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五年的门内
八年说过去就过去了。可是听到敲门声,我依然会恍惚回到八年前。一样的季节,在深夜,有人敲响了我的门。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站在你对面,身着当地最常见的粗布衣,从我有限的记忆里跑过1998年至2005年的所有晨昏,带着望马台的独特的香气,来到现在。对,就是现在。我走到门口,扭动门把手,已是2005年了。门外铺着红色的地毯,上面来往的是这个城市的无数买醉者,以及一批比一批年轻的小姐。
人来人往,在我看来更孤独。
“还没来啊?”
门里有喊声传来——“我们可是给钱的。”
刘荣文又用失踪的事来取笑我。他经营着一个锹场,空闲写小说(只是我们并没有看过),且非把每次如今天的这种寻欢都说是寻找灵感。我觉得他写小说可能是真的,因为,在我们昏天暗地的欲望面前,他随时都准备着“莫泊桑”这一张牌。我挺反感这个。莫泊桑不是性药牌子,他怎么能够像解释一个小电影似的说清楚,这是一个和自己一样在女人身上寻找灵感的家伙。他是这样的人。哥儿几个和我一样焦急地等待着有人走进来。门外是脚步声。三姐是歌厅的头头儿。刘荣文说得最难听,私下把她形容成什么早年间别人胯下的一头母狮。
“三姐,看不起我们哥们儿?”
门外的一切好像都改变了。我看不惯刘荣文这点。出来开心,没必要搞得每次都像入洞房吧?只要哥儿几个雅间一坐,立刻就成了他刘荣文的小卒,他会带着满口的作家腔调儿,让三姐喊来一批接着一批的小姐。呵,这个怎样?大家就说挺好的。每每这时,刘荣文都站了起来,气冲冲地说,好个屁,看那步走得!裤裆里都能跑过几条狗了。“换人!”他这么说,大家刚开始的时候都很诧异地看着他。后来,大家暗地里传过他的眼光有问题。老刘就等最后挑花眼呢,竟挑些丑八怪,他那叫“扶贫”!刘荣文听我跟他说过好几回,从不生气,还都是笑呵呵的。那次,不知道怎么了,他气极了:“别说了。都是放屁!一个个的……不都便宜你们了?”
其实,他也没想到会搞成他们说的这样,远看妖娆的女子,容易吸引人眼球,等到了床上,我操!这才吓一跳。没办法,三姐说了没来事儿的小姐都在这儿了。不可能再有人愿意来伺候我们这群变态了。她笑嘻嘻说完话,掉转那个硕大的屁股,火急火燎地被人招呼走了。留下五个老刘说还凑合。挑三拣四的刘荣文,每次都对我不赖,把看上去最好的推到了我身边。从我这个方向看,这个小姐脸上洋溢着的热情,多多少少带着一种职业的成分,按一般观察方法,然后就是一对大眼睛。她这对大眼睛也同样观察着我。在我视线还未到她胸前的时候,这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姑娘,早有预谋地已经把窄小的屁股蛋,坐在了我大腿上,准确地压着我的兴奋点。周围世界,于是开始嘈杂地旋转,一时间各种不同质量的嗓门都打开了。有点像开门之后,不可预料的人。包间里变得异常热闹。我想说话只能把手拢在她耳朵上,只有这个方式才能让对方听见,我说:先别忙。说着顺手递给了她一杯啤酒。我们又一次对视。不知为什么,我迅速躲开了她的眼神。喝!我对这个姑娘说,咱聊聊。她问,老板要聊什么?我说,先说说话!她好像是没听明白,凑近了我,熟练地用双手挽住我的脖子,说:“老板,再说一遍哦。”
一个自己被熟视无睹的时刻,我们亲昵的样子,完全没有以前想的那么引人注目。这里的人都在寻找今夜的舒坦,什么都留给了明天。我说刘荣文堕落的时候,他就老这么回答我。现在,无疑是谁都想把老婆留给明天。我问她干多久了。回话迅速,没多久。又问哪儿人。说马州,芦花淀的,还嫌弃我乱问,反正我撒谎你也不知道!我对她的话半信半疑。真的假的?她说,当然……真的!你知道?然后,我问了她芦花淀的那几处地名。她居然清清楚楚,还说她外婆现在还住在淀里呢!于是,我直奔主题,和她聊起了望马台。那个地方,她是知道的。那个女孩呢?我问,燕子认不认识?哪只燕子?也是出来干的?我说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出来干了,只知道她家在望马台最东边。母亲是个瘫子。
“那个被她丈夫打断腿的瘫老太婆?听说她唱山歌在我们那很出名。后来,像我们老家的每个女孩一样,对歌寻人家,嫁到了望马台。在山上做导游的时候常带客人回家过夜,后来被老公抓了双,就把她腿给打断了。她女儿,我不认识。”她把我的脑子好像给说空了。我记得燕子的母亲说过那腿是上山摔断的啊!“你不会是燕子吧?”我开玩笑。“我是。我们都喜欢这样的名字哟!”她说。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是零五年的燕子,她是九七年的燕子。”多和她喝了几杯酒,干杯时,我看着她。
