮,我都能看清楚这块土地上的事情。

我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初的二十多个年头。我们家最早挖地窝子落户的黄渠村距四道河子镇十几公里,与后来居住的太平渠有二十公里。这一带统称黄沙梁地区。

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2000.10.02上午

今天的主要任务是采点。镇政府提供了两辆小车,财政所潘所长和武装部小张带路,我们在秋天的田野上四处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我们不会再完整地找到这个村庄。它的半堵残墙或许扔在新垦村,一个烂牛棚忘在龙口村的哈萨克人家院子里。渠边村的村头有点像它的样子,里面却面目全非了。还有它的绕过一些东西又绕过一些东西弯曲地回到村里的道路。它的狗吠、鸡鸣、驴叫和牛哞,像早年的细碎银子丢失在村庄田野里。

土地上曾经有过的许多美好去处,就在不远处。只是我们再没有通向它的道路。

这辆翻山越野、跑得飞快的汽车驶不到那里。那架高倍数的广角摄像镜头伸不到那里。一颗普普通通的心有可能到达。一只细腿薄翼的蚊子或许先于人的心灵赶到那个村子。一条狗的眼睛里浸满我们所有的美好往日。一片草叶下的家园盛景。一捧土里祖先和子孙们的微笑和私语。

我离开的时候,没有想到多少年后我会带着一帮子人,开着车、扛着家伙,来寻找一个根本找不见的村子。

紧贴着大地

2000.10.02下午

这一带村庄都很低矮。大地荒野尽头隐约的一些房屋,紧贴着大地,比草稍高一点,或者一般高低。草茂盛时看不见村子。只有一早一晚的炊烟,袅袅绕绕地向远处招着手。

人也是紧贴着地生活。人好似害怕自己长高了,蹿到天上去,身上总压着些东西:一把锹、一捆柴、半麻袋苞谷、骑在脖子上的孩子……人被压上几十年就再直不起腰。到老了手能摸着地,脸贴向尘土。

更早年月人们住地窝子,睡眠和梦都低于土地。人的梦想是一粒种子,地下面发芽,地上生长,成熟后落进土里。

村庄和人就像大地上的草皮,不压迫大地。不阻碍大地向更远辽阔而去。

一场风刮过村子。一束阳光穿过村子。一只鸟、一片树叶,径直地飞过村子。

那些矮土墙不阻挡阳光。那些更低矮的埂子分不清庄稼和草的自由生长。那些人,从村南头走到村北头就走完了一辈子。地辽阔而去。风刮过村子。阳光接连不断地穿过村子。

对芥的怀想

2000.10.03清晨

许多年前,我写这篇小说时,芥在心里是一片迷雾。我从来没有清楚地看见她。我写了3万字、5万字。我想,当我写到10万字时,芥这个女人会从迷雾中走出来。

可是没有。我的写作在一片迷茫中停住。

后来这篇小说的一部分作为散文收入《一个人的村庄》。

一个女人是在男人长达一生的时间里完成的。对男人来说,开始女人是一个梦幻。中期是个别女人。到最后仍是一个梦幻。

我不想让芥成为某个个别的女人。

一个浑身散发青草味的女人。早晨的炊烟一样的女人。开着花的女人。就要结籽、却犹豫不定的女人。怀着春孕的女人。她的胸脯上五谷丰登,贮藏着一个村庄的所有粮食。

当她离去,她的脊背不落一丝尘土。我们把所有尘土背在身上、让她纯洁地离去。我们把所有枯黄留在心中,让青青春日随她而去。我们把所有苦累的劳动留下。留给粗糙扭曲的手臂。我们用老所有身体——走老腿、望断脖子、累折腰,把身体的纤柔优美留给她。

我们望穿双眼,望枯双眼。把唯一的清纯留在她的眸子里。

我们留下,全都留下,让她一个人离去。

我们死去,全都死去,让她一个人活下。

我们等待她的回眸。她笑容里一早一晚的阳光催熟五谷。

她胸脯上我们一生一世的粮仓高高耸立。

我们等待她的回望。我们早就不等待早晨的太阳了。

我们活在不能自拔的自己的过去年月里。

等待她深情的回望。

另外年月的荒凉

2000.10.03上午

在新垦村找到一个理想的院落。摄像小罗最先发现的,他惊奇坏了,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荒芜家园。小罗虽然没怎么读我的书,但他认得荒凉。他一眼就认准了。

这的确是难得的一个荒芜家园。低矮残旧的房子,门窗破烂。尤其是院子长满荒草,草一直长到墙根,涌住门。门前的小菜园里长着一架歪斜的西红柿,几行茄子。随意长出的一些葫芦和甜瓜秧扯进院子的荒草里,瓜都熟透了,葫芦都长老了,也没人管。旁边的牲畜圈空空破破的,一架几乎朽掉的牛车被扔在里面。

