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先生虽以百岁高龄辞世,但我还是感到了悲伤。我们已经习惯于他活着,习惯于他顶立于天地之间,使我们得以享受他的浓荫。如果说鲁迅是现当代文学之父,巴金则是现当代文学之母。我想,即便是不孝之子,也会感受到巴金给他带来的震动。
巴金是以作品影响人,以自己的人格影响人的伟大作家。他的小说虽然大都写于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但他的作品并没有过时。直到今天,在二十一世纪的激流中,高老太爷依然活在人间,瑞珏和鸣凤也依然活在我们当中。如果要拍电影,导演不需要找特型演员。我感到悲哀的是,觉新这种人物在生活中很少有了。时代确实有变化,但这变化你很难说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梅表姐和瑞珏的痛苦在这个时代都显得非常高贵。我不能矫情地说,我是读巴金的作品长大的。因为对巴金的作品的理解,确实是近几年的事情。时代给巴金的小说赋予了新的修辞,这是巴金小说的伟大意义所在,也是巴金先生和他那代人的悲哀,而且是我们所有人的悲哀。所以,对巴金小说的阅读,在今天仍然具有重要价值。恐怕没有哪个还活着的人,比巴金先生承受的痛苦更多。但是读巴金先生晚年的著作,你可能感受到,他并没有恨。我还记得我阅读《怀念萧姗》时,曾经泪流不止。以后每次重读,也都会默默流泪。你流泪了,但你依然没有恨。
这是巴金先生晚年的著作带给人的感受。巴金先生首先让人反躬自省。自省曾经是我们民族精神中的重要元素,但后来我们都忘却了。现在,巴金先生提醒我们,在面对自己曾经身陷其中的苦难面前,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反躬自省。而今,在一种新的文化语境中,巴金的提醒仍然是一种至关重要的道德要求。它不会过时,永远不会过时。对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的中国文学甚至中国文化,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如果没有巴金,其情形都很难想象。这不仅是指巴金给后来的中国文学提供了道德基石,也是指巴金以自己的伟大存在给中国文学提供了必不可少的发展空间。经历了这个时期的文学史家当然会注意到这一点,但未来的文学史家却未必会留意。
从个人写作来说,我深蒙巴金先生主编的《收获》的恩惠。我是享受这种恩惠的后辈作家中的一个。巴金先生慈祥的目光抚摸着每个人的脸庞,给人起码的血性,必要的良知。而今,即使巴金先生已经仙逝,我还是宁愿相信,因为文学的传承,因为他给文学打造的道德基石和发展空间,这种抚摸还会继续下去,并像血脉一样得以遗传。巴金先生以古迈之年辞世,他个人的痛苦得以解脱,我们应该感到欣慰。但从自私的角度说,很多人都希望他再长寿一些。对于伟大的人物,我们往往会有这种矛盾的想法。对于作家来说,辞世以后,如果能留下几本书,那是他的幸运。但巴金先生留下的,不仅是几本书。他留下了自己的形象,留下了自己的爱,也留下了他给这个民族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