二、九七年的门外
1997年的夏天,我为一个女人的背叛失踪了几天。那些天,我真的受不了,我喝酒,我找无数个女人鬼混都不管用。我身下的女人都能被看成是她。在孤独的房间里,那双眼睛看着我,看得我发毛。然后,我光着身子跑出门,而后再跑回来穿衣服,干了很多离谱的事……离谱的事足以证明年轻的我几乎到了崩溃的地步。这个女人,这个从大学就和我同居的女人,和我经历毕业、职场等等生活的挣扎之后,看上了另一种生活。在另一种生活中,她可以穿着比基尼躺在清晨的阳光下,露出修长的腿,喝杯椰汁,就这样开始一天的日子。阳光最好的时候,再让阳光把她涂在腿上的防晒油,晒得明晃晃的。我们曾经一同躺在昏暗的小房间里幻想。
我说:“多假呀!”
“假,你还想!”
“知道我在想什么?”我问。
“不知道。只是知道,你和我想的最好是差不多。否则……”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伸过来一只手,示意要掐我。
“是挺假的。”
突然有一天,她说过的假的都变成真的。你说我能怎么样?她说分手的那天,又一次跟我描述了这种生活的美好。我像以前那样说,多假呀。其实,我注意到这种美好和我幻想中的生活有很大的相似。
她冷冷地说:“和你,是挺假的。”
我看见那个香港人的车慢慢地开了过来,停在了我家楼下,我的女人走下了楼,他们越来越近。在这个夜晚,我们越来越远,直到由一个人变成两个陌生人。一切都鬼使神差地发生了。就像我一个人鬼使神差地去了那儿。坐上火车的时候,我还很迷惘,然后就在马州站下了车。车站上停满了破旧的汽车,甚至在乘破旧的汽车经过一连串的野地、嶙峋的山,双脚站到芦花淀里时,我还是无法把自己的迷惘,在眼前这片陌生的风景里敞开来。远处除了山还是山。下午的风不时地刮动着树木,发出沙沙的声音。我站在这个小广场听着这些声音慢慢淡下来了,才不由得在心里嘀咕了一声:真他妈鬼使神差!很多辆汽车往回开,我看着它们最终消失在一片刺眼的阳光里。我整个人就像个包裹一样被晾在那里。我至今还为那里的导游素质担忧。我晾了没一会儿,呼啦啦,一群灰头土脸的导游就把我包围了。其实,作为一个旅行者,我是需要导游的。但一看这些人,我就想他们到底会不会把我扔在这片山的某个角落?在陌生的地方,我看着一切都长着张危险的脸。在熟悉的地方,我经历一场冒险之后,对危险很敏感了。
“对不起,我不用导游。”
转弯后是一座小山,山前草地上,我撞见一对衣装不整的男女。我本来应该绕开的,这次我没有,我就是想让他们看着我从他们的“床”上慢悠悠地走过去,这才好呢!草地上躺着可乐瓶、女式牛仔裤、黑色的袜子,等等。我一个一个走过去,当顺利走到草地外面时,那个男人倒是想开了,看都没看我,女人的叫声听上去真不舒服。这情形对我来说不仅是不舒服,并且还得说是相当残酷的。要是放到她还在时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现在很明显,疼痛让我想起了那辆汽车从我们楼下载着我的女人驶出去,越来越远。转上小路,我心想那些人也已经远了吧,没成想扭头看去,还是那群怎么甩也甩不掉的苍蝇,嗡嗡跟着。妈的,我骂了一句,闪入了林子,这里竟然埋着一条小路。大概这时是旅游淡季吧,游人不是很多,有也是三三两两的,东一头西一头,看见了,一会又走不见了。一阵行走,周围出来风吹树枝的声音,不停地从头顶落下来,就剩自己的脚步声,咚咚咚地踩在石子路上,一心平静。
树林里藏有一片寂静,不能停在这里,至少找家饭馆把自己喂饱。我跟自己说着。远处的天色有点暗了。疼痛是明亮的。我记得一首诗里这么写过,我没觉得是这样,诗人扯淡的太多了。走在路上时,不知道哪个扯淡的诗人写过这句话。明亮的疼痛?我该忘了那个让我受伤的女人,一心想着吃饭才对。我饿坏了。可是,我还有心想起疼痛。想起来,我就会闭上眼,对疼痛有了一种恐惧,折磨得我只知道走下去。
走着走着,传来了一串脚步声。我睁开眼睛,在不远处看见了她。她在不远处看着我。那是谁?我没管她一直往前走,她在我后面一直走。我走一会儿,她走一会儿。我停下来,她停下来。我们一前一后地走进了一家饭馆。我坐里面,隔窗看去,她谨慎地坐在外面。我认出她。她是那帮导游中最不热情的一个,他们拥上来时,她在最远处站着,也是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还奇怪呢。她为什么不拥上来?没想到这小姑娘原来更厉害,一路跟了来。她偷偷看我。有时候,我们的目光会撞在一起,与我对视的眼神好像是把我当成了猎物似的。难道我一眨眼能飞了不成?这么说,也许我从开始就落入了她的视野,我站在林子里撒尿她也看见了?流泪呢?我想起从小车站一路到这里的种种。真他妈的!