我们扛着设备去拍这个荒芜的院子时,院门口站着一个中年女人,手提菜刀,眼睛斜视着我们。

听村里人讲,这户人家的女人是个傻子,他们在这个破院子前面盖了两间房子住人,这个院子就撂荒了。

要是个正常的好女人,哪能让这么大一个院子撂荒,早收拾得整整齐齐了。一个村民说。

我们进去时她没有拿刀砍我们,大概她看出我们手中的家伙比她的厉害,没见过,不敢贸然动手。

在她的旧院子里,在她斜视着眼睛的监视下,我们支好升降摇臂,架好机器,镜头对着满院子的荒草缓缓摇过去。

在那些村民的眼睛里,我们是一群头脑同样不正常的傻子。

“这些人脑子有病,村里那么多新房子好院子不照,专照这个破院子。”我听他们说。

无论再过去多少年,这片大地上总会因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撂荒一些东西。它就在某个角、某一片田野大地上,我们发现它时,它已仅剩荒芜。

还有更荒凉的、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无原无因荒废掉的人的生命。它们被看上去似乎不错的那些好年景,一日日地掩饰着。

丢失的农具

2000.10.03上午

这个破院子里还需要一些道具。我对王导说。

王导根本没在这种院子里生活过,不知道院子里还能有什么。他带了块白布,在院子里拉了根铁丝,把白布挂上去。

我极力反对,他还是挂了上去。他天真地要在院子里制造一些他自己的东西,尽管是一块毫无意思又很扎眼的白布。

这个院子里的生活离开时,有些东西被带走了,有些自己消失。还有一些,因为残缺、挪移了位置,已经不知道当时的用途。

但我清楚哪些地方放着哪样东西。我知道一个家园里所有的生活及生产用具:铁锹、木锹、斧头、桶、木叉、缸磙子……以及夹杂其间的让它们生动起来的人的叫喊声,说话、哭、笑、牛哞、狗吠和鸡鸣。

可是,我们不会在任何一户人家中找全这些东西。没有哪户人家把所有农具都置全了才开始生活。

生活是一个不断添置、丢失、损坏、再更换的过程。其间可能有一把磨秃的芨芨扫帚,慢慢地,什么也扫不起来。一把卷刃的镰刀扔在荒草中。

有些农具一年才用一两次。有些农具好几年用一次,甚至用一次就再没用了。人都把这件农具忘了,或者它都放朽掉了,这件农具的活却又突然出现了,让人猝不及防。

我们家搬到沙湾县城后,家里的农具大都扔的扔、丢的丢,只留下一把铁锹,对付院子里的一小块菜地。因为不再割草,镰刀早不知丢哪去了。不用砍柴劈柴,那把锋利的钢板斧头也好几年看不见。我们过着不费体力的轻闲日子,以为再也用不着那些东西了。可是,有一年,突然地我们家院子旁边的几棵杨树长大长粗,想砍掉用它盖房子。满院子找那把斧头,再也找不见了。

一起慢慢变老

2000.10.05 中午

他们出去给小张做演出服装。永和设计剪裁的。一个小绿肚兜,一条更绿的裤子。只有这两块布可供剪裁。到现在王导还没把“芥”的形象搞清楚。小张也不清楚她将扮演的这个女人要表现什么。其实,对芥最迷茫的是我。我只有一种最原初的感觉。但心灵的原初感觉是任何形式的艺术都无法表达的。

心灵有它的不可表达性。艺术能够做到的只是接近,尽可能地接近。

现在,他们能做到的却只能是,让这两块很平常的绿布尽可能地与小张的身体贴近。

在心灵与现实之间我们或许能找到一个大致“像”的东西。尽管这个“像”已经大大折损了原本。找到这个无可奈何的替代品,已属不易。而更多的乱七八糟的所谓艺术,跟我们的心灵牛头不对马嘴。

我睡了半下午觉,接着写了上面一段文字。接着睡觉。天黑后他们回来了。小张唱着歌,听上去心情很好。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第一次听这两句歌,是在3年前,小张唱的。我还记得她唱这首歌时的样子,外面是黄昏,天空彤红彤红,连房间里都被晚霞染红了。我们坐在临窗的地毯上,喝着啤酒,然后,她唱起了歌。

恍然觉得已经在变老的路上。时间慢慢的。

守着一朵花开谢

2000.10.06

今天醒得晚了些,太阳已经照进房子。永和的床空着,也许一夜未归。也许一大早爬起来看日出去了。小张还没起来,过道对门的房间静悄悄的,小钟出门上了趟卫生间又回屋里。王导和二毛的房间也静悄悄的。阳光从阳台的大窗口平照进来,穿过我的屋子,又从床边的小窗口照进过道。小窗口少了块玻璃,前天,临睡觉前小张还从没玻璃的窗口探头进来,很调皮地一笑。她的天性中有一种可爱的东西,时常花开一样不可阻挡地绽放出来。