饭菜上来了。顾不得想那些事了,只想吃顿饱饭,我的肚子都忘了叫了。刚拿起筷子,隔窗外的她,也拿起了筷子。呵,细瞥一眼她的饭桌,和我完全一样的。当然,都这个小饭店里的同一口锅里盛出来的。
她低着头吃饭,不时地看看我。后来,我就盯着她,我看她的眼神逐渐地不安起来,才扭头回来,面无表情地吃饭。买单时,我又望了她一眼。她也刚交完钱,往外走去。她站在门口,扫了我一眼,迅速低下头。这次的眼神是怯怯的。我忽然一心软,出门没理她,背上背包独自朝山看了看,然后接着走。到山腰的时候,天又暗了一些,身边是森林淡淡的阴影一阵一阵地扣过来。刚想向四周寻找一下,一回头,又是她影子一样远远地站在那儿。我停下,她停下。我干脆坐下来卸下背包,对她喊:“你过来!”
她停顿了一下,跑上来。没等我开口,她就说话了。
她说:“我觉得你需要我。”
“我需要你干什么?”
“你需要我给你一条路,这里黑了,路可危险了!”
“你要给我一条路?”
我呵呵地笑着。这个小姑娘的话,让人说不上是开心,还是忧伤。我又捂了捂心口。
“你疼?我看你一路捂着……”
“你没疼过?”
“我一疼就会死了。”
“问题是死不了。”
“死不了,那还算疼?”
我们就不说话了。寂静之声把她的声音放大了好几倍,在山中似乎还伴着隆隆回音。她说完话就站在我面前一动不动,长发随风飘动。
我问她:“我是需要你!怎么个价钱?”
“二十块怎么样?我算便宜一点。”她望着我说,“我可是好的导游!”
我看她一眼:“为什么是我?大老远跟过来就为挣那几个钱?”
“不是钱的问题!不是,不是钱……”她的回答,突然结结巴巴了,“二十块不行?”
“还不是钱的事?”
她还是坚持说:“不是。”
我问:“那是什么?不是?是什么?”
“你是我第一个顾客!”
她说着,已经急得要哭了。
“得了!”
说着话,我背上包掉头继续往上走。我不想让人跟着我,我不想把这次旅行变得轻车熟路的,我要走进陌生。我本来想跟她说的,又咽了回去,谁能听懂?就告诉她:我是穷光蛋!我自己走走。这里没有那么危险。你回去吧。
“你要是疼了呢?”
“我要是疼了就这么捂捂。”我做了一个捂的动作。然后,和她摆摆手。
“你疼了就知道了!”
我没有去看她,我猜那时候,她肯定极其失望,要不她怎么追上来说:穷光蛋有没有十五块?包括明天的。
实话实说这个导游的价格的确令我吃了一惊。他们这行就是抽成,这个价儿,她抽多少?可我在乎的不是钱,就说:“不用啦!去找下一个顾客。干吗吊死在一棵树上?山里都是树。”
后来,我回头看去,她没有跟上来。来时的路已经淹没在一片暮色里。登到山顶的时候,日头正跌落到山沟里,然后山谷里传来沉沉的一响。山顶往下走不远,我看见了一片灯火。这里的天黑得彻底。夕阳没了不多久,感觉上却已经像是深夜了。中间好像空了很多东西。我下山时就在想,那片灯火闪烁着,有点像星星。灯火近了看,下面还摆了一排桌子,桌子上是大大小小的茶杯,发出朦胧的光泽。
我朝朦胧里走去。这是一家小旅馆,有的屋子黑着灯,亮着的几间里有走来走去的人影。我想,只能住下了。
三、零五年的门内
零五年的这个叫燕子的女人坐在我的大腿上。那里慢慢地开始发麻了。她问我她像芦花淀的燕子吗。我不说话。她又问:“你不是说聊天吗?跟你聊你又不说话!”
我说:“不一样。”
她在我面前掐灭燃到指头的香烟。动作利索,几乎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手曾干过这回事。无可否认,这一刻,我忽略了她的身份。
“是不是?”
“你说啥?”
“我说都不一样。”
“你不是说……”
大伙看着她从我的腿上站起来。她唱:“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里……”她的歌声就像诉说似的,比林忆莲还要低,还要柔。我听着听着,眼里就模糊了,刘荣文在我模糊的视野里,还在和一个女人喝酒。他好像看了看我。等我用纸巾擦完眼,就听见他说:“这酒还真辣!是吧?”
我忙说:“是呀。”
两人点头。这个女人的歌声在包间里飘扬着,哥儿几个没忘了给她鼓掌,这个叫啥?他们互相看了看。女人和我一挤眼,说:“叫我燕子吧!”
燕子唱得真好。
燕子这名好听呢!
燕子,我敬你一杯。来。
……
走了一圈,她回到我身边,顺手把一颗葡萄塞到我嘴里。我都没看见她从哪变出来的葡萄。
“咱们还聊天不?”
“聊。”
“你说到你住下来。”
她就坐在我身边等着我说,我说:“是住下来。”
“那女的呢?”
“哪个?”
“装傻!”
她问我的时候,包房里依然是鬼哭狼嚎。我一时没听明白她的话。她只好把刚才的话,再次送到了我的耳边:“那个小导游呗!”
“哦。”
我说我那时候的心情别提多沮丧了。进旅店门,交了钱,上楼进门就躺下来了。把床头灯灭了之后,一切都沉浸在黑暗里。月光从窗口钻进来,黏黏的,一直流到了地上。山上的黑夜,我知道特别的黑。那时,我就想好好睡上一觉。从那个女人背叛之后,我最大的愿望就这个。在城里,我逃不出这片阴影,一直被笼罩着,那么多夜晚,那么多酒精都失去了作用,我的疼痛被城里的月光照得灼热的疼,隐隐不止。我想躲开这些竖直的月光,却躲不开。我的那些夜晚是用来覆盖伤口的。鬼使神差到了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是安静的,这里没有熟悉的味道,这里的月光都是可以拉长、弯曲、对折的。我以为可以躲开那些在家具上弯曲对折的月光,没想到在梦境里还是那些事慢慢地浮上来,浮到我的喉咙里。我坐在黑暗里咳了几声,眼泪也就落了下来。
呼呼的风声,漆黑之夜。我趴在窗台上,看着远方的一处火光在跳跃,那边有模糊的山歌声传过来。努力辨认也无济于事,怎么那么多人?声音似乎卡在了树叶缝隙之间,传过来的只剩下淡淡的尾音。我坐在灯下,墙上闪过一个影子,是那么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哦,就是她。虽然,看上去年纪很小,眼神却那么像刚刚失去的那个女人。然后是脸在我的眼前扩大着,最后,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亮了一下就黑掉了。墙上的钟此刻敲响了第十二下。
四、九七年的门外
我趴在窗台上看着远处的火光,歌声停止后,那些火也渐渐熄灭了。山上不同于别的地方,静也可以散发出可怕的气息,一声鸟叫都没有,我只能听见隔壁均匀的呼噜声。睡着的人,我猜绝不是我这样有着伤心往事的人。我曾经执着地以为他们都是幸福的猪。对,幸福的猪。我们在大学时候,这个女朋友在我很高兴的时候就会把我叫过去,用很甜的声音说:你是幸福的猪呀?大学的校园里风靡一时的是王小波。我们都愿意当一头特立独行的猪。而特立独行的猪,在我女朋友那里就是夜猫子的代名词。有时候我们在深夜爬起来疯狂地做爱。甚至,在她来事儿的那几天,我们还会躺在租来的房间里,整夜整夜瞪着眼。有时候一句话不说。我很困,她不让我睡,要是快进入梦乡了,她就生生地把我咬醒;她睡着了,我又睡不着了,我就在她身上摸了个遍,她没有醒来。她为什么没有醒来?