我曾在这样的花开中度过一段快乐难忘的日子。那时我正写《风中的院门》,刚进入状态,有一个很大的长篇小说的构思。一朵花的开放让我的写作一再延迟、断续。

最后,这部小说写坏了。写成了无数个片断的散文。

我在黄沙梁时,有个放牛的,从春到秋,赶一群牛,在北边的大荒滩上追青逐绿。他春天赶牛出去,一直到落头一场雪才回来。我听说这个放牛的有个爱好,在野滩中遇到花开便会停住,一直守到花开谢再往前去。

我在那片野滩中遇到过多少次花开,已经记不清。我只是经过它们。有时在一朵开得艳美的花朵旁停留一阵,我去干别的事,回来时那朵花已经开谢了,其他的花也正在谢。

在我的一生中,我至少会守着一朵花开谢,我放下别的事情,放下往前走的路。春天过去,秋天过去,所有的人离去,我留下。为我喜欢的一朵花。我想。

我的毛病

2000.10.06 中午

小张说我现在变了,不像她刚见我那会儿,目光静静的,盯在哪儿就不知道离开。

永和说我毛病越来越多。七八年前第一次见我,不爱说话,低着头,很老实的样子。现在走路把头也扬起来了。“看我给你在奇台的照片,不是叉腰就是背着手,像个干部似的。”

我说我小时侯就喜欢背着手走路,跟大人们学的,低着头,弯着腰,没长大就跟个小老头似的。至于手叉着腰,确实是新学的毛病。我自从扔了铁掀手就不知道该往哪放。幸好写东西,右手有笔握,而左手,一直都不知道该咋处理。闲甩着显然不像样,塞进裤兜又别扭。一慌忙便插在了腰里。

而我“静静的,盯在哪儿就不知道离开”的目光哪去了。只是几年前,我记得我的眼神还充满深情。我凝视的枯树都会长出叶子。我望着的秋天田野都会由黄变绿。那时,我的目光被村庄田野深深地吸引过去,我想扭头走开都不能。

我在,我似乎把一个村庄搁下了。

邻居

2000.10.06下午

永和回昌吉。他要去干自己的事情。小张同车去路边送。她不想让永和走。我们都不想让他走。剧组少了一个人,一下觉得没意思了。

片子拍摄才刚刚开始,我就觉得没意思了。我们参与其中的热情、牢骚、分歧,以及因为这部片子走到一起的这几个人相处数日的生活,可能是一部永远拍不出来却肯定更重要的片子。

就在早晨,当阳光穿过我床边的小窗口,照在静悄悄的过道时,我突然觉得,他们都是我的邻居,我们已经住了好久好久,被子都睡旧了,门上的油漆都已脱落。连阳光,都已穿过我的房间,穿过小窗口、穿过过道那边的墙壁,温暖地照在她们的被褥和身上。

快要消失的东西

2000.10.06下午,更晚一些

小罗从北京取广角镜头回来。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两小时。本来打算等小罗回来再去一趟渠边村,把村头的景再布置一下。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只老牛车木轱辘得运过来。

为一只老式的木车轱辘徐飞副镇长曾动员几个干事到各村寻找。听说好不容易在村子找到一只。我们在渠边村采点时,竟又发现一只。这些旧东西消失得太快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前,作为农村主要运输工具的木轮牛车,现在,连个轱辘都不容易找到了。

还有,我们前天立在村头的高旗杆会不会倒掉?前天,我们在村头栽旗杆时,引来不少村民。村长对我们拍摄村头不太愿意。村头太乱了,只是些破草堆和烂牛圈,他的好砖房子在里面呢。这是一个已经达标的小康村,他担心这些破旧东西照到镜头里把这个村子的形象宣传坏了。

我们说,在拍一个过去年代的片子。他才放心了。村长知道我的名字,说有一次到县上开会,县领导讲,我们沙湾出了个作家,写了一本叫《一个人的村庄》的书,把沙湾写得很古老落后,我们要下决心改变这种面貌。