我们的很多个夜晚都是这样特立独行。工作以后,我不再那么特立独行,每天回家闷头就睡。她也是。做爱变得敷衍了事。我们不知不觉地忘记了逝去的生活。成了幸福的猪?那时候,我真的忘记了这个词语。
我到了芦花淀就像又一次寻回了逝去的东西一样。隔壁也许就是一头幸福的猪吧?呼噜声还在响着,我靠着窗台,让月光洒在我的肩上。呼噜声中的夜晚更静了。呵呵。我笑了笑,往事还是在眼前的黑暗中飞行,一片片地闪着光。我自己却无能无力。他妈的!正在这时,月光一晃。咚咚,清脆的敲门声淹没了呼噜声。我的耳朵竖了起来。
“谁呀?”我问。
门外没人回答。又是咚咚,月光晃过去。隔一会儿又是这两声,咚咚。依然是敲在我的房门上。我敢肯定外面有人。这么晚了是谁?
“谁?”我的声音有些大起来。在这静夜,显得有些刺耳。
还是没人回答。这一次,我跳下床,走了过去,扭开门把手。门开了。
是的。就是她!扑门而来的是种说不上来的气味,她浑身就带着这种气味站到了我的面前。
“我知道你没睡。”和她说我需要她时的口吻一模一样。
“我却不知道又是你!”
她可能看出我有点生气了,就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说:“我们组织旅客点篝火了,就在那边山上。”
尘土在门里流出的月光中下沉。
我说:“我看见了!”
“我知道你看见了!”
我“哦”了半截。没完全反应过来,她已经走进了我的房间。
“那么……没赶上篝火也不可惜,就让我把你点燃吧?”
“点燃?”这句话要是放在城里的小姐嘴里,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从这么一个小姑娘嘴里说出来就显得很怪。
“我知道你需要点燃!”
“你什么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既然这么疼为什么还不让点燃。”
她说完又那样看向我。
“这有什么关系?我……”我犹豫一下,反正此刻的疼痛也需要什么东西,随便什么东西遮掩起来,就问:你才多大?十八。没有吧,如果没猜错,你不到十八。肯定不到。
“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
她还是看着我,说:“很便宜的。”
然后,这个女人很机械地脱下自己的衣服。我愣了一下,面前这个小姑娘已经脱去了外衣。这时我才慢慢反应过来,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
她的乳房就那么一点,我舔的时候,乳头被月光照着,显得很大、很黑。她开始呻吟。静夜,我突然被风吹醒,说:“你穿上衣服吧!”她看着我把五十块钱塞在她的手里。她扔给我。我拿给她,她又扔给我。最后,我笑着说:“冷!”看见她眼睛突然瞪起来,就像我下午在饭馆里看到的一样,都是那么一闪。
五、零五年的门内
“稍等,等下,我去去就来。”这个也叫燕子的女人,站起来,朝门外走去。刘荣文看着我们有一段时间了。他看女人走了,就凑过来问我:“真他妈的腻味!说什么段子呢!”他这人最喜欢的是段子,而不是故事。你不要问他这有什么区别,否则他又会搬出莫泊桑。为了表示对他的反感,我这次特意说:“我在讲故事!”刘荣文不太相信:“你有啥故事?就你那点生活顶多算是段子!”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故意拦住了他,连说:“在座的谁不知道!我知道。知道。”
“你知道?”
他看了看大伙,大伙都搂着小姐笑呢。
“好。就算是故事。”看他那样子是不相信我可以讲这么长的一个故事。
我说:“八年前,你忘了?”
他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谁都知道我在他们生活当中出现了这段空缺。
“你到底跑哪儿去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呢。你一死,那骚货就便宜了,拿着我们哥们儿一条命继续傍大款!”他说。
我看着他喝红了的脸,不言语了。
“爱说不说!”
他知道我对那段时间的事一直讳莫如深,也不再问。“你写篇小说得了。是不是有特神秘的事儿,要是我就写得诡异点,最好加点刺激的描写,现在都是这玩意儿……想莫泊桑在当年……”
“操,少来莫泊桑!”我拦住他的话,“你把人家当挡箭牌了?”
“不说了,我这人俗,我写也写不好,俗人。来,小姐给哥哥亲一个!”