县委专门成立了“塑美工程”领导小组,要求每家每户,每村每镇铲除破旧,建立新貌。那些破墙头、烂圈棚、粪堆、歪扭篱笆、弯曲道路,是首当消灭的目标。

我们再晚些日子来,恐怕连这个破旧的村头也拍不到了。

一个村庄有它自己的历史文化遗存。

土地生长粮食。但它不是一件制造粮食的机器。我们不能用对待机器的方式粗暴地对待村庄土地。它是生养我们的父母。

它是唯一的,不能更换、别无选择。

村庄的“新”在我们看不见的日常生存里。

一间舍不得拆掉的旧圈棚,对这户村民来说,或许有着难以言说的心灵慰籍。尽管他盖了砖瓦房,修了新门楼,甚至不养牲口了,但这间破圈棚仍旧立在房边,棚顶的草早已灰枯。柱子也歪斜。棚内空空的,像永远的怀念与期待。

我想,在这家男主人收工回来偶尔的一瞥里,他曾有过的牛羊全聚在这个破圈棚里,满满当当,哞哞咩咩地叫。这时候,从他心中溢出的会意微笑是多么美好。

还有房后面那半堵干打垒的破土墙,它并不妨碍谁。立着也不占多少地方。夏天的中午会有几只鸡蹲在墙根乘凉。一头猪背靠着墙蹭痒痒。在它一旁长着一棵有年纪的树,都活累了,朝一边斜歪着身子。曾经以它挡风御寒的人家在前面盖了新房子。为了腾出地方他们把旧墙推倒,只留下这半堵。

他们懂得给过去生活留一点位置,就像给祖宗留一处牌位。生活的美好气息就是在这样的传承中源远流长。我们完全没必要专门下个文件把这堵土墙推倒。

渠边村村长虽然也担心我们会把他的村子拍得落后古老,却还是很热心地帮助我们,亲自带我们去附近学校找了几块破旧红旗。

王导觉得村头的高旗杆上应该有一面红旗子,作为村头的标志。

但我认为不应该是旗子。它只是无意中被风刮上去,缠在上面的一块旧红布。很自然的东西。

村庄不会高举什么旗帜。它举得最高的是树梢上那些哗哗响的叶子。

最后这块红布按永和的想法挂了。杆子立起后我们都觉得这就是想要的效果,很随意的一条红布,在高高的杆头上随风飘舞。仿佛这个村庄一下子不一样了,它有了一个标志。

不知村里人因为村口的这点变化,会不会觉得自己的村庄不一样了?

王导甚至担心村里人会把我们立起的杆子推倒,等明天我们前去拍摄时,村头已经被他们改变得面目一新。

现在天渐渐黑了。小张出去洗澡还没回来。我开着门写日记。

渠边村的那根高杆子插进越来越黑的天空里,再拔不出来。

雨点一样的星光

2000.10.06晚

天全黑了,小张洗澡还没回来,晚饭吃了一半,小钟说小张会不会晕倒在澡堂。我说去找找,小钟说我不知道地方,便一同去找。

回来时三人走在黑黑的马路上。两旁的房子也黑黑的,没一点灯。前面,我们住宿的小楼那一块的路上稍亮一些,从饭馆门窗溢出的灯光,半明半暗地淌在地上。

小钟在前,我和小张在后,缓缓慢慢地朝前走。

许多年前。也是一个秋天的夜晚,我从北边的荒野,向这个小镇走,远远地我看见路两旁的房子,窗口溢出的昏黄灯光,头顶的星星,密密的雨点一样,仿佛要落到身上。

我走了很长时间,这个小镇的昏黄灯光,一直在远远的前面,仿佛我永远都走不到那里。

后来,我踏上小镇的街道,当我一步步走过去时,街两旁的灯光一片片灭了,我朝街那头走,没有一个人,只遇到一股风,往北边刮,嗖嗖地吹响我的衣服头发。当我走过最后一个熄灭的窗口时,发现自己已经走进另一片荒野,路一直伸下去,再看不见前面的灯光,群星在头顶,密密的雨点一样。

我记忆中暗淡多年的这个小镇的灯光,今夜又亮起来。

这会儿他们在对门屋里看小张试衣服。我背靠着床头写日记。我记着正发生的事。他们的下一句话、下一个动作,就是我的下一句。这种当场记录的方式我觉得挺有趣。有时一件事情正在发生着,我突然脱身,坐在一旁开始记录,把刚发生过的补上,接着记正发生的。

以前,一件事发生许多年后我才去记录它。许多事情因此再也记不起来。

现在正发生的一切似乎不再被忘记。

我们正生活在一个被记录最多的年代。无数支笔在记录,无数的照相机、录音机、摄像机在记录。我们对这个时代的无知,恰恰在这无数的“看见”里。

大地鸡鸣

2000.10.07

早晨6点起程,到达渠边村时天还是黑的。我们栽的那根高杆子隐约可见。

在村头架了堆火,等候日出。

渠边村还沉睡着,没有一户人家的窗户亮着灯,村子很安静,没有狗叫声,也没有鸡鸣。这个地方的天亮一般在7点钟。

早晨5点钟,我突然醒来,听见遍野的鸡鸣声。我以为天要亮了,爬到阳台窗口朝外望,满天的星星,天没一点要亮的意思。鸡鸣声在四处的田野里,连片响起来,哪来这么多鸡,我有点疑惑。仿佛在梦中,听见另一个年月的鸡叫。另一个年月的天,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恍然大亮。

鸡叫属于过去的声音。

那些鸡叫里的累累尘埃,比夜色还深还沉。

谁能擦亮一声黑暗的鸡鸣,就像擦亮一把锈蚀的镰刀。

我从不知道还有哪种生命像鸡这般绝望孤独。它们全在叫——所有的公鸡在叫。母鸡跟着叫。

它们叫过之后天会慢慢变亮。鸡会不会真的认为天是它们叫亮的?鸡在日复一日的鸣叫中变得更加孤独。

所有的鸡一起叫。它们全都叫过了,再没有声音了,生活还是这个样子。不像人,永远只有个别几个在叫。更多的人只是听。沉默。

所以人是有希望的动物。因为真实的人的声音永远完整如初地保存在沉默的人群中。当那些公鸡一样早早起来打鸣的人叫得累死,真正的人的声音并没有损失。

渠边村日出

2000.10.07

东边沙梁后的天空泛白时,村子里有了些声音:开门声、说话声、农具的碰磕声……一家一家的窗户开始亮了。

渠边村的黎明灰暗而寂寞。没一点牲畜的叫声。偶尔谁家发动拖拉机,突突的声音把空气震荡坏了,吸到肺里都能觉出不舒服。村里早就没有了驴。牛也剩下不多。羊还有一些。牲畜一少,就不敢大声鸣叫,生怕被发现,整天装哑巴,低着头,在人群里混日子。

这个村里的人或许不知道有一些人一直坐在村头等他们醒来。等他们村里的太阳出来。

我很久没守望过一个地方的日出了。我知道每个地方、每个村庄的日出都不一样。尽管是同一颗太阳,但它在不同地方出升成千千万万种景象。

渠边村的太阳在一道沙梁背后,放射出万道霞光,天空一片暗红。我注意到最早的那些光束变成红色,慢慢倾斜过来,像一排斜插天空的树木。阳光向大地倾斜过来。那些屋顶最早感受到阳光。接着人的头顶感受到阳光。等人的脚背感受到阳光,太阳已经露出沙梁。

太阳露出一半时,它就像这片沙土地里长出的果实,浑身带着沙子。那时几乎它所有光束都倾注在眼前这个小村庄里。躺在地上的木头,泛碱的潮湿墙根,陷入沙土的脚印……都被它镀一层红光,连最阴深的鸡窝、老鼠洞都被一一照亮。这一刻渠边村是世界上最亮的。

当它挣脱沙梁,在一片耀眼的眩晕里抖一下身子。我们担心它会掉下去。只一眨眼工夫,太阳就到天上了。

太阳一到天上,就跟这个小村庄没多大关系了。人们开始忙碌地上的事情。太阳独自朝天上走。

许多年前,我写下这样一段文字:在心中珍藏一个磅礴日出,比存多少钱都有价值。那时侯我的心中已珍藏了多少个完全不一样的日出。但我说不出。

渠边村的人似乎对自己村边的日出不太在意。他们扛掀朝西边去。赶牛向南出了村子。没一个人像我一样一动不动望着东边。或许在他们看来,天地日出不过是发生在沙梁后面的一件小事。太阳每天都出,都从村边上升起。那些五彩缤纷的霞光又不能像高粱玉米一样收进粮仓。或许在他们心中,在他们的牛羊和鸡心中,都早已盛满无数个早晨的鲜活阳光。

但他们知不知道自己村庄的日出与别处大不一样?

今天,2000年10月7日,照亮世界的太阳从渠边村的沙梁后面冉冉升起。

把一个小村庄的事情做大了

2000.10.07 晚

小冉从沙湾赶来为我们接风。景祥也来了。

小冉是我相识多年的朋友。十多年前,他在黄沙梁棉花加工厂当会计时,就喜欢读我的诗。

景祥说我把一个小村庄的事情做大了。

这是对《一个的人的村庄》最确切的评语了。景祥也是我多年的挚友,写得一手好文章,却不专心于此。他有自己的事情。

我在沙湾认识好几个能写文章的人,他们都忙得很,有的做官,有的做生意,有的种地、开饭馆子,没工夫安心坐下来写成一本书。

包括我大哥刘明程,我弟弟如果,都曾经写过不少东西。许多年前,我还上初中,我大哥已毕业务农,我三弟也在上初中,比我低两级。在那个偏僻的小村庄里,我们兄弟三人开始写小说,一人写一部,都是长篇。我弟弟如果为写小说放弃了一年多学业,我大哥也不安身种地,一心扑在小说上。我也几乎为此荒废了学业。我们兄弟三个想通过写作找一条离开农村的光明大路。