刘荣文抱着一个小姐离开以后,燕子从门外走了进来。
正巧走个对身,俩人一撞面。
他就说:“我说燕子啊,我这哥们儿把底子都跟你抖啦,你可得……”
“知道了。”
“今天是怎么了好像大家都知道了似的,你们都他妈的知道啥了?!”他带着一种疑惑的表情,冲着燕子说,“可得侍候好喽。”
燕子欣然应允,说:“哥,放心。”然后穿过几对男女,又一次坐到我的大腿上,大腿根还是麻酥酥的。
这时候,我发现她的手神神秘秘地背在后面,好像藏了什么东西。
我问:“是什么?”
她就不给看,一直喝酒,非说:“晚上单独给你看。”还神秘兮兮地说:“今晚绝对是个好日子。”
六、九七年的门外
第二天,也就是天蒙亮,我被这家北方旅馆里的脚步声吵醒了,他们都是赶早班车的。我靠在窗台边睁开眼睛,透过一层窗帘,看见那些人匆匆地往山下跑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我没有梦,隔壁的呼噜声好像一直响着似的。
“幸福的猪。”我叨咕着,自己也笑了。然后,猜测窗外跑着的人里谁是这只猪。我也要搭车去芦花池。据说去芦花池的车很多,不用着急。他们都是坐回程的车。等楼下静下来,我才洗脸刷牙。推开门,想往外走的时候,她却挡在过道上,装作没看见我,而是望向别处。昨晚的那个情景再一次冒出来,我问自己:也许是做梦了?
“又是你?”
“我知道你会这么问!”
“我是这个样问了。”
“我是你的导游!”
“我……”
“我可是收了你的钱的。既然是穷光蛋就应该不会浪费了。”这时候,我记起了昨晚为打发她随便说的那句话。
她带着我到了那个漂满了船的池塘就不见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岸边。我在池塘边走了一圈,池塘边栽种着绿绿的树木,阳光越来越强了,地上斑驳的影子越聚越多,越来越扎眼。我边走边低着头看,心想没了更好。
中午,我找了家餐馆,跟自己说:什么导游,还不是骗钱的!我又一次想起了上山时候的事,下意识地在等待什么自己不相信的东西出现。我在餐馆点了一碗面。根据上次的经验,只要吃饭,那个女孩一准会出现。我想起这个可笑想法的时候,自己笑了笑。端起了碗,四下一看,她坐在了里面的桌子旁边。
我走过去问:“刚才哪去了?”
她说:“回家看了看,很久没回去了。”
“你是这里人?”
她挑着一筷子的面条,忽然愣了。半天,好像反应过来似的,说:“是。”
她还说:“不过,离这里远点,叫望马台。”
“望马台?”
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奇怪。
“你们那里有马?”
“没有”,她回答我,“但是有烽火台。”
餐馆的老板走过来,看了我一眼,笑呵呵地说:“那里是出美女的地方!从这里出去翻一座山也不算远。不过现在没什么人了,都出去伺候我们这些城里人了!”
对面的小姑娘却假装没听见,低头吃着面条。
我说:“嗯。”其实,也没想那么多。
从小餐馆里出来,她像影子一样。我说:“你为什么老跟着我?就因为我是你第一个顾客?这人怎么……”
她不说话。脸上羞红了似的,和昨晚那个人好像根本是两个。
走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可没病!”
小姑娘羞却的脸庞有些后悔了。
我说:“带我去你们那儿,路费我来出。昨晚上的钱够吗?上次不是十五块吗?”
她吞吞吐吐:“怎么能一样?吃饭和住宿、坐车都有抽成的。去我家,我就什么提成都没了,而且还在我家吃饭!”说着,不好意思地,瞟我一眼。
“我另外付可以了吗?”
她轻而易举地,笑了。
“其实,你是需要我的!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
路上,她问了我很多问题。
她问:“还疼吗?”
我说:“不疼了。”
“万一路上疼了怎么办?”
“那就点燃我!”
小姑娘哈哈大笑。
“你不怕半夜敲门吗?”
“怕。”我说。
“你肯定有亏心事!”
山野奔驰。远处的山近了,眨眼就没了,河水一直在车窗外流淌。阳光照在上面,亮晶晶的。
她问:“你知道吗?我从不坐车回家。”
她说自己从后山回家要过两座山,路很难走。我想起上午她突然消失的事情,就感慨:你就像消失了,走得真快!
她笑了。窗外一切都在闪动。到了望马台,和我从火车上毫无目的地走下来时的感觉不同。开始到现在,我心血来潮干了很多事。第一件是到这个陌生的小地方。第二件大概就是在这个小地方选择了这么一个更小的景点。当这小景点以原始村落的形式,在我眼前打开时,山梁子上零散的屋子吸引了我。看样子,每户人家都不近,一堆一堆的,又鸡犬相闻。我们下车后,沿密林掩映的小路爬到了五十多米的地方。这里有个小屋,屋的周围都是树。不远处的林子后面是一个烽火台,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残破的砖石。这样看着更新鲜。这里也是很安静的。正看得入神,忽然飘来的一个女人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燕子,谁来了?”
我四下里看看,并没见人。
“是我妈。”她回头对我说,“她在床上起不来。”
这时,我才知道她叫燕子。
燕子打开门,进屋给我拿把椅子。我们就在屋前的树下坐了一会儿,她妈在屋里唠叨着什么。声音低频。一会儿问女儿第一天当导游咋样,一会儿又啰里啰嗦地说,自己做导游时如何如何,还说要不是那次意外摔断腿,也不至于靠她挣钱来养家糊口。说着说着,门里就静了。然后,幽缓里渗出砖石的竟是伤心的哭泣声。
她哽咽着问我是干什么的,能不能带她家姑娘去城里打工。我就隔着门随便敷衍了几句,心里一下又压抑了下来。对燕子说:“上那边去走走吧。”以前听朋友说山里的女孩长得水灵。尤其是姑娘们的山歌唱得格外动听。我没直说,而是拐弯抹角地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人会唱山歌?”
她说:“当然有。”
翻过一个小岭子,她带我去了一户人家。那房子,远远能看得见,却走了很远也到达不了。到门口时才发现家家都是关门闭户的,燕子说年轻的出去打工了,现在,就她一人……
“不也好吗?”
“好?”燕子想说什么,但没有再说。
那里的歌声是一个白发老人坐在织布机旁边,一边干着手里的活,一边唱起来的。在这地方,织布机混合着山歌的声音,真是很有味道。老人眯着眼唱着,我坐在地上,认真地听。时间就在那时流走了,阳光逐渐黯淡着,慢慢地织布机上也涂满了夕阳的颜色。临走,我拿出相机,要给老人拍张照片。
听说要照相,她马上从织布机上跳下来,说要换件衣服。
我说:“不用!”
她叨咕着:“咋能不用?”仍站在那里。
这样最好,补丁重重的老人,织出了如此漂亮的布匹。老去的容颜唱着优美的山歌。
她的脸在镜头里很板。我说了很多“自然点”,老人怎么也自然不起来,对着镜头的神情是十分卑贱的,和刚才自信得眉飞色舞的唱歌者,判若两人。给她拍完,燕子拉上我就要走。
“山里黑得早,晚了路不好走。”
总之,天黑下来前,我们已回到燕子家。我给她钱,算是晚饭钱。没过多久,她妹妹就放牛回来了。这个小姑娘比燕子长得还要壮,牙齿参差不齐,但朝我笑的时候,我在昏黄的灯光下看见了漂亮的一双眼睛。她的衣服裤子,显然是燕子穿剩的,绷带一样包裹着瘦小的身子。小山包一样隆起的胸脯已很明显。她小心地出入房门,躲避我,默默地,帮姐姐做晚饭。两个弟弟陆续回到家。他们的衣服也是出奇的短小,只是没有妹妹身上的那么破旧。她父亲是最后一个回来的。天黑了很长时间。那是个身材瘦高、胡子拉碴的老人。一回来,就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地走进后院,眨眼就攥着只鸡从我面前走了过去。鸡的惊叫声使夜色变得骚动起来。他端盆开水到我身边,问我是城里人?我说,是。他说城里人……好……大城市的人都不错……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敢问。这个老人就半蹲在地上,嘴里叼着根草烟,皱着眉头,使劲地攥鸡脖子,他呵呵地笑着说:咱吃鸡!那只拼命挣扎尖叫着的公鸡,就在他手里炸出一股鲜红的血。
姐妹俩围着灶台忙碌了一阵。两个弟弟满脸的兴奋,迫不及待地围着姐姐打转。端上来的是鸡肉,加了很多辣椒。大家兴致勃勃地吃着,尤其是燕子的两个弟弟,筷子只差打起来了。长到这么大,我真的都没有吃过这么辣的东西,一直找水喝。还不停地看着两个男孩笑。她父亲干咳了声,又严厉地望着这兄弟俩,直到两双筷子很知错地停下来。然后又皱起眉头看我。不晓得怎么回事,我哆嗦了一下。他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给我舀了一瓢冷水,冷冷地叫我把鸡肉放在里面洗个澡,然后再吃。我看着他试了一下,确实好了许多,他哈哈笑了,笑得我出了一身的冷汗。从来没有见过漆黑混杂着寂静的夜晚。其他人早早就睡下了,仿佛世界就只剩下这么一家人。然后,燕子把我领到一处在高坡上的房间。我以为是上去休息的,谁知道她把我推进房间,按在了床上,飞快地脱去自己的衣服,然后说一句:你也是我第一个客人!那个月光下瘦小的身子迫不及待地跟着我滚进了被窝。我惊讶地望着她。她呢,胆怯地望着我,口里念叨着:“第一个!”其实,当时我应该阻止这个小姑娘的。只是那刻,我感觉有什么带着命运意味的东西,飞快地冲进了那扇门后的1997年,冲进了我的痛疼。她坐在我身上哭着扭动身体。我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的身后,一望无际的黑暗。
望马台的气味带着酸草味。燕子光着身子依偎在我的怀里。她告诉我:那是望马台,望马台是一种早熟的小花,只在清晨开放……它一直开着,可以直到那片土壤不再需要它生长。
“会唱山歌?”