可是,我们都没有把那部小说写完。或许我们根本无法完成它。三弟写得稍长点,完成了好几万字,我和大哥只写了开头和中间的一些片断。我记得那时大哥的文字已相当凝练,描述故事的能力也非同一般。我们三人中,最有文才的是三弟,思路开阔,行文无拘无束。我最差,几乎写不成几个完整的句子,却天天想着要写成一本书。结果,多少年后我真的写出了一本书。

我的两个兄弟却早早地搁笔了。三弟如果现在沙湾县法院,一门心思写判决书。我没看过他写的判决书,是否文采、风格跟别人不一样。但我知道判决书就一种格式,它容不得“不一样”的。我大哥刘明程还在折腾地。一次他喝了酒给我打电话,说还想把小说拾起来写一写。可能酒醒后又把这回事忘了。我也再没问过他。

我的文章中有几个精彩句子,是三弟如果扔弃的文字中摘抄的,我觉得扔掉可惜。我的一些想法可能受大哥的影响。记得谁说过,一个时代的文学是同时代的作家共同完成的。而我的文字确确实实是我们一家人共同完成的。我们一家八口人,竟有三口,投入到文学写作中。即使我们最终写不成半本书。我想,我们的精神也应能感动万千文字。

这确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

有时想,一个时代的文字若真从一个小村庄开始,到现在,它也会发展到一个很高的程度。

那个时代的文字从别处开始了。我们只是遥远的跟随者。没能紧跟上它或许是我们全部的幸运所在。因为一个时代的文学同时也在其他地方——包括一个小村庄里,不断地开始着。

这次中央电视台将向全国、全世界的汉语观众推出的,正是从一个小村庄里开始的文学。

没有桥没有路

2000.10.07 半夜

喝完酒和小冉、镇供销社两位朋友打了一阵炸金花,输了近千元钱,输得痛快。酒壮赌胆,一掷千元,输得豪放。

农民说,钱是身上的垢痂,今晚却有洗尽垢痂的轻松愉快感。

现在他们回去睡觉。我一人留在招待所。夜长到没边,尽管他们陪我玩牌耗掉了几个小时,但夜晚仍旧没边。所有人都睡着了,隔壁房间的人,整个小镇的人,都睡着了。有一个人在独自度过长夜。没有桥,没有路。

明早摄制组会起得晚一些,我们拍过日出了,明天的太阳再怎么样升起都跟这场戏没关系了。这是所有艺术的无情无知。这也是黄沙梁的太阳永远不管其他地升落下去的永恒魅力。

我们算什么呢,当我们把镜头对过去的时候,我们并不比一只羊,一头毛驴的眼睛看见更多。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把这部片子拍下去。

谁也不能阻止我们的无畏无知。

一个人的影子

2000.10.08

昨天清早,在渠边村村头时,我注意看了我的影子。

太阳没出来时,半个地球都在阴影里。那是大地本身的阴影,就像一个人的后背,在他前胸的阴影里。

可能过去是凉爽的,却不寒冷。我有时能看见大半个村庄的人,坐在凉爽的过往年月里,不愿出来。在今天的太阳底下干活的,只是极少数。他们打的粮食,也是都贮存进回忆里。

我看见自己的影子——确切说,我从地上重重叠叠的阴影中,分辨出自己的影子时,太阳已经露出沙梁了。我的影子和那根歪木桩的影子,还有沙梁下一棵杨树的影子,并排穿过村头的大片空地,穿过马路、路那边的棉花田,一直伸到我不知道的遥远处。

从这儿向西几十公里是小拐,再一百多公里是克拉玛依,再过去是上千里的茫茫戈壁,便是过去的俄罗斯帝国的版图了。在早晨,一个人站在村头,想着自己的影子已经越过千山万水,伸展到自己终生都不能到达的遥远天地。

一头牛会不会也这样想?

一个人,拖着自己都不知道多长的影子来回地走——扛锨去浇地,或者赶牛车拉草。会不会把本来不轻松的生活变得沉重无比?

生活中最重的负担在人的思想里。

人一旦被想象中的活累趴下,眼前的一捆草也会没力气举起。

活干完的人坐在阴凉里。在那里,做完的每件事情都又静静地开始了,不扬起一粒尘土。

而渠边村的现实:太阳升起。没有牛拉不动的车,也没有人过不去的日子。唯一的一点意外:太阳升高,我无限伸长的影子一点点缩短——它那么遥远地返回时,我已不在这里。

但那根木桩,沙梁下的白杨树,会一动不动地等待自己的影子回来,在身底下待一会儿,又朝另一个方向缓缓走去。

今年的头一场雪

2000.10.08 下午

他们改主意去沙湾县城拍几个镜头。我和小张留在招待所。午饭后我睡觉,小张去电话亭打电话。不知睡了多久,他们扛设备上楼来。外面风雪交加,这是今年的头一场雪。

看了今天拍的镜头回放:苞谷地、芦草。二毛在荒草中挖地。镜头很美。只是二毛挖地的动作与他的其他动作一样——太用劲、太狠,像对地有气似的。

我接着睡觉,一直把天睡黑,听见他们在楼下说话,下去见小罗正拍二毛站在雪中的镜头。有了这场雪,就不缺冬天的镜头了。

中午在下面吃饭时,听邻桌两个农民喝酒聊天。两人喝了一瓶酒,脸都红红的。一个滔滔不绝地在说,另一个只是迷糊着眼睛听。偶尔插半句话,又被这一个抢过话头。

在这里的许多年间,我就是那个说不上话的人。我一直在听这个地方的人说话,听了许多年。

现在,许多人开始听我说这个地方。

渠边村的风

2000.10.08 晚

雨雪停了,地上满是泥水。门口的小车顶覆着一层薄雪。

晚饭吃得很愉快,二毛讲了几个新疆味的段子。我帮衬着调笑几句。饭后小张去打电话。我坐在屋里写日记。因为再没发生什么事,也就写不出啥意思。

永和画的渠边村村头的色粉画贴在我床边的墙上,那根高杆上的红布还飘扬着。

昨天,天未亮到达渠边村时,我记得红布朝西飘,刮着东风。太阳升过房顶时我看见红布向南飘,刮起北风。快中午时红布又转向东,西风起了。我们撤离渠边村。

我知道天黑后下山的南风会将红布吹向北方。整个一天风绕着渠边村吹了一圈。第二天早晨,风又到达它开始的地方。

渠边村的戏就算拍完了。那根高木头将继续立下去,杆头的红布任风吹拂。

这个村子的天空太空荡,或许应该有个东西伸到空中去。但肯定不是这根作为道具的大木头杆子。

不能改变的东西

2000.10.09 清晨

难得的一个大晴天,我被透过窗户的阳光照醒。

我知道在这里许多年间的许多人和事情,都是这样被太阳缓缓慢慢照醒。没有谁去单个地唤醒他们。

摄制组什么时候出去的我都不知道。这个早晨,在我沉沉的睡梦里,他们把镜头对向了哪几处我司空见惯的景致。

一千个早晨我不醒来大地还会是以往的样子。没有谁能够改变这个地方的日出。

人们能做到的仅仅是,在长草长庄稼的土地里盖几幢新房子、栽几根电线杆、修几条新马路这样的露水小事。

而我能做到的也仅仅是,把不能被改变的一切深藏心中,当人们改变了整个世界,在一千一万个这样的早晨里,我照着阳光,吸着新鲜熟悉的空气,说出那些永远没改变的东西——千万年里丝毫不变的一切。

没有小地方

2000.10.09 上午

吃过早饭与小张同去镇政府办公室,做礼节性拜访。“十.一”假期过后刚上班,镇里人都齐全。

先见查书记。查和我是老相识,认识快20年了。我在大泉乡当农机管理员时,他是大泉四队农民。后当村长、村支书,后又通过选举任副乡长。再后来我去乌市,彼此互无消息。没想到他已是四道河子镇党委书记。

查是沙湾县唯一的没有通过科班程序而直接由农民升为一镇之首领的地方官。其成长道路可见其能量能力。

若按现在的干部选拔程序,一个农民永远不可能再进入到乡镇领导行列中。他必须通过考试、分配、一级级迁升——让自己先不是农民,然后才有机会来管理农民。

郭卫镇长也是我在沙湾结识的朋友。经常一起喝酒,很熟悉了。见面时他正在办公室处理过节之后拥来的一大堆事务。

在沙湾县乡镇干部中,郭卫算是很有文化修养与才干的一位年轻镇长。

摄像小罗在接触了几个四道河子的乡村干部后,惊讶地说这个地方的人不可小视,从镇长、副镇长、一般干部,甚至村长,都很有文化知识。

这也见证了我的一贯看法:没有小地方,只有小眼光。

想出来的事情

2000.10.04 下午

中午他们拍片回来一同吃饭。而后带小张出去。太阳时隐时显。他们希望碰见好太阳时抓拍几个芥的镜头。

现在又是我一个人坐在窗口前等候天黑。我比他们更有时间把这些天的事前前后后想一想。

我比这里的人们更有时间把多少年的事反反复复想一想。

其实我就是这样一个闲人,他们忙着干事情时我闲着手,四处溜达。

我从他们干完的事情上想出事情。在他们走完的路尽头,我又往前走一大截子。

闲人

2000.10.09 晚

王导老让二毛背个破包走来走去。我不喜欢这个镜头。那是个城市人形象。他没见过在田野间行走的农民。他把一个城市的流浪汉安插在我的村庄,那不是我,我不需要背个包。我的事情放在这片大地上。