“我们这里不会唱的女孩是嫁不出的。”
“唱一个?”
“为什么?又不是我的情郎!”
我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假装呼呼睡去了。后来真的睡着了,半梦半醒中,仿佛看见不远处的烽火台上坐着一个人,那人晃着双脚,面向大山以外的某个地方,唱着:山上美美的草啊/春天牛羊山上溜溜地跑/远处的情郎早啊/我已起来打水草……
醒来已是下午。我趁没人偷偷地按原路摸下了山。坐着同一辆车离开了望马台,不知道燕子会不会恨我。枕头下压的那五百块钱什么也代表不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为什么会这么做?许是出于那年头还流行的道德?出于我可怜的关心?都好。我想她有一天会长大的,我会再见到她。人海茫茫,人生沉浮,我带着一个故事来了,没理由多带一个故事走的。我这样想着,车驶过一片原野。我拿出了路上采来的望马台,把它摆在阳光里细细地看。
旁边有人问我:“这啥花?”
我说:“望马台。早熟的小花,清晨开放,一直不会凋谢。”
那人诧异地又问:“谁告诉你的?”
……
七、零五年的门内
午夜时分,我们这个包间逐渐平静。音乐播放的是一首老歌《十八相送》,刘荣文一边唱一边独白:“那咱就好好送吧!虽然,我们都不是十八了。”大伙一片叫喊:“送啊——送——”音乐声中,这个燕子抱着我,在我耳边说:“不可能,你是在编故事!”她手却不安分地拉开了我裤子的拉链,鬼鬼地望着我说有反应了。这一切又让我想起来八年前,包括刚开始的敲门声。
“编故事不应该更煽情一点儿吗?”我说。
“不够煽情。”
她瞪了我一眼,问:“现在有女朋友了?”
“没有。”
“没有?”她便学着我熟悉的回忆里的声音,嘿嘿笑说,“让我把你点燃吧!”
我无意识地又问她多大了。
她说:“不是说了?十八。”
我又问:“几十八?”
“哈哈。”她慢慢地说出来,“一十八。”
“又是十八!该死的十八!是不是小姐永远都十八?”
灯光黯淡。刘荣文他们的歌声没完没了。我们在角落说着话。她把我的手放进衣服里。我摸到的是一对好似腊肠狗的耳朵似的乳房垂在那儿,轻轻一拽,便同时落在了手上。
“干杯!”
我们和刘荣文最后干了一杯酒。他第一个搂着小姐出门。然后是几个哥们儿,最后一个是我,歌声慢慢进入尾声,直至淡化在了我无限的往事当中。走出包间的时候,这个燕子又跑了回去,坐在沙发上望着我,捂着一个包。
“走吧!十八的姑娘!”我说。
“这很贵!”燕子朝我跑过来。
“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
这座城市到处都藏得下我们这些偷情的人。和她走进房间后,她习惯性地把双腿卡在我的腰上,低头跟我说:你看,你看!是一张去香港的飞机票!“搞到一张票真费劲,以前根本去不了,现在回归了,听说那边不抓这个。来钱快。大城市好。对了,你上当啦!”“上当?”我问。“你说的燕子去年死在了偷渡去香港的轮船上,听说还被船员轮奸了。我不想死得那么难看。”
现在,她挥舞飞机票,两个松松垮垮的乳房在我头顶,在这暧昧而温暖的时分,左右晃着。到了这个程度,寂寞的我不得不进行下一步:把卡在我腰上的她放倒到床上,迅速地脱去自己的衣服。即将进入她身体的时候,我突然不行了。然后,直勾勾地看着门厅尽头,夜之门,还会有人来敲响吗?我在等。