我甚至没什么事情。一个闲人。

所有的活都已撒手。闲甩着膀子在田野走动,站站停停。我的事情是我想出来的,就像一株草在某个春天从野滩上长出,跟一个村庄的收成没有关系。

在一年四季盯着春种秋收、锅里碗里的一村人中,应该有一双眼睛看到这一切之外的更远处。

这片大地上世代劳忙的人们,已经用他们的劳忙养活出一个闲人。

一个走到麦地尽头,在隐约的田埂上回望村庄,把那些低矮土墙的阴影全都照亮的人。

一个走进荒野走向一只虫、一窝老鼠、一只飞鸟的人。

不时地走出村庄,又出去。

他的手永远是空的、闲甩的。顶多拿一把镰刀,扛一把锨。

他已经把大地上的事情放在大地上。

而有多少人,背了几根烂柴草跑了一辈子。

——正因为有背了几根烂柴草跑了一辈子的许许多多的人们,他们把大地上的事情扛在肩上,不肯松手,才会有另外一个人,把这一切原原本本放回到大地上。

一个地方的睡眠

2000.10.10 凌晨4点

昨晚郭卫镇长请摄制组吃饭。吃得好,交谈得也好。这是摄制组进入四道河子以来最为愉快的一次酒席。喝到尽兴欢快而散。我随朋友出去打“炸金花”,打到半夜,赢七八百元,上次已经输空的口袋里又有几个钱了。

凌晨4点多,我一个人回招待所。铁皮卷帘门紧锁着,敲了几下,不敢再敲了。整个小镇静悄悄的。我敲出的声音太大太吓人,把我自己吓住了。我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弄出这么大声音。肯定已经吵醒楼上的人,吵醒旁边这一排小楼上的人,甚至吵醒对面那排小楼上的人。也许我的敲门声把这个小镇的人全吵醒了,他们肯定在暗暗地恨我,骂我。

一个地方的睡眠是多么美好珍贵。谁也没权利让他们在这个时候醒来。人们的睡眠是绝对独立自由的。没有谁能统治人们的睡眠和梦。所有的统治手段均针对人的清醒。

我还会在这个地方醒来。就像我还会在这个地方睡去。

睡着时,我是完全自己的。

如果我一直不醒来,谁叫都不醒来,一直地沉睡下去,田野青了黄黄了青我们还在梦里。我们用睡眠消灭掉那些想统治我们的人们。在我们的沉睡中一个又一个时代消亡,一群又一群伟人死去,当我们醒来时,身旁鸣叫着的,依旧是那些最微小的虫子。

现在,我也该扔下笔,加入到人类的睡眠中了。

写作是件可怕的事情

2000.10.11

我不能再往下写了。当我作为一个记录者的时候,生活是多么没有意思。片子拍完了。这里的生活还在继续。我们的镜头对着这里的生活,拍了一部跟它毫无关系的片子。就像我的笔,跟踪正发生的一切,却又远在这一切之外。

我只能把我自己写出来。

写作是一个不断丢失的过程。一开始我想记下身边周围的每个人,我确实在那样写了。我觉得他们每个人都应该在我的文字中留下一笔。不然我对不住他们。

可是,写着写着我把他们都丢光了,剩下我一个人。我再看不见周围的事物。

有时我从这个村庄,从身边的人和事情开始,三两句就丢下他们写到别处,越扯越远,连我自己都喊不回来,写到底也不知道回头照应一下前面。

我一直想撇开自己从别处开始,但每一次都回到自己。

我不能在写作中忘掉自己,我只能做到忘掉别人。这可能是我的欠缺处。

也许,我的自私使我的文字永远朝着有利我的方向。在记叙这些时,尽管我在努力保持记叙的客观、真实。但笔握在我手里。他们没有记录。在这一系列事件中,最后的话语权被我一人独握。这是多么不公平。

这又是多么的公平——他们带走生活,把文字的枯燥留给我。

最后这段生活将隐去,我的文字留下来。包括我写的村庄、田野、牲畜、草木,都在我的文字背后消隐。

写作是一件真正可怕的事情。

时光消失,文字留下。文字留下了什么。相对于千千万万个消灭于时间中了无痕迹的村庄,一个被文字记住的村庄也许更不幸